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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大路轉彎的地方,K認出來他們已經離客棧很近了,看到暮色已經降臨,他感到非常驚奇。難道他跑了一整天了嗎?照他估汁,那至多不過一兩個鐘頭。他出門的時候是早晨。他沒有感覺過他需要吃什麼東西。只不過短短的一段時間以前,到處都還是白晝,可現在夜幕卻籠罩在他們頭上了。"日子過得真快,日子過得真快,"他自言自語地從雪橇上溜下來,接着便向客棧走去。

    客棧老闆站在大門口那幾橙台階的頂上,舉着一盞明亮的手提燈,擺出一副歡迎的姿態。K頓時想起了他的車伕,便站停下來,在他後面的黑影裏傳來一聲咳嗽,他在那兒。唔,他很快就會再見到他的。客棧老闆謙卑地向他問好。當他跟客棧老闆並肩站着的時候,才看到有兩個人分立在大門兩邊。他從店主人手裏拿過燈來,把燈光往他們照去;原來就是他碰見過的那兩個人,他們名叫阿瑟和傑里米亞。現在他們向他行禮致敬。這使他想起他過去服役的日子,他那段幸福的日子,於是笑了出來。"你們是誰?"他一面問,一面從這一個看到那一個。"我們是你的助手,"他們答道。"是你的助手,"客棧老闆低聲地證實着。"怎麼?"K説。"你們是我正在盼望的兩個奉我的囑咐而來跟隨我的老助手嗎?"他們用肯定的語氣回答了他。"很好,"K停了一會兒説。"你們來了,我很高興。""唔,"他説,停了一會兒,接着又説:"你們到得這麼晚,你們太懶散了。""上這兒來的路挺遠哪,"其中一個人説。"路遠?"K重複了一句。"可我剛才碰見你們是從城堡裏來的。""是的,"他們説,沒有再作解釋。"測量器械在哪兒?"K説。"我們什麼器械都沒有,"他們説。"我給你們的器械呢?"K問。"我們什麼器械都沒有,"他們一再這麼説着。"啊,你們真是出色的傢伙!"K説。"那麼,你們懂得什麼是丈量嗎?""不懂,"他們説。"可假如你們是我的老助手,那你們就應該懂得一點丈量,"K説。他們沒有回答。"好吧,進來吧,"K一面説,一面把他們推到屋子裏去。

    於是他們三個人圍着一張小桌子坐了下來,一起喝着啤酒,K坐在中間,兩個助手坐在兩邊,他們談得很少。同昨天晚上一樣,這兒只有幾個莊稼漢佔據了另一張桌子。"對待你們倒是一個困難的問題,"K一面説,一面打量着他們兩個人,他已經這樣瞅了他們好幾次。"教我怎樣才能把你們兩個人分辨出來?你們兩人之間所不同的只是你們的名字,除此以外,都是一模一樣,就像……"他停了一下,接着又不由自主地繼續説:"你們就像兩條蛇那樣一模一樣。"他們微微地笑了起來。"可人家一向都能把我們清清楚楚地辨認出來呢,"他們給自己辯護説。"我相信他們能這樣,"K説,"這是就我自己而論,我可只能用我自己的眼睛來看,而我的眼睛就是認不出你們誰是誰來。所以,我要把你們當作是一個人,把你們倆都叫做阿瑟,這是你們倆中間的一個名字,是你的,是嗎?"他向他們倆中間的一個問道。"不,"那人説,"我是傑里米亞。""這沒有關係,"K説。"我要把你們倆都叫作阿瑟。要是我告訴阿瑟到什麼地方去,你們倆都得去。要是我叫阿瑟去給我辦一件什麼事兒,你們倆都得去辦,這樣做,固然對我很不利,使我不能差遣你們分頭去給我辦事,但是這樣做的好處是,對於我吩咐你們去幹的事情,你們倆都負有同等的責任。至於你們倆自己怎麼分工,那不關我的事,只要你們不借此互相埋怨就行,對於我來説,你們只是一個人。"他們考慮了一下説:"我們不喜歡這樣。""我可不這麼想,"K説,"當然,你們是不喜歡的,可是非這樣不可。"有一個莊稼漢偷偷地在他們的桌子周圍轉游,K早已注意到了;現在這個傢伙鼓起勇氣,走到一個助手面前低聲地説了句什麼話。"請原諒我,"K一面説着,一面用手按着桌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兩個人是我的助手,我們正在討論私人的事情。誰也沒有資格來打擾我們。""對不起,先生,對不起,"莊稼漢一面不安地嘟囔着,一面向他的朋友們那兒退回去。"這是一條我給你們的最重要的命令,"K説,重新坐了下來。"沒有得到我的准許,你們不能同任何人交談。我在這兒是一個外鄉人,要是你們真是我的老助手,那你們也是外鄉人。咱們三個外鄉人因此必須互相支持,把你們的手伸出來向我保證這一點。"兩個助手都熱切地把手伸給K。"我訓斥你們,你們可別見怪,"他説,"但是記住,我是説到做到的。現在我要去睡了,我建議你們也去睡吧。今天咱們錯過了一天的工作,可是明天咱們就得一早開始工作了。你們必須搞到一輛雪橇把我送到城堡裏去,明天早晨六點鐘把雪橇在門外準備好。""行,"一個助手説。可是另一個打斷了他的話:"你説行,可你知道那是辦不到的。""住口,"K説,"你們倆已經在想鬧不團結了。"可是這時,那第一個人插嘴了:"他説得對,那是辦不到的,沒有許可證,外鄉人是進不了城堡的。""那上哪兒去申請許可證呢?""我不知道,興許是向城守去申請吧。""那麼,咱們就打電話去申請,你們兩個人馬上去打電話給城守。"他們衝到電話機跟前,要求接通線路——他們幹得多麼熱心啊!從外表看來,他們簡直馴服得可笑,——接着,他們問對方明天早晨K能不能跟他們一起上城堡去。電話裏那一聲回答"不行",甚至連坐在桌子旁邊的K都聽到了。但是對方還在繼續答話,而且聽起來更清晰了,電話裏這麼説:"不論是明天或者任何其他時候都不行。""我得自己來打電話,"K説着便站起身來。直到現在為止,除了剛才發生過那一個莊稼漢的事件以外,K和他的助手們幾乎沒有受到過別人的注意,但是他最後説的那句話卻引起了人們普遍的注意。在K打電話的時候,他們全都站了起來,儘管客棧老闆想把他們趕走,他們還是擠在電話機旁邊,圍繞着K,站成了一個半圓形。他們議論紛紛,普遍認為K根本不會得到回答。K不得不懇求他們靜一靜,説他並不想聽取他們的意見。

