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克利馬伕人準備離開家時,她的丈夫還躺在牀上。
"你還不起牀?"她問他。
"我幹嗎着急?那些傻瓜不值得這樣。"克利馬回答,打着呵欠翻了個身。
他已經告訴她,在兩天前那次討厭的會議上,人們逼迫他保證獻出一些空餘時間給業餘管樂隊。已經安排他在星期四晚上去一個山區療養地,同一個愛好爵士樂的醫生和另一個業餘音樂家舉辦一次音樂會。他怒衝衝地咒罵着,但克利馬伕人盯着他的臉,非常清楚他的發怒是在作戲,所有關於音樂會的故事都不過是掩蓋某個戀愛私情的花招。對她來説,他的臉是一本打開的書,他決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因此,當他此刻抱怨着,轉身面向一邊躺着,她立刻明白了,他這樣做不是由於睏倦,而是為了掩藏他的臉,以免她審視它。
於是她上班去了。在疾病奪走了她在舞台上的位置後,雅庫布為她在劇院裏找了一個秘書工作。這工作不賴,她常常能遇見一些有趣的人,而且,她喜歡有相當多的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她到達自己的辦公室,在辦公桌前坐下來起草幾份公函。但是,她發現很難集中思想。
沒有什麼東西能象嫉妒那樣完全地佔有一個人。一年前凱米蕾母親的去世肯定比小號手的不忠更為不幸,但是,居喪並不怎麼使她感到痛苦,儘管凱米蕾非常愛她的母親。她失去親人的悲痛是廣大多面的,有悲傷,有憧憬,有辛酸,有自責,也有平靜的微笑,因而痛苦也大大地分散了:她的思想從她母親的靈柩邊回溯到她的童年,甚至還回溯到她母親的童年。她頭腦裏忙於想着許多現世的事務,想着廣闊的未來,想着在旁邊安慰她的忠實的丈夫(是的,在那段非常的日子裏,克利馬是她的安慰)。
相比之下,嫉妒的痛苦就分散不了,它象一個鑽頭對着一點旋轉。母親的死打開了未來的大門(一個不同的,孤獨的,但更成熟的未來),丈夫的不忠帶來的痛苦卻沒有打開一個大門。她的一切都關注在他那不忠實的身軀的一個單純的(不變的)印象上,關注在一個單純的(不變的)譴責上。母親死後,凱米蕾還能聽聽音樂,甚至讀讀書。但是在一次嫉妒發作期間,她任何事都不能做。
當克利馬一提到他的出門時,她就產生了去療養地的念頭,去核對一下這可疑的音樂會。可她放棄了這個計劃,她知道克利馬痛恨任何嫉妒的表現。然而,嫉妒在她內心象一個賽車馬達那樣旋轉,她禁不住拿起電話筒,給火車站打電話。她裝得沒有任何特殊意圖,極力表現得不那麼心虛緊張,集中精神地通了話。
她得知火車將在早晨十一點鐘開出。她似乎看見自己艱難地行走在一個陌生城鎮的街道上,尋找有克利馬名字的海報,在療養地問事處詢問人們是否知道她丈夫舉辦的音樂會,發現並沒有這樣的音樂會預告,最後,她不知所從,身心交瘁,懷着被欺騙的心情回到家中。她進一步想象第二天克利馬給她講起音樂會,而她卻逼使他詳細敍述,她將注視着他的臉,聽着他那些杜撰的故事,並帶着苦澀的快活,喝下他那些充滿謊言的有毒飲料。
然而,她立即又譴責自己:這決不是她行動的方式,她決不能接連幾天、幾星期把時間花在暗中監視和猜疑的臆想上。她害怕失去他——而正是這種恐懼最終會把他從她身邊趕走!
但是,另一個聲音卻用狡猾的天真語氣回答道:説到底,暗中監視他並不是一個問題!克利馬説他打算開一個音樂會,而她完全相信他!恰恰因為她把所有妒忌都放在一邊,她表面上才接受了他的話,沒有絲毫懷疑!他不是説他不願去,擔心不得不在那兒度過令人厭煩的一晝夜嗎?所以她想要跟着他去,讓他高興地吃一驚!在音樂會結束時,滿臉不悦的克利馬將一邊鞠躬致意,一邊想着漫長而疲倦的歸程——轉瞬間,她將忽然出現在舞台腳下,他會又驚又喜地看着她,然後,他們便一起愉快地大笑起來!
她走進導演的辦公室,把仔細起草的公函交給他。在劇院裏他們都喜歡她。她是一個著名音樂家的妻子,但她不擺架子,待人友好。她臉上常有一種悲傷的神情,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會解除戒備,導演通常對她十分和氣。此刻,他很快就同意了她離開一段時間的要求。她答應在星期五下午回來,並且直到把所有的工作做完才離開。
2
正是十點鐘,奧爾加開始了她的常規治療。她從茹澤娜手中接過一牀白色大被單,一把鑰匙。然後去她的小屋,脱掉衣服,把它們掛在一個衣架上,用被單把自己裹起來,象裹一件袍子似的。她鎖上小屋,把鑰匙還給茹澤娜,然後去隔壁的大廳,那兒是浴池。她把被單扔在欄杆上,從金屬梯上爬下去,加入到一羣已經泡在水裏的女人中間。浴池並不大,但奧爾加確信游泳對她的健康是重要的,她試圖劃兩下,激起的水花濺到一個正在説話的女人嘴裏。"你幹什麼?"她惱火地對奧爾加嚷道,"這兒不是游泳池!"
