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外國文學 > 《審判》在線閲讀 > 六、K的叔叔——萊妮

六、K的叔叔——萊妮

    一天下午,當天的函件即將送走,K忙得不亦樂乎。兩個職員拿來幾份文件,請他簽字;他們被粗暴地推到一邊,原來K的叔叔卡爾一個從農村裏來的小地主,大步走進了屋。叔叔的到來並不使K感到奇怪,因為K早就擔心他會來。叔叔肯定會來的,差不多一個月之前K就對此深信不疑。他常常想像叔叔的模樣,現在出現在面前的叔叔和他想像中的毫無區別:背略微有點駝,左手拿着一頂巴拿馬式草帽。叔叔一進門就伸出右手:這隻手魯莽地越過桌面,伸到K跟前,碰翻了桌上的每一樣東西。叔叔老是匆匆忙忙的,因為腦子裏總有一個可悲的想法:不管什麼時候進城,原定計劃中的所有事情都得當天辦完;另外,還不能放過任何一個跟人交談、辦事和娛樂的機會。K必須竭盡全力,幫他辦妥所有這些事,有時還得給他安排住處,因為以前他是K的監護人,K對他特別感激。一個屬於過去的幽靈,K習慣於這麼稱呼他。

    他剛打完招呼,就請K和他私下裏談一談;他沒有時間在K端給他的椅子上坐下。很有必要談談,他氣喘吁吁地説,很有必要談談,這樣我才能放心。K馬上吩咐兩位職員出去,並讓他們別放任何人進來。我聽到的消息是怎麼回事,約瑟夫?當屋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K的叔叔大聲問道;他一屁股坐在辦公桌上,拿過幾份文件,連看也沒看一眼,就墊在屁股下面,以便坐得舒服點。K一言不發,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剛從緊張、繁雜的工作中解脱出來,得讓自己舒舒服服地清閒一會兒。於是,他透過窗子,眺望着馬路對面。從他坐着的地方,只能看見馬路對面一個小小的三角地帶,這是夾在兩個商店櫥窗中間的一所住宅的正牆,上面什麼也沒有。你坐在這兒看着窗外!K的叔叔揮動雙臂嚷道:看在上帝的面上,約瑟夫,請你回答我。是真的嗎?這可能是真的嗎?親愛的叔叔,K説,他已從遐想中回到現實,我一點也不明白,你説的是什麼意思。約瑟夫,叔叔憂慮地説,據我所知,你一直是説實話的。我應該把你剛才講的這些話當作是一個壞兆頭嗎?我肯定能猜出,你想知道什麼,K隨和地説:你大概聽見了一些關於審判我的事。是這麼回事,叔叔回答道,他心情沉重地點點頭,我聽見了關於審判你的事。你是從誰那兒聽説的?是艾爾娜寫信告訴我的,叔叔説,她和你不常見面,這我明白;你對她不大關心,我很遺憾,不得不這麼説。可是她還是聽説了。今天上午我收到信後,便立即乘上頭班火車,趕到這兒來。我來這兒沒有別的原因,不過光是這個原因看來就已經足夠了。我可以把她信中提到你的部分念給你聽聽。他從皮包裏拿出信。就在這兒。她寫道:我好久沒看見約瑟夫了;上星期我到銀行裏去找他,可是他很忙,我見不到他;我等了差不多一個鐘頭,後來不得不離開那兒,因為我得去上鋼琴課。我真想跟他談談,説不定很快就會有機會的。他寄給我上大盒巧克力,祝賀我的生日;他真好,考慮得多周到。我當時給你寫信時,忘了提這件事,只是當你這次問起我時,我才想起來。原因嘛,我可以告訴你:巧克力在寄宿學校裏不翼而飛了,禮物丟失後,你是很難想起有人給你送過東西的。關於約瑟夫,還有件事情我想應該告訴你。剛才我説過,我那天無法見到他,因為他被一位先生纏住了。我老老實實地等了一會兒以後,問一位侍從,他倆的談話是不是還要延續很久。他説很可能這樣,因為這或許與牽涉到襄理的一件案子有關。我問是什麼案子,他是否搞錯了。他説他沒搞錯,是有一件案子,案情還很嚴重;然而除此之外,他也一無所知。他自己倒很願意幫助K先生,因為K先生心地善良、為人正直,可是他不知道從何處着手,只好盼着某個有影響的人物會站在襄理這一邊。當然,事情是會順利的,最後結果一定是百事如意。不過據他從K先生的心情推測,目前情況似乎頗為不妙。我當然不把這件事看得過於嚴重,因此勸那個頭腦簡單的傢伙放心,同時也請他別把這事告訴任何其他人。我深信,他講的話只是無稽之談而已。不管怎麼説,親愛的父親,如果你下次進城的時候能去了解一下,那就太好了。你會輕而易舉地查明事實真相,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請你的一些有影響的朋友進行干預。即使你認為不必要這樣做這是很可能的至少你也可以給你女兒一個提前用親吻來歡迎你的機會,她想到這種可能性,頓覺心花怒放。真是個好孩子,K的叔叔唸完信後説道,隨即拭乾眼中的淚水。