    聽筒裏發出一種嘁嘁喳喳的聲音,這種聲音,K在電話機上還從未聽到過。它好像是數不清的孩子發出的嗡嗡聲——但又不是一種嗡嗡聲,倒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歌聲的迴響——不可思議地混成了一種高亢而響亮的聲音,它在你耳邊振盪着,似乎並不是僅僅叫你聽見而已,而是想把你的耳膜刺穿。K把左臂擱在電話機的架子上聽着,不想再打電話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兒站了多久,可是他一直站到客棧老闆跑來拉他的上衣,告訴他來了一個信使要跟他説話。"滾開!"K勃然大怒地叫嚷道,也許他是對着話筒叫的,因為立刻有一個人從電話那一頭答話了。於是開始瞭如下的談話:"我是渥斯華爾德,你是誰?"一個嚴峻而傲慢的聲音在大聲説着,在K聽來,這樣的説法似乎有一點小缺陷,於是説話的人想以一種虛張聲勢的嚴厲口吻來掩蓋這個缺陷。K躊躇着要不要報自己的姓名,因為他完全在電話機的擺佈之下,對方能夠把他大聲喝倒或者把話筒掛掉,那就意味着堵塞了一條非同尋常的通道。K的躊躇不決使那個人感到不耐煩了。"你是誰?"那個人重複地問道,接着又説:"要是下面少打幾次電話上來,我真要感恩不盡了,不過一分鐘以前,就有人打過電話來。"K不去理睬他這句話,突然決定這樣通報自己:"我是土地測量員的助手。""什麼土地測量員?什麼助手?"K記起了昨天那次電話裏的話,於是簡短地説了一句:"去問弗里茲。"使他自己感到驚奇的是,這句話竟發生了效果。可是更使他驚奇的還不是自己這句話產生了效果,而是城堡的辦事機構居然組織得那麼好。對方回答道:"啊,是的,那個沒完沒了的土地測量員。的確有這回事兒。怎麼啦?是哪個助手?""約瑟夫,"K説。那些莊稼漢在他背後咕咕噥噥的聲音使他有一點兒惱火,他們顯然不同意他的策略。可是他沒有時間跟他們嚕囌,因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跟對方交談上去了。"約瑟夫?"傳來了這樣的疑問。"可是那兩個助手的名字叫……"説到這裏停了一下,很明顯,那是為了向另外一個人詢問,"阿瑟和傑里米亞。""他們是新來的助手,"K説。"不,他們是老助手。""他們是新的,我是老的;我趕在土地測量員的後面,今天才到。""不,"話筒裏這樣大聲回答。"那麼,我是誰呢?"K還是像原先那樣和氣地問道。

    停了一會兒,原先那個聲調帶着原先那種缺陷回答他了,但是口氣更沉重更威嚴:"你是老助手。"

    K正諦聽着這個新的口氣,幾乎錯過了對方的問話:"你有什麼要求?"但是他卻想放下聽筒了。他再也不想從這次通話中得到任何東西。但是既然逼着要他説,他就立刻回答道:"我的主人什麼時候能上城堡去呢?""任何時候都不能來,"這就是回答。"很好,"K説,接着掛上了聽筒。

