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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會在盛況中結束,如大家所猜測的,野村絹枝獲得女性的最高榮譽。

    評審完畢之後,開始餘興節目,會員裸體跑出庭園,在瀑布下衝水或是樹下乘涼。

    “怎樣,想不想再看大蛇丸?”

    對大會奇異的氣氛尚感興奮的研三,聽了最上久的話後説:“不管怎樣,能再次謁見女王是我的榮幸。”

    像囈語似的毫無氣力地回答。

    “我介紹你認識是沒關係,只是她出手很快,你要懂得保護自己,不然就危險了。還有她常常會説些奇怪的事,你説‘是’就可以了,我想她的前身是那個樣子,頭腦難免怪怪的。”

    最上久一本正經地説,或許他曾經親身經歷過吧,研三這麼想。

    絹枝穿着洋裝在院子裏的大樟樹下,四周都是人,全都帶着照像機,像是新聞記者。

    “不行,已經結束了,我不要拍照,要看的話明年再來。”

    當兩人靠近時,絹枝急忙揮手。

    最上久拼命地推開人羣,想對絹枝説話。

    “怎麼了?你好像不知所措的樣子。”

    “是啊,你來得正好,快幫我趕走他們。”

    “你只要露出上半身,再大聲罵幾句,有誰不害怕的離開?”

    “我才不要那樣做,不然就上了對方的當。”

    “現在是民主時代,如果你肯脱光衣服讓他們照相,那就功德無量了。”

    “怎麼可以這樣,討厭。”絹枝揚起眉毛,十分生氣的樣子。

    “對不起,請問你紋身的動機何在?”

    一個記者抓住機會詢問,不幸遭到猛烈打擊。

    “就是因為受到像你這樣討厭、厚臉皮的男人的欺騙。”

    四周立刻出現一片笑聲,那個記者滿臉通紅而且非常生氣地離開,其餘的記者見狀後也紛紛離去。

    “絹枝小姐,我來介紹一位崇拜你的人,是我今天意外遇到的,他叫松下研三,是我中學時代的老朋友,現在服務於東大醫學院研究室,他有事請教你。”

    絹枝吃驚地發着呆。

    “啊!就是你嗎?”

    “哦,你認識啊!真厲害喔!”

    “其實沒什麼,只是剛才向他借火柴而已。”

    “真的嗎?我不相信。”

    “你在胡説什麼嘛!”

    然後,向研三點頭微笑。

    “我剛才從我先生那兒聽到你的事情,你也是來脱衣服的嗎?”

    脱衣服,這話中有嚴重的諷刺意味,研三知道這是針對早川博士説的。

    “哦,不是那樣的。”

    “啊!真是對不起,醫生總是讓我想起那樣的事,我們到那裏慢慢説吧!”

    絹枝似乎想牽研三的手。

    久未發言的最上久終於説話了。

    “松下先生,回去的時候喝一杯吧!”

    新聞記者們大概放棄了,沒跟蹤來。

    “你對我這樣的女人吃驚嗎?”

    兩人坐在樹下的長凳上,絹枝像個淘氣的小鬼,睜大眼睛笑。

    “唉呀!才不會呢!剛才聽到最上久先生説大蛇丸紋身的美麗女人可能會奪魁,我就在想會不會是你?”

    “你一定看不起我這種女人吧!”

    “怎麼會呢,早川先生時常告訴我,紋身是一種藝術,我一直不瞭解;但是今天看到你的紋身,終於明白了,你何必自卑呢?應該大大方方讓新聞記者拍照,刊登在報紙上。”

    “我最討厭新聞記者,他們只認為我是很稀奇的斑馬或是蛇女郎。”

    “也許吧!他們多半較冷酷無情的。”

    “真的是那樣。”

    “不過也辛苦你了,美麗的東西得來不易啊!”

    “其實,女人是不該做這種事的。”

    絹枝嘆了一口氣。

    “我大概是生來就喜歡紋身吧!父親是位紋身師,有人告訴我小時候的事,不論如何愛哭,一旦看到父母的紋身就會停止哭泣,最後忍不住堅持請求父親為我紋身,那的確是痛苦的經驗,你雖是醫生卻不見得能體會,前後花了三年的時間才紋身完畢,我也一變為成熟的女人,這是最值得高興的事。”

    稻澤義雄來到兩人身邊,他告訴絹枝,早川博士想見她。

    “請你等一下。”

    絹枝走了五六步後,又走回來。

    “在這地方實在沒辦法好好説話。”

    研三像被迷住似的,挺直腰説:“只要你先生允許,我們一定有機會再好好談的。”

    “沒問題,我先生一定會邀請你的,後天晚上有空嗎?”

    第二天晚上,松下研三一人獨自拜訪色班酒館,開門的是絹枝自己,她帶路到二樓酒吧,那裏除了穿中國式衣服的女人和白衣侍者外,沒有一個客人。

    “這地方是?”

    “是我經營的店,為了躲避警察,所以沒掛招牌,剛好今天休息,警鈴是不會響的,我從門內部上了鎖,也不會有人來,你請坐啊!要不要喝酒?”

