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宗教紅靈教的悲劇——豪華絢爛的殺人交響曲,在惡魔高奏的凱歌聲中,第三樂章結束了,眼看就要進入最後第四樂章的風之悲劇,亦即空之悲劇!
在此同時,整個戰局的主導權已轉移至我們手上。掌握此一良機的神津恭介很巧妙的誘導局面,以他最擅長的手法,針對兇手心理予以致命一擊。
我在鬼氣森森的地底洞窟內,猶如追求一線光明般的,凝視着他的側臉。
“我們回去吧,松下。這裏已經沒有我們的事了。”
在楠山探長或其他人的眼中,或者那是自覺徹底失敗,遭受嚴重打擊的天才之可悲姿態。但我非常瞭解,此刻神津恭介全身充滿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勇氣……勝敗就在眉睫之間決定!
我們默默走出洞窟,邁向紅靈教總壇。
途中,恭介好似想及什麼,忽然停住腳步:“松下,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要順路到派出所一趟,打電話至淺川,你先回去。”
“我也一塊去吧?”
“不必了,我自己去比較好。而且,兇手終於開始漠視預言了,若照這樣下去,今夜還是很可能再發生新的慘劇……你快回去注意舜齋和幸二的行動,他們好像都尚未完全康復。”
目送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低頭走向對面岔路的恭介背影,不知何故,我的眼眶一熱,淚水不禁流出,不管怎麼擦拭,淚水仍舊止不住。
回到詛咒之家時,宅邸在墨汁般黑暗中沉睡着;沒有一絲燈影,恍若死亡宅邸!
我繞至宅邸後,敲門,或許是在打盹吧,一位警員邊揉着眼睛,邊開門讓我們進入。
“辛苦了,有什麼異常嗎?”
“到目前為止並無任何異常,只是,那老頭子説是要進行擊退怨敵、驅除惡魔的祈禱,不聽勸止的正拚命唸咒,吵吵鬧鬧個不停。”
聽他這麼一説,我也聽見了劃破夜晚靜寂,彷彿響自地底的低沉咒聲,陰沉沈的,仿若在詛咒世間,痛恨世人般的,停頓又響起!
我躡手躡腳的走向聲音傳出的房間,那是約莫二十張塌塌米大的寬敞房間。
在更高一階的祭壇上,身穿白衣的舜齋靜坐着。不過幾天之內,身材更瘦削的這老人,高聳的顴骨在晃動不定的燭光中浮現出微笑的陰影。在他那蒼白、朽木般了無生氣的臉上,只有兩眼還燃燒着動物般強韌的生命之火!
他口中不斷念着聽不清內容涵意的言詞,令人忍不住想大笑出聲,事實上卻更襯出周遭發生的事件之悽慘印象。
“松下,讓你久等了。”神津恭介來到身旁。他也對瀕臨瘋狂邊緣的舜齋之祈禱情形投以憐憫的視線。
“事情處理好了?”
“嗯,好不容易。”
“那麼,今夜在這裏打算怎麼辦?”
“設法逮捕卜部鴻一。”
我差點驚叫出聲。他到底有幾分自信敢斷言卜部鴻一今夜會回到詛咒之家來呢?
恭介轉身進入香取幸二睡的房間。
也許吐根素之毒對這牛馬般健壯的男人沒多大效用吧?他坐在牀上,獨自啜飲着威士忌。
“打擾了。”
“請進,反正我也無聊在喝着酒。怎麼樣,要不要也來一杯?絕對不會摻毒的!”
“謝謝。只是我煙酒都不沾,松下也一樣。”
“是嗎?那太遺憾了。這裏實在是陰森恐怖的地方,令人坐立難安。”邊説着,他一口氣喝光杯裏琥珀色的液體,津津有味的舐舐嘴唇。
“香取先生,有件事情想向你請教……”
“什麼事呢?”幸二以紅濁的眼睛凝視着恭介。
“這次事件的兇手之真正身分,你難道完全想不出是什麼人嗎?”
“這簡直開玩笑嘛!你們這些專家都無法解決的問題,像我這種門外漢怎麼知道?”
“不,我還有一些問題不明白,譬如,你隨身攜帶的藥物究竟是誰暗中摻入吐根素的呢?你是貼身攜帶着吧?”
“不,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何況那也不是很貴重之物,只要是住在這宅邸裏頭的人,都有機會下手。”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外面的人,像是菊川醫生、卜部六郎、千晶姬等人,是否有機會下手?”
