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的地址,發現是一幢老式的5層公寓,沒有看守的人,前門有彈簧鎖鎖着,有一排小小的名牌,每個名牌邊上有一個按鈕。
我找出蘇有契的名牌,按邊上的扭。過了一會,一個聲音説:“什麼事?”
我説:“是不是蘇有契先生?”
“什麼人找他?”
“我姓賴。”
“有什麼事?”
“你猜猜看。”
“記者?”
“差不多。”
蜂鳴聲響,我椎門過去。
蘇有契的公寓是533。一架自動電梯快得出奇地把我送上去。我走下走道找到533,在門上敲着。
蘇有契,25歲或26歲。他的膚色很像一隻“派”的外皮,只不過在烤箱中多留了15分鐘。他的眼因為哭泣而紅腫。公寓內部是堂皇的。看起來他已在此住了很久。
“這件事對我震驚太大了。”他説。
“當然。”
我沒有等他邀請,只是鎮靜地走進去,自己選了一個沙發,坐下,拿出另一包魯碧蓮賣給我的香煙,拿出一支,點着了説:“你和他什麼親戚關係?”
“他是我叔父。”
“常見面嗎?”
“我們兩人是分不開的。”
我從口袋拿出一本記事本。
“你最後見你叔叔是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
“有沒有聽他提起過魯碧蓮-一屍體是在她公寓中被發現的。”
“沒有。”
“你不知道你叔叔認識她。”
“不知道。”
“知道他在那裏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蘇有契説:“不過我可以保證,不論什麼理由他去那裏,一定是規規矩矩的,我叔父是美德的典型。”
話從他口中説出來,好像他在受邀講演一樣。
“在這裏住很久了嗎。”我問。
“5年。”
“房子是什麼人的?”
“百利叔叔的。”
“留下了不少地產?”
他飛快地説:“我不知道,對他的經濟情況我不太瞭解。我只知他很富有。”
“你有工作嗎?”我問。
“目前,”他説:“我不受僱於任何人。我在為一本歷史小説收集資料。”
“以前出版過什麼書嗎?”我問。
他臉紅地説:“我想這些都沒什麼關聯。”
我説:“我想你也許同意趁此宣傳一下。”
他説:“這是一部百利叔叔有興趣的歷史小説。”
“是他資助的?”我問。
有一陣,他的眼神避着我的、過一下又用有點懼怕的血絲眼睛看着我,他説;“是的,是他在資助,現在看來只好停下來了。”
“有關哪一方面的?”
“海岸巡邏隊。”
“和美國曆史?”
“一直追循到真正的海上交易。”他突然十分熱誠地説:“那時舊金山是一個真正的港口,世界各地的船擁進金門。她是一個真正的城市。有一天,當美國的商品又回覆到可以銷出去的時候,你站立在海岸的任何一點上,從朦朧煙霧上望向海上的地平線,都可以——”
“很好的題目。”我阻斷他説下去:“你的叔叔還沒有結婚?”
“還沒有。”
“還有別的親戚嗎?”
“我知道是沒有。”
“有留下遺囑嗎?”
“你是——”
“賴,姓賴。”
“老實説,賴先生,我覺得這問題和事實沒什麼關聯。我能請教你來自什麼報嗎?”
“什麼也不是。”
“什麼!”
“什麼也不是。”
“我以為你為報紙來訪問。”
我説:“我是個偵探。”
“嘎!”他用短而尖的聲音叫道。
“你什麼時候聽到的消息?”
“我叔父死亡的消息?”