K點點頭。近來他遇到許多麻煩事,已經把艾爾娜撇在腦後了;至於巧克力的事,顯然是她瞎編的,只是為了給他在叔叔嬸嬸面前留點面子,這真令人感動。他本想定期給她送戲票,以示回報,但看來這是很不夠的;到寄宿學校裏去找她,和這麼一個不太懂事的十八歲少女聊天,目前也不合適。你現在有什麼要説的?K的叔叔問;女兒的信使他忘了自己的匆忙和不安,看來他在重讀這封信。是的,叔叔,K説,全是真的。真的?K的叔叔嚷了起來,怎麼會是真的?怎麼可能是真的?是一件什麼案子?肯定不是一樁刑事案件吧?是一樁刑事案件,K回答道。既然一件牽涉到你的刑事案件至今懸而未決,你怎麼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兒呢?K的叔叔大聲問道,他的嗓門越來越高。我越冷靜,結果就會越好,K不耐煩地説,你別擔心。你向我提的這個要求可真妙,叔叔嚷了起來。約瑟夫,我親愛的約瑟夫,為你自己想想吧,為你的親戚們想想吧,為我們家的名譽想想吧。到目前為止,你一直為我們爭了光,你可不能給這個家帶來不幸啊。你的態度,他稍稍抬起頭,看着K,使我很不高興,一個無辜的人如果還有理智的話,是不會採取這種態度的。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好幫你的忙。準是和銀行有關吧?不對,K一面説,一面站了起來,你講話的聲音大大,叔叔。我敢肯定,侍從在門口聽着呢,我不喜歡這樣。咱們最好還是到外面找個地方吧。我將盡量回答你的一切問題。我很清楚,我應該對全家作出解釋。好,叔叔大聲説道,很好,不過請你動作迅速點,約瑟夫,快走!我還需要向他們交代幾件事,K説;他打電話請他的主要助手來;幾分鐘後助手就到了。K的叔叔很激動,朝助手擺擺手,説明是K請他來的,這其實用不着説也能明白。K站在辦公桌旁邊,拿起幾份文件,開始低聲向助手解釋;助手冷靜而專注地聽着,當K不在的時候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叔叔圓睜着眼睛,神經質地咬着嘴唇,站在K身旁,使K覺得很不自在;叔叔並沒有聽K在説些什麼,但他那一副似乎在聽的樣子就足以使K心煩了。後來他開始在屋裏走來走去,常常在窗口或者某幅畫前停一會兒,猛地迸出一句話,比如我一點也不明白,或者天曉得這事會怎麼樣。助手好像什麼也沒覺察到,聚精會神地聽着K的指示,邊聽邊記下要點。K講完後,助手向K和K的叔叔點點頭,離開他們走了。K的叔叔這時正好背對着他,雙手拿住窗簾,瞧着窗外。門剛關上,他就嚷道:這個笨蛋總算走了,現在我們出去吧,總算可以走了!他們來到正廳,這裏站着幾個職員和侍從,副經理剛好迎面走來。K的叔叔在這裏就想了解案子的情況,倒黴的K沒法讓他住口。現在是時候了,約瑟夫,叔叔開口説,門廳裏恭候着的職員們向他鞠躬致意,他點點頭表示回答,坦率地告訴我,到底是一樁什麼案件。K似是而非地説了幾句,笑了笑,直到下樓的時候才向叔叔説明,他不願意當着職員們的面説這些事。不錯,叔叔説,可是現在你有什麼事就全説出來吧。他低頭靜聽,不停地抽着雪茄。首先要説明的是,叔叔,K説,這不是一樁由普通法院受理的案子。這很糟,叔叔説。你這話是什麼意思?K看着叔叔問道。我説的是,這很糟,叔叔又説了一遍。他們站在銀行門外的台階上,看門人好像在聽他們講話,K急忙拉着叔叔走開,他們馬上匯人街上的人流之中了。叔叔挎着K的胳膊,不再急於打聽案情了,他們默默無言地走了一陣。但是,這事是怎麼發生的?叔叔突然停下腳步,向K提了一個問題;走在他後面的行人趕緊避開,這類事情不會突如其來的,有一個日積月累的過程,事前肯定有徵兆。你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你知道,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在某種意義上説,我仍然是你的監護人,直到今天我還為此感到自豪。我當然會儘自己的力量幫助你;不過,現在由於案子已經開始審理,就很難幫上忙了。不管怎麼説,最好的辦法是你請幾天假,到我們鄉下來住一段時間。我發現這些日子你瘦多了。在鄉下你能恢復元氣,對你會有好處的,因為這次審判一定把你折磨得夠嗆了。可是,咱們拋開這點不説,從一種意思上講,你得避一避法院的淫威。他們在這兒擁有各種機器,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任何時候把它們開動起來對付你;但是如果你在鄉下,他們要找你就得派人來,或者發信、拍電報、打電話來。