    絹枝凝視着研三,研三左顧右盼,似乎害怕絹枝有所企圖。

    “先生不在嗎?”

    “他有急事,一大早就搭快車到名古屋去了,他叫我向你問好。”

    “哦!那只有我們兩個人,我還是,下回再來好了。”

    “笨蛋!你要回去,回去好了!”

    絹枝生氣地轉過臉,美麗的臉頰上有着兩三條淚痕。

    研三心想,這個女人可能隨時脱下衣服,繼而大聲吵鬧,於是他非常慌張,不知如何是好?

    “你到底怎麼了?”

    “笨蛋!笨蛋!笨蛋!”

    絹枝投入研三的懷抱,大聲地哭泣。

    “你要女人説出那個嗎……要我受到恥辱嗎……”

    “隔壁的房間是……”

    研一二頭腦亂紛紛的,他喘着氣,心正在燃燒。

    “那是用來打麻將、玩紙牌和輪盤賭用的,現在沒人在啊!對了,那兒比較安靜。”

    絹枝立刻站起來開門,這間房間大概有八張榻榻米大,中間有一張小桌子,靠牆壁的是豪華的沙發。

    一入房間,絹枝把手移到背後關門。

    “請你放心,誰都不會來的。”

    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社會經驗,研三認為自己有如即將被蛇吞下的青蛙。

    “雖然你是醫生,但是還沒碰觸過有紋身的女人的肌膚吧!”

    人面獸心似的絹枝露出謎樣的微笑,盡其所能的挑逗眼前這個男人。

    “我好像冷血動物一樣,全身冰冷,最適合在夏天觸摸,可以的話你摸摸看……”

    絹枝一絲不掛地躺在沙發上,裸體極為多彩,細長的眼睛湧出幾行眼淚,但她沒意思去擦拭。

    “你生氣了嗎?”

    絹枝小聲地回答:“不……女人是最悲哀的,竟然做這種不成體統的事,我只是不想輸給男人,可是我畢竟是個女人。”

    “我今天晚上也很快樂,我第一次瞭解紋身的神秘藝術,有名的紋身師果然不同凡響,能細心地利用人體微妙的運動對背上刺紋的影響來紋身。”

    “當然羅!不然如何忍耐每天發燒三十幾度呢!是我自己喜歡沒錯,當白色的肌膚紋上墨時,我既想哭又想笑,多奇妙的感覺啊!一旦做了以後,就變得大膽無比,已經無法消失了,掙扎也沒有用,如果半途而廢是丟臉的事,我可不願意……我想這種心情就好像第一次認識男人一樣。”

    “嗯!可能喔!”

    “你能瞭解嗎?我想這次你能真正瞭解吧!若是不擁抱對方就無法真正瞭解紋身的美麗。我知道讓你很為難,和我這樣有兩個名字的女人……”

    “你不要這麼自卑,凡事沒有絕對的,只看自己怎麼想,你的紋身又是如此美麗,有的人因為討厭而輕視它,社會中的確存有這種偏見,如果你介意它,就會孤立自己,並默默忍受痛苦。其實我是很能接受紋身的,相信只要有勇氣就可以打破偏見。”

    “謝謝,會這樣講的只有你……不輕視我們這種女人也只有你一個。”

    “你後侮嗎?我是指紋身。”

    “我不後侮,只是不喜歡這種圖案,實在不應該任人決定,倘若能紋羽衣或是乙姬公主、靜御前①的名字,該有多好,現在想來真是遺憾。”

    “你説不吉利……是不是因為它會施法術?”

    “不,你知道三禁忌的事吧!所謂三禁忌就是蛇吞青蛙,青蛙吞蛞蝓,蛞蝓溶化蛇。”

    “好像猜拳一樣,可是為什麼……”

    “大蛇丸是使用大蛇妖術的人所有,有個故事是這樣的,大蛇丸與使用大蟾蜍的自雷也,騎在大蛞蝓上的綱手公主,三人在户隱山中鬥法。我父親看到這幅畫後,就在哥哥的背上紋自雷也,妹妹背上紋綱手公主,我則紋上大蛇丸。”

    “結果呢?”

    “哥哥和妹妹都死於戰爭,我雖然活到現在,但自覺不久於人世。唉!自雷也和綱手公主都敵不過戰爭,只有大蛇丸平安長壽。”

    “我想這是迷信。”

    “你如果站在紋身者的立場就不會認為是迷信了,雖然我不想活這麼久;但是沒有關係……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苦短又有何妨!人的一生不是哭,就是笑,有不見天日的時候,也有重見光明的時候。”

    “不,人生並不是這樣……”

    “不要安慰我,如果我現在死掉的話,早川先生不知會多高興!要是沒立殺人罪,恐怕他會立刻殺死我。”

    絹枝翻了一個身,開始大哭起來,左邊肩膀上昂首的大蛇丸似乎在緩緩移動着。

    的確,絹枝和大蛇流着相同的血液,研三幾乎無法分辨蛇和女人。自古流傳下來的蛇性淫蕩,就是這個樣子嗎?但是他不知道要如何逃避這種恐怖的魅力,而且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唇壓在大蛇丸的唇上,並在女王面前發誓永不變心。

    一小時後,研三與絹枝分手,他十分心安地走向有樂町火車站,無視周遭的一切,腦中盡是粉紅色的肌膚和急促的呼吸聲,那是一幅生動的彩色圖畫。

    突然有人在後輕拍他的肩膀,間頭一看,是穿着白衣並露苦笑的早川博士。

    “啊!老師。”

    “什麼老師?你怎麼搞的?像是被狐狸附身一般……要小心一點,最近東京時常出現狐狸之類的東西。”

    似乎數小時前和絹枝的情事被他看透似的,研三覺得很尷尬。

    “你去過上次的大會嗎?”

