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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日出

    餘瑩正隨着登山道,慢慢地在黑暗裏往上爬。她的腦子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信念,就是回到那個半山亭。

    回到那裏,回到那個時候,她不要那麼理智地説分手。她可以委曲求全,她可以不那麼決裂,她可以若無其事,她可以當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希望她和他還只是一對玩着愛情遊戲的情人,就算她深陷,但是能聽到他的聲音,就算是被嘲笑也沒有關係。

    這是她在這個世界唯一的温暖了,像是在雪地裏可以取曖的火爐,她怎麼可以那麼輕易地丟棄掉?她就像是一個機器人一樣,就那麼毫不遲疑地放手,就算是那顆心都疼瘋了,還是那麼理智地説再見。什麼時候會再見?像今天這樣的再見,還不如收回那天的話。

    她沒頭沒腦地往前走,和自己較勁,和時光較勁,和命運較勁。不認輸啊!不想認輸!不想認自己老了,不想認愛情的脆弱不可靠,不想認這些世事無情的變幻,不想去承擔成熟帶來的痛苦。像一個孩子一樣任性地活着不行嗎?對着世界説,這個我要,這個我真的喜歡,給我!不怕丟人,不怕失敗,不怕死,那樣執着無畏地要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行嗎?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艱難,卻發不出吶喊?餘瑩跌坐在台階上,淚水不停地在臉上滑落。不,她知道不可以,一切都回不去了。

    半山亭就在眼前了,餘瑩走了上去,四處沒有人影。她並不知道,在半個小時前,有一輛車在這裏停了很久,然後開走了。

    她走在那個人目光看着的地方,只是時光沒有重合,他早了,她晚了,地點剛剛好重逢卻沒有發生在她和他的身上。   餘瑩看着山下,山下的城市睡着了。

    那麼多人都睡着了,那麼多的故事都睡着了,她醒着,其實也是睡着了。

    被夾在這麼巨大的生活裏,她從來不敢醒來,不醒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什麼樣子,不去審視生命,那個日子也一樣地過。

    餘瑩伸進包裏摸出一根煙,她記得那點煙火,就算她不愛吸煙,也想在站在他站過的位置上,點一根煙。這樣就可以自欺欺人,以為時間從來沒有流走。

    她摸到了一封信,忽然想到蔣藍走的時候給自己塞了一封信。當時蔣藍笑着説:等你真的感覺到絕望的時候再看吧!

    餘瑩一直沒有看,因為她一直沒有到最絕望的時候。而在這個夜裏,她真的感覺到沉到了海底的絕望,她像是被深海給吞沒,一無所有,連自己都被吞沒了。

    於是,她拿出信來,用手機那微弱的光照着,在黎明時分最黑暗的時候,周圍是寂寞,她被命運十面埋伏。

    信紙很素,上面是蔣藍熟悉的字體,用藍色的鋼筆寫成,在手機光下像是月夜下的海,安靜又温柔。   親愛的餘瑩:

    其實我真不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這封信,那就證明,你沒有被生活給逼到死角,你還是那個在大學食堂裏,站在窗口大聲對我喊我在這裏,把飯盒給我的帶着微笑的女孩子。如果你沒有嚐到真正的絕望,那是多麼美好的事情,那證明你的青春還沒有死去,就算有很多的疼痛,你還是可以撐過去。可是,當你看到了這封信,就讓我和你一起,對着那個曾經愛哭愛笑任性無知的你,説再見吧!

    你不要哭,其實沒有什麼好哭的,生命就是一個成長的過程,你總是要和從前的自己説分手,才會有下一個階段的成熟。

    餘瑩,還記得我們一起在校園裏的槐樹下,説着彼此夢想的那個時候嗎?那時候風很輕,我記得槐花落在我們的身上,就像是帶着香氣的雪花,融化在我們的心底。

    那個時候,我和你都是那麼的真誠,那麼堅信,我們真的有那樣美好的未來。

    可是,當我們真的長大了,才知道那樣的未來,真的是難以實現。我們能把握自己,卻把握不了這個世界,就算能努力上進,也無法左右命運。

    這不是悲觀的論調,餘瑩,這不悲觀,這只是現實,你接受了,就心平氣和,可以坐下來看看將來,知道夢想破碎後的將來,還是在繼續,它不會因為你傷痛欲絕就不再出現了,你也沒有勇氣就真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還有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等着你去面對。

    餘瑩,我也哭泣過,怨過,恨過,不甘心過,但是,都沒有用。日子就像是停不下來的車輪,會一道道地在你的身上輾過,在你的額頭,在你的眼角,在你的身體裏,留下不可以迴轉的印跡。