    那些莊稼漢緊緊地圍在他的後面。他的兩個助手向他那邊瞟了好幾眼,竭力想把他們趕回去。可是他們似乎並不把這當作一回事兒,不管怎樣,這些莊稼漢對通話的結果是滿意的,因此正開始往後退了。有一個人分開人羣匆匆地走過來,在K的面前鞠了一個躬,遞給他一封信。K把信接了過來,卻定睛望着這個人,在這個時刻,對他來説,這個人似乎更重要些。這個新來的人跟那兩個助手非常相像,他跟他們一樣是細條個兒,穿了一身同樣緊窄的衣服,同樣是那麼温馴而又機靈,但是他又跟他們大不相同。K該是多麼願意錄用他做自己的助手啊!他使K忽然模糊地想起在製革匠家裏看到的那個抱着嬰兒的姑娘。他穿得幾乎是一身雪白,當然,不是綢子的;他跟別人一樣穿着冬裝,但是他穿的料子卻有綢子那樣的柔軟和氣派。他的面孔明朗而坦率,眼睛比一般的大。他的笑容顯得特別快活;他舉起一隻手遮着臉,似乎想把笑容掩蓋起來,但是辦不到。"你叫什麼名字?"K問。"我叫巴納巴斯,"他説,"我是一個信使。"他的嘴唇強勁有力,但是他説話的時候卻很温和。"你可贊成像這樣的事情?"K問道,指着那些莊稼漢,他在他們的眼裏仍然是一個希奇的人物,他們呆瞪瞪地站在那兒望着他,張着嘴巴,咧着乾枯的嘴唇,一張張都是飽經苦難的臉——他們的腦袋看起來好像給人在頭頂上打扁了似的,他們的體態也好像是捱了打而疼得扭成現在這副樣子,——可他們也並不完全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因為他們的眼睛又常常轉移開去,打量着屋子的一件什麼無關緊要的東西,然後再轉回來盯住了K看,K接着又指着他那兩個助手。這兩個傢伙正手挽着手站在一起,臉靠着臉微笑着,可是這種微笑到底是表示順從還是譏諷,那就説不準了。他指着這一切,彷彿是在介紹一羣由於環境所迫而強加給他的隨從似的,也彷彿他指望巴納巴斯——在K來説,這是一種親密的表示——永遠把自己跟這些人區別開來。可是巴納巴斯——顯然,他太天真了——沒有注意這個問題,他像一個有教養的僕人不去注意主人顯然只是隨便對他説説的話那樣,輕輕放過了這句問話,只是順着K的問話,打量了一下屋子,跟莊稼漢中間的一些熟人握手問好,也跟那兩個助手交談了幾句,這一切他做得那麼滯灑自如,顯得他跟其他的人判然不同。K雖然沒有得到答覆,可並不感到屈辱,便重新拿起手裏的那封信打開來看。信裏這樣寫着:"親愛的先生:如你所知,你已受聘為伯爵大人效勞。你的直屬上司是本村的村長,有關你的工作和僱用條款等一切事項,將由他面詳,你應對他負責。而我本人也將盡可能予以關注。本函遞送人巴納巴斯,將經常前往你處瞭解你有何需求,以便向我轉達。你將發現,只要是我可能辦到的,我無不樂於應命。我一向願意使我的工作人員都感到滿意。"下面的簽名無法辨認,但是在簽名旁邊蓋了一個圖章:"x部部長。""等一下再説吧!"K對巴納巴斯説,巴納巴斯便向他鞠躬告退。接着,他叫客棧老闆領他到他的房間裏去,因為他要獨自一個人研究一下信件的內容。同時,他又想到巴納巴斯雖説是這麼迷人,但他終究不過是一個信使,於是他給他叫了一杯啤酒。他想看一看巴納巴斯怎樣對待這杯啤酒,巴納巴斯顯然感到非常高興,並且立刻喝了起來。接着,K就跟着客棧老闆走開了。客棧的房子很小,除了閣樓這間小屋子以外,就無法再給K供應什麼了,而且即使這樣,也造成了一些困難,因為得把一向住在這間屋子裏的兩個女僕挪到別的地方去住。實際上並沒有安排什麼,只是把那兩個女僕攆走而已。這間屋子也根本沒有作任何佈置,單人牀上沒有鋪被單,只有幾隻枕頭和一張馬毯,就跟那天早晨一樣,仍舊亂七八糟地留在那兒。牆壁上有幾張聖像和士兵的照片,屋子裏甚至都沒有通風過,很明顯,他們並不希望新來的客人會在這兒長久呆下去,因此也就不打算給他任何殷勤的招待。K倒沒有因此生氣,他把毯子往身上一裹,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便就着燭光重新讀起那封信來了。

