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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颱風過境

    溺斃事件

    去年八月十六日天還沒亮,鳳千代子的第一任丈夫——笛小路泰久被人發現沉屍在輕井澤的水池裏。

    當時他身上只穿一件微髒的內褲,宛如一隻幹扁的青蛙浮在池面,其餘衣物全都丟在水池旁的草叢裏,衣物上面還放着一隻手錶。

    曾經是大明星的笛小路泰久為什麼會死得如此詭異?

    警方調查過那一帶,並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跡,也沒有強行脱下衣服、鞋子的跡象,襪子甚至還好好地塞在鞋子裏。

    從現場各種情況來研判,有可能是笛小路泰久在前一天晚上,也就是昭和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的深夜,自行脱下身上的衣物,只穿着內褲走進水池裏。

    水池旁的遺物中,除了那隻鍍金的手錶外,從上衣口袋找到的皮夾裏只有三千元;當時笛小路泰久剛被保釋出來,這些東西是他所有的遺產。另外,在他脱下來的衣物旁有一瓶快喝光的黑牌“約翰走路”,那天晚上有人曾經看見他手持酒瓶在霧夜裏走着,警方也從酒瓶上採到他的指紋。

    笛小路泰久的屍體經過他母親同意,送交警方解剖化驗,斷定死因是心臟麻痹。

    警方從笛小路泰久的胃部檢驗出大量酒精,但是並沒有發現有他殺的嫌疑;他的身上既沒有外傷,肚子裏也沒有進水。

    警方所做的判定如下——

    笛小路泰久因為飲酒過度,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誤將水池想象成某地,才會自行脱下身上的衣物走進池裏。他這幾年生活萎靡,心臟的狀況不好,加上當天夜裏他飲酒過度,入夜後冰冷的池水使他的髒急速麻痹。

    從笛小路泰久胃部幾乎沒有喝進池裏的水來看,他應該是在跳進水池的一瞬間,心臟立即麻痹身亡。

    笛小路泰久之所以會產生這麼可怕的幻覺,一方面是因為他飲酒過量,另一方面則是當天晚上的濃霧作祟。

    神門水池附近一過晚上八點,就算手持手電筒也很難看清三公尺遠的前方;它是一個冬天可當溜冰場、夏天可以滑船、垂釣的半人造水池,長約五十公尺,寬約三十公尺。

    水池邊有一棟兩層樓建築物,樓下是咖啡屋兼快餐店二樓則是東京一家中華料理的分店,每到冬天,這裏便成了溜冰者投宿的地方。

    解剖結果指出笛小路泰久的死亡時間大約在八月十五日晚上十點至十一點之間,這個時間住在神門水池旁的遊客大都已經入睡。雖然有些人跑去看孟蘭盆舞祭,但大多數人還是因濃霧的關係而留下來,也沒有人聽見任何爭吵聲或求救聲。

    警方研究發現笛小路泰久放置衣物的地方是距離兩層樓建築物最遠的對角線位置。在一個濃霧瀰漫的靜謐夜晚,如果有人發生爭執,應該會傳出爭吵的聲音才對。從這一點來看,笛小路泰久應該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落水致死。

    不過,輕井澤警局的日比野警官堅持這是一樁他殺案件,因為法醫在解剖屍體時,發現笛小路泰久死前曾與人有過性行為。只可惜屍體浸泡在水裏七個鐘頭左右,因此無法鑑定和他發生性關係的女子血型。

    (這名女人會是誰呢?)

    飛鳥忠熙整個人埋進藤椅沙發,雙手交握,神情嚴肅地思考這件事。

    (當時為笛小路泰久籌措保釋金的是千代子,那麼……)

    就在飛鳥忠熙的表情越來越難看的時候,電話鈴聲又再度響起。

    他一接起電話,就聽見話筒那頭傳來多岐的聲音。

    “是一彥先生打來的。”

    “哦,把電話接過來吧!”

    “喂,叔叔嗎?我是一彥。”

    “一彥,你也真是的,為什麼不來叔叔這裏?”

    “對不起,昨天晚上停電,我怕帶給府上不便。”

    “這麼客氣做什麼?”

    其實村上一彥並非因為停電而不來,主要是他看見鳳千代子了。

    “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的場教授朋友的別墅。”

    “別墅在什麼地方?”