    我也想和你説堅強,但是,我無法忘記自己在黑暗裏失聲痛哭、無能為力、無助害怕的時刻。那個時候我哭得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我真的迷路了,我要的生活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我知道我的日子再也不會回頭,不可能有重生,也不會有穿越,我們都只能面對這個現實。

    可是餘瑩,我又能如何呢?誰不是這樣被逼着成熟起來的?有的女人也許運氣好,一輩子都不用從夢裏醒來,也許有的根本就不清醒,那一輩子一樣地過了。

    但你如果醒來了,就會很疼,如果在這種疼痛中,讓自己還能踏實地生活下去,這需要你不斷地努力摸索。

    我給不了你答案,親愛的朋友,因為我也不知道我的前面還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我,但是,我想説的是,餘瑩,除了勇敢,除了接受,你別無它法。

    我們都是從嬌嫩的女孩,變成了今天的理智女人。你看那些手牽手去上學的女孩們,她們無畏無懼,她們快樂,可是我們都能想到十幾年後,她會成了一個婦人,帶着自己的孩子,在生活裏平衡着各個方面的力量,她的角色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個兒媳,一個女兒,一個閨蜜,一個良師,唯獨不是她自己。

    她呢?這個在陽光裏穿着布格子校服的十幾歲的女孩,她去哪裏了?她和她的夢想,都被生活一一地擊破,她懷裏那本帶着愛情浪漫的小説,也沒有給她帶來真正的愛情。她知道了這個世界無情,她知道了愛情的不可靠,知道了人生的不確定。她不做夢,不需要愛情,她身經百戰,自信得認為自己能面對一切的衝擊。

    那個女孩子成了你和我。可是,餘瑩,你幸福嗎?

    餘瑩,我真希望那個男人可以透過你的臉,看到你十幾歲的模樣,那個時候你的天真和夢想都在眼裏閃光,他也愛你,這樣的愛透你,還依然愛你。

    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他有他的生活,你無法強求任何一個人為你而時光倒流,你自己也不可以。   餘瑩,停止這種無用的掙扎吧!

    你伸出手去握,只能握到現在,是沒有過去和未來的。   所以,你放棄那些強求,去真實地面對你的生活吧!你直面了,就不會再難過了。

    關於你的愛情,我給不出答案,而你的婚姻,我也不能給你忠告。因為我不是你,只有你最瞭解你的生活,旁人是不可能知道你的性格,也不能明白你的喜樂。

    除了你,沒有人會對你的生命負責。   看了這個信,你已經離棄了青春,失去了就親手埋了吧!去過下面的日子吧!就算會疼痛,我相信,你能處理。

    因為,我知道你的力量就在你的身上,你的幸福也在,你去尋找吧!   愛你的好友:蔣藍

    餘瑩放下信,揉了揉眼睛,發現周圍已經亮起了手機那樣微弱的光,原來天已經亮了。   她把信拿在手裏,在小亭裏坐着,在那裏靜靜地等着日出。

    望着朝陽掙脱黑暗跳出天地的剎那,她的眼睛不知道是因為盯着光線,還是因為被震撼,充滿了淚水。隨着朝陽的升起,帶着點涼意的光線像是源源不斷的清澈的流水,給這個包裹着一層墨色的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而洗脱了墨色後,整個城市就像是浸在水中,餘瑩站在山風中的涼亭裏,身邊已經開始有三三兩兩上來晨練的人了。她望着這個生活着的城市,奇怪的建築,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像是這個温和的地球上一塊巨大的傷疤。而在宇宙中這一個蔚藍色的星球,孤單地獨自跳舞,與自己周圍的星球從不曾接近。就這樣獨自轉了很多年,從恐龍時代到了人類,這麼漫長的歲月裏,地球很安靜,城市也很安靜,它包容了很多的悲歡離合,也見證了很多無奈的生活,它從來不曾抱怨。

    餘瑩感覺到大地傳來的力量,帶着陽光的風撲打着她的臉。

    她的臉上沒有淚水,也沒有疲憊,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經不可避免地改變了,但是,她卻還是要忍受生活本身帶來的痛苦。

    而就在太陽巨大的滾滾燃燒起,要撕開天幕的時候,城市像一艘巨大的又古老的船,在這個城市那安靜的船體裏有很多人在繼續着自己的故事。

    那個小窗邊的冉冉,正微笑的握着路傑新購的手機,嘴角甜蜜得像陷入了童話的公主,她不知道時光正飛快地和她追趕,已經跑到了她的窗前,青春讓她無動於衷。

    路傑靠在自家小房間的地板上,身邊堆滿了啤酒瓶,他已經在酒精的作用下入睡了。當陽光映到他臉上的時候,他微微地側了一下頭,又選擇了繼續入睡。他的生活有不如意的時候,但他可以安靜地忍受。