    這是一封前後矛盾的信,其中一部分把他當作一個自由人那樣來對待,承認了他的獨立性,比如説,稱呼的方式以及提到他的願望等等。但是在其他地方,卻又直接或間接地把他當作了一個低微的僱員,幾乎無緣見到那些部長;寫信人願盡力對他表示"關注",他的上司卻又不過是一個村長,實際上他只是對村長負責而已,那麼他惟一的同僚,可能就只有村警了。這些都是前後矛盾的地方,這是毫無疑問的。矛盾既是這樣顯而易見,那就得加以正視。K不能設想這些矛盾的產生是由於猶豫不決;對這樣一個組織機構作如此的設想,那簡直是一種糊塗透頂的念頭。他倒是寧願把這些矛盾看作是坦率地提供給他的選擇,讓他自己從信裏選擇他所喜歡的一種,是願意做一個鄉村工人,跟城堡保持着特殊的但只是表面的聯繫,還是做一個名義上的鄉村工人,而實際工作卻通過巴納巴斯的中介來決定呢。K會毫不猶豫地作出自己的選擇,即使他剛剛來到這兒,缺乏應有的經驗,就要他作出抉擇,那他也決不會猶豫不決。在村子裏當一個普通工人,儘可能遠遠地離開城堡的勢力範圍,他照樣有信心能夠完成同住在城堡裏一樣的活兒;村裏的人們現在對他這麼懷疑,當他一旦成為他們同一個村子裏的人,即使還算不上是他們的朋友,他們也就會開始同他寒暄交談了;而且要是他一旦變成了一個跟雷斯曼或者蓋斯塔克不分軒輕的人物——這一點必須儘快地做到,因為一切都取決於這一點,——那麼,一切道路都會向他敞開,要是他僅僅依靠城堡裏那些老爺們的恩典,那麼所有的道路不僅永遠會向他關閉,而且連看也看不到。這當然也有危險,儘管信裏煞費苦心地寫了一些使人滿意的東西,但是已充分強調出這一點,彷彿是不可避免似的,那就是他的身分要降為一個工人——效勞啦,優越的工作啦,僱用條款以及負責的工作人員啦等等——在這封信裏都冠冕堂皇地提出來了,儘管還包括更多的私人口吻在內,但是這些函件往來都是從一個僱主的立場出發的。假如K願意做一個工人,那就這樣幹好啦,但是他必須切切實實地幹,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別的前途。K知道用不着害怕有什麼真正強制的紀律,這一點他不怕,而在這種情況之下他更無所畏懼,可是一個使人心灰意懶的環境的壓力,一種使你步步退向失望的壓力,一種你覺察不到但每時每刻都在影響着你的壓力,這些倒是他害怕的東西,這是他必須加以提防的一種危險。信裏也沒有放過這樣的事實:這就是萬一發生了爭執,K需得有首先挺身而出的膽量;這一點表示得非常微妙,也只有內心不安才感覺得到——內心不安而不是內心漸愧,——這包含在信裏提到他被聘來為伯爵效勞這一點所用的"如你所知"這四個字裏面。K已經報過到了,也僅僅是在報到以後,如信中所指出的,他才知道他是被聘用了。

    K從牆上取下一幅畫,把這封信掛在釘子上;這個房間是他今後安身的地方,因此,這封信就應該掛在這兒。

    然後,他下樓來到客棧的大廳裏。巴納巴斯正跟那兩個助手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哦,你們在這兒,"K説,他説不出什麼理由來,只是因為看見了巴納巴斯心裏很高興,巴納巴斯立刻站了起來。那班莊稼漢只要K一露臉,就一下子都站起來把他團團圍住——圍在他的身邊跟着他轉,這已經變成他們的習慣了。"你們老是跟着我,是打算怎麼的?"K喊道。他們並不生氣,慢悠悠地踅回去,重新坐到自己的坐位上去。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在蜇回去的當兒,臉上露着謎樣的笑容,有幾個人臉上也有這樣的表情,偶然説了一句表示歉意的話:"總是有一些新鮮的事兒可以聽聽的呀。"一面説還一面舔着嘴唇,彷彿新聞就是他吃喝的酒肉似的。K沒有説什麼表示和解的話,他們應該對他表示一點兒尊敬才對,可是他還沒有走近巴納巴斯,他就感覺到有一個莊稼漢在衝着他的後腦勺喘氣。那個莊稼漢説他只是跑過來拿鹽瓶,可是這一下把K氣得直跺腳,那個莊稼漢沒顧上拿鹽瓶就一溜煙地跑回去了。真的,要抓住K的弱點是很容易的,一個人只消把這些莊稼漢煽動起來反對他就行了,他們這種沒完沒了的干擾,比別人的那種冷淡更使他厭惡,可是另一方面,他也並不就此不受到他們的冷淡,因為只要他一坐到他們的桌子上去,他們就不願意留下來了。只是為了巴納巴斯在場,他才忍住性子沒有大吵大鬧。他轉過身去怒視着他們,發現他們也都在望着他。他看見他們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相互並不交談,也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默契,他們只不過是不約而同地都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罷了。從他們的樣子看起來,K斷定他們之所以老纏着他,並不是出於敵意,也許他們真的是想從他那兒得到些什麼,只是説不出來,要不然,那就純粹是幼稚的表現。這種幼稚的表現在這家客棧裏似乎挺流行;就説那位老闆本人吧,他也像一根木頭那樣直挺挺地站着,目不轉睛地望着K,手裏端了一杯早就應該給一位顧客送去的啤酒,甚至把他那位從廚房的窗洞探出身來喚他的妻子也置之度外,難道他不也挺幼稚可笑嗎?

