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愛 畫室裏充滿了恐怖的氣氛,但洛婉卻半跪在沈璣的面前,頭抵着冰涼的玻璃壁,看着水一點點地上漲,畫室這麼多的人中,裏面就只有這兩個活人了,可是,不一會兒連沈璣也會被水給淹沒,而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亡。 她的嘴裏喃喃地念着:“李大路,你這個白痴,你在哪裏,怎麼不來救我?上官流雲,你去哪裏了?” 這兩個男人,卻分別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裏的酒吧裏灌着烈酒,想一醉解千愁。 門外輕輕地一聲響,很輕,卻非常刺耳,洛婉不敢回頭,也不想回頭,那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那個人輕輕地蹲在自己身側。 洛婉慢慢地回過頭去,眼裏全是淚水,在霧氣中只見一張俊美帥氣的臉出現在面前,臉上帶着一種脆弱無奈的悲涼。 洛婉的心往下墜,死也許不過是一剎間就結束的煙花,而這樣的疼痛卻讓她無法喘息,如果可以選擇,她寧可死一萬次也不要看到這張臉,不要明白這個事實。 “小暮……” 她從心底最深處發出的悲鳴,在午夜裏像絕望的飛鳥墜地,生命裏最美麗最純潔的那種東西已經被活生生地敲碎,她閉上眼,扭過頭去,一滴豆大的淚從她的臉上劃落,悽美得無法用言語去形容。 “別哭,我不會傷害你的。” 一隻温暖的手伸過來輕輕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那雙手曾經在黑暗裏拯救過她,在她傷心時拍過她的肩膀,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尋找過她,但是,這一剎,她卻是真正地感覺到生命的殘酷。 她並不害怕,如果現在她死了,也許是一種幸福,在她的心裏,小暮已經是自己的親人,那個俊朗清秀的男子,那個在小路上給自己摘下一朵玉蘭花的男子,那個站在前面為保護自己與別人打架的男人,那個拖着自己在黑暗裏奔狂的男子,早就是她最信任的人。 一直以來,她都害怕沈璣會傷害這個看起來那樣純潔善良的男孩,她張開雙手,不惜與沈璣吵翻,像母親一樣地保護着這個男孩,可是現在,真正受傷而面臨死亡的是沈璣,泡在那個密封的玻璃箱裏的沈璣,無助地望着自己的沈璣。 “小暮,打開箱子,沈璣快死了,求求你。” 她在小暮面前軟軟地滑下,跪倒在那個男人面前。 “求求你,不要再殺人了,不要一錯再錯了,已經夠了。” 她抬起頭來,看着那些撕破的油畫後的玻璃器皿裏的女子,一排排,一層層,一隊隊,密密麻麻地堆滿了這個掛滿油畫的房子,這些女人都是漂亮而又悽美的,眼睛裏有絕望的光,她們死亡的理由只有一個,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但死亡像是沒有搶走她們的生命力一樣,全都鮮活地望着自己,望着小暮,夠了,靈魂已經腐爛,卻也需要拯救。 小暮也跪了下來,輕輕地把發抖的洛婉抱在懷裏:“這些都是我愛過的女人,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讓我心動,讓我難過不捨。” 小暮輕輕地説:“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你在那個長長的車道邊走着,高跟鞋穿得很艱難,而且還提着你那一身可笑的禮服,可是,你的眼睛,還有你的眉毛,真的是那樣的漂亮,像星星一樣地落在人間。” 洛婉想到那一幕,低下頭,任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顆顆地全都打在地上。 “所以,我一直都想帶你去看那邊的螢火蟲兒,我和那個自殺的女人説我已經不愛她了,她跟蹤我們到了山頂,差一點就殺了你,是我不好,讓你受驚了。”