女人們象一隻只巨大的青蛙,圍着水池的邊上坐着。奧爾加害怕她們,所有的人都比她大,她們身材臃腫,有厚厚的脂肪和打皺的皮膚。她謙卑地坐在她們中間,曲肩拱背,皺緊眉頭。
接着,她忽然注意到有人站在門邊,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男人,穿着一條藍色細斜紋工裝褲,一件破舊的毛線衫。
"那年輕人在這兒幹什麼?"她叫道。
所有女人都順着奧爾加手指的方向轉過身去,並開始大笑和咯咯傻笑。茹澤娜出現了,大聲宣佈:"拍電影的人來了,他們準備為大家拍一部新聞短片。"
女人們中間爆發出一陣新的笑浪。
"多麼愚蠢的主意!"奧爾加抗議道。"他們有上面的許可。"茹澤娜説。
"我不願意,沒有人徵求過我的許可!"奧爾加憤怒地抗議。
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年輕人,脖子上掛着一個搖晃的曝光表,走到浴池邊,帶着一種奧爾加覺得侮慢的笑容注視着她,"女士,成千上萬的人在屏幕上看見你,他們都會神魂顛倒的!"
女人們重新爆發出一陣笑聲。奧爾加用手掩住她的胸脯(這並不難,如我們所知,她的Rx房就象一對梅脯),蜷縮在其他人背後。
又有兩個穿工裝褲的男人走進來,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人説道:"女士們,大家的動作隨便一點,就象我們根本沒在這裏一樣。"
奧爾加伸手抓過掛在欄杆上的被單,迅速地用它把自己裹起來,從鑲着瓷磚的水池邊爬上來。被單濕淋淋地滴着水。
"嗬嗨!你這人到哪兒去?"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青年衝她叫道。
"按照規定,你得在這個池子裏再待一刻鐘!"茹澤娜對她叫道。
"她害羞!"她們在她背後笑道。
"她怕有人會玷污了她的清白。"茹澤娜説。
"一個公主!"池子裏的人全都異口同聲。
"任何不想上電影的人當然都可以自由離開。"那個高個男人平靜地説。
"我們沒有什麼可難為情的!我們都是美人魚!"一個肥胖的女人十分響亮地説。又爆發了一陣笑聲,水面都晃動起來。
"但是,這個姑娘無權離開!她應該在這兒再待一刻鐘!"當奧爾加挑戰地走向她的小屋時,茹澤娜仍舊反對説。
3
沒有人會由於茹澤娜的脾氣不好而責備她。但是,她為什麼會對奧爾加拒絕拍電影這樣惱火?為什麼她同這羣用尖叫和傻笑歡迎男人到來的直率的己婚婦女這樣完全一致?這些女人究竟為什麼要快活得尖聲叫喊?想必不是因為她們想給這些年輕男人留下可愛的印象,並且勾引他們?
不,但是她們厚顏的表現正是由於她們知道,沒有可供自己支配的引誘人的魅力,她們對年輕女性的可愛充滿厭惡,希望展覽她們無用的女性身軀,作為對裸體女人的一個嘲弄侮辱。她們渴望破壞女性美麗的榮耀,因為她們知道,歸根結底,一個軀體多少象另一個軀體。醜為自己向美報了仇,它在一個男人耳邊悄語:瞧,這就是你覺得這般迷人的那個女性體態的真相!瞧,這個討人厭的、下垂的Rx房,和你這般愚蠢地崇拜的那個勻稱胸脯是同樣的東西!
池子裏這些已婚女人興高采烈的起鬨,是對青春轉瞬即逝的一個戀屍慶功會,並且由於一個年輕姑娘在場而變得益發歡騰。當奧爾加用被單遮蓋住自己時,她們看出這是對她們刻毒的慶典的一個挑戰行為,她們變得狂怒了。
然而,茹澤娜又是為什麼呢?她既不胖,也不老,事實上她比奧爾加還要好看。那麼,她為什麼沒有和她休慼相關的感覺?