    K懷着比較平靜的心情轉向巴納巴斯;他本來想支開那兩個助手,但是他想不出一個藉口來。何況他們正對着面前的啤酒在悠然沉思呢。"這封信,"K開口説,"我已經讀過了。你知道這封信的內容嗎?""不知道,"巴納巴斯説,他的神色似乎比他的語言含有更多的意義。對巴納巴斯的善良和莊稼漢們的敵意,K也許同樣都估計錯了,可是看到巴納巴斯總還是一種安慰。"信裏也提到了你,我給部長的信件是指定經常由你傳遞的,所以我想你也許可能知道信件的內容。""我只是奉命把信送給你,"巴納巴斯説,"要我等你讀了以後,把口頭的或者書面的回信帶回去,如果你認為有必要覆信的話。""好吧,"K説,"我沒有什麼需要寫回信,請你向這位部長——順便問一下,他叫什麼名字?他的簽名我認不出來。""他叫克拉姆,"巴納巴斯説。"那麼,請你代我向克拉姆先生轉達我的謝意,感謝他的賞識和厚愛,作為一個在這裏還沒有證實自己有多大能耐的人,我珍視他這份賞識和厚愛。我會忠實地照着他的指示去做。今天我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巴納巴斯聚精會神地聽着,接着又問K是不是讓他把這口信的內容複述一下,K表示同意,巴納巴斯便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隨後,他站起來告辭。

    K一直在端詳他的臉,現在又最後打量了一下。巴納巴斯的身材跟K差不多一樣高,可是他的眼睛似乎居高臨下地望着K,但眼色之中卻又幾乎含着一種謙卑的神情,設想這個人會羞辱任何人,那是不可能的。當然,他不過是一個信使,而且不知道他所傳遞的信件的內容,但是他的眼色、笑容以及舉止似乎都透露着一種消息,儘管他可能對此一無所知。於是K伸出手來跟他握手道別,顯然,這一下似乎使他感到有點驚奇,因為他本來是想鞠躬告退的。

    他一走開——他把肩膀靠在門上呆了一會兒,向屋子掃了最後一眼,然後開門出去,——K就對他的助手們説:"我要到房間裏去把計劃書拿下來,然後咱們來討論一下第一步該做什麼工作。"他們要跟他一起去。"你們呆在這兒,"K説。他們還是想跟他一起去。K不得不更嚴厲地重申他的命令。巴納巴斯已經不在這間客廳裏了。可是他不過剛剛走出去。然而,在客棧門前——雪又在下了——K也一樣看不見他了。他大聲喊着:"巴納巴斯!"沒有回答。可能他還在客棧裏?似乎沒有這種可能。K運足全身氣力大聲喊着他的名字。喊聲在黑夜裏震響着。接着,從遠處傳來了低微的答應聲,巴納巴斯已經走得很遠了。K叫他回來,同時自己走出去迎他;他們一直跑到客棧望不見的地方才碰上頭。

    "巴納巴斯,"K説,他抑制不住聲音發抖,"我還有幾句話要對你説呢。我覺得,讓我單單依靠你偶爾到我這兒來給我送幾趟信到城堡裏去,這種安排不很妥當。要是這會兒我沒有趕上你——你跑得多快,我原想你還在客棧裏呢,——誰知道我得等多久才能再見到你。""你可以請求部長,"巴納巴斯説,"要他按照你自己指定的時間定期派我到你這兒來。""即使那樣也不夠,"K説,"我可能一整年沒有一次要説什麼話,但是也可能在你離開一刻鐘以後,我就會碰到緊急的要事。"

    "那麼,"巴納巴斯説,"我是不是應該報告部長,在他和你之間得建立另一種通信的方法來代替我呢?""不,不,"K説,"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順便提一提罷了,因為這一次我運氣很好,總算追上了你。""咱們回客棧去好嗎?"巴納巴斯説。"這樣你可以把你要我帶的口信告訴我。"他已經朝客棧的方向走了一步。"巴納巴斯,不用回去,我陪你走一段路。""為什麼你不想回客棧去?"巴納巴斯問道。"那兒的人纏得我煩死了,"K説,"你親眼看見那些莊稼漢是多麼愛纏人。""咱們可以到你的房間裏去,"巴納巴斯説。"那是一間女僕們住的房間,"K説,"又髒又悶——就因為我不願意呆在那兒,我才想陪你走一會兒,"他又加了一句,為了最後説服巴納巴斯,"你得讓我挽着你的手臂,你的腳步走得比我穩。"説着,K就挽了他的手臂。現在天色已經很暗了,K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身軀也只能依稀辨認,他摸索了一兩分鐘才摸到他的手臂。

    巴納巴斯讓步了,於是他們離開客棧往前走去。K的確感覺到自己儘管使出全身氣力,也趕不上巴納巴斯的步子,自己成了他身上的累贅,也覺得即使在平常的情況下,這個意外的小事就足夠把什麼都毀了,更不用提這些像他早晨就曾經陷在裏頭的那樣的鄉村小道了,要不是巴納巴斯領着他走,他是根本無法脱身的。但是他趕開了這一切憂慮,巴納巴斯的沉默使他心裏感到寬慰;因為要是他們默默地往前走,那麼巴納巴斯也一定能感覺到他們的結伴同行是他們兩人結交的惟一的理由。