小暮的手觸到她那温暖的唇。 洛婉抬起頭來,望着小暮的眼睛,那純淨透明得像蔚藍的天空一樣的眼睛,她驚訝地問:“你和那個女人在交往?那個女人是為了你才自殺的?可是,沈璣呢?” “哼,你認為我會只有一個女人嗎?你認為我真會愛她們嗎?不,我只是迷戀她們死去的那一剎,我迷戀她們的永恆,像油畫一樣永恆,十年、一百年都不會變老、變醜、變成泥土。” 小暮痛苦地抱着頭説:“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人,可是,我錯了,我愛上了你,我一直都在逃避你,我不想殺你,把你做成標本,永遠地掛在時間的空間裏,這樣你會寂寞。” 小暮發瘋一樣地抱緊她説:“可是,你又是為什麼呢?為什麼總是一錯再錯,一追再追,一求再求,就是想要一個結果,如果你今天不進這個畫室,我永遠都不會接近你,你可以嫁給我大哥,他是一個好男人,我會遠遠地看着你,我寧可遠遠地看着你變老、變醜,只要你幸福,可是,你為什麼要進來,為什麼?” 小暮的手抱得很緊,緊到洛婉都透不過氣來,而玻璃器皿裏的沈璣看到這一幕,也許她能聽到外面所有的話,因為她的表情是仇恨的,她恨這個世界,恨這個男人,恨這場騙局,更恨那個能得到小暮真愛的女人。 沈璣知道自己徹底地輸了,她的心裏在怨恨着,而畫室裏所有的怨靈都慢慢地向她的水箱靠擾,她的心慢慢地被污染了。 洛婉也緊緊地抱着小暮説:“醒醒吧!小暮,一切都不是你的錯,醒過來吧!奶奶是因為你而死的吧!她已經用生命在喚回你迷失的靈魂,求你了,醒過來吧!” 小暮推開她説:“你不愛我,我不要你同情我、可憐我,不要你把感情施捨給我,你周旋在大哥與那個瞎子之間,你的心到底屬於誰?” 他的嘴角上挑,邪邪地望着洛婉,一字一句地説:“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你的心裏到底裝着誰?” 洛婉的心底一緊,那樣刺痛她的話,她已經無法承受了,她捂住胸口,一陣的疼痛。 酒吧里正在灌悶酒的李大路,忽然感覺到胸口一疼,眼前一花,那疼痛來得如此突然,他站起來,丟下錢,發瘋樣地往外跑。 洛婉在小暮的懷裏顯得那樣的嬌小,無力,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女人在這個畫室裏了,因為小暮的魅力是無法抵擋的,他的眼神就是一把塗着毒藥的刀,慢慢地刺入女人的靈魂,雖然死,也是帶着淡淡的笑,一如楚櫻。 “洛婉,洛婉。”小暮熱烈地喊着她的名字,他彎腰湊了過來,他温柔的唇輕輕地伏到洛婉的嘴角,那樣的温柔和細膩,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暗香傳來,洛婉一陣頭暈,慢慢地眼前全都模糊了,小暮的聲音像從天際傳來,輕輕軟軟像雪花一樣:“好好地睡一覺吧!睡醒了就是永恆。” 洛婉身子一歪,就被小暮嘴裏的迷香給迷倒了。 畫室裏傳來那女高音透不過氣的歌劇:“如果,你的唇是最致命的毒,那麼,我們的死亡也許是最美的歸宿。” “這是在哪裏?”洛婉睜開眼,只見一個天使笑着奔向自己,踏着白色的雲朵,在聖母的身邊嬉戲着。 真舒服,像是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世界就要慢慢地離自己而去,而自己可以化入到天堂裏。 “小暮!”她的腦子裏忽然浮現出小暮的笑容,反應了過來,扭了扭頭,發現自己在畫室的最中央,而且是在一個非常大的透明的浴缸中,最可怕的是,浴缸的水籠頭正在自己的腳底嘩嘩地放着水,是非常温暖的水,卻也是致命的水。 她想坐起來,但身子軟軟地沒有一點力氣,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死亡忽然離她這樣的近,自己平躺着,看着水一點點地漫過自己的眼睛、鼻孔,直到漫過自己的頭頂,而這一切都無法掙扎,對死亡她無能為力。 