這麼一來,效果自然就差了;你並不能徹底擺脱他們,但至少能得到一點喘息的時間。不過他們可能會禁止我離開這兒,K説,他已經準備接叔叔的想法做了。我並不認為他們會這樣做,叔叔胸有成竹地説,何況你的離開並不會給他們帶來多大損失。我本來以為,K説,同時挽起叔叔的胳臂,讓他別站着不動,你會比我更不在乎這件事,現在看來你把它看得很嚴重。約瑟夫!叔叔嚷道,他想掙脱胳臂,以便繼續站在原地不動,可是K不讓,你變得很厲害,你的頭腦向來很清醒,現在怎麼糊塗了?你想輸掉這場官司嗎?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這意味着你會徹底毀掉。你的所有親戚也會跟着倒黴,至少會蒙上奇恥大辱。約瑟夫,鼓起勁來。你這種無所謂的樣子會使我發瘋的。人們看着你,幾乎會相信那句老話:這種官司,一打準輸。親愛的叔叔,K説,激動是沒有用處的,對你沒用處,對我也沒用處。靠感情衝動是打不贏官司的,你稍許考慮一下我的親身經驗吧。你看,我是很尊敬你的,即使你讓我感到很驚訝的時候,我也照樣尊敬你。既然你告訴我説,全家都會捲入由這件案子所引起的醜聞中我其實看不出怎麼會這樣,不過這是題外話一那我就服從你的決定。我只是覺得,即使從你的觀點來看,到鄉下去這件事也是不可取的,因為會被人認為是畏罪潛逃,換句話説,等於承認自己有罪。此外,雖然我在這裏受的壓力較大,但我也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更使勁地為我的案子奮爭。這話説得很對,叔叔説,他的語調變得較為輕鬆,好像他已發現他倆終於想到一塊了,我只不過提個建議而已,因為我認為,如果你留在此地的話,你的無所謂態度會危及案子,還不如我來為你奔走更好。但是,如果你願意自己使勁為案子奮爭,這當然要好得多。這麼説來,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意見是一致的,K説,現在請你給我出個主意:我第一步該怎麼走?我得好好思考一下,叔叔説,你要考慮到這個事實:我在鄉下已經住了二十年,幾乎從未離開過;我在這種事情上的眼光不會像從前那麼敏鋭了。有幾位有影響的人在處理這類事情上或許比我內行,可是年長日久,我和他們的關係已經漸漸疏遠。我在鄉下幾乎不和人來往,這點你是知道的。只是在發生像眼下這樣的緊急情況時,我才認識到這樣做的壞處。何況你這事多多少少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很奇怪的是,收到艾爾娜的信後,我猜到了某種類似的事情,而今天一見到你,我幾乎就確信了。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現在別浪費時間啦。他還沒講完,便踮起腳尖,叫來一輛出租汽車。他大聲地把地址告訴司機後,就鑽進車內,並把K也拽了進去。我們直接去找霍爾德律師,他説,他是我的同學。你當然知道他的名字,對不對?你不知道?這真奇怪。作為辯護人,作為窮人的律師,他享有很高的聲望。他是富於人情味的,我準備把這件案子全部委託給他。我願意試着全按你的意思去辦,K説,儘管叔叔處理事情的倉促和輕率方式使他頗為不安。他作為一個有求於人的人,被帶到一個窮人的律師那兒去,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我原先不知道,他説,在這種案件中可以聘請律師。當然可以,叔叔説,這是用不着説的。為什麼不能呢?現在,你把迄今為止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我,好讓我心中有數,知道我們的情況到底如何。K立即講起這件事的前後經過,一個細節也沒遺漏,因為只有絕對坦率,才能使叔叔不再認為這樁案子會帶來令人心寒的恥辱。布爾斯特納小姐的名字K只是捎帶着提過一次,這並不説明他的不坦率,因為布爾斯特納小姐與案件沒有關係。他一面講,一面透過車窗,看着外面;他發現他們已經馳近辦公室設在閣樓上的法院所在的那個郊區了;他請叔叔注意這個事實,可是叔叔似乎不大理會這個巧合。出租汽車在一座深色的房子前停下。叔叔按響底層第一家的門鈴;當他們等人開門的時候,叔叔露齒而笑,低聲説道:現在是八點鐘,委託人很少在這種時候來找他,但霍爾德不會見怪的。門上有個警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在窗口出現,盯着兩個來客看了一會兒後,又消失了;然而門還是沒開。