    “南原。”

    “你今天有什麼計劃嗎?”

    “中午過後,我想跟的場教授去拜訪您;颱風走了,不知道您那邊的損失嚴重嗎?”

    “非常嚴重。你那裏呢?”

    “我們住的這棟別墅還好,只是對面的落葉松林被颱風颳得慘不忍睹,就連粗大的樹幹都給吹得東倒西歪,您説是不是很慘啊?”

    “這裏也是一樣。我最引以為做的落葉松被颳得一乾二淨,唯一的好處是視變寬闊了,哈哈哈……這已是既成的事實,再感嘆也於事無補。對了,你要不要過來我這裏?希望待會兒能見到的場教授。”

    “我們可以去拜訪您嗎?”

    “當然可以。你再這麼見外,真教我不知該説什麼才好。”

    “我沒這個意思,那我們一點左右去拜訪您。”

    “好啊!你來這兒,叔叔有件事想麻煩你。”

    “是什麼事?請您儘管吩咐。”

    “你知道笛小路的別墅吧!在櫻澤的最前面……”

    村上一彥沉默了一會兒説:

    “是,我知道。”

    “你來這裏的途中可以代我去探望一個人嗎?美沙這女孩獨自一人在家,又遇上這麼強的颱風天,女孩子總是比較膽小……”

    “美沙一個人在家?她奶奶呢?”

    “篤子夫人去東京還沒有回來。你知不知道信越線交通中斷的事?”

    “聽説今天早上五點左右,不知道在第幾號隧道的入口發生土石坍方。”

    “好象是在熊平那一帶。篤子夫人從東京打電話回家,説她沒辦法立刻趕回來,因此美沙很害怕,剛剛才跟我通過電話。”

    “我知道了,我會順道過去看看她的情況。”

    “好,那麼一會兒見!”

    飛鳥忠熙放下話筒後,頃刻間,他的臉又罩上一抹陰霾。

    警方一直查不出當天晚上和笛小路泰久發生性行為的女人是誰,但日比野警官基於當時認識笛小路泰久的人都在輕井澤這個理由,認為這樁命案疑雲重重。

    笛小路泰久的前妻——鳳千代子在與他離婚之後,相繼和三個男人結婚,如今又和飛鳥忠熙陷入熱戀。

    笛小路泰久發生意外時,只有鳳千代子的第二任丈夫已經去世,其餘三人和她都在輕井澤。當時飛鳥忠熙也待在“萬山莊”,鳳千代子和笛小路泰久的女兒美沙、笛小路泰久的繼母——篤子則在高原的別墅避暑。

    這些人雖然待在不同的地方,但是在笛小路泰久慘死的那段時間,他們確實在輕井澤,這正是日比野警官感到懷疑之處。此外,他對前年年底鳳千代子第二任丈夫的死亡存疑,警方迄今仍找不到有力的證據。

    突然間,電話鈴聲響起,驚醒了飛鳥忠熙的瞑想。

    “爸爸,我是熙子,聽多岐説家裏的情形挺嚴重的。”

    “是啊!你那邊的情況如何?”

    “這裏還好,樹木被颳倒不少,不過大致的情況還好。”

    “河水沒有暴漲吧?”

    “沒有,可是爸爸親手栽種的白樺樹全都被颱風連根拔除了。”

    “哈哈……我這裏也一樣。昨晚你一個人在家怕不怕?”

    “嗯,還好有榮子在。”

    “榮子不是去看孟蘭盆舞祭了嗎?”

    熙子先是尖叫一聲,沉默一會兒之後,才聽見她以平穩的語氣説:

    “爸爸,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美沙剛才打電話給我,她説榮子和笛小路家的女傭一起去看孟蘭盆舞祭。”

    飛鳥忠熙儘量以輕鬆的語氣和熙子説話,可是他的喉嚨深處卻好象哽住一根魚刺似的。

    “榮子出門沒多久就停電了,接着風勢越來越強,我的確有些害怕,因為我壓根兒沒想到颱風會來……”

    “你跟鐵雄聯絡過了嗎?”

    “剛才那邊有來過電話。”

    “那麼他怎麼説?要立刻趕回來嗎?”

