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突然親吻他,被他温暖、柔軟,近乎人類的皮膚觸感撩撥起來。天呀,我真恨自己正在撫摸他的雪白手指。這雙手現在幾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毀滅他。我懷疑他是否知情。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訴他、問他,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啓齒。以前他總是有那麼多問題,但是現在他得到許多答案,也許多過他所想要的程度。這對他的靈魂有何影響?我呆呆地瞪著他看。他站在那裏,充滿親愛與耐心的模樣真是美好呀!然後,我像個傻瓜般地衝口而出。
“現在,你愛我嗎?”
他微笑。噢,看他微笑時臉龐柔和地亮起來的樣子,真是令我渴望得心痛。
“是的。”他説。
“想來一場小小的冒險嗎?”我的心藏猛跳。如果這樣説,也許會更壯麗:“想要打破規則嗎?”
“你這是什麼鬼意思?”他低語。
我開始以微微狂熱的調調兒笑起來。真好,我一面笑,一面看他臉色微妙地轉變。現在,我讓他真的憂慮了!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還做不做得到。沒有她在,也許我會像依喀路斯一樣地墜落——
“得了罷,路易斯。我説,只是場小小的冒險。我保證,這回我可沒有設計要惡搞西方文明,或奪取兩百萬名搖滾樂迷的心。我只想作點小事……嗯,也許有點淘氣,但是我會作得很有格調。我的意思是,這兩個月來,我不是乖得要命嗎?”
“你到底在説什麼?”
“你究竟要只要跟我一起去玩一玩?”
他輕微地搖搖頭,但那不是拒絕。他在思慮。他的手指掠過他的頭髮。這麼美的黑髮!這是除了他的綠眼睛之外,他首先吸引我的地方——不,那是謊言!最吸引我的,其實是他的表情:激情、純真、纖細無比的心靈。我真是愛死他了!
“這場冒險何時開始?”
“現在。”我説:“你有四秒鐘好下定決心。”
“黎斯特,現在都快天亮了!”
“是這裏快天亮了。”我説。
“你這是什麼意思?”
“路易斯,抱住我。如果我無法鬆脱,你就很安全。嗯,這樣就行了。遊戲嗎?下定決心啦,我要走了!”
他什麼都沒説,只是無比關愛地看著我,使我幾乎難以承受。
“要不要?”
“我也許會後悔,可是……”
“那就是要啦!”
我以雙手抱緊他,然後我將他飛離地面。他嚇呆了,往下看著我,好像他輕若無物。然後我把他放下來。
“老天。”他低聲説。
嗯,還等什麼?如果我不試試看,我就永遠不知道是否可行。突然間,我感到一股純重的痛楚,想起我和她一起飛昇的情景。我慢慢地摔脱這個想法。
我環抱他的腰身,默唸:上升。我的右手伸出,但好像沒有必要。我捫和冷風一起快疾地飛翔。
墓園在底下舞動,像個碎片散落在樹叢的小玩具。
我見他驚駭的大喊。
“黎斯特!”
“抱住我的頸子。”我説:“我們要往西飛,再往北。中途會浮游一陣子——總會遇到太陽尚未下降的時候。”
寒風吹拂。我早該想到他會受凍,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表示,只專注地看著雲層與霧氣。
當他凝注著近在咫尺的星星時,我感受到他的興奮。他看上去像一座優美的雕像,除了他隨風飄逝的淚水。地已經不再驚恐,代之以全然的心蕩神馳。沒有必要告訴他該觀察什麼、該記取什麼。他自己就可以決定。多年前當我掠獲他時,他就可以自己洞察一切。後來他卻指責我沒有引導他。難道他不以為那並沒有必要嗎?