    他們往前走着,可是K不知道是往哪兒去,他什麼都辨認不出來,甚至連他們是否已經走過了那所教堂都不知道。光是顧自己繼續趕路,他就得付出全部的精力,使他再也沒有餘暇來控制自己的思想了。他們不是朝着目的地走,而是漫無目的地亂跑。他的心頭不斷湧現出而且充滿了故鄉往事的回憶。在故鄉,市場上也矗立着一所教堂,周圍有一部分是一片古老的墓園,而墓園四周又圍着一道高牆。幾乎沒有哪個小孩有能耐爬到那道高牆上去,有一個時期K也曾經爬過,但是也沒有能爬上去。孩子們想爬上去並不是出於好奇。墓園對他們來説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他們常常從一扇小邊門裏跑進去,他們只是想要征服那道又光又高的圍牆。但是有一個早晨——空曠靜寂的市場灑滿着陽光,在這以前或者以後,K又幾曾見過這樣的美景呢?——他卻出奇地、毫不費力地爬上了圍牆;有一處地方他曾經打那兒滑下來過好多次,這一回他牙齒裏咬着一面小旗子,卻一下子就從那兒爬到頂上。石子還在他的腳下骨碌碌往下滾,可是他已經站在圍牆頂上了。他把小旗子插在牆上,小旗在風中飄揚着,他俯首環顧,也掉轉頭去俯視那些插在地裏的十字架,此時此地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偉大了。可是恰巧老師從這兒經過,他板起了臉孔,使K不得不爬了下來。他跳下來的時候,把膝蓋磕傷了,走回家去的時候,他覺得有點費勁,可是他畢竟爬到了圍牆的頂上。當時,他那份得意勁兒,彷彿是他終生的勝利,一點兒也不是傻氣,所以,到現在事隔多年,當他在雪夜裏挽着巴納巴斯的臂膀走着的時候,想起這件往事就使他增添了勇氣。

    他更緊地抓住了巴納巴斯的臂膀,巴納巴斯幾乎是拖着他走了,沉默還是沒有打破。至於他們現在走的路,K從路面判斷,只知道他們還沒有拐進小巷。他暗自發誓,不管路多麼難走,甚至也不管自己能走回家去的希望是多麼渺茫,他也決不停止前進。毫無疑問,讓自己給別人拖着跑的氣力總還是綽綽有餘的。路也一定有跑到盡頭的時候。看來,白天上城堡去是並不費力的,而且這個信使一定還會抄最近便的捷徑哩。

    就在這當兒,巴納巴斯停下來了。他們到了什麼地方啦?這兒就是路的盡頭了嗎?巴納巴斯要把他甩掉了嗎?那他是辦不到的。K把他的臂膀抓得那麼緊,幾乎抓得手都發痛了。要不就是發生了教人無法相信的事情,他們已經進了城堡或者是到了城門口了嗎?但是就K所知,他們並沒有爬什麼坡。要不就是巴納巴斯神不知鬼不覺地領他走了一條上山的路?"咱們這是到了哪兒呀?"K低聲地問道,倒像是自言自語,不像是問巴納巴斯。"到家了,"巴納巴斯同樣低聲地説。"到家了?""現在請留神,先生,要不你就會摔倒的。咱們從這兒下去。""下去?""只有一兩步就到了,"巴納巴斯又加了一句,接着他就已經在敲門了。

    一個姑娘打開了門,於是他們來到了一間大屋子的門前,屋子裏幾乎是漆黑一片,除了掛在後面一張小桌子上空的一盞小油燈以外,沒有別的光亮。"跟你一起來的是誰,巴納巴斯?"這個姑娘問道。"土地測量員,"他説。"土地測量員,"姑娘轉過身去,向着小桌子那兒提高了聲調重複了一遍。那兒有兩個老人站了起來,一個是老頭兒,一個是老太婆,另外還有一個姑娘。他們向K問好。巴納巴斯介紹了他全家人,他的雙親和他的兩個姊妹,奧爾珈和阿瑪麗亞。K幾乎還沒有看清她們,就讓她們把他的濕漉漉的上衣拿到火爐上去烤了。