一隻手從上面伸下來,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臉,小暮那一張驚豔的臉又出現在眼簾內,她望着他,她只能那樣看着他,沒有辦法説話,眼睛裏沒有求饒,只有比死還要痛的絕望。 玻璃箱裏的沈璣看着這一幕,知道自己沒有生機,已經停止掙扎,在一幅油畫後面安靜地看着這恐怖的一幕。 “洛婉,你無法想像,你不説話的樣子有多麼的美,美得我都寧願和你一起死去。” 小暮的手不斷地劃過她的臉,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眼睛,一寸寸地摸索着,那淡淡的餘温,“你不用害怕,很快,你就可以變成永遠不朽的永恆,我研製出這種藥水,永遠不會讓人體腐爛,而且會保持死前的栩栩如生,你不用擔心時間會把你變成一個又老又醜的老太婆,也不用擔心死後會腐爛成泥,或者燒成灰,你永遠都那樣的美,掛在時間的背面,成為永恆的傳奇。” 小暮越説越興奮,他站起來對着那些掛了滿滿一牆的玻璃器皿裏的女人笑着説:“你看,她們都已經永恆了,正因為我愛她們,才賜予她們永恆,永遠的青春,永遠的美,永遠不變的皮膚和眼睛。” 洛婉傷心地閉上眼,感覺水已經漫過了自己的耳朵,很快就會面臨着死亡,但也許死亡是很好的解脱。 李大路又一次站在上官流雲面前,兩人鬥雞一樣地對視着,卻還是問同樣的問題:“洛婉呢?”説完這句話,兩個人都扭頭一笑,感覺自己很幼稚。 李大路的眼前越來越清楚洛婉現在所待的地方,大樓是那樣的熟悉,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建築物。 上官流雲還是那樣靜靜地開車,但開得很快,因為他已經相信了李大路的直覺,而且李大路的表情還是在告訴他,洛婉很危險。 見鬼,為什麼我們這一羣人就得不到半點幸福呢?要一直折騰下去?上官流雲問自己,也問命運,沒有人會理他。 “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裏?”上官流雲看着他們來到自己的大樓前。 “別問了,快走。” 李大路不知道應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對上官流雲説小暮的事情,但話到嘴邊反而不想多説了,如果小暮真是奶奶説的那樣,那麼,上官流雲永遠不知道反而更幸福。 畫室裏還是那樣的安靜,洛婉的耳邊只有流水聲,泡在浴缸裏的感覺並不好受,但她也無法擺脱。 人真正面臨死亡時,反而心裏一片澄明,一些真正珍惜的人和事都一一地出現在面前,洛婉暗笑自己,一直以為自己會死在尋找綠門上,沒想到卻死到了這個温暖的浴缸裏,她不想回頭去看小暮,省得自己傷心。 這個時候她想得最多的,反而是兒時母親反覆吟唱的一齣戲曲。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母親唱得很好聽,她一生病,母親就把她抱在懷裏唱這首歌,那婉轉的唱腔,她也就跟着依依呀呀學着。 如果母親沒有死掉,那命運會不會改寫?如果那年母親沒有病逝,或許自己的生活就沒有這樣多的故事、經歷與挫折。 人死的時候,想的最多的卻是母親的懷抱。 她靜靜地待着,小暮回過頭問她:“你知道你為什麼不在玻璃器皿中嗎?那是因為我最愛你,所以把你放在浴缸中。” 門忽然被推開,有個聲音冷冷地響起:“放屁!因為你覺得她是你的母親,所以,你準備讓她重死一次。” 小暮站起來,看着門外進來的那個人,小暮不屑地説:“李大路,你還真有本事,能讓你找到這裏來!看來瞎子真的與眾不同。” “別忘記,你奶奶死的時候,我的眼睛就已經好了,是你奶奶把力量給了我,讓我重見光明,還告訴我你的身世,當然目的只有一個,讓你不要墜落到無間地獄裏,可以挽救你的靈魂,不過,看來你這小子沒救了。”李大路不屑地説,但一邊説,一邊看着洛婉在透明浴缸裏被水浸的危險程度。 門又被推開了,一個氣喘吁吁的人跑進來,是上官流雲。 “李大路,你怎麼跑這麼快,你去做什麼!到哪裏找洛婉!” 