如果她已決心打掉她的孩子,並且確信同克利馬會有一個幸福的生活,她會作出完全不同的反應。男人的愛情會使一個女人超羣出眾,茹澤娜將狂喜地嚐到她的獨一無二。她會在這些肥胖的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敵人,而在奧爾加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她將會祝願她好,就象漂亮對漂亮微笑,幸福對幸福微笑,愛情對愛情微笑一樣。
但是,茹澤娜昨晚睡得很不好,她下決心不能相信克利馬的愛,這樣,有可能把她從人羣中抬高的一切,現在看來都是幻想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那個正在她腹裏生長的小生命,它受到社會和傳統的保護。她所有的一切是全體女人光榮的集體性,一種允諾提供她保護的集體性。
池子裏的這些女人是全世界女性的化身:她們是永恆的分娩,養育,成熟,枯萎的女性,是在一個女人相信自己被愛,感到自己是獨一無二時,她們就要嘲笑這種短暫的瞬間的女性。
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女人與她那些被女性共同帷幕遮住的姐妹們之間,沒有和解的可能。在一個不眠的、絞盡腦汁的夜晚之後,茹澤娜堅定地(呵,可憐的小號手)站在了永恆的、全世界的女人一邊。
4
雅庫布開着車,博比斯坐在他旁邊,不時企圖舔他的臉。在城鎮的最後幾個房屋之外,隱隱出現了幾座高聳的建設物。這些公寓在近兩年才突然冒出來,雅庫布覺得它們顯得有點突兀,象花壇裏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綠色的田野中。雅庫布拍拍狗的腦袋,於是它繼續平靜地眺望着鄉野,這使雅庫布想到,上帝沒有用審美感給狗的腦袋裏加重負擔,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庫布的半邊臉(也許它感到雅庫布正在想它)。雅庫布對自己説,他的國家既不會變得更好,也不會變得更糟,而只會變得越來越可笑。他曾經遭受過對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對狗的追捕。他覺得象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戲,警察的角色由遲暮的領養老金的人擔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條哈叭狗,一條難以形容的雜種狗和一條德國種的小獵狗擔任。
他回憶起幾年前在首都時,他的鄰居們在門前發現他們的貓,舌頭被割掉,捆着腿,幾顆釘子釘進兩隻眼窩,鄰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遊戲。雅庫布摸摸博比斯的頭,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車。
當他走出小汽車時,他以為這狗會立即歡快地跑向它的家門。可是,博比斯在雅庫布周圍跳着,還想玩玩。這時,有一個聲音叫道:"博比斯!"於是這狗便朝一個站在門道里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花花公子。"她對狗説,然後抱歉地問雅庫布,這狗是不是給他添麻煩了。
當他解釋説,他同這隻畜生度過了一夜,一大早開車出來正是為了把它還給它的主人時,這女人非常感謝他,並熱誠地邀請他進屋。在一間顯然用作家宴的房間裏,她要他別客氣,然後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過了一會兒,她同着一個年輕男子回來了。他拖過一張椅子靠着雅庫布,搖着他的手:"你準是個真正好心腸的人,單單為了博比斯打老遠來到這兒。它是個真正的流浪漢,總是到處遊蕩。但我們喜歡它。你吃點中飯好嗎?"
"好的,謝謝。"雅庫布説。那個女人急忙離開到廚房去。雅庫布詳細敍述了他怎樣從一隊持長竿的領養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雜種!"年輕男子叫道,並衝他妻子大聲叫喊:"薇拉!到這兒來!我要你聽聽城裏頭那些雜種最近乾的事!"
薇拉端着一個帶有蒸鍋的托盤回來,她拖過一張椅子。雅庫布不得不重新敍述一遍昨天發生的事。那條狗蹲在桌子下面,用腿搔着耳根。
在雅庫布喝完湯後,男人站起身,從廚房裏端來一盤烤豬肉和布丁。
雅庫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愜意。那個男人在咒罵着"城裏頭"那些雜種們(這使雅庫布迷惑,這個男人認為他的小客店是一個高級的地方,一個超然的天堂,一個高聳的瞭望台)。他的妻子牽着一個兩歲的小男孩進來:"對這個好人説聲謝謝,他把你的博比斯帶回來了。"
孩子咿呀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對雅庫布露齒一笑。太陽當空照着,枯黃的樹葉輕輕飄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靜悄悄的,小客店遠離世界的喧囂之外,充滿着和平。
儘管雅庫布不想要後代,但他還是喜歡孩子,"你們有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説。
"他是一個古怪的傢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兒來這麼一個大鼻子。"
雅庫布頓時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説:"斯克雷託醫生告訴我,你曾是他的一個病人。"
"你認識這個醫生?"青年男子熱切地問。
"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我們很感激他。"年輕的母親説。雅庫布在心裏對自己説,這孩子也許體現了斯克雷託優生學計劃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醫生,他是個魔術師!"青年男子崇敬他説。
雅庫布想到,在這個伯利恆似的和平的環境中,這對夫妻和他們的孩子看上去就象是一個聖潔的家庭。他們的兒子不是一個人父的後代,而是一個神醫的後代。
那個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幾句話,青年男人慈愛地看着他,然後轉向他妻子,"誰知道?也許你的一個遠祖曾經突然長出了一個長鼻子。"
雅庫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特別的問題:難道斯克雷託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懷孕歸功於一隻玻璃注射器嗎?
"這不可能嗎?"年輕的父親笑道。
"你説得對,"雅庫布回答,"想到也許在我們死去和被埋葬後很久,我們的鼻子仍然繼續在這個世上漫遊,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安慰。"
他們全都笑不可抑。雅庫布頭腦裏關於斯克雷託也許是這個小男孩父親的念頭,漸漸消溶在一個純粹飄渺的夢中。
5
弗朗特從一個女人手中接過錢,他剛為她修好電冰箱,他走出房子,騎上他那忠實的摩托車,駛向城邊負責這一地區維修業務的事務所,去交付今天的營業額。到兩點鐘,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再次發動摩托車,駛向療養地。在停車場他看見一輛白色敞篷轎車,他把摩托車停靠在它旁邊,沿着樹行朝俱樂部走去,因為他懷疑小號手可能在那兒。
他並非受傲氣和好鬥的驅使,他並不想製造事端。相反,他決心控制自己的感情,低聲下氣,逆來順受。他對自己説,他的愛情這樣強烈,他準備為此忍受一切。就象童話裏的王子忍受種種磨難,為了他的公主而受苦,與惡龍搏鬥,遊過大海。因此,他也準備經受英雄的考驗。
為什麼他這樣謙卑?為什麼他不去追求周圍的姑娘,在療養地有這麼多迷人的姑娘?