我沉浸在身心的飄浮快感,感覺他緊貼著我,但又輕盈無比:純粹的路易斯,和我在一起,屬於我,而且沒有任何負擔。
我在導航飛行的路徑,正如她教導我的,同時想起許多事:當我首次看到他,他從紐奧爾良的一間酒館走出來,酩酊大醉、和別人爭執。我跟蹤他走人無底的暗夜。當我將他擁入懷抱的前一刻,他的眼眸緊閉:“你是誰?”我知道,第二夜我一定會回去找他,即使我得找遍全城,雖然我將瀕死的他留在石板路面上。我得擁有他,我要他,就像我要所有我想要的東西,想做我想做的一切。這就是問題所在。而無論是她賜予我的苦難、力量,或者到頭來的恐怖,都絲毫無法改變這一點。
距倫敦四英哩遠。
日落後一小時。我們躺在草地上,遠處的房屋窗口隱隱透出微光。我真喜歡這種歐式建築,難怪它們招惹了這麼多鬼魂。
他突然醒過來。在風的吹拂下,他無法抗拒那迷醉的滋味。他的聲音有點迷惘。
“我們在哪裏?”
“泰拉瑪斯卡的總部。倫敦郊區。”
我在想,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激發最大的樂趣。
“我們在這裏幹嘛?”
“小小的冒險,我説過了。”
“等等,你沒説要來這裏。”
“我沒有嗎?它們的地窖裏收藏克勞蒂亞的日記,還有馬瑞斯的畫作。潔曦沒有告訴你嗎?”
“那又怎樣?你想闖進去,大肆奪掠一番?”
我笑了:“那並不好玩,聽起來頗無趣。我不想拿回日記,那是克勞蒂亞的東西。我想和總裁大衞·泰柏特談談。你知道,那些人是所有人類當中,唯一相信我們存在的少數。”
內在絞痛了一下,但是好戲就要開始上演了。
他震驚得説不出話,真有意思。
“你不是當真的罷?”他非常不悦,“黎斯特,別去挑逗這些人。這些人類以為潔曦已經死了。她的家人寄了封信過來。”
“當然我不會揭穿這個。我只是想和大衞·泰柏特聊聊。他參加了我的演唱會。我想,他可能迷上我了。我想知道——甭提了,等著瞧罷!”
“黎斯特!”
“路易斯!”
我模仿他的語氣,站起來,也把他拉起來。並不是他需要我幫忙,是因為他就是坐在那裏瞪著我、抗拒我,想搞清楚怎麼一回事,然後好控制我。唔,真是浪費時間。
“黎斯特,如果你這樣做,馬瑞斯會氣瘋的!”他懇切地説著,他的面容變得更鋭利,高聳的顴骨和綠眼睛燃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最嚴重的規則——”
“路易斯,你讓它更加無可抗拒!”我説。
他揪住我的手臂:“瑪赫特會怎麼想?這些人類是潔曦的朋友!”
“她能怎麼做?派瑪凱來打碎我的腦袋,像砸破雞蛋一樣嗎?”
“你真是一點耐心都沒有。”他説:“你到底有沒有從這些教訓裏學到任何東西呢?”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進去?”
“你不可以進去!”
“你看到那窗户沒?”我抱住他的腰,現在他可逃不掉了:“大衞·泰柏特就在上方的房間。他正感到困惑。他知道我們發生了一些事,但是他無法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光溜進他隔壁的房間,再從窗户裏進去。”
他想掙脱開,但我抱緊他。轉眼間,我們就飛進屋裏了。
我們站在一間卧室裏,凝視著伊利莎白時期的加劇和火爐。
路易斯盛怒無比,狠狠地向著我,以迅速、憤惱的動作整理他的衣服。
大衞·泰柏特從他書房裏半掩的門縫瞪著我們。他穿著一件優雅的灰色夾克,手握著筆,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們。
嘻,多麼可愛!
我走進書房,仔細地觀視他:深灰色頭髮、清澈的黑眼、線條英俊的臉、表情熱忱而且非常聰明,就像潔曦與凱曼的形容。
“你得原諒我。”我説:“我應該敲門。可是我覺得,這會面應該有隱私性。你當然知道我是誰。”
他一個字都説不出來。
我的目光移到桌上,看到我們的檔案。多麼熟悉的名字,“吸血鬼劇院”、“阿曼德”、“惡魔班傑明”與“潔曦”。
旁邊還有一封信,奇自潔曦的阿姨瑪赫特,説明潔曦已經去世了。
我等待箸,考慮是否要強迫他開口説話,但是那不太好玩。他仔細地審視我,比我打量他時更緊張。他正在用超感念力背下這一切的細節,以便日後寫下所有的經過,不管現在他有多麼驚悚。
他長得很高,身材標準,有一雙形狀優美的大手,是個不折不扣的英國紳士。他喜歡西裝、皮革、深色木料、喝茶、屋外的潮濕與黑暗,以及整個屋內的感覺。
他大約六十五歲,很棒的年齡,知道許多青少年不知道的事情。正是馬瑞斯在遠古羅馬時代的年齡翻版。
路易斯還是留在另一間房裏,他也知道。他看看卧室,又轉過頭來看著我。
然後他站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他竟然伸出手,像初次見到陌生人的紳士説:“久仰大名。”
我笑了,禮貌地緊握他的手,觀測他的反應:當他接觸到我毫無生命感的冰冷雙手時,該有多震驚?
