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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母親看見,在街道的盡頭,站關睛排分不清面目的看上去一樣的人,像一堵灰色的牆,擋住了通往廣場的道路。他們肩上的刺刀,那些銳利的刀刃——發出了寒冷逼人的光。一陣冷氣,從這堵森然不動的牆上向工人們吹來。這股冷氣吹進了母親的胸口,刺進了她的心窩。

    她擠在群眾裡面,擠到了那些站在前面旗幟下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們混雜在一起的地方,擠到這裡,她好像有了依靠。

    她的肩胛緊緊地依貼著一個身體高大沒留鬍子的工人身上。那人是個獨眼,所以倏然扭轉頭來向她觀看。

    “你怎麼啦?你是誰?……”他問。

    “巴威爾·符拉索夫的母親!”她一邊回答,一邊覺得膝蓋以下在發抖,下嘴唇不自覺地松馳下來。

    “哦!”獨眼說。

    “同志們!”巴威爾說。“永遠向前進——我們沒有第二條路!”

    四周都很靜,連細微的聲響都能聽得清楚。旗子舉了起來,搖晃了一下,沉思般地在人們頭上飄動,平穩地向著灰牆般站著的兵士們前進。

    母親身體發抖,閉上了眼睛,驚叫了一聲——巴威爾,安德烈,薩莫依洛夫,馬琴,只有四個人離開了人群一直朝前走。

    菲佳·馬琴的嘹亮的聲音,緩緩地在空中顫動。

    你們已經做了犧牲……

    ——他唱。

    這是最後的鬥爭……

    ——兩個嘆息一般的粗重的低音,跟著唱起來。

    人們用細碎的腳步踏著大地,慢慢地向前面行走。忽然,一個堅決的、下了決心的新的歌聲,又流動起來。

    你們為了它,已經儘可能地獻出了一切……

    ——菲佳的歌聲,像一條鮮亮的絲帶,在空中飄蕩。

    為了自由……

    ——同志們齊聲唱著。

    “嘿……!”有人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叫喊。

    “唱起追悼歌來了,狗崽子!”

    “揍這個傢伙!”有人憤怒地喊了出來。

    母親用雙手後住了胸口,向周圍望了望,看到剛才擠滿了街道的群眾,都猶豫地站著,遲疑不決地望著拿了旗子前進的人們。跟在他們後面的,只有幾十個人,每前進一步,總有幾個向兩邊躲開,就好像街道中間的路是燒紅了的,燙疼了他們的腳。

    專制將要打倒……

    ——在菲佳的嘴裡,歌兒發出了預言……

    人民就要起來!……

    ——一股強大的合唱自信而威嚴地跟著他唱起來。

    但是,透過這整齊的歌聲,可以聽見輕微的話聲:

    “在發號令了……”

    “預備!……”在他們面前,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喊叫。

    刺刀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倒下來,狡猾地微笑著,迎著紅旗直伸過來。

    “開步走……”

    “他們出動了!”獨眼說,兩手塞在衣袋裡,大踏步地向路旁逃避。

    母親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

    兵士的灰色潮水波動起來,橫著排滿了整個街道,他們向前託著銀光閃閃的鋼齒梳子,腳步齊整地,冷酷地向前行進。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近了她兒子的身邊,同時看見安德烈也是很快地跨到了巴威爾前面,用自己的身體遮住他。

    “並排走,同志!”巴威爾厲聲喊道。

    安德烈唱著,反剪雙手,高仰起頭顱。

    巴威爾用肩膀推了他懷下,又喊道:

    “並排走,你沒有這種權利!走在前面的應當是旗子!”