    “是……太擁擠了。所以沒向你打招呼,真是對不起。”

    “沒關係,那種事……來,陪我喝咖啡,你不忙吧!”

    博士帶研三到附近的咖啡廳去,博士一面喝咖啡,一面高談闊論,話題全是紋身——像是非吐出胸中鬱悶不快不可。

    “雖然把那個女人勸到會場,卻無法拍到照片。”

    博士嘆了一口氣。

    “你説那個女人是誰?”

    “唉呀!你都沒認真聽我説話,就是大蛇丸紋身的野村絹枝嘛!”

    “哦,是她嗎?我以為老師有照片,她並不是最近才紋身的,已經有六七年了。”

    “不,那個女人紋身的那段時間,我因為軍隊的公事出差到中國東北,回來的時候,雕安一家已經不知搬到那裏去了。這次是隔了好幾年才見面的,雖然有些交情,可是她不願意拍照。”

    “是不是嚇到她了?您是不是又熱切地向她要皮,這樣她會起反感的。”

    “哼!”

    博士冷冷地笑着。

    “應該不會才對,從精神分析學的立場來看,紋身是一種慢性自殺,自己在潛意識裏會有罪惡感,只好以肉體所受的痛苦來代替自責的念頭。自古以來,殉道者、犯罪者和單身的人這種意識特別明顯強烈,所以把紋身人皮留給後世,這種要求是可以滿足內心慾望的。”

    “是這樣嗎?理論也許沒錯,若是她因為涉及迷信而害怕,又有什麼用呢?絹枝曾説過,紋上自雷也、綱手公主的哥哥和妹妹都死了,下一個就是自己了。”

    “綱手公主?”

    博士的臉色出現了難以形容的恐怖表情。

    “誰有綱手公主的紋身?”

    “就是絹枝雙胞胎妹妹珠枝啊!老師不知道嗎?”

    博士搖搖頭。

    “那會有這種事……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為什麼?”

    “她們兩個是雙胞胎,我見過好幾次,時常會認錯人,所以我勸絹枝紋不一樣的圖案,這樣只看手腕就可以了,其實我只不過是説笑而已,但珠枝真的紋綱手公主嗎……雕安大概瘋了吧!”

    “我怎麼都聽不懂呢?”

    “你不知道嗎?紋身有紋身的禁忌,譬如紋不動明王會發瘋,若紋蛇卷身的話,則腋下看不到的地方要切開,否則蛇會緊纏身體,晚上就會睡不着覺,三年之內會死亡,這種事雖然迷信,卻也流傳下來,這就是三禁忌中的一個。”

    “三禁忌?”

    “蛇、青蛙、蛞蝓,大蟾蜍是自雷也所有,蛇是大蛇丸所有,綱手公主則是騎乘在蛞蝓上,一個人的身體若是紋上蛇、青蛙和蛞蝓,三者就會互相爭鬥,人就會死亡,因有這種禁忌,即使拜託紋身師做也無法如願。”

    “但是三人分開……”

    “松下先生,你想一想,如果紋在完全陌生的人身上還有話説,三者竟紋在有血統的兄妹身上,而且是自己的孩子……雕安,作為有名的紋身師……”

    博士的話很亂,又不時地聳動肩膀,似乎在回憶往事,凝視着漆黑的窗外。

    “如果是真的,雕安恐怕是詛咒孩子,把他對他們母親的憤怒報復在孩子身上。”

    “母親?”

    博士沒回答這個問題,他嘆了一口氣,説出更恐怖的話:

    “假使那兩個人真的死了,絹枝也不會活太久,我的希望快達成了,説不定她是幸福的,因為三個人都活着的話,一定會互相殘殺。”

    這些話一點都不像從冷靜的科學博士口中説出來的,研三不由得顫慄起來。絹枝相信這種迷信尚無話可説,可是連早川博士都……這三禁忌是多麼可怕啊?

    然而這種恐怖預言是沒錯的,原是妖術世界中的事,不久就要展現在眼前,想要解開這個謎,就不能不從三禁忌的咒語圖案中着手了。

    ①羽衣,室町時代劇作家世阿彌(ぜあみ,1363年-1443年)創作的能劇《羽衣》中的仙女。乙姬公主,事蹟見日本古典和歌集《御伽草子》,是位龍宮公主。靜御前,戰國時期名將源義經的愛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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