“是的。”
“屍體發現不久後,他們就通知我,叫我過去。去那個發現屍體的公寓。”
“你這裏住得蠻不錯的。”
“我也很喜歡。我曾經對叔父説過很多次,假如住一個小一點的公寓我會自在一點,但他堅持要我住在這裏。這裏是兩個單位合併在一起的,所以大了一點。”
他又一次擦着他的鼻子説:“我眼睛裏有東西,請你原諒失陪一下。”
“沒關係。”
“可能是灰塵過去了。”
他扭了一條手帕,把一端弄濕了,走到一面鏡子前面,把右眼瞼向下拉。
“也許我可以幫你忙。”我説。
“也許。”
他把眼向上望,在他眼結膜反折的底上有一小塊黃色的斑點。我用那濕手巾幫他擦了出來。
我們回到沙發坐了下來。
他問我:“有沒有什麼消息,這一切到底怎麼發生的?”
我説:“我和警察無關,我是私家偵探。”
“私家偵探?”
“是的。”
“我請問是什麼人聘請了你,你為什麼對我有興趣。”他問我。
我説:“我的興趣和這件事不在同一角度上。我相信你叔父想把蘇百利大廈賣掉。”
“我想他有這個打算。”
“他向你提起過嗎?”
“只是提過而已,我知道有人在想買。”
“知道價格嗎?”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方便和你説。老實説,賴先生,我覺得你沒有權利問那麼多問題。”
“你叔父多大了?”
“53。”
“曾經結過婚嗎?”
“是的,結過。”
“鰥夫?”
“不是、是離婚的。”
“多久之前。”
“大概兩年之前。”
“你認識他太太?”
“當然。”
“她現在哪裏了。”
“我不知道。”
“她也同意離婚,是真離了。”
“是的。”
“財產分割了?”
“我想分好了。是的。賴先生,你不認為你問得太多了嗎?”
“對不起!”我説:“我看——我——”我在話説到一半時咬住了。咳嗽,張開口含糊急躁地説:“洗手間,快!”
他跑向一扇門,打開。我衝進去。是他的卧室。他比我快,經過卧室替我打開浴室的門。我跑進去,等候了5秒鐘,輕輕打開門。我可以聽到他在客廳中的聲音,他正在用電話。
我匆匆的環視着卧室。卧室非常整潔。也使用得有條不紊。壁櫃裏掛滿了衣服。鞋架上有兩打鞋子,都擦得雪亮。壁櫃裏面有兩個領帶架,足有一百多條領帶。梳妝枱上發刷,梳子乾淨有規則地放着。在五斗櫃及牆上差不多有一打左右的照片放着掛着。正對牀的牆上,有一個橢圓形的跡印,長的部位約12寸,短的橫徑約8寸,顏色比四周的壁紙淡一點。五斗櫃上有一支香煙,從中被一折為二,兩段斷下的香煙,隨意地放在上面。這是房中唯一不整潔的艱疵。
突然房門打開。蘇有契站在門口譴責地説:“我以為你要用洗手間。”
“是呀,沒有錯。你這地方真不錯。”
“賴先生,我恐怕要請你走路了。我不欣賞你的方法。”
“沒關係。”我説。走向客廳。蘇有契做出前導的樣子,看都不看我,把公寓門打開,石膏像一樣尊嚴地等我離開。
我沒有出去,我回到沙發,坐了下來。
相當長一段時間,蘇有契維持着他的姿態。而後他説:“我在等你離開。假如你不走,我也會想別的辦法讓你離開。”
“你試試看。”
他等了一下,慢慢地把門關上。
我們兩個彼此對望着。蘇有契説:“我在極度悲傷情況下允許你進來打擾,因為我想你是報社的記者。”
他的語調非常有教養但帶點不屑的味道。
“我告訴你我是個偵探。”
“假如你早點告訴我,我根本不會讓你進來——尤其假如我知道你是私家偵探的話。”
“偵探有什麼不好,也是人乾的。”
“賴先生,我不知道你想玩什麼把戲。但是你不立刻走的話,我就要叫警察了。”
“可以呀,”我説:“你要叫警察,可以找一位姓宓的,宓善樓警官。他是兇殺組的。他目前正在處理你叔父的案子。”
我是坐着的,蘇有契站着。過了一下,他猶豫地走向電話,又繞過電話回來坐下。他説:“我不明瞭你如此無理的原因。”
