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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到家的時候,尼古拉蓬頭垢面,手裏拿着一本書來給她開門。

    “回來了?”他喜出望外地喊。“真快!”

    他的那雙眼睛親切而又生動地在他的眼鏡後面眨着,像看見了久別重逢的親人。他幫她脱下了外套,滿臉帶着熱忱的微笑,雙眼直望着母親,説道:

    “昨天夜裏忽然來人搜查,我心裏琢磨——是為了什麼原因呢?會不會是您出了什麼事兒了?可是他們沒有把我抓去。

    要是您真被抓去了,當然不會把放過呀。”

    他把母親讓進餐室,繼續快活地説着他的情況:

    “可是,現在要把我解僱了,這倒不值得難過。整天計算那些沒有馬的農民人數,我早已經厭煩透了!”

    房間裏亂七八糟一派狼藉,好像是有一個大力士傻性大發,從街上推着房子玩,一直把房裏的所有傢什都弄得東倒西歪才能了事兒。相片堆了一地。壁紙被撕碎了,一條一片地掛在牆上。有一塊兒地板被挖了起來,窗台也翻了個個,爐子旁邊撒了一地煤灰。

    母親看到眼前這幅似曾相見的景象,禁不住搖了搖頭,然而扭過頭來看着尼古拉的臉,在他臉上彷彿看到了一種新的表情。

    桌子上放着熄滅了的茶爐和沒有洗的杯盤,幹酷和香腸沒放在盤子裏,就擱在了紙上;麪包皮、書籍、茶爐裏用的炭,都胡亂地堆在了一起。

    母親看到這些,禁不住笑出了聲。尼古拉也難為情地跟着笑起來。

    “這是我把遭劫的畫面上又添了幾筆,可是沒什麼關係的,尼洛夫娜,沒什麼關係的!我想他們還要再來,所以讓它這樣堆着吧。您這次出門怎麼樣?”

    這句話好像在母親心裏重重地揪了一下——她面前立時又呈現出了雷賓的姿態。她便覺得一回來沒有馬上講他的事,似乎很不應該。她緩步來到尼古拉麪前,垂着頭坐在了椅子上,竭力保持住鎮靜的姿態,唯恐有遺漏地認真講述起來。

    “他被抓去了……”

    尼古拉的臉抖了一下。

    “是嗎?”

    母親抬起手來示意他不要插話,自己又接着講下去,仿若她是坐在正義面前,向正義控訴迫害人類的罪行一般。

    尼古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臉色蒼白,嘴唇緊緊地咬着,認真地聽母親講述,他慢慢地摘下了眼鏡放在桌子上,然後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好像拂去無形的蜘蛛網。只見他的臉彷彿變得尖削了,顴骨異樣地突出了,鼻孔在掀動,——母親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因此心裏有點害怕。

    母親講完之後,他站起身來,把拳頭深深地塞進衣袋裏,默然地在室內徘徊起來。

    過了一刻,他才咬牙切齒地説:

    “他一定是一個很認真的人。他在牢裏一定很痛苦,像他那樣的人關在牢裏一定是特別難受的!哼!罪惡的當局!”

    他似乎是要抑制自己的激動,所以將手更深地塞在衣袋裏,可是母親還是能感覺得出這種激動,並且自己也被這種激動給感染了。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好像刀尖一般。他又在室內踱開了,邊踱邊冷冷地、憤怒地説道:

    “您看!這多麼可怕呀!一小撮愚蠢的人維護着自己危害人民的權力,毆打人民,壓迫人民,把大家壓得透不過氣來,您想想看,野性增長起來,殘酷變成了生活的規律!有些人可以隨便打人,因為他們打人可以不受懲罰而變得像野獸,他們有些虐狂——這是可以自由地充分表現奴性和畜生的習慣的奴才們所患的一種可惡的毛病。有些人一心只想着復仇,還有些人被打得呆鈍了,變成啞巴和瞎子。人民墮落了,全體人民都墮落了!”

    他站定在那兒,咬着牙齒,沉默了一會兒。

    “過着這處野獸般的生活,自己也會不知不覺地變成野獸!”他低聲説。

    可是,他終於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動,比較平靜地、目光堅定地望了望母親那張淚痕縱橫的臉。

    “但是,尼洛夫娜,我們不有再耽擱了!親愛的同志,大家都要振作起來……”

    尼古拉麪帶苦笑,走到了母親跟前,彎下身來,緊緊地握住了母親的手,詢問道:

    “您的箱子呢?”