    程濟衣着整齊地已經提着包,走向自己的車子。他拿出車鑰匙的時候,摸出了手機,上面有一句話:我們離婚吧!那是他昨天打在鍵盤上的。他的手指放在了發送鍵上,卻遲遲沒有按下去,表情像是陷入了沉思。

    陽光沒有辦法進入到這個地方,它只能在程濟之外的世界裏咆哮着,卻沒有辦法温暖他。他的世界只需要月光一樣的淒冷,理智永遠是他的人生準則,就算是被某些突發的事件而衝亂了頭腦,也沒有任何問題。

    李蘭帶着孩子,正睡在新房的大牀上,牀單洗得乾乾淨淨,又打理得非常舒服,孩子睡得正香。當陽光爬上她家的時候,她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背,温度正好,皮膚細嫩。李蘭沒有睜開眼,她心滿意足地又繼續睡去,陽光或者流逝的歲月對她沒有什麼驚擾。她對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的要求,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命那麼好,可以遇到餘瑩那樣的人。李蘭的心裏充滿了感激,在這樣的感激裏,她的人生將走得更紮實。

    餘晶沒有意識到陽光的敲門,她的生活已經對陽光視而不見,她每天都重複着昨天的過程,沒有心情停下來欣賞。

    張璐在清晨的時候,被屋外的八哥叫聲吵醒,坐了起來,在牀前怔怔的,老伴見了,半睡半醒地嘟了一句:別瞎想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一把年齡了,別再操這閒心,誰不是自個兒選的路自個兒走。

    張璐於是又躺了下來,她的人生已經沒有太多的起伏。木牀板雖然樸實卻耐用,能給她一種安定感。她扭頭看了一下老伴,看到陽光跑進來映到了暗紅的衣櫃上,老舊的房間裏散發着一種熟悉的味道,而在這樣的味道里,她終於慢慢地又入睡了。

    這個城市的清晨裏,有人醒來,有人又睡去,故事從來沒有停止過繼續,結局到底是什麼?餘瑩微笑着,她不知道自己的結局是什麼。她也説不上來什麼樣的結局是好,什麼樣的結局是壞。

    擁有愛情和吳博榮就能一定的幸福和圓滿嗎?誰能保證這份愛情不在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裏被磨得失去了熱情,而彼此相怨呢?

    和程濟互相理解,或者彼此包容就算是幸福嗎?誰能知道這份包容下有沒有傷痕,會不會有一天被觸動而歇斯底里地發作?

    選擇獨自前行難道就是一種解脱?她就算是靈魂自由,但一樣要受到世俗裏的各種壓力,要承擔起各類的責任。

    不。餘瑩搖搖頭,只要生活還在繼續,故事就永遠沒有結局。數不清的變數都在前面等着,誰也不知道命運在拐角安排了什麼。

    但是,餘瑩握着蔣藍的信,她感覺自己的身上充滿了由土壤、陽光、雨露、温柔的風所帶來的力量,這種力量一直都有,像五行的元素一樣深藏,來自她的內心。

    餘瑩望着自己的手,那仍然是一雙修長的手,但是這雙手的主人,將來就是餘瑩了。沒有人可以再做餘瑩的主人,因為她已經完全地屬於她自己。就算是命運並沒有奇蹟,也沒有關係,因為餘瑩擁有自己,她在人生的路上就再也不孤單。

    將來她的路,自然還很漫長,她或許會離婚,或許不離,或許能愛上別人,或許也不能,或許能有自己的孩子,也許真的沒有。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清晨,餘瑩從來沒有如此接觸自我,她看到了在陽光下那個自由而奔放的靈魂,就是她自己。

    如果幸福是一種感覺,那麼餘瑩現在感覺到真切的幸福。

    這樣的幸福不依賴外界的給予,是來自女人的自身,如果我們以為愛情、婚姻、孩子,或者事業給帶給女人幸福,其實,那是因為我們把幸福交給了別人,我們認為自己不夠堅強、不夠支配自己的情感、不能讓自己幸福,需要別人的幫助。

    樹林把山亭包圍裏,餘瑩想好好地愛自己,她終於明白了蔣藍曾經問過她的話:你到底愛不愛自己?

    餘瑩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理解並欣賞自己、堅信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主人、能給自己帶來真實的幸福,就是愛自己。

    她伸出手去,虛握了一把陽光,把温暖留在手心,扭頭往山下走着。

    下山的路看起來很遠。

    但是,餘瑩,一點也不畏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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