他是很驚懼,但是他又同時感到強烈的好奇與興趣。然後他十分禮貌又順應地説:“潔曦沒了,對吧?”
我為他的語言傾倒。英國男人真是絕頂的外交家。我開始假想這個國家的惡棍會是什麼德性?然而,這裏的氣氛充滿對潔曦的哀悼,我怎麼可以這麼輕忽他人的哀傷呢?
我嚴肅地看著他:“不,別搞錯。潔曦已經死了。”我堅決地與他對視,不能造成誤解:“忘記潔曦。”
他輕輕點頭,眼睛垂下一會兒。然後他又充滿好奇地盯著我。
我在房裏走來走去,瞥見路易斯在隔壁房裏倚著壁爐站立,以強烈的輕蔑與反對眼神看著我。但是現在可不是嗤笑的時機。我一點都不想笑,我想起凱曼説過的一番話。
我對他説:“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請説。”
“如果太陽昇起時,我在你這裏,必須借用你的地窖避光,陷人無意識的沉眠——你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你會怎麼辦?會不會殺了我?”
“我不會。”
“但是你知道我是誰,你對我的屬性絕無懷疑。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理由很多。”他説:“我想探索你,和你談話。我不會殺你,沒有理由這樣做。”
我搜索他的心靈。他説的都是真話。他認為殺掉我這麼神秘的東西,是不恰當且不高貴的舉止。
他輕笑:“一點也沒錯。”
心靈透視者,但力量不強。他只能透視表面思緒。
“別太肯定喔。”
又來了,但是他可真是個君子。
“第二個問題。”
“請便。”
他的懼意已經煙消雲散了。
“你想不想要黑暗贈禮,也就是:成為我的同類?”我的眼角瞥見路易斯,他向我搖頭,又轉身背對我。
“我並沒有説我一定會給你,但是你願意要嗎?如果我要給你。”
“不。”
“噯,得了罷!”
“再過百萬年我也不想,要以上帝為證。”
“你又不信仰上帝!”
“這只是一種表示,但是我真的不想要。”
我微笑。真有意思,我亢奮地感受到體內的血液滾燙起來。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這一點?我看起來嚇人嗎?在我們的族類中,不知道有誰在興奮狀態時還看上去像個完美的人類!
“我不會改變主意。”
“你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一百萬年太長了。”
他誠摯的笑着,但還是堅持原來的答案。
“我才不相信你。”
我打量他房裏的荷蘭風景畫,突然間,哀傷湧上心頭。一切都沒變,我只是因為受不了孤寂才跑到這裏。我要站在他面前,我要聽他説出來,他知道我是什麼。
驟然間一片黑暗,我説不出話來。
“是的,”他柔緩的聲音響自我身後:“我知道你是什麼。”
我轉過頭,幾欲哭出來,只因為這裏的温暖、人類的氣味、人類的眼神。我硬生生地止住衝動。我不想讓情緒失控,用太蠢了。
“你讓我大惑不解。”我説:“你既不想消滅我,也不想變成我的同類。”
“沒錯。”
“我還是不相信。”
他的臉上出現些許陰霾,那是很有趣的陰霾。他在害怕我在他身上看出他並未察知的弱點。
我拿起他的筆:“借我好嗎?請再給我一張紙。”
他立即給我。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所有的一切都顯得如許純淨無瑕,墨水瓶、筆套,就像是站在我眼前的英國紳士。
“這是個巴黎的電話號碼。”我將寫好的紙放在他手上:“這個經紀人知道我的全名,黎斯特·狄·賴柯特,相信你的檔案也有。當然,他並不知曉我的屬性,但是他可以迅速地聯絡到我。”
他沒説什麼,只是默記下電話號碼。
“當你改變主意,想要永生不死時,打電話給我。我會再回來。”
他想出聲抗議,我制止他。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坐在他的椅子上,雙手交叉:“也許你會罹患絕症,也許你突然中風,也許你今晚會做惡夢,開始恐懼死後的空妄。沒關係,當你改變主意時,只消一通電話——但記住,也許我不會給你黑暗之吻——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對話。”
“我們已經在對話了。”
“不,還沒有。”
“你以為你不會回來嗎?我想,無論我有沒有打電話,你都會回來找我。”
真令我驚異,稍微戳到我的自傲。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微笑,他真是個有意思的男人。
“你這個花言巧語的英國混帳。”我説:“你居然敢對我們這種紆尊降貴的語氣説話,也許我現在就該幹掉你。”
是了,他震懾住了。我知道自己刻意微笑起來的樣子有多可怕。
他把那張紙摺好,放進夾克裏的口袋。
“請接受我的道歉。”他説:“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回來。”
“那就打電話。”
我們互瞪許久。我終於詭笑起來,站起來瀏覽他桌上的檔案。
我問他:“為什麼我沒有自己的檔案?”