    “在廚房裏!”她説給他。

    “我們門口有暗探,現在我們沒有辦法把這麼多印刷品拿出去而不讓別人看見,家裏又沒地方可藏了。我想,他們今天夜裏肯定還得來。所以説雖然很可惜,但我們也只有把東西都燒掉燒什麼?”母親問。

    “箱子裏的東西。”

    母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的意思,所以她心裏雖是悲慼,但還是因為自己的成功而產生了自豪感,這種感覺使她臉上佈滿了自信而又光榮的微笑。

    “箱子裏連半張傳單都沒有了!”她説。他的精神一下子就振作起來了,於是一氣講出了遇見楚瑪柯夫的事情經過。

    尼古拉認真地聽着,起初是不安地蹙着眉頭,可後來卻漸漸地出現了驚奇的表情,最後竟攔住母親的話,歡呼道:

    “啊呀呀!真是好極了!您呀,真是個幸運的人……”

    他緊握住母親的手,低聲説:

    “您對人的信任感動了他們……我真是像愛自己的母親那樣愛您的!……”

    她臉上帶着好奇的神色微笑不已,雙眼緊盯着他的舉動;

    她想知道,他為什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活潑而快樂。

    “總之,是妙極了!”他一邊搓着手,一邊微笑着説。“最近這些時日,我的生活過得非常愉快,——一直和工人們在一起,讀書啦,談話呀。因此説,在我的心裏積累了很多非常健康的、純潔的東西。尼洛夫娜,他們真是好人!我説的是那些青年工人,——他們個個都堅強而又敏感,心中充滿着瞭解一切認識一切的渴望。看見了他們,你就可以看見——

    俄羅斯將成為世界上最光明的民主國家!”

    他像宣誓一樣地確信而堅定地舉起了手,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説:

    “老是這樣子坐着寫字,人好像發酸了,在書本里和數字裏發黴了。這樣的生活幾乎過了一年了,——這真是不正常的情形。因為我一向是習慣了呆在工人中間,離開了工人就覺得很不自在,要知道,我是強迫着自己過這種生活。可是現在,我重新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可以跟他們時常見面,跟他們一塊兒工作。懂嗎,我現在是走進了新思想的搖籃,走到了青春的創造力的前面。這是驚人的樸實,驚人的美麗,令人非常興奮——叫人變得年輕了、堅強了,使生活充滿了活力!”

    他又是尷尬又是愉快地笑了起來。

    他的這種喜悦之情是母親能夠理解的,這使母親很受感動。

    “還有——您真是個好人!”尼古拉歡呼着。“您把人描繪得非常鮮明深刻,您對他們的認識也很清楚!……”

    尼古拉坐在母親身邊,不好意思地把他那格外興奮的臉龐轉向另一邊,整了整頭髮後,又轉過臉來了,望着母親,貪婪而放心地聽着母親這流暢而又簡單鮮明的故事。

    “這回真是驚人的順利!”他高興地感嘆。“這一回,您完全有坐牢的可能,但是,突然就變了!這樣看來呀,農民好像也動起來了,——然而這其實是很自然的!……那個女人——我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現在我們一定要增加專幹農村工作的人手!要人!我們目前缺的就是人……生活要求有幾百個人手,幾百個呀……”

    “要是巴沙能出來就好了!還有安德留夏!”母親低聲説。

    尼古拉望了望母親,然後垂下了頭。

    “尼洛夫娜,這樣的話您聽了一定很難受,可是我還是要説:我很瞭解巴威爾——他是不願意從監獄裏逃出來的!他願意在法庭上公開受審,他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裏,——他是不會逃避審判的,而且也沒有必要!他到了西伯利亞總會逃走的。”

    母親嘆了口氣,輕聲回答道:

    “那有什麼辦法呢?他是知道怎樣做才更好……”

    “哦!”尼古拉從眼鏡後面望着她,停頓了一下説。“要是您認識的這個農民能早點到這兒來就好了!要知道,雷賓的事必須寫在傳單上散發給農民,既然他的態度是這樣勇敢,那麼發一次傳單對他是絕對不會有害的。好!我現在就寫,柳德密拉可以很快地把它印出來……可是用什麼法子能儘快送到那裏去呢?”

    “我送去!……”

    “謝謝您,不過不要您去!”尼古拉不假思索地説。“我想,維索夫希訶夫去不知行不行,您看怎麼樣呢?”

    “要先跟他談談?”

    “請您跟他談談吧!另外還得教一教他才好。”

    “那麼,我呢?”

    “您不用擔心!”