弗朗特比茹澤娜年輕,因年輕缺乏經驗而遭受痛苦是他的不幸,當他成熟後,他會漸漸意識到世界的曇花一現的本性。他將會懂得,當一個女人一旦在地平線上消失,另一些出色的女人就會出現在視野中。然而,弗朗特對時間還一無所知,從童年時代起,他就一直生活在一個毫無變化的世界裏,一種不變的永恆裏。雖然他還有父親和母親,但使他成為一個男人的茹澤挪,就象天穹一樣籠罩着他。那是唯一的天穹,他不能想象生活中沒有她。
他已經順從地答應停止暗中監視她,他真誠地決心不再擋她的路。他在心裏對自己説,他只對那個小號手感興趣,跟蹤他實際上不會違揹他的諾言。當然,同時他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個藉口,茹澤娜肯定會譴責他的行為。但是,有某種比任何反省和決心都更強烈的東西驅使着他,這種東西和吸毒成癮一樣強烈。他必須看見這個男人,必須再就近仔細瞧瞧他。他必須窺視一下這個使他痛苦的人的臉,他必須看看他的身軀,因為它同茹澤娜身軀的結合似乎是不可想象,難以置信的。他必須瞧瞧,彷彿他的眼睛能夠告訴他,他們的身軀是不是確實能夠結合。
正在進行排練。舞台上,斯克雷託醫生正在敲鼓,一個矮傢伙在彈鋼琴,克利馬拿着小號。大廳裏坐着一些年輕人,他們是逛進來聽聽的爵士樂迷。弗朗特並不擔心人們察覺他在場的原由。他肯定在星期二那天,由於摩托車燈光照花眼,小號手並沒有看清他的臉。由於茹澤娜的緘默,沒有別人知道多少他和她的關係。
小號手讓樂隊停下來,在鋼琴邊坐下,對那個矮傢伙説明某一樂段的正確速度。弗朗特坐在後排的椅子上,漸漸變成了一個在那一天片刻都不離開小號手的影子。
6
他從小客店開車返回來,為身邊不再有一條快活的狗舔他的臉而感到憂鬱。他想到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在他生命的四十五個年頭裏,他一直在他身邊留出一個空位,以至於他現在能這樣輕易地離開這個國家,獨自一人,沒有累贅,沒有負擔,帶着一種靠不住的(然而美好的)青春的感覺,象一個剛剛開始為一生奠定基礎的學生。
他試圖使思想完全集中在他就要離開的祖國。他試圖回憶他過去的生活,想象它是一幅他將遺憾地留在背後的遼闊景象,一幅延伸到地平線的巨大景象。可是,他發現這樣做很難,他在想象中設法看見的景象小而有限,失去光澤,象一架沒打開的手風琴。他只有盡很大努力才能喚起幾個回憶,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充滿命運的生活外貌。
他看着夾道的樹木,樹葉是綠的,紅的,黃的,褐色的。森林象一片大火。他愉快地想到,他將在一個樹林正在燃燒,他的生活和記憶被這些美麗而無情的火焰吞沒的時候離去,他幹嘛要為沒有感到悲傷而悲傷?為沒有感到後悔而後悔呢?
不,他並不為離去感到悲傷,但他也不覺得需要勿匆離開。按照他同國外朋友們制定的計劃,他應該已經通過了邊境。但是,他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成為拖延習慣的犧牲品。他曾為此而名聲在外,他的朋友們常常拿這取笑他。他總是好象在那些恰恰需要明確果斷的行動時刻,屈從於這種習慣。他知道自己整天都將聲明他迫切需要馬上離開,但他也知道,從清晨起他一直在儘量拖延待在這個令人愉快的療養地,一個他多年來一直訪問的地方——有時隔很長時間,但總是懷着看到老朋友的愉快期望。
他把車停放好(並且,小號手的白色敞篷車和弗朗特的紅色摩托車也都停放在同樣的停車場),走進他過一會兒要與奧爾加會面的飯館。他喜歡後面靠近窗口的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園裏一簇簇豔麗的樹葉。但是很不巧,一個男人剛好坐在那裏。雅庫布在旁邊坐下來,從那兒他不能看到公園,但是那個佔住窗口桌子的男人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分明顯得很緊張,不斷地用腳叩拍子,一邊緊緊盯着飯館的入口。
7
她終於來了,克利馬跳起來;朝她奔去,把她引到靠窗的桌前。他對着她微笑,這微笑試圖在説"我們的理解依然存在,我們彼此信任,我們平靜而有信心,一切都很好。"他在姑娘的臉上搜索一個肯定的反應,但是沒有發現它。這使他感到不安。他生怕談到這個正使他憂慮的話題,於是開始講一些無謂的、瑣碎的話,想要製造一個輕鬆愉快的氣氛。但是,他的話撞在她的沉默上彈回來,彷彿它們碰到了一堵懸崖。
忽然,她打斷他的話,説:"我已經改變了主意,這是一樁罪惡,你或許能幹這種事,但我不能。"
在小號手心中,一切都崩潰了。他呆呆地看着茹澤娜,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他只感到無望的精疲力盡。茹澤娜重説:"這會是一樁罪惡。"
他看着她。她好象是不真實的。這女人,他從來想不起她的長相,此刻出現在他面前,象是一個厄運的終身判決。(象我們大家一樣,只有那些正常地、漸漸地從內部進入意識的東西,克利馬才認為是真實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來自外部的東西,他則看成是虛構的侵犯,不幸的是,沒有比這種虛構更真實的了。)
後來,服務員出現了,就是兩天前認出小號手的那個人。他端來一個盤子,上面有兩杯白蘭地,然後快活地説:"我希望你們會滿意。"他轉向茹澤娜,説了一句和上次同樣的話:"當心!姑娘們會把你的眼珠摳出來!"他笑着走開。
克利馬的心完全被恐懼攫住了,他沒有聽懂服務員的話,他吞下一大口法國白蘭地,俯向茹澤娜,"你怎麼啦?我想我們把一切都講好了。我想我們是互相理解的。你幹嗎突然改變了主意?你也同意我們首先需要兩年時間全歸我們自己。喔,茹澤娜!我們彼此相愛!直到我們都真正想要孩子時才生他吧!"