“這絕對不可能!”似乎一聽到六郎的名字,他就非常氣憤!
“還有一件事,第一次殺人發生時,沒有人從房門進入,但是,有沒有誰經過你面前,走向熱水爐口呢?”
“大概是看熱水的温度吧?在澄子進入浴室之前,從浴室出來的時子曾去過,此外就沒有別人了。”
“謝謝,我想問的事就只有這些。”
但香取幸二卻提出反問:“神津先生,我不能夠永遠在此逗留。一方面也是因為東京那邊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所以,舍弟的葬禮過後,我希望能馬上離開。”
“不會拖太久了,也許,今晚就能獲得最後的解決!你説到葬禮……墓場就在此地嗎?”
“是的,紅靈教徒都土葬,只有像烈子那樣,開始就成為枯骨者不同,哈!哈!哈。這兇手對紅靈教實在極盡捉弄之能事……卜部家在後山有一塊墳場,這次事件的犧牲者大概都會被埋葬該處吧?”
“包括時子和千晶姬?”
“什麼!千晶姬也被殺害了?那未免太可憐啦……像她那樣細皮嫩肉的女人很難得的!雖是土生土長在這種寂寞的山村,卻猶如長年在東京待過的娼妓般,懂得種種技巧……或許該稱之為天生的娼妓吧!不過,她並非為了錢而出賣肉體,完全只為了享樂!如果是男人還沒話説,女人的話,可就難得一見了。”
“反正,常有人説,娼妓總是比正常女人更接近神!她大概因此才當巫女的吧?”
“這該怎麼説呢?神津先生,很抱歉,在這方面來説,我要比你的經驗豐富多了。那女人應該算是胃口奇大吧!對於菊川醫生、鴻一和我,已經一點都沒有食慾了!”他唇際浮現輕狂的微笑,舐舐嘴唇。
我也大致感覺到千晶姬是這樣的女人,只是,解決紅靈教殺人事件的關鍵之一,也在於千晶姬這種娼妓本性。
“對了,神津先生,如果土岐子也死了,紅靈教的財產會如何呢?”
“這個嘛……她現在還沒死,但若演變成這種事態,只有另外更改遺囑內容了。”
“如果更改遺囑之前,舜齋教祖被殺害呢?”
“我又不是法津專家,不瞭解該怎麼處理。”
“畢竟是幾千萬圓的財產呢!就算我們冒着最大的危險去從事黑市交易,要賺到這麼多錢,恐怕也要花幾百年時間吧!還是宗教家有利,不必怕被控告詐欺,只要抓住人性弱點,就能大發利市!”或許已經醉了,他終於吐露出肺腑之言。
“我們該告辭了。”神津恭介站起身。
“有什麼關係呢?再多聊聊嘛!事情既然演變成這樣,我看最好找舜齋教祖或土岐子商量了……只要借我三千萬圓,一個月就能獲利九百萬,不,若以每個月一成利息來計算,三百萬圓累積八次複利,很快就能拿回本金!”
我們一句話也不説的走出房門。
現在仍相信自己所殘留的能力,獨自持續祈禱的舜齋老人和這計算着尚未到手的鉅款之利息的勢利小商人,實在令我感到可怕。
“神津,你怎知鴻一今夜會回到這裏呢?”我問。
“也許會出我意料之外也未可知,但我是這麼想……兇手已經開始感到焦慮了,不管是今夜土岐子的殺人未遂或千晶姬的遇害都顯露出和以往截然不同的色彩……因此,兇手的第四樂章‘風’之悲劇,也可能不經過預言和殺人未遂的過程,出人意表的在今夜進行。”
“那麼,真兇究竟是誰?”
“有兩個人!姓名大致上已知道,只是缺乏決定性的證據!除非以現行犯加以逮捕,否則,這麼狡猾的兇手很難令其俯首就擒!”
夜漸漸深了。
舜齋的祈禱不知何時已停止,後山時而傳來陣陣貓頭鷹的叫聲。此外,周遭一片死寂!不知自何處傳來輕微的聲響。一直側耳傾聽的恭介拉住我手臂,躡手躡腳的走出房間。
有人在走廊上走着,在黑暗中摸索,慢慢前進。神津恭介的手動了,手電筒光圈集中於對方身上。
“誰?”