K和叔叔互相證實,他們的確看見了一雙眼睛。一個新來的女僕,大概害怕陌生人,K的叔叔説,他又敲敲門。那雙眼睛再次出現,這回的眼神似乎很憂傷,但也許是煤氣燈造成的錯覺;煤氣燈沒有燈罩,正好在他們上方點着,發出刺耳的嘶嘶聲,但光線卻甚為暗淡。開門!K的叔叔喊道,他開始用拳頭擂門,我們是霍爾德先生的朋友。霍爾德先生病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位於這條短門廊另一邊的那扇門打開了,一個穿着睡衣的男人在門口出現,他壓低嗓門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們。K的叔叔因為等得過久而怒氣衝衝,他轉過身來嚷道:病了?你説他病了?他氣勢洶洶地走到那人跟前,好像那人就是所謂疾病的化身。門已經開了,那人驀地指着律師的門説,接着裹緊身上的睡衣,進了屋。門真的開了,一位年輕姑娘K認出了那雙有點向外凸的黑眼睛繫着一條白色長圍裙,手上拿着蠟燭,站在前廳裏。下次開門請你麻利點,K的叔叔沒有跟她寒暄,而是教訓了她一句;她行了個屈膝禮。來吧,約瑟夫,他對K説,K正向姑娘暗遞秋波。霍爾德先生病了,K的叔叔徑直朝裏屋走去時,姑娘説,K還在打量着姑娘,她轉身把門插上;她長着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蒼白的雙頰、下巴,連她的太陽穴和前額也是圓的。約瑟夫!K的叔叔又喊了一次,接着他問那姑娘:是心臟病嗎?我想是的,姑娘説;她端着蠟燭,走到他前面,把裏屋的房門打開。在燭光照不到的一個屋角里,一張蓄着長鬍子的臉從枕頭上抬起來。萊妮,誰來啦?律師問,他被燭光照花了眼,看不清來客。是你的老朋友阿爾伯特,K的叔叔説。噢,阿爾伯特,律師説,他又躺倒在枕頭上,好像沒有必要在這個客人面前強打精神似的。你真的很不舒服嗎?K的叔叔在牀沿上坐下後問律師,我簡直不相信。不過,這只是心臟病再次發作而已,像前幾次一樣,很快就會過去的。也許吧,律師説,他的聲音微弱,不過這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厲害。連呼吸都困難,睡不着覺,渾身一天比一天沒勁。我明白了,K的叔叔説,他的那隻粗壯的手使勁把巴拿馬草帽壓在膝頭上。這真糟糕。不過,傭人對你的照料周到嗎?這兒光線很暗,陰沉沉的。我最後一次到這裏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這兒的氣氛要歡快得多。另外,你現在的這個年輕女傭人好像不怎麼伶俐,也許是裝成這樣。那姑娘拿着蠟燭,還站在門口;從她那撲朔迷離的目光推測,她好像在看着K,而不是在看K的叔叔;即便後者在談起她的時候,她也不看他一眼。K推過一張椅子,放在她身邊,自己靠在椅子背上。一個人得了病,像我現在這樣,律師説,就需要安靜。我並不覺得這兒是陰沉沉的。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萊妮對我照料得很好,她是個好姑娘。但是K的叔叔並不相信,他顯然對女看護有成見;他沒有回答病人的話,只是用嚴厲的目光注視着那姑娘;她走到牀前,把蠟燭放在牀頭櫃上,朝病人俯下身去,一邊擺好枕頭,一邊對他輕聲説話。K的叔叔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病人的房間裏,猛地站起身來,在姑娘身後踱來踱去;如果這時他去執姑娘的裙子,把她從牀邊拖開,K也不會覺得奇怪的。K以旁觀者的態度看着這一切。律師生了病,K倒並非完全不滿意:叔叔對他的案子的關心越來越熱切,他沒有辦法遏制這種熱情;現在,謝天謝地,出現了這種情況,用不着他插手,叔叔的熱情就會受挫。不久,他叔叔大概想惹女看護生氣,大聲叫道:小姐,勞駕讓我們單獨呆一會兒;我有些私事要和我的朋友商量。姑娘還俯着身,正在把靠着牆的那部分牀單撫平;她聽了這話,側轉頭,心平氣和地説:你要知道,我的主人病了;不能跟他商量任何事。這和K的叔叔的暴躁、結巴和唾沫四濺形成了鮮明對比。她還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儘管如此,即使是一個沒有成見的局外人也會認為她是在冷言相譏。K的叔叔好像被黃蜂螫了一下,頓時暴跳如雷。他媽的,你他破口大罵起來,由於憤怒過分,他的話很難使人聽懂。K雖然預料到叔叔會突然爆發,但聽了這話後仍然驚訝不已地站了起來,朝叔叔奔去,決定伸出雙手堵住叔叔的嘴,使他平靜下來。