他愕了一下,然後訝異地説:“噢,可是你已經有了那本書啦!”
他指著書架上的《吸血鬼黎斯特》。
“喔,謝謝你提醒我,但是我還是想要有自己的檔案。”
“我同意。”他説:“我會盡快做好,那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真有教養!然後我向他微一行禮,當作道別,他也優雅地接受。
然後,我以最快的速度飛掠過他,將隔壁的路易斯抱出户外,然後降落在通往倫敦的一條寂寞小徑。
現在變得更冷、更幽黯,但我愛極了這純粹的黑暗。我看著通往倫敦的遠方燈火,禁不住沛莫難御的歡愉。
“哦,這真是太美妙了。”
我撫摸著路易斯的手,甚至比我的手更冰冷,而他的表情更量讓我大喜若狂。
“你這個該死的混帳,你怎能捉弄那個可憐的男人?你這魔鬼,黎斯特,你真是欠揍!你該被關進酷刑室裏,永遠出不來。”
“嘿,得了罷,路易斯。”我笑不成聲:“你究竟要我怎樣嘛?再者,那個男人是個專研超自然事物的學者,他又沒有被嚇瘋。為什麼大家都希望我變乖呢?”
我摟住他的肩膀:“走啦,我們去倫敦玩罷。路長得很,但是還很早。我還沒有到過倫敦耶,你知道嗎?我想去西端、梅菲爾區、還有倫敦塔!對了,我們去倫敦塔玩罷,而且我可要在倫敦飽餐一頓!”
“黎斯特,這可不是説好玩的!馬瑞斯會氣獅的,沒有誰不會氣瘋的!”
我笑得不可休止。
終究,我們還是前往倫敦。走路真有趣,這是其他行動無法取代的感覺。土壤就在你的腳下,附近的黑煙囱清理後的甜味,還有冬季特有的潮濕冷意。噢,真是太棒了。當我們到市中心後,我要幫路易斯買件大衣,一件好看的黑色毛皮大衣,那麼他就會和我一樣舒服了。
“你有沒有在聽我説呀?”路易斯説:“你真是無藥可救,甚至比以往更惡劣。”
更有趣的來了。我簡直笑不可遏。
然後,稍微清醒地,我想起大衞·泰柏特的話。也許他説得沒錯,我還是會回去找他,無論他有沒有撥那通電話。誰説我不能這麼做?
內在的苦澀再度升起,某種最迷的哀傷似乎要衝走我的小小勝利。但我不允許。夜晚如許甜美,而路易斯的怒罵正逐漸白熱化。
“你是個完美的惡魔,黎斯特。”他説:“這就是你的原形,你就是撒旦本身。”
“是的,我知道。”我憐愛地看著他,欣悦地看見怒火使他充滿生命力:“而且,我愛死你這樣説了,路易斯。我想要聽見你這樣説,只有你可以説到這種地步。來吧,再説呀。我是個大惡魔。告訴我,我是多麼壞,這讓我覺得好棒呀!”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