“誰都不是,是我,神津恭介。如果你認為我還在淺川,那就大錯特錯了。”
光影中出現的蒼白臉孔,確實是卜部鴻一。
“神津,發生什麼事件了嗎?”他在一瞬間似很慌張,卻馬上回復冷靜。”
“沒什麼!只是,千晶姬遇害了,被殺而埋在地下。”
“什麼!千晶姬被殺?神津,你又被這恐怖的殺人魔領先一步了……”
“那完全是因為你從中攪亂之故!我不知你是否預定採取這種行動,但你迷昏了刑事,從飯店逃走,才會導致這種結果。”
“可是,也因為這樣,土岐子才會平安無事!”
“平安無事?笑死人了。你難道要説你不知道她的最後一包藥被摻入番木鰲劇毒?”
“番木鰲?”他愕然似的後退一大步。
“還有,你為何回到這裏?”不容對方有機會出手,恭介緊跟着追問。
“神津,看來你懷疑我是這次事件的兇手了?”
“當然懷疑了。”
“這也是我最難過的一點!我一直希望能洗清自己的嫌疑,因為,兇手的目的就是要巧妙的嫁禍於我……吐根素之事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其他的人都曾因服下這種藥而躺在牀上,只有我卻什麼事也沒有。我完全不知今夜的番木鰲毒素之事,但,澄子和烈子被殺,只有土岐子活着,於是認為我和她聯手殺人,目的是為了奪取紅靈教財產的繼承權,這也是不得己!可是,六郎已經預言今晚會發生‘地’之殺人,其目標對象當然是土岐子……我只好送她至安全地帶,自己再暗中趕回來。”
“你想殺死舜齋吧?”
“為什麼?這又是怎麼回事?”
“你已經瘋狂了,根本不會想到殺了人是否犯罪,只希望能將卜部一家人完全毀滅!”
“開玩笑!像你這樣的人,怎會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呢?證據在哪?能拿出來讓我看看吧?”
“證據當然很多,但必須等你被逮捕之後,我才會交給楠山探長。不過,第一點,能有機會將吐根素摻入各種東西的人,一定是這宅邸裏的人……但有人被殺,有人被它下毒躺在牀上,只有你安然無事……還有,你僱用時子,和千晶姬又有關係……為什麼你會持續接觸對紅靈教懷恨的人呢?第二點,‘水’之殺人只有你能夠做到,對此,我握有確實的證據。你並未説實話,這從你當時的話中就可得知……不管怎麼説,你和我總是老同學,不管你是如何窮兇惡極,我也不忍親自追究……松下,你去叫警員過來。”
這時,卜部鴻一的表情實在可怕,嘴唇咬得都快出血了,似乎隨時會朝恭介撲過來。
我衝向走廊。照理説,宅邸裏應該留着好幾位警員,可是,範圍畢竟太大了,我到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內側房間找到,立刻拖他前來。這中間大約花了五、六分鐘時間。
兩人還是互相對峙着。
不知何故,卜部鴻一笑了。那是神津恭介在這短時間內告訴他什麼秘密,令他終於死心的冷笑!
“你是卜部鴻一?”警員踏前一步,嚴厲的問。
“不錯,我是卜部鴻一。”
“你是紅靈教殺人事件的嫌犯,目前緊急追緝令已發出,我依職權將你逮捕!”
咔擦一聲,手銬戴上他的雙手。
“神津,你的明察秋毫真令我驚訝!方才那句話使我無話可説!”他冷冷的瞥了我一眼,轉身走向外面。
“神津,這是怎麼回事?”
“你看到了,就是這樣。”
“我不在時,你對他説了什麼?”
“只是關鍵性的一句話罷了!”
“什麼話?”
“算了,這以後再告訴你。今天我很累了。”
雖然身體一向硬朗,可是,連續多日的苦戰惡鬥,已使他的眼窩下陷,眼圈出現黑暈。見到憂鬱的他,我決定自己先回菊川醫院。
他並未阻止。就在我們走到後門,我正準備穿上鞋子時,黑暗中慌慌張張的出現一位警員。
“神津先生,神津先生。”
“什麼事?我在這裏。”
“淺川警局來電話……卜部土岐子好像服下番木鰲毒藥……已經死亡!”
神津恭介踏上前一步問:“是自殺或他殺?”
“她是趁訊問的刑事不注意時,服下藥包裏的毒藥,所以,可算是自殺,也可説是他殺!”
“我也猜是這樣……”恭介雙肩頹然下垂,深深呼出一口氣,一直凝視着黑暗之中,“這次事件的打擊令她的精神無法忍受了……包括兩位姊姊在內,發生在自己身邊的幾件連續殺人命案……當她知道這樣可怕的殺人魔竟然是自己最愛的人,她連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了……”
“神津,那你又要趕去淺川?”