幸好姑娘身後的病人這時從牀上直起了腰;K的叔叔趕忙做了個鬼臉,好像吞了一瓶令人噁心的藥水,接着用較為温和的口氣説道:我請你相信,我們並沒有完全失去理智;如果我請求的事情沒有辦得到的可能,我是決不會開口的。現在請你走吧。姑娘在牀邊挺直身子,轉身正對着K的叔叔,不過她的一隻手仍然在輕輕拍着律師的手,至少K是這麼臆想的。你可以當着萊妮的面跟我商談任何事情,律師用懇求的語調説。這事與我無關,K的叔叔説,不是我的秘密。他轉過身去,好像不想再過問這件事似的,不過他是想讓律師有時間再斟酌一下。那麼是關於誰的?律師重新躺下,有氣無力地問道。與我侄子有關,K的叔叔説,我把他帶到這兒來了。他開始介紹他的侄子:約瑟夫-K,襄理。噢,病人説,他活躍多了,並朝K伸出手來,請你原諒,剛才我沒有看見你。現在你走吧,萊妮,他對女看護説,緊接着便久久地握住她的手,好像在跟她告別似的;萊妮順從地走了。這麼説,你到這兒來,他對K的叔叔説;K的叔叔已經息了怒,重新來到牀前,不是因為我有病而來看我的,你是有事來的。他好像一想起別人把他當病人來探望,就渾身動彈不得,從現在開始才好些。於是他支着胳膊坐起來,顯得年青多了,當然這麼做要花費很大力氣,他把手指伸進鬍鬚中,持着。纏繞着。自從那個小妖精走後,K的叔叔説,你看上去已經好多了。他突然住了嘴,低聲説道:我敢打賭,她在偷聽,他奔到門口看了看,門後沒有任何人,他又走回來,並不覺得很難堪,因為他覺得,她不想偷聽也完全是出於惡意,出於怨恨。你對她不公道,律師説,不過沒有多為女看護再辯解;他大概認為,自己的緘默就意味着她根本不用別人為她辯解。接着他用十分友好的口氣説下去:過問你侄子的這件案子是一項極為艱鉅的任務,如果我的力量能夠勝任,我將認為自己是十分幸運的。我很擔心我的力量不夠;不過,不管怎麼樣,我將竭盡全力;如果我一個人不能成功,你還可以去請別人來助我一臂之力。老實説,這件案子使我深感興趣,我不能放棄過問這件案子的機會。即使我心有餘而力不足,在這個障礙面前受阻也是值得的。這番話K連一個字也沒有聽懂,他瞅了瞅叔叔,希望能得到解釋3然而叔叔手裏拿着蠟燭,坐在牀頭櫃上。一個藥瓶從牀頭櫃上滾了下來,掉到地毯上,不管律師説什麼,叔叔都點頭,顯然完全同意律師説的一切;他有時還瞥K一眼,似乎要求K也表示贊同。難道叔叔已經把和這件案子有關的一切情況都告訴津師了嗎?但這不可能,事情的進展排除了這種可能性。我不明白於是他開口説。噢,我大概誤解了你的意思?律師問,他和K一樣驚奇和困惑。也許我太急躁了。那麼,你到底要跟我商討什麼事呢?我原以為是關於你的案子的事呢。當然是這事,K的叔叔説,然後轉過頭去問K:你擔心些什麼?嗯,可是,你是怎麼知道有關我和我的案子的情況的?K問道。噢,是這麼回事,律師笑着説,我是一個律師,你知道,我經常出入辯論各種案件的司法界,其中最堪注意的案子肯定會深深印在我的腦子裏,更不必説是一樁有關我的一個老朋友的侄子的案件了。這事並不十分蹊蹺。你到底擔心些什麼?K的叔叔又問了一遍,你太神經過敏了。這麼説來你經常出入司法界?K問,是的,律師回答道。你問起問題來像個小孩子,K的叔叔説。我如果不和我的同行交往,那該跟誰交往呢?律師補充説。這話聽起來是無可非議的,K無以置答。不過,你準是和位於司法大廈中的那個法院有聯繫,而不是和設在閣樓上的法院有聯繫,他本想這麼説,可是沒有説出來。你要知道,律師接着説,他講話的口氣像是在草草解釋一件不言自明的事,你應該知道,這種交往使我能夠通過各種途徑為我的委託人辦妥事情,其中有的途徑甚至不便公開説明。當然,由於現在我病了,所以出現了一些不利條件;但是這也不要緊,因為我在法院裏的好朋友常常來看我,我可以從他們那兒瞭解到很多情況,也許比很多身體健康,整天呆在法院裏的人知道的情況還要多。例如,現在就有我的一個好朋友在這兒。他朝屋裏一個黑洞洞的角落擺擺手。在哪兒?K問,他吃了一驚,因此問得很唐突。他半信半疑地環視着四周。小蠟燭的亮光幾乎照不到對面的牆,那個黑洞洞的屋角里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身影。K的叔叔把蠟燭舉過頭,K藉助燭光看見一位年事已高的先生坐在屋角的一張小桌旁。他坐在那裏大概連氣都沒有透,以至於呆了這麼久居然沒有被人發現。他急忙站起來,顯然因為自己讓人發現而感到不快。他的雙手像小鳥的翅膀一樣擺動着,似乎想表明他不贊成任何形式的介紹和寒暄,似乎想讓人家知道,他不願意打擾別的先生,只希望重新進入黑暗中,別人最好忘掉他的存在。