    “是的,他説已經到了上越線附近,剛才‘神門土地’的川本來過電話。”

    “是嗎?他也給了我一通電話。”

    “川本説會派人處理善後,所以爸爸不用擔心,您自己要保重哦!”

    “嗯,那麼再見了。”

    熙子冷淡的口氣總讓飛鳥忠熙有一種孤寂的感覺。

    他搖搖頭,再度想起去年的事……

    回憶往事

    鳳千代子是擅長畫美女圖的大師——鳳千景的女兒,母親歌子是新橋的名妓,同時也是舞蹈高手。歌子向風千景學習日本畫時,兩人相戀而結婚。

    鳳千代子是獨生女,生於大正十四年,今年三十六歲,不論容貌、才氣都非泛泛之輩。她念女校三年級的時候,經人介紹到東洋電影公司工作,生平第一次離開父母身邊,住在母親京都友人的住處,當時她才十六歲。

    笛小路泰久比鳳千代子早一步進人東洋電影公司,擁有貴族血統和斯文俊秀的臉蛋是他優於其他人的本錢。他是子爵——笛小路泰為的妾室所生,子爵的正室沒有為他生下一兒半女,所以笛小路泰久出生之後便立刻被送往正室居住的地方。

    鳳千代子一進入電影公司,便和笛小路泰久以銀幕情侶的姿態出現在觀眾面前,這對俊男美女的組合立刻成為東洋電影公司的搖錢樹。

    自從昭和十五年以來,兩人合作過不少片子,笛小路泰久的演技平平,但風千代子卻不斷進步,為她的演藝事業紮下穩定的基礎。後來,由於笛小路泰久的繼母篤子反對他們的婚事,兩人因此私奔;這個消息震驚了當時的社會,他們倆因此受盡世人批評,不見容於電影界。

    昭和十八年笛小路泰久被徵召入伍,第二年,鳳千代子生下美沙。

    篤子害怕從軍的笛小路泰久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笛小路家就會絕後,因此答應讓風千代子入籍笛小路家,美沙則交由篤子養育。

    離開電影界後,鳳千代子參加流動式的劇團演出,她在劇團裏認識第二任丈夫——阿久津謙三。

    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晚上的一場空襲中,笛小路家化為灰燼,剛喪夫的篤子趕緊將避難用的行李送至岡山的友人那邊,歷經重重困難才和孫女美沙一起逃到岡山;六月二十八日的夜晚再次遭遇空襲,篤子和美沙疏散到作州的津山,鳳千代子再見到自己的孩子時,已經是一年兩個月之後的事了。

    戰後,鳳千代子重回電影界,昭和二十年春天,她在吉祥寺買房子,將篤子和美沙從津山接過來住。

    笛小路家沒落之後,篤子只好依靠媳婦過日子;但風千代子不喜歡和篤子同住一個屋檐下,於是搬出去和以前念女校的友人一起住。

    昭和二十三年春天,笛小路泰久返鄉,鳳千代子在成城買一棟房子作為夫妻倆的住處。笛小路泰久曾經重回演藝界,可是觀眾的口味和戰前截然不同,他只拍了兩、三部電影便消聲匿跡。

    昭和二十四年初,笛小路泰久和鳳千代子正式離婚。三十四年春天,他因詐欺罪銀鐺入獄。

    昭和二十五年春天,鳳千代子受阿久津謙三邀請而到“草實座”劇團客串演出,兩人因此而迸出愛的火花,當年秋天,阿久津謙三舍棄元配——也是演員的藤村夏江,和鳳千代子步上紅毯的另一端。但是他們一起生活的時間不長,昭和二十八年春天兩人便協議離婚。

    第二年,鳳千代子嫁給西洋畫家慎恭吾。慎恭吾在某週刊的請託下,以鳳千代子為模特兒,為該週刊繪製封面,從那時起,鳳千代子的婚姻便成了媒體爭相報導的話題,所有人都猜測這對夫妻的婚姻恐怕維持不了多久。

    昭和三十一年春天,鳳千代子果然再度與第三任丈夫離異。

    離婚後,她到巴黎旅遊,不料竟又和在巴黎進修的年輕作曲家津村真二墜人情網。那年秋天,他們兩人閃電結婚,自然又成為媒體爭相報導的話題。昭和三十二年秋天,兩人開始分居;三十四年春天正式分道揚鑣。

    在分居的那段日子裏,鳳千代子認識了飛鳥忠熙。

    鳳千代子對美沙有什麼樣的情感呢?