8
雅庫布立刻認出,這姑娘正是那個想要把博比斯交給老頭們的護士。他目不轉睛地瞧着她,很想知道她和那男子正在説什麼。他聽不清一句話,但他感覺到談話充滿緊張。
那個男人的臉上的表情不久就變得很明顯,他得悉了某個令人沮喪的消息,這使他好一陣才回過神來。他的神情表明他正在懇求這姑娘,但她還是堅決地保持沉默。
雅庫布的印象是,有人的生命正處在危險中。他依舊把那個金髮女人看作是樂於幫助劊子手製服受害人的旁觀者。他片刻都不懷疑那個年輕男人站在生命一邊,而她卻站在死亡一邊,那個年輕男人試圖拯救一條生命,他在乞求幫助,但是那姑娘拒絕了。因為她的緣故,有人將會死去。
接下來,他看見那個男人不再懇求,他微笑着,甚至還撫摸姑娘的面頰。他們已經達成了一個協議嗎?一點也不。淡黃色頭髮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遠處,避開男人的臉。
雅庫布不能把他的目光從這個年輕女人身上移開,他現在只把她看作是一個劊子手的幫兇。她的臉漂亮而空虛,漂亮是為了吸引男人,空虛是為了使男人可憐的請求消失得無蹤無影。這張臉也是驕傲的,雅庫布想到,它的驕傲不是因為漂亮,恰恰是因為空虛。
在雅庫布看來,這張臉代表着他所見過的千萬張臉,他的一生彷彿都在同這張臉沒完沒了地對話。每當他試圖解釋,這張臉就傲慢地轉過去,換用其它話題來挫敗他的爭論,聲稱他無禮來抹去他的微笑,指責他傲慢來否決他的要求——這張一無所知卻決定一切的臉,象荒漠一樣貧乏卻又為它的貧乏自豪的臉。
他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看着這張臉,明天他就要永遠離開這種類型的臉了。
9
茹澤娜也注意到雅庫布,並且認出了他。她感覺到他凝注的目光,這使她有點緊張。她覺得自己好象被兩個秘密聯盟的男人包圍了,兩道目光象兩隻槍管對準她的頭。
克利馬在重複他的理由,她簡直不知道怎樣回答,她試圖穩住自己,當一個孩子生死未卜時,推理是不得當的,只有感情要緊。她避開兩人的視線,轉臉望着窗外。
在這專注內心的過程中,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被欺騙、被愛和被誤解的母親,她的心亂了。一種憤恨的感情象發酵的麪糰在她的心裏脹大,由於她不能用話表達出來,她就通過她的眼睛講出來,這雙眼睛正執拗地凝望着附近公園裏的一個點上。
但是,正好在她堅定的目光集中的一點上,她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是第三道目光,象一隻槍管直接對準她。這隻槍是所有槍中最危險的。起初(就是説,幾星期前),茹澤娜還不敢肯定事實上是誰使得她即將做母親,這個此刻半掩在公園裏一株樹後,試圖暗中監視她的年輕人,也得作為一個可能性加以考慮。但那只是在開始,隨着時間的過去,她開始越來越傾向於小號手才是使她懷孕的人,直到她最後斷定他肯定是使她懷孕的人。我們應當十分清楚這一點:她並不想撒謊説他是孩子的父親,她沒有選擇欺詐而是選擇了真話:她完全認定,事情的真相就必須是這樣。
此外,她覺得象做母親這樣神聖的事竟會是某個她實際上鄙視的人所造成,這是難以置信的。這不是一個邏輯問題,出於一種超驗的啓示,她完全相信自己只會因她所喜歡,所尊敬和崇拜的人而懷孕。當她在電話裏聽見她選擇做她孩子父親的人非常震驚,對他做父親的天職不滿時,一切就己決定了。在那一刻,她不但完全肯定她的選擇是合乎事實的,並且準備為她的這一選擇而鬥爭。
克利馬陷入了沉默,撫摸着茹澤娜的臉頰。她從沉思中驚醒,注意到他在微笑。他説他們應當再開車去郊外,因為這張桌子象一堵牆把他們分開了。
她有點害怕,弗朗特仍然蹲在那棵樹後,盯着飯館的窗子。如果他們一出去,他又打算惹麻煩怎麼辦呢?如果他象星期二那樣,再打算鬧一場怎麼辦呢?