但他無法再享有這種特權了。我可以説,你使他們吃了一驚,律師解釋道,他招手請那位先生走上前來;那位先生慢慢挪動腳步,猶豫不決地看着四周,然而舉止很有風度。法院書記官啊,請原諒,我還沒有給你們介紹這是我的朋友阿爾伯特-K,這是他的侄子約瑟夫-K,這是法院書記官我再説一遍,蒙他熱忱相待,今天來看我。這種探望的價值只有在法院中混跡多年的人才能真正認識到,因為他們知道,書記宮的工作忙得要命。儘管這樣,他還是來看我了,在我的病體尚能堅持下來的情況下,我們愉快地談論着。我們沒有禁止萊妮引進來客,確實如此,因為我們沒想到會有人來,我們當然以為我們不會被人打擾的;可是,阿爾伯特,後來傳來了你的暴躁的敲門聲,法院書記宮於是帶着他的桌椅退到屋角里去了。不過現在我覺得,如果你願意的話,咱們總算有機會一塊談談了,因為這件案子和咱們大家都有關係,咱們可以聚在一起聊聊。請,親愛的書記官先生,他朝書記官鞠了一躬,帶着彬彬有禮的微笑,指指牀邊的一把扶手椅説。遺憾的是我只能再呆幾分鐘,法院的書記官客氣地説,他坐到扶手椅上,看了看錶,我還有公事。不過我不願意放過一個在這裏認識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機會。他朝K的叔叔微微弓了弓身;K的叔叔看來由於結識了這個人而感到很榮幸,但是他生來不善於表示自己的崇敬心情,而是用一陣令人莫名其妙的大笑來回答法院書記官的這番話。真滑稽!K可以自由自在地觀察一切,因為誰也沒有注意他。法院書記官既然已經處於突出地位,便當仁不讓地首先發表意見,這好像已成了他的習慣。律師當初裝作身體虛弱,大概只是為了謝絕來客;現在他伸出手,攏在耳朵邊,聚精會神地聽着。K的叔叔作為執燭人他把蠟燭放在大腿上保持平衡,律師經常向他投射一瞥不安的目光很快就脱離了尷尬局面,現在正興致盎然地聽着法院書記官的妙語連珠的演講,欣賞着書記官講話時一隻手附帶作出的波浪式動作。K靠在牀架上,法院書記官完全把他忘了,也許是故意怠慢他;結果他只能成為另一個老人的聽眾。K本身也沒有心思聽他們講話,腦子裏先是想起了女看護,想起了叔叔對她的粗暴態度,後來則自問以前是否見過法院的書記官:大約初審的時候書記宮在聽眾當中吧?K可能猜錯了,不過法院書記宮這個鬍子硬撅撅的老先生坐在第一排聽眾中倒是非常合適的。

    門廳裏突然傳來一陣像是陶器打破的聲音,大家都豎起了耳朵。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K説,他慢悠悠地走出去,想給其他人提供一個叫他回屋的機會。他剛走進門廳,伸出腳在黑暗中摸索時,一隻比他的手小得多的手按在他那隻仍然扶着門的手上,輕輕把門帶上了。這是女看護,她在那兒等着呢。沒事,她悄悄地説,是我往牆上扔了個盤子,想把你引出來。K扭。泥地説。我當時也在想着你。那就更好了,女看護説,到這邊來。他們走了一兩步,來到一扇厚玻璃門前,她把門打開。進去吧!她説。這間屋顯然是律師的辦公室;月光透過兩扇大窗子照進屋來,照亮了窗前地板上的兩個小方塊;藉着月光可以看見屋裏擺滿了古色古香的舊式傢俱。到這兒來,女看護指着一把椅背雕花的深色椅子説。K坐下後繼續打量着這間屋子;辦公室很大,天花板很高,這位窮人的律師的委託人來到這兒會有茫然若失的感覺。K給自己描繪了這麼一幅圖畫:委託人個個侷促不安,他們慢慢朝律師的大桌子走來。可是後來他把這些全拋在腦後,只望着女看護;她緊挨K坐着,差不多把他擠得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我本來想,她説,你自己會出來的,用不着等我來叫你。你的行為真古怪。你一進門,眼睛就始終盯着我;可是你卻讓我等了好久。你就叫我萊妮吧!她匆匆補充道,這句話突如其來,好像她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似的。我很高興這樣稱呼你,K説,至於説我的行為古怪,萊妮,這很容易解釋。首先,我必須聽那幾個老頭嘮叨。我不能沒有任何藉口就離開他們走出來。其次,我不是一個在女人面前膽大妄為的小夥子,説實話我很害臊;而你,萊妮,看樣子也不像是個一説就願意的姑娘。不對,萊妮説,她的手臂搭在椅子背上,眼睛看着K。而是你開始時不喜歡我,現在沒準仍然不喜歡我。喜歡這個字眼太沒有力量。K含糊其辭地説。啊!她微笑着説。K的話和這個短促的感嘆使她略微佔了上風,於是K一時什麼也説不上來。他已經對這間黑暗的屋子習慣了,現在已能看清某些擺設的細節。給他留下特殊印象的是一幅掛在房門右側的大型油畫。