    這樣,只是巴納巴斯到家了,他自己卻沒有到家。可是他們幹嗎上這兒來?K把巴納巴斯拉到一邊問道:"幹嗎你到這兒來?你莫非是住在城堡轄區裏的嗎?""城堡的轄區?"巴納巴斯重複着説,他好像沒有聽懂似的。"巴納巴斯,"K説,"你離開了客棧是要上城堡去的呀。""不,"巴納巴斯説,"我離開客棧是為了回家,非等清早,我是不上城堡去的,我從來不在那兒過夜。""哦,"K説,"原來你並不是上城堡去的,只是到這兒來了。"——這個人的微笑似乎沒有往常那麼開朗,而他這個人也顯得更微不足道了——"為什麼你早不這麼説呢?""你沒有問過我,先生,"巴納巴斯説,"你只是説你要我帶個信,可你又不願意在客棧的客廳裏或你的房間裏告訴我,所以我想在這兒,在我父母的家裏,你也許能靜靜地説給我聽。假使你想跟我單獨談,別人都可以走開——再説,要是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在這兒過夜。我做得不對嗎?"K沒有回答。這只是一個誤會,一個平常的。毫不足奇的誤會,可是剛才K卻完全被它矇住了。巴納巴斯穿的那件像絲綢一樣閃閃發光的緊身外套本來頗使他動心,現在巴納巴斯解開以後露出了一件又粗又髒、打滿補釘的灰色襯衫,襯衫裏面就是一個勞工的寬闊和強壯的胸脯。他周圍的環境不僅證實了這一切,而且更加強了這個印象。那位患着痛風病的衰老的父親,走起路來與其説是用兩條直僵僵的腿慢騰騰地挪動,還不如説是靠兩隻手在摸索的好。那位母親呢,兩隻手交疊着放在胸前,因為身體臃腫,也只能邁着極小的步子。這兩個人,父親和母親,打從K進屋以後,就從他們的角落裏迎上來,可是仍舊離開他很遠。兩個黃髮的姊妹長得挺相像,也挺像巴納巴斯,只是外貌更結實,是兩個高大的鄉村妞兒,這會兒在父母跟前轉來晃去,等着K向她們説一句問好的話。可是他説不出來。他深信在這個村子裏,每一個人都對他抱着一種想法。他也的確沒有想錯,就因為眼前這些人,他才感覺不到一點兒興趣。假使他可以獨自一個人掙扎着回客棧去的話,他願意立刻離開這兒。即使明天一清早有可能跟巴納巴斯一起到城堡去也吸引不了他。他原指望在夜裏挽着巴納巴斯的臂膀人不知鬼不覺地闖進城堡去,就在他挽着巴納巴斯的臂膀走的時候,在他的心目中,他還把巴納巴斯這個人想像成比誰都重要的人物,他以為這個巴納巴斯比他表面上所處的地位高得多,而且是城堡裏的親信人物。然而,作為像這樣一家人家的兒子,一個完全屬於這樣一個家庭的兒子,現在他正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像他這樣一個在城堡裏過夜都不准許的人,指望在朗朗白晝跟他一起到城堡去,那是不可能的,這簡直是一種荒唐可笑而且毫無希望的想法。

    K在靠窗的一個坐位上坐了下來,他決定坐在這兒過夜,不再接受其他任何照顧。村子裏那些把他攆走或者怕他的人,似乎反倒不怎麼危險,他們所做的一切只是逼着他依靠自己孤軍奮戰,有助於他集中自己所有的力量,可是像這些表面上幫助他的人,玩了一出小小的假面戲,把他引到自己的家裏來,而不是把他領到城堡去,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是轉移他的目標,只能使他毀滅。因此,他全不理會他們邀請他跟他們一家人坐到桌子上去,只是固執地垂着頭坐在他那張凳子上。

    接着,奧爾珈,其中比較温柔的一個姑娘,站起身來,多少帶着一點少女的窘態,跑到K這邊來邀他去參加他們的家常便餐,吃一點臘肉和麪包,她説她準備出去弄點兒啤酒來。"上哪兒去買啤酒?"K問。"上旅館去買,"她説。對K來説,這是值得歡迎的消息。他懇求她別去弄啤酒,還是陪他回客棧去,那兒有重要的事情正等着他去辦。但是,後來才明白,她並不是到他住的那家客棧去,她要去的那個旅館離這兒近得多,叫赫倫霍夫旅館。K還是照樣央求她讓他陪她一起去,心想,到那兒也許能找到一個過夜的地方;不管那兒多麼糟糕,他寧肯睡在那兒,卻不願意睡在這些人可能讓給他睡的最舒適的牀上。奧爾珈沒有馬上回答,她向桌子那邊望着。她的哥哥站起來,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説:"要是這位先生想去,你就帶他去吧。"他這一聲同意險些兒使K取消自己的要求,要是巴納巴斯同意,那麼這件事情就不可能有多大價值了。可是既然他們已經在考慮人家是否會准許他上那家旅館去,而且還在懷疑這種可能性,他也就堅持着要去了,至於自己為什麼急着要去,他卻連一句動聽的藉口都不想説;這樣的人家應該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至於他們的利害如何,他根本不用有任何顧慮。可是阿瑪麗亞的嚴峻而逼人的眼光是那麼無所畏懼,也許還有一點兒傻氣,倒使他感到有點不安。

    在他們去旅館的那一段很短的路上——K挽着奧爾珈的臂膀,把全身重量都靠在她的身上,就像他早先靠在巴納巴斯的身上一樣,要不這樣他就沒法兒舉步前進——他了解到這家旅館是專門為城堡裏來的先生們備用的,他們碰到要來村子裏辦事的時候,就在這兒就餐,有時候也在這兒過夜。奧爾珈用一種低低的信任的語調對K説着;同她在一起走是愉快的,幾乎就像和她的哥哥一起走一樣愉快。K竭力抗拒着她給他的這種舒適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卻滯留不去。