    戰後,她不間斷地供給美沙生活費,但這並不是出於母愛,而是一種身為人母的責任感。

    美沙是個漂亮的少女,從小就深受氣喘的折磨,一發作起來經常整夜無法入睡,所以連上學的時間也往後延一年。她唸到二年級便因身體不適而休學,由奶奶在家裏教育她。美沙今天能長得這麼健康,完全是篤子悉心照顧的結果,鳳千代子對這一點的確心懷感激。

    昭和二十八年,美沙的氣喘惡化,鳳千代子聽從醫生的建議,為美沙買下位於輕井澤的別墅。從此,美沙每年都可以在奶奶的陪同下來到這裏避暑,身體因此變得健康許多,一直困擾她的氣喘也痊癒了。

    昭和三十三年底時,鳳千代子的第二任丈夫——阿久津謙三突然死於非命,飛鳥忠熙的思緒現在就停在這件事上面。

    阿久津謙三在昭和二十八年和鳳千代子離異之後,一個人在公寓裏過活。他再度對劇團燃起旺盛的企圖心,使得“草實座”的發展愈來愈蓬勃。

    昭和三十三年,“草實座”共舉行四次公演,這四次公演的成績一次比一次好,阿久津謙三為此感到相當自負。

    接近歲末的二十八日晚上,“草實座”的所有工作人員在築地一家飯館吃尾牙,其間的活動相當熱鬧,參加的人員超過三百人,對阿久津謙三來説,那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當時,正和鳳千代子分居的津村真二曾經造訪阿久津謙三,他對這件事的解釋是:只是順道過去向阿久津謙三表示歉意罷了。

    不過根據在場的人員表示,阿久津謙三曾經離席三十分鐘,到另外一個房間和津村真二密談。津村真二從房間出來時,臉上的表情十分僵硬;而阿久津謙三目送津村真二離去時,神情黯然地喃喃自語道:

    “那個男人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

    沒有人知道阿久津謙三這句話是不是針對津村真二和鳳千代子的婚姻有感而發,但是由開春之後,津村真二就跟鳳千代子正式離婚一事來推斷,似乎有那麼一點關係。

    在他們兩人會面之後的兩個鐘頭內,阿久津謙三慘死在車輪上。

    尾牙結束後,阿久津謙三帶着幾名年輕團員和劇評家去銀座“續攤”。一行人離開不曉得是第幾家酒吧的時候,正好有一輛卡車經過,其他人都站在原地等卡車駛過,只有阿久津謙三不等卡車駛過便衝出去。

    當卡車從大家的面前開過去時,所有人都看見一輛車子正全速彎過對面的街角,而阿久津謙三就躺在那輛車子駛過的路上。

    由於事出突然,目擊者又喝得爛醉如泥,沒有一個人能清楚指認那是不是一輛計程車,甚至連車牌的顏色都記不清楚……數月後,鳳千代子的第一任丈夫——笛小路泰久被人發現陳屍在輕井澤的神門水池裏。

    此時桌上的電話鈴聲再度響起,飛鳥忠熙一拿起話筒就聽見多岐説:

    “是鳳女士打來的。”

    (現在的時刻是十二點,可是又不方便去探望她……)

    飛鳥忠熙萬分無奈地説:

    “把電話接過來。”

    “這樣好嗎?聽她説話的語氣,情緒好象不太穩定。”

    “沒關係,大概是受到颱風的影響吧!”

    (這不像是千代子的個性啊!)

    飛鳥忠熙心理這麼想着,忽然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女人哭泣的聲音。

    “什、什麼?”

    飛鳥忠熙聽了鳳千代子説的話,不由得發出驚訝的聲音。

    “好的,我馬上趕來……鎮定一點!就像平常一樣。”

    掛上電話後,飛鳥忠熙茫然了好一陣子。

    之後他叫多岐為他接通外線電話,由他親自撥號。

    待電話那頭有人接起電話時,他説:

    “喂、喂,請問是南條公館嗎?我是飛鳥……飛鳥忠熙,請問金田一先生在嗎?是……對不起,麻煩請金田一耕助聽電話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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