他的回答顯得有氣無力:“不,現在趕去也沒用了。還是利用今夜好好休息,準備明天的活動吧!人的精神和體力總是有限度的。”
我不再説一句話,黯然走出紅靈教總壇。
雖然,神津恭介擁有睿智和才能,他卻無法防止這連續悲劇的發生。
受紅靈教洗禮,擁有財產繼承權的三位少女澄子、烈子和土岐子,加上睦夫、時子、千晶姬,總共有六個人被恐怖的殺人魔殺害。第一樁悲劇無法防止,倒還有話可説,但剩下的五次殺人行為,可以説是神津恭介的徹底慘敗,因為,土岐子之死雖是自殺,卻也等於他殺一樣……
我當然也瞭解他會猶疑不決的理由。這完全是因戰後公佈施行的新法律之故。新法律極端尊重個人的人權,卻也因而產生不少弊端。
譬如,任何罪犯只要條件齊備,一定可被保釋。可是,這麼做卻等於縱虎歸山,又會埋下新的犯罪種子。
搶劫犯也能獲保釋。在前一次罪刑未確定之前,他可以反覆犯下搶劫罪。被保釋的詐欺犯又會犯下新的詐欺罪……這樣的例子可説不勝枚舉,結果,依尊重個人人權而訂定的新法律,卻侵害了多數人的福祉。
在任何一個時代,法律都是一種怪物,從其被創造的瞬間,就開始出現固有的生命動向,結果,衍生出創造者想像不到的事態……發明創造斷頭台的醫生,可能也未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被該機械斷頭吧?
我的哥哥,警視廳調查一課課長松下英一郎,從以前就以缺乏確實證據,決不將嫌犯移送法辦着稱。但他時常滿含諷刺的説:“研三,現在的新法律是很難應付的。尊重基本人權是好事,但任何事物都得有限度……沒有法官的逮捕令就不能逮捕嫌犯,這也是好事,可是,常會因兇手明明就在眼前,你卻不得不視若無睹的放他離開……四十八小時之內查不出犯罪的證據就得釋放嫌犯也是一件好事,但是,能在四十八小時之內查出證據的,一定不是重大的罪案。如果兇手非常聰明,不留下指紋和線索,也未被目擊,又有不在場證明,很難查出證據的。”
這種法律的缺陷,後來雖也有某種程度的實質緩和了。但兇手的計劃愈奸詐巧妙,逮捕上就愈為困難。
例如:此次的紅靈教殺人事件,可稱之為證據之物全無,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兇手經警方偵查而自供罪刑,一旦到了法庭上翻供,絕對不可能被處罪刑,結果,被訕笑的還是警方!
神津恭介對逮捕卜部鴻一的行動之所以躊躇,原因應該也是在此。但卜部鴻一是自掘墳墓!他從東洋飯店逃走之事可以得到諒解,可是,他留下了摻有番木鰲毒藥的藥包,豈非就是確實的證據?何況,他又回到詛咒之家來,實在不是無罪之人應有的行動……
我腦海裏不斷思索着這些事,連日來的緊張,已使我筋疲力竭,什麼判斷或推理都做不到了。不知不覺間,來到菊川醫院門前。
裏面仍是燈火輝煌……
走進玄關,菊川醫生自診療室露出頭來:“你回來了?今夜又累得差不多了吧?”
“嗯,神津和我都快累倒了。”
“我剛去替千晶姬驗過屍,才回來不久。屍體實在慘不忍睹。”
“但也只到今夜為止了。卜部鴻一回到宅邸裏,已經被捕了。”
菊川凝視着爐火的眼睛一亮,很詫異似的望着我:“這是真的?”
“當然真的,情形是這樣……”我把今夜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告訴他。
“卜部鴻一……他果然是兇手!”他深嘆一口氣,邊捲起袖管,神情黯然。
不久,我也回自己的房間。
才剛踏入房裏,立刻聽到一陣刺耳的狂笑,那是驕傲的轟笑,而且決非正常人應有的笑聲!
——是卜部六郎在笑。惡魔正高奏凱歌!
就在這一剎那,外面突然傳來敲窗户的聲音,我全身一凜,怔住了。
“松下,是我,神津恭介,快打開窗户。”
自打開的窗户爬進來,恭介一直仔細傾聽卜部六郎的狂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