    於是,他坐下來開始寫了。

    母親收拾着桌子,也抓空兒望望他。她看見他手裏的筆抖動着,在紙上寫出了一行行的黑字。偶爾,他脖子上的筋肉抖動起來,他便閉了眼,仰起頭,他的下巴也就跟着抖動起來。

    這讓母親看來很不放心。

    “好,寫好了!’他站起來説。“您把這張紙藏在身上。不過,您要知道,憲兵來的時候,您身上也要被搜查的。”

    “我才不怕那些畜生們呢!”她鎮定自若地回答。

    傍晚時分,伊凡·達尼洛維奇醫生來到這裏。

    “為什麼官方突然變得這麼慌慌張張的呢?”他在房間裏急急地來回走着,像是自問,又像是對別人發問。“夜裏總共搜查了七家。病人呢?”

    “他昨天就走了!”尼古拉回答説。“你看,今天是星期六,他們那裏有朗誦會,他不想缺席……”

    “哦,太傻了!頭打破了不養着還去聽朗誦會……”

    “我跟他説了,可是他不肯聽……”

    “想要在同志們面前誇口。”母親插嘴。“他會説,你們大傢伙看看——我已經流了血了……”

    醫生望了望母親後,故意裝出一副兇惡的樣子來,咬着牙説:

    “哦,好一個兇惡的女人……”

    “喂,伊凡,這兒沒有你的事,我們在恭候着客人——你走吧!尼洛夫娜,快把張那稿子交給他……”

    “又有稿子?”醫生驚呼道。

    “就是!你快拿去交給印刷所。”

    “我拿上!就送去!別的還有沒有?”

    “別的沒有了。門口有暗探。”

    “我看見了。我的門口也有。沒什麼了不起的!那麼,再見了!兇惡的女人,再見了。你們知道嗎?墓地上的衝突,結果是一件好事情了!滿城風雨地都在議論。關於這次事件的傳單,你寫得非常好,也很及時,一向我總主張嘛——壞的和平不如好的爭吵……”

    “得啦,你快走吧!”

    “您的態度可不大客氣呀!尼洛夫娜,跟我握手吧!那個小夥子做事到底太傻了,頭破血流的還去……你知道他住的地方嗎?”

    尼古拉告訴了他。

    “明天應該去看睦他——這孩子很不錯,對嗎?”

    “對!很不錯……”

    “應該好好地關心他愛護他,——他的頭腦是健康的!”醫生一邊往外走一邊不停地説着。“正是這種青年才能成長為真正的無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將來等我們要到那個大概已經滑階級對立的地方去的時候,他們就能接我們的班代替我們……”

    “伊凡,你怎麼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

    “我很快活,這就是緣故。那麼——你是準備去坐牢了?

    希望你在裏面休息休息,好好休息休息……”

    “我謝你了,我並不累。”

    母親站在一旁聽着他們二人的談話。他倆那種對青年工人的關心之情,叫她覺得非常歡喜。

    送走了醫生之後,尼古拉和母親喝着茶,吃了點東西。一邊低聲談論,一邊恭候着夜裏的客人。

    尼古拉久久地給講述他的同志被流放的事情,講到有些同志已經逃走了,化名繼續幹着他們的工作。

    撕去了壁紙的牆壁,聽了這些無私地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改造世界這個偉大事業的同志們的英勇事蹟,彷彿又是吃驚又不相信似的,所以就把他那輕輕的説話聲推開來。

    温暖的影子親熱地圍繞着母親,使他心中對那些未曾認識的人們萌發了温暖的愛意。這些人在她的想象中構成了一個充滿了無窮力量的巨人。這個巨人款款地然而不知疲倦地在大地上走着,用他那熱愛自己熱愛勞動的巨腕,清除着地面上千百年來虛偽的黴菌,晾給廣大人民那單純而又明白的真理……

    這個偉大的真理漸漸地甦醒過來了,用同樣親切的態度號召着所有的人們,並幫助他們每個人都擺脱貪慾、惡意和虛偽——這三種用無恥的力量來征服和威脅世界的惡魔……這個巨人的形象在她心裏喚起的這種感情,正像她過去站在聖像前面,用充滿快樂和感謝的祈禱來結束一天的生活時的那種感情一樣——因為那時候她覺得那一天在她的生活中過得是比較輕鬆的。

    但是現在,她已經忘記了那樣的日子。

    然而,那種日子所喚起的這種感情卻擴大了,變得更光明、更歡欣,在靈魂裏生了更深的根,它好像有生命,越來越亮地燃燒起來。

    “憲兵好像不來了!”尼古拉突然轉了話鋒恍惚般地説。

    母親朝他看了一眼,惱愠地説:

    “哼!他們那些畜生!”

    “是啊,可是您該休息了,尼洛夫娜,您一定累壞了吧,——您的身體真棒!雖説遇着這麼多不安和憂慮,——都能輕而易舉地忍受過去,真了不起!不過,只是頭髮白得很快。好啦,去休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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