他朝前傾着身子,想看清楚點。畫面上是一個穿着法袍的人;那人坐在一個像寶座一樣的高腳椅子上,這是一張鍍金椅子,在整幅畫裏佔據着一個突出地位。奇怪的是法官的坐姿看來並不威嚴,因為他的左臂搭在寶座的後背和扶手上,右臂卻懸空吊着,手掌下垂,擱在另一個扶手上;法官似乎正要站起來,做一個激烈的、也許是忿怒的手勢,發表一個帶有決定性意義的看法,甚至作出判決。我們可以設想,被告站在通向法官寶座的最下面一級台階上;最上面幾級台階上鋪着的黃地毯已經畫出來了。或許他就是審理我這個案子的法官,K伸出手指,指着那幅畫説。我認識他,萊妮説,她也在看着畫。他常到這裏來。這幅畫是他年輕時請人畫的,但一點也不像,既不像他年輕時,也不像他現在。因為他個子矮小,幾乎是個侏儒;可是他卻讓別人把自己畫成了這個樣子,原因是他和這兒所有的人一樣,愛虛榮愛到了發瘋的程度。然而我也是一個愛虛榮的人,説話顛三倒四,你肯定不會喜歡我的。K聽了最後這句話沒有回答,只是伸出兩臂抱住她,把她摟到胸前;她默默地把頭枕在他肩上。他對她説的其它話倒作出了反應:他擔任什麼職務?他是一位預審法官,她一面説,一面握住K摟着她的那隻手,撫弄起他的手指來。只是一位預審法官而已,K失望地説,高級官員們全藏得好好的。可是,他卻坐在這樣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寶座上。全是瞎畫的,萊妮説,她把自己的臉伏在他手上。其實他是坐在一張廚房裏用的椅子上,屁股下墊着一條疊成雙層的舊馬毯。可是,你幹嗎總是悶悶不樂地惦記着你的案子呀!她慢條斯理地問道。不,我一點也沒惦記我的案子,K説,相反,我考慮得可能太少了。你這樣做沒錯,萊妮説,你太倔強,這是我聽説的。誰告訴你的?K問;他能感到她的身體貼近了自己的胸部;他朝下凝視着她那頭濃密、烏黑、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如果我告訴你,我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萊妮回答道,請別問我他們叫什麼名字,記住我的忠告就行啦,以後別再那麼倔強;你鬥不過法院,你應該認罪。一有機會就認罪吧。你不認罪,就不可能逃出他們的魔爪,誰都無能為力。當然,即使認了罪,如果沒有外來援助,你也達不到目的;不過你用不着為此煞費苦心了,我來想辦法吧。你很熟悉法院和法院裏的種種陰謀詭計!K説;他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的膝蓋上,因為她緊緊靠着他,他覺得太重。這樣更舒服,她一面説,一面在他的膝蓋上坐好,撫平裙子,拉直上衣。然後她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身體向後微仰,久久端詳着他。如果我不認罪,你就不能幫助我嗎?K試探着問。我好像一直在找女人幫忙,他想道,幾乎吃了一驚,先是布爾斯特納小姐,後來是門房的妻子,現在是這個小看護。她看來對我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慾望。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好像這是她惟一該坐的地方!不能,萊妮慢慢搖着頭説,那我就無法幫助你。不過你一點也不想要我幫忙,你無所謂,你很傲慢,從來不聽別人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問道:你有女朋友嗎?沒有,K説。嘿,不對,你有!她説。嗯,對,我有,K説,你瞧,我否認有女朋友,可是我兜裏卻明明揣着她的照片。在她的懇求下,他把艾爾莎的照片拿給她看;她蜷縮在他膝上,久久凝視着照片。這是一張快相,拍的是艾爾莎在跳粉面舞的最後一場,她常在酒吧間裏跳這種舞;她的裙子在飄拂,猶如一把扇子,她把雙手按在結實的臀部上,揚起下巴,對某個沒拍進照片的人笑着。她的衣服緊緊裹在身上,萊妮一面説,一面指着她認為衣服繃得過緊的部位。我不喜歡她,她太粗獷,太俗氣。不過,她也許對你很温柔體貼,從照片上可以猜得出來。像她那樣高大健壯的姑娘往往不由自主地對人温柔體貼。但是她能夠為你而犧牲自己嗎?不能,K説,她既不温柔也不體貼,更不能為我而犧牲自己。到現在為止,我既沒有要求她做到前者,也沒有要求她做到後者。説實在的,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仔細端詳過這張照片。