"請算帳,我們喝了兩杯白蘭地。"克利馬在對服務員説。
她從錢包裏掏出一隻玻璃管。
小號手遞給侍者一張鈔票,揮揮手拒絕找零錢。
茹澤娜擰開那隻管子,抖出一片藥,迅速吞下去。在她準備把管口擰緊時,小號手又向她轉過身來,懇求地看着她,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他們的手指接觸在一起。她讓那隻藥管落到桌布上。"來,走吧。"他説。茹澤娜站起身,她看見雅庫布的注視,熱切而不友好,她很快移開她的目光。
當他們走到街上時,她擔心地看了一眼公園,弗朗特已經不在那兒了。
10
雅庫布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酒杯,移到那張空出來的桌上。他愜意地望着窗外公園裏正在變紅的樹木,又一次在心裏對自己説,那是一堆燒火柴,他把在這個星球上的四十五個生命年頭都投在那上面了。後來,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桌面上,他注意到撂在煙灰缸旁邊的玻璃管。他把它抬起來檢視着,上面標着一個他不熟悉的藥名,還有一個鉛筆作的記號:3xdaily(每日三次)。管子裏的藥片是一種淡藍的顏色,顯得引人注目。
這是他在祖國生活的最後時刻,最微小的事情都具有特別的意義,並被轉變為一出寓言劇。他在心裏問自己,偏偏今天有人留給我一管淡藍色的藥,這意味着什麼?為什麼送給我這隻藥管的正好是一個特別的女人——迫害者的女僕,劊子手的朋友?她試圖告訴我,對淡藍色藥片的需要還沒有過去?或者,她提醒我毒藥的事,以便證明她永久的仇恨?或者,她試圖讓我知道,離開這個國家是一個投降行為,就象吞下我放在襯衣口袋裏的淡蘭色藥一樣?
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那個小紙包,把它打開。現在,他實際上正看着他的藥,它的藍色好象比管子裏的藥顯得更深一些。他擰開管子,抖出一片藥。的確,他的藥顯然顏色深一些,也小一些。他讓兩顆藥都掉進管子裏,現在,它們看起來這樣相象,乍一看是不會發現它們的區別的。最上面的這些藥,本來也許是為了一個不重要的治療目的,現在卻潛伏着死亡。
這時,奧爾加出現了。他迅速蓋上藥管蓋子,把它放在桌上煙灰缸旁,站起來迎接他的朋友。
"我想我剛才認出了小號手克利馬,這可能嗎?"她喘息着説,隔着桌子坐在雅庫布對面。"他正同那個討厭的女人手挽着手!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今天在浴池裏——"
她突然頓住,因為這時茹澤娜出現在他們桌邊,説道:"我把藥忘在這兒了。"
不等雅庫布回答,她已看見放在煙灰缸旁邊的藥管,便伸手去拿它。
但是,雅庫布用手攔住她。
"把它給我!"茹澤娜説。
"我想請你幫個忙,"雅庫布説,"給我一片這藥好嗎?"
"別羅嗦,我沒有時間……"
"我剛好也在服這種藥,而……"
"我不是一個流動藥房。"茹澤娜説。
雅庫布打算擰開藥管的蓋子,不等他這樣做,茹澤娜已伸手來奪它,雅庫布迅速把藥管攥在拳頭裏,把手從姑娘的手中抽出來。
"你要幹什麼?把這些藥給我!"她衝他大叫。
雅庫布注視着她的眼睛,接着慢慢地,象舉行儀式似的攤開他的手。
11
車輪有節奏的鏗鏘聲彷彿正在不斷重複着一個預言,她這趟出門是完全無益的。説到底,她非常確信她的丈夫並不在療養地,那麼幹嘛費事去那兒?她坐四小時的火車,只是為了查明她已經知道的事,兜上一圈,又乘車回家嗎?她不是受理智驅使,而是受某個轉得越來越快,不能停下來的馬達驅使。(在這點上,凱米蕾和朗弗特象兩枚被盲目的妒忌操縱的火箭,掠進我們的故事——假若妒忌可以被稱作"操縱"的話。)
連接首都和山區之間的鐵路不很好,凱米蕾不得不換乘了三次車。當她終於出現在站台上時,她已經相當疲勞了。站台上貼滿宣傳本地礦泉和泥浴療效,象畫一樣的廣告。她沿着白楊夾道的道路朝療養地走去。當地走到樹行跟前時,一張手寫的海報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顯著地用紅色字母拼着她丈夫的名字,她站下來,非常驚異,讀着她丈夫名字下面另外兩個男人的名字。她簡直不能相信:克利馬説了實話!這正是他所説的。在最初幾秒鐘,她感到非常快活,一種失去很久的信任感又恢復了。
然而,她的快活沒有持續多久,她很快就意識到,單單一個音樂會的存在決不能證明她丈夫的忠實。他同意在這個偏遠的療養地演出,也許僅僅因為這給了他一個與情人會面的好機會。她忽然感到,實際上一切比她所擔心的要糟得多,她落入了陷阱。