我説:“首先説到,我看得出你是一個極端拘泥於細節,有潔癮的人。但是今天你不太整潔。”我把我大拇指翹起,向卧室搖了兩下:“你是你有錢叔父唯一喜歡的侄子。這房子是他的,當然有傭人供你使喚,所以房子可以整理得如此一塵不染。”
“這和你來這裏有什麼關聯?”他問。
我説:“馬上就要説到你重重盔甲,紕漏出在哪裏。”
“你是什麼意思。”
我用十足信心的語調説道:“那女傭人,一定會説那牆上橢圓型的鏡框和照片是什麼時候拿下來的——這是你犯的最大的錯誤。你不該把整個鏡框拿下來,你應該把照片拿下來,另外換張照片進去,鏡框還在老位置上。但現在你可以看到牆上的顏色有明顯的不同。而且還有一個小小的針孔,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了。”
他看着我,好像我在他胃上打了一拳。
“現在,”我説;“你可以打電話叫警察來了。當宓善樓警官來後,他會把女傭找來,拿出魯碧蓮的照片問她,本來掛在牀正對面牆上的照片,是不是這個人的。”
他的兩個肩頭突然垂下,好像兩個肺都塌了下去。
“你——你要什麼?”
“當然是事實。”
“賴,我預備告訴你一些本來絕不會告訴人的事。”
我什麼也不説,只坐在那裏等。
他説:“我也不時地常去凌記老地方走走,這也不算什麼壞事。”
“為你的小説收集資料?”
“別那樣。我只是輕鬆一下,晃一晃。一個男人用了太多腦力,也需要玩一玩。”
“所以你就和魯碧蓮玩玩。”
“請你先聽我説完。”
“那就請。”
“魯碧蓮賣香煙給我。我看她,認為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孩子。”
“所以你泡她一下。”
“當然,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之後呢?”
“我變得對她更認真有興趣。但是我很怕我叔父,他不喜歡我這樣。他稱之為昏了頭。”
“他怎麼辦?”
“我不知道,賴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怎麼想?”
“我甚至想都沒有想。”
我説:“也許我可以替你想一想。”
他用又紅又腫的眼睛看着我、做得像一隻受傷的鹿,在問我為什麼要開槍打他。
我説:“你的叔父認為她是撈女?”
他説:“還沒什麼希奇,我剛才等於已告訴你了。”
“所以你叔叔就決定自己去看她,告訴她假如她能使你覺悟,一勞永逸不再想念她的話,你叔叔會給她一筆錢,可能比她設法嫁給你,再領贍養費還要多。譬如她願意和什麼人情奔,或是讓你在她寢室看到她和別人在一起,再不然做些完全破壞你迷妄幻想的事情,都可以。”
蘇有契自後褲口袋拿出條濕濕的手帕,在手指上轉着,扭着。“我不知道,”他説:“我不相信百利叔叔會做這種事,我也不相信碧蓮會聽他的。我想碧蓮會——恨他。”
“用一把小斧頭來恨他?”我問。
“老天,”他説:“你真會有這些諷刺的笑話來令人生氣。當然不可能!碧蓮連一隻螞蟻都不肯隨便傷害。我們千萬不要把碧蓮拖進這件事來,我們一定要讓她在事外。”
“那照片是怎麼回事?”
“我把它拿下來了。我一聽到發生了這件事,就把它拿下來了。”
“是她給你的照片?”
“不是的,我賄賂了為她做宣傳工作的攝影師,買了一張給我。碧蓮不知道我有那張照相。”
我説:“到目前為止,你是個百分之百的——”
“百分之百的什麼?”他急着問。
“狗屎。”我説着,走出門口,剩下他生氣地在背後看着我,把濕透眼淚的手帕掩住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