    “解散!”一個矮小的軍官,揮舞著雪白的軍刀,尖聲地喊叫。他不彎膝蓋。抬起了腳,用靴底暴跳如雷地跺在地上。

    他那雙擦得很亮的長靴映入母親的眼簾。

    在他旁邊稍後一點,有一個身材高大、剛刮過臉、留著白色唇髭的人,他穿著紅裡子的灰色大衣,下身穿著鑲有黃色絲帶的寬筒軍褲。他也像霍霍爾那樣反剪雙手,高高地豎起很濃的白色眉毛,望著巴威爾。

    母親因為看見了太多的事情,在她腦中,有一種高聲的呼喊,隨著每一呼吸都可能從喉嚨裡迸發出來。這呼喊使她喘不過氣來,但是她兩手抓住了胸口,抑制住這個呼聲。

    群眾將他擠開,她跌跌撞撞,毫不思索,差不多是無意識地向前走去,她覺得她後面的群眾在漸潿減少,從對面逼過來的寒冷的巨浪,使他們彼此地散開了。

    護著紅旗的人們和灰色的行列,漸漸地接近。兵士們的面孔,可以清楚地看見了——這些面孔難看地壓成一條又髒又黃的窄帶子,橫著排滿了整條街,——在這條窄帶子上,高高低低地鑲嵌看各種顏色的眼睛,在它前面,刺刀的尖端,寒光逼人。刺刀對準了人們胸口,還沒有碰著他們,就已經把他們一個個地剔出了隊伍,使他們四分五裂地敗下陣來。

    母親聽見了背後有逃跑的腳步聲。壓抑著的驚惶的聲音,不斷地在叫喊:

    “散開,兄弟們……”

    “符拉索夫,快跑!”

    “回來,巴威爾!”

    “把旗子丟開,巴威爾!”維索夫希訶夫陰鬱地說。“交給我,我把它藏起來!”

    他用一隻手抓住了旗杆,旗子稍稍往後傾倒了一下。

    “放手!”巴威爾喊了一聲。

    尼古拉好像被火燙了似的把手放開。

    歌聲完全消散了。

    人們紛紛停住了腳步,緊緊地圍著巴威爾。但是,他依然排開了眾人,勇往直前。

    突然,一陣沉默襲來,它像是看不見地從天上降下來似的,立刻把人們籠罩在透明的雲霧裡。

    紅旗下面,最多不過二十個人,但他們卻是堅定不移地站著,——是一種為他們擔憂和想要對他們說些話的模糊願望,指引著母親朝他們靠近。

    “把他們手裡那個東西奪下來,中尉!”傳來那個高個兒老頭平穩的命令聲。

    他伸出一隻手,指著旗子。

    那個矮小的軍官跑到巴威爾跟前,伸手抓詮了旗杆,尖叫道:

    “放下!”

    “把手拿開!”巴威爾高聲地威逼。

    旗子忽而傾向左,忽而傾向右,紅彤彤地在空中飄蕩著,一會兒又筆直以豎了起來——軍官被推了出來,一下子坐在地上。

    尼古拉攥緊了拳頭,伸直了胳膊,快得異常乎尋常地從母親面前溜過去。

    “把那些東西抓起來!”老頭跺著腳,大吼一聲。

    幾個兵士跳向前去。有一個人掄了一下槍托——旗子抖了一下,就傾倒下來,隱沒在灰色的兵士裡面。

    “啊呀!”有人憂傷地叫喊了一聲。

    母親發出了野獸般的嚎叫。但是在兵士的隊伍裡面,她聽見了巴威爾清朗的聲音。

    “再見了!媽媽!再見了!親愛的……”

    “他活關呢!他記掛著我呢!”母親的心為之震動了兩下。

    “再見了,我的媽媽!”安德烈喊道。

    母親踮起了腳,揮著雙手,極力地想看看他們。在兵士們的腦袋之上,她望見了安德烈的圓臉——他微笑著,和母親打招呼。

    “親愛的……安德留夏!……巴沙!”她叫著。

    再見了,同志們!”他們在兵士的隊伍裡叫嚷著。

    回答他們的喊聲的,是許多零零亂亂的反響,這反響是從窗子裡,從屋頂上,以及從上面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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