她來到療養地,是為了證實她丈夫不在那兒,這樣就能間接證明他欺騙了她(象她過去有許多次被他欺騙過一樣),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她不準備證實他有欺騙罪,而是要在一次不忠實的行為中捉住他(直接地、明顯地)。無論她想還是不想,她準備注意着與克利馬整天在一起的女人。這個念頭幾乎使她的膝蓋發抖。確實,很久以來她一直相信,她知道所有該知道的事,但是,至今她還從沒看見過任何東西(他的那些女人)。説真的,她其實知道得很少很少,她只有這樣一個印象,她知道和給了這個印象肯定的砝碼。她相信他的不忠實,就象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基督徒完全明白上帝是看不見的。一想到今天她將看見克利馬和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她的內心就充滿恐懼,就象一個基督徒接到上帝的一個電話,告知説他要來吃午餐時那樣。
焦慮抓住了她的全身,接着,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轉過身,看見三個年輕男人站在樹行中間。他們穿着毛線衫和藍色工裝褲,灑脱不羈的目光顯然使他們在其他過路人令人厭煩、謹小慎微的目光中顯得很突出。他們朝她微笑。
"薩留德!"她朝他們叫道。他們是拍電影的人,她舞台生涯時期的朋友。
身材最高的人是個導演,他拉着她的手説:"這會是多麼美妙,想象你是為了我們而來,只是來看我們……"
"可是,他只是來看丈夫的。"他的助手悲哀地説。
"多倒楣,"導演説,"全首都最美麗的女人,一個小號手竟然就把她全部佔為己有,一年到頭把她關在囚籠裏……""得啦!"攝影師説,他就是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青年。"咱們去慶賀一下!"
他們覺得他們正在向一個光彩照人的女王大獻殷勤,在他們把貢品投進她的金庫前,她冷淡地瞟了它們一眼,這個金庫已經裝滿了別的不屑一顧的禮物。然而,她抓住了他們的恭維,象一個跛腳姑娘感激有一隻臂膀可以倚靠。
12
奧爾加繼續説個不停,而雅庫布心裏卻老佔着一個念頭,他剛才把毒藥給了一個陌生人,她隨時都可能把它吞下去。
這件事發生得這樣突然,弄得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發生了。
奧爾加還在抱怨地講她新近的經歷。雅庫布在內心試圖使自己相信,他並不真想把藥管給那個姑娘,而是她自己逼使他這樣做的。
這種想法一經產生,他就意識到這是一個虛偽的藉口。他本來可以利用上千種可能性,拒絕那個姑娘的要求。對她的無禮,他本來可以用自己的無禮加以還擊,然後平靜地拿走最上面的那片藥,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
而且,他雖然缺乏鎮定自若這樣做,但他仍然能夠追上她,坦白承認這隻藥管裏含有毒藥。説到底,解釋整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這並不會太難。
可是,他卻坐在這裏,坐在一張桌邊聽奧爾加説話。這時,他本來應該去追那個護士,還有時間,竭盡全力去救她的性命,這是他的責任。那麼,他幹嗎還坐着不動?
奧爾加仍在説話。他不知道他幹嗎繼續坐着。
他決定他必須立即站起身,去尋找那個護士。他試圖想出一個方式向奧爾加解釋,他必須馬上離開她。他應該向她吐露整個事情嗎?他感到他絕不會那樣做。如果那護士在他有機會制止她之前已吞下了這藥怎麼辦呢?他能讓奧爾加知道他是一個兇手嗎?即使他及時找到了那護士,他怎麼能向奧爾加證明他猶豫很久才行動是有道理的呢?他怎麼能解釋他到底為什麼要讓那個女人拿走藥管呢?在任何一個旁觀者狠裏,剛才那幾分鐘的猶豫已經足以證明他犯有謀殺罪!
不,他肯定不能向奧爾加承認。但是,他應該對她説什麼呢?他怎樣為自己突然從桌邊跳起來,跑到某個地方去作解釋呢?
但是話説回來,他對她説什麼又有什麼區別?他幹嘛忙於説這些廢話?一個生命處在危險中,奧爾加怎麼想又有什麼關係?
他明白他的考慮是毫不相干的,每秒鐘的猶豫都會增加那個護士的危險。實際上,已經太遲了。在此期間,他一直在拖延,她和她的同伴已經遠遠離開了飯館,他甚至不知道到哪裏去找他們。他怎麼能猜到他們去哪裏了?往哪個方向去了?
但是,他也完全意識到這只是又一個藉口,迅速找到他們會是困難的,但並非不可能。要做一些事情並不太遲,但他必須在太遲之前立即行動起來!
"今天從我一起牀,就一直很倒黴,"奧爾加在説,"我睡過了頭,早飯去遲了,他們不想再供應我。浴池裏盡是那些愚蠢的拍電影的人。我多麼希望今天一切都順利,因為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你不知道這對我的意義有多大,雅庫布,你知道它對我的意義有多大嗎?"