這麼説來,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並不很重要,萊妮説,她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噢,她是我的女朋友,K反駁道,我不想食言。好吧,就算她是你的女朋友吧,萊妮説,不管怎麼説,如果你一旦失去她,或者換一個女朋友,比如説換上我吧,你不會太想念她的,對不對?當然對,K笑着説,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她有一點比你強得多:她對我的案子一無所知,即使她知道了,也不會為此傷腦筋。她更不會設法讓我變得隨和點。這並不是她比我強的地方,萊妮説,如果她比我強的地方就是這一點,那我還有希望。她有什麼生理缺陷嗎?生理缺陷?K問。對,萊妮説,因為我有一個小小的生理缺陷。瞧。她抬起右手,伸出當中兩個手指,其間長着一層蹼狀皮膜,一直連到指尖;皮膜和手指一樣,很短。K在黑暗中一時沒弄明白她想給他看什麼;萊妮便抓過他的手,讓他摸摸皮膜。確實是只畸形的手!K説,他仔細看了看整隻手後又補充道:但也確實是只美麗的小手!萊妮頗為得意,她看着K不勝驚奇地把兩個手指頭掰開,然後又併攏,在放開它們之前還輕輕吻了一下。啊!她立刻嚷道,你吻了我!她匆匆欠起身子,張大嘴巴跪在他的雙膝上。K抬眼看着她,驚訝得幾乎目瞪口呆:她此時緊緊地挨着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胡椒粉似的很有刺激性的氣味;她一把摟過他的頭,俯下身去,咬着和吻着他的脖子,一直咬到他的頭髮根。你已經用我代替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大聲説,瞧,你畢竟用我來代替她了!她雙膝發軟,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幾乎倒在地毯上;K伸手想把她抱起來,結果卻被她拽倒在地。你現在屬於我了。她説。

    這是門鑰匙,你什麼時候想來都可以,這是她講的最後一句話;他向她告別時,她無目的地在他肩上親了最後一下。他走出門,來到馬路上;外面正下着小雨。他朝街心走去,希望能最後看一眼也許正站在窗旁的萊妮;但是他的叔叔突然從一輛停在房子前面的汽車裏走了出來,心不在焉的K剛才沒有發現這輛汽車。叔叔抓住他的雙臂,把他朝門口推去,好像要把他釘在門上似的。約瑟夫!叔叔嚷道,你怎麼能這樣!你的案子本來有了點眉目,現在又被你搞糟了。你偷偷和一個不要臉的小蕩婦溜走了,一呆就是幾個鐘頭,何況她顯然是律師的情婦。你連一個藉口也不找,什麼也不迴避,便明目張膽地跑到她那兒去,呆在她身邊。我們三個人在這段時間裏一直坐在那兒,一個是你的叔叔,正在為你盡力奔走的叔叔;一個是應該努力爭取過來的律師;特別是還有法院書記官,一個目前正在審理你的案子的重要人物。我們三個人坐在那裏商量怎麼幫助你,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和律師打交道,律師又謹小慎微地和法院書記官打交道。我原想你起碼該助我一臂之力,可是你卻溜走了。你離開了這麼長的時間,誰都瞞不住;當然,這兩位先生老於世故,沒提起你不在的事,他們要照顧我的情緒。最後,連他們也不能再無視事實了,只是因為此事不便提起,他們才一句話也沒説。有好幾分鐘之久,我們坐在那兒靜聽着,希望你能回來,但一切都白搭了。法院書記官在這兒呆的時間已經大大超過原定計劃。最後他只好站起身來,道了夜安;他顯然為我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沒能幫助我;他的熱情確實是數一數二的。臨走前,他在門口又等了一會兒。老實告訴你吧,他走後,我倒覺得寬心了;在那以前,我簡直喘不過氣來。身體欠佳的可憐的律師情況更糟,我和他告別時,這位好心人居然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你很可能會促使他的身體完全垮掉,很可能會催他早日走進墳墓;而你卻有賴於他的善意斡旋。你讓我你的叔叔在雨中站了好幾個鐘頭。我真為你發愁;你摸摸,我渾身都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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