    從外面看去,這家新的旅館很像K住的那個客棧。村子裏所有的房子大致都很相像,可是一眼望去,這兒仍舊看得出一些細小的不同來;這兒門前的台階上有一排欄杆,大門上邊掛着一盞精緻的提燈。他們走進大門的時候,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們的頭上飄拂着,那是一面繡着伯爵的五彩徽章的旗子。剛走進大廳,他們就碰見了旅館的老闆,顯然,他正在巡視各處;他走過的時候用他那對小眼睛瞅了一下K,他那對小眼睛眯細着,既像是為了打量K,又像是因為沒有睡醒的緣故。接着他説道:"土地測量員只能上酒吧間,別的地方都不能去。""是,"奧爾珈説,她立刻站在K的一邊,幫他説話,"他只是為了護送我才來的。"可是K並不感激她,他放開了她的手臂,把旅館老闆拉到一邊去。這時奧爾珈耐心地在大廳的另一頭等着。"我想在這兒過夜,"K説。"我很抱歉,這恐怕不行啊,"旅館老闆説。"你似乎沒有發覺,這兒是專為城堡裏的先生們保留的旅館呢。""得啦,也許是這樣規定的吧,"K説,"可是不論在哪個角落裏讓我睡一夜,那總該是辦得到的吧?""要是我能辦到的話,那我只有太樂意答應你啦,"旅館老闆説,"可是且不説規定訂得那麼嚴格——只有像你這樣一個外鄉人才能這麼説,——此外從另一條理由來考慮也根本辦不到;城堡裏來的先生們可機靈着哩,我相信他們要是瞧見一個陌生人準受不了;起碼也得讓他們事先有所準備,否則根本辦不到;要是我讓你睡在這兒,偶然——而且偶然的事情總是落在先生們那一邊的——給他們發現了,那就不單是毀了我,而巴也毀了你。這聽起來好像挺荒唐,但卻是真實的。"這個個兒高高的、穿了一身有許多鈕釦的衣服的傢伙,交叉着兩腿站着,一隻手撐着牆壁,另一隻手放在後臀,向K微微俯着身子,推心置腹地對他説着,似乎跟這個村子裏的任何人都不相同,儘管他那身深色的衣服看起來很像一個莊稼漢穿的漂亮服裝。"我絕對相信你説的話,"K説,"我也沒有小看這個規定的意思,儘管我話説得辭不達意。我只想指出這一點,我跟城堡有一點兒關係,而且今後會越來越密切,這能保證不讓你因為留我在這兒過夜而擔受風險,這也是我能回報你給我照顧的一個充分的保證。""哦,我知道,"旅館老闆説,接着又説,"這我都知道。"現在本該是K更清楚地説出他的要求的時候,但是旅館老闆這個回答使他感到為難,所以他只問了這樣一句:"今晚有很多城堡裏來的先生們住在這兒嗎?""就這點來説,今兒晚上倒是挺走運的,"旅館老闆回答説,彷彿帶着鼓勵的口氣,"今兒晚上只有一位先生住在這兒。"K雖然覺得他不能勉強要人家收留自己,但終究是抱着能夠被旅館收留的希望的,因此只問了一下那位先生的名字。"克拉姆,"旅館老闆隨口説道,這當兒,老闆娘穿着一件非常破舊的、綴滿褶襉的、式樣古老然而是城市裏精工剪裁的長袍窸窸窣窣地往他們這邊走來,旅館老闆朝他的妻子掉過頭去。老闆娘是來叫她的丈夫的,因為部長要一些什麼東西。旅館老闆在答應她以前,再一次轉過臉來望着K,彷彿是否在這兒過夜由K自己來決定。可是K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原來今晚在這旅館裏住的就是他的保護人,這個發現完全把他愣住了。他自己也説不清楚,為什麼一提到克拉姆,他就覺得不像提到城堡裏其他的人那樣感到行動自由,想起萬一在旅館裏讓克拉姆瞧見了,雖然他並不像旅館老闆那麼害怕,可是總不免使他有點兒不安,就彷彿是輕率地傷害了一個他理應感激的人的感情似的;但同時,又使他感到生氣,因為他已經從這種不安的心情裏認識到由於自己的身分降低到一個卑下的階層以後所產生的這些明顯的後果,這正是他所害怕的,而且他知道,儘管這些後果是這樣的明顯,自己目前所處的地位卻連反抗都不可能。所以,他咬着嘴唇站在那兒,默默無言。旅館老闆從門口走開以前,又迴轉頭來看了他一眼,但K只是用眼睛回答他的注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直到奧爾珈走過來把他拉走。"你向旅館老闆要求什麼?"她問道。"我向他要求一個過夜的牀位,"K説。"你不是跟我們呆在一起嗎!"奧爾珈驚奇地説。"當然,"K説,讓她愛怎麼理解這句話就怎麼去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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