她俯向桌子,緊握他的手。
"別擔心,結果一切都會好的。"他強打精神説,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奧爾加身上。一個聲音不斷地在提醒他,那個護士的手提包裏有毒藥,他要對她的生死負責。這聲音突出地響個不停,但同時又非常微弱,彷彿發自無底的深淵。
13
克利馬沿村中大道開着車,他斷定這次請茹澤娜乘他的豪華小汽車,不會產生任何有益的結果。茹澤挪表現出執拗的冷淡,拒不讓自己受到哄騙。小號手長久地陷入沉默,終於,當沉默變得太壓抑時,他説:
"你會來聽音樂會的,對嗎?"
"我不知道。"她回答。
"請來吧。"他説。即將到來的音樂會作為一個談話的藉口,暫時讓他們忘記了爭吵。他試圖描述那個醫生敲鼓時的一個逗趣形象。他決定把同茹澤娜決定性的攤牌延遲到晚上。
"我盼望在音樂會後見到你,"他説,"這就會象上一次我在這裏演出……"這話一説出口,他就意識到話裏的含義,"象上一次"就意味着音樂會後他們將互相做愛。上帝,他怎麼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
真奇怪,但在此之前,他全然沒想到可以和她再睡一覺。她的懷孕已經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改變了她,使她變成一個與煩惱和焦慮聯繫起來,而不是與性愛聯繫起來的人,的確,他曾對自己説,他應當對她表示愛,他應當吻地、愛撫她,他認真地試圖這樣做,但只是作為一個姿態,沒有任何肉體的意味。
當他想到這裏,他意識到對茹澤娜的身體缺乏興趣。是他過去幾天造成的最大疏忽。果然,現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他對那些他曾請教過的朋友們很生氣,因為他們沒有提醒他注意到這一點):他和她睡覺是絕對必不可少的!毫無疑問,這姑娘突然表現出來的,他已證明是很難打動的冷談情緒,正是由於他們身體的長久分離所引起的。他拒絕這個孩子——她子宮裏的花朵——就是拒絕她懷孕的身體。對他來説,這就更有理由對她的肉體表現出興趣,挑起她少女的身軀去對抗她母性的身軀,使前者成為他的同盟。
結束了這個分析後,他感到心中產生了新的希望。他擠壓着茹澤娜的肩膀,靠得更近,"我討厭咱們吵架。我們彆着急,一切結果都會好的,主要的是我們在一起。讓我們把今天晚上留給我們自己吧,它將會和上一次晚上一樣美好。"
他一隻手扶着方向盤,另一隻手摟着她的肩膀。在他體內的某個深處,騷動着對她裸體的渴望,這給了他愉快,肉慾也許會證明是一個他能最後和她溝通的共同語言。
"那我在哪裏和你見面?"她問。
克利馬明白,在音樂會後同她會面會引起公眾看出他們的親密,但這實在沒有法子。"音樂會一結束,就到後台來見我。"
14
當克利馬匆匆趕往俱樂部,去參加最後一次排練時,茹澤娜長久地搜索着周圍。剛才在汽車裏,她在後視鏡裏發現了弗朗特,他騎着摩托車跟蹤他們,但現在哪裏都看不見他。
她感到象是一個逃避時間的人,她知道到明天她將不得不做出她的決定,並且會象以前一樣混亂不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她信任的人。她的家人看上去都象是陌生人。弗朗特愛她,但正是因為這個,她不信任他(就象雌兔不信任獵人)。她不信任克利馬(就象獵人不信任雌兔)。她與同事友好,但她甚至也不完全信任她們(就象一個獵人不信任同夥)。她一生都是踽踽獨行,除了最近幾個星期,她和她體內的一個陌生同伴結伴而行,有人説它是她最大的幸運,而有人則説它恰恰相反,是一個她絲毫感不到和它有真正密切關係的同伴。
她不知道。她一點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腳會把她帶往何處。
她經過斯拉維爾飯館,這是鎮上最糟的吃飯地方,一個很髒的餐館。本地居民來這兒狂飲啤酒,在地板上吐痰。這餐館也曾有過好日子,從那時以來,留下了一個有着三張木桌和幾把椅子的小花園(木桌和椅子曾經漆成紅色,但如今己剝落退色)。一個布爾喬亞快樂的紀念——花園聚會,露天舞蹈,女士們的陽傘賣弄風情地撐靠在一棵樹上。然而,茹澤娜對那些日子知道些什麼,一個一輩子走在一座無窮的現在這個狹橋上的姑娘,一個沒有任何過去的回憶的姑娘!她沒有看見一把消逝己久的粉紅色陽傘的影子,她只看到三個穿藍色工裝褲的男人,一個美麗的女人,還有一瓶酒擱在沒有桌布的桌上。
其中一個男人衝她大聲叫喊,她轉過身,認出是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攝影師。
"來加入我們。"他招手道。
她依從了。
"這位可愛的姑娘今天幫我們拍攝了一部色情短片。"攝影師把茹澤娜介紹給那個女人,她伸出手含糊了説了一個名字。
茹澤娜在攝影師旁邊坐下。他把一個杯子放在她面前,斟滿酒。
茹澤娜很慶幸遇到一些事,這樣她就不必想到去何處和做什麼,她也不必對她的孩子做出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