話音未落,他忽然看到那一房子掛着的玻璃器皿裏的女人,嚇得瞠目結舌,再看到小暮,臉色漸漸變白變灰,嘴唇發抖着説:“小暮,這不是真的,這不是你乾的。” “是我乾的,哥。”小暮很輕鬆地承認了。 “不!”上官流雲看到了泡在玻璃浴缸的洛婉,尖叫着衝上去。 “砰”一聲槍響,上官流雲不動了,那子彈擦着耳邊飛過,他悲痛欲絕地看着小暮説:“你要殺我,小暮,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現在你要殺我?” “哥,不要過來,我不想傷害你,不過如果你一定要管閒事,也不要怪我不客氣。”小暮的表情是堅決的。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這樣?小暮,這個世界,你要什麼有什麼,女人,車子,房子,愛情,親情,權力,錢,長相,你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小暮!”上官流雲一步步地往前走,看着自己心愛的弟弟,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洛婉一直要找的殺人兇手居然會是自己的弟弟。 李大路一把拉住已經半瘋的上官流雲,低低地説一句:“別上去了,他已經瘋了。” 小暮仰頭一笑,那臉顯得如此的恐怖,洛婉睜着眼,忽然想到了那個夢,夢中的小暮是長着一個女人的臉,那個女人就是這個表情,仇恨,毀滅,小暮是被鬼上身了,洛婉安慰着自己。 “哈哈,我瘋了,當然,我是瘋了,我一出生就瘋了,瘋的不是我,是你的父親。” 上官流雲很痛苦地問:“我的父親難道不是你的父親?” 李大路在一邊説:“奶奶去世之前告訴我,小暮和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的母親原本是你父親外面的女子,後來,耐不住寂寞自殺了,然後你父親和你母親就出了車禍,奶奶見小暮也是上官家的骨肉,不忍他淪落街頭,才把他接來。” “為什麼我從懂事起,就記得小暮在我的身邊。”上官流雲很顯然不信。 “因為你智商低,懂事晚。”這種時間還不忘鬥嘴的也只有李大路了。 “不是,我母親不是外面的女人,她那麼美,有長長的頭髮,鮮紅的唇,喜歡穿絲質的睡衣,抱着枕頭唱夜上海,她的眉是那樣的美,彎如上弦月,她不是二奶,她不是小妾。” 小暮尖叫着拿起槍,往李大路那邊指去,就在要扣動扳機的時候,忽然一聲厲叫:“不,不要!” 被迷倒在水缸裏的洛婉,居然能用最強的意志力衝破不能動的嘴,喊出這個音符,但她一張開嘴,水就開始往嘴裏灌去,她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再過一會兒,水就會淹過她的鼻子。 在死亡來臨的時候,她清楚地看見,有一個女人,正從背後輕輕地環抱着小暮,那個女人的姿態很温柔,充滿母愛,這個,應該就是小暮自殺的母親吧!那個女人雖然看不到臉,可是,從抱的姿勢來看,是充滿了痛苦、不安與絕望的,她想拉他回頭,也不願意小暮的靈魂走上不歸路。 洛婉在水裏艱難地説:“小暮,你收手,你的所作所為,讓你的母親的靈魂不能安息,快停手吧!” 那些話斷斷續續地從水裏艱難地説出來,小暮回過頭來看着浴缸裏的洛婉,洛婉忽然飄起長長的秀髮,洛婉的臉慢慢地變化,她的頭髮開始無限地生長,而五官卻變成了另一個女人。 李大路大聲叫:“小暮,快住手,你母親上了洛婉的身,再不住手,不僅洛婉要死,你母親的靈魂也不會再超生。” 但小暮卻呆呆地跪了下去,在浴缸邊輕輕地靠過頭,他把唇輕輕地印在玻璃浴缸的邊上,透過透明得像一塊雲一樣的玻璃,看得清清楚楚,母親的睫毛,母親的唇角。 他卻沒有住手:“你為什麼要拋下我一個人!我恨你。” 他的淚流出來了,觸到玻璃浴缸的時候,忽然環境都變化了,眼前一切都退去,陽光居然從陽台上透出來,屋外傳來了黑膠唱片裏的那些依依呀呀的女聲,一個女子正在梳妝枱前,放下挽起的長髮,從鏡子中望去,是一張嬌美的臉,盛開如午夜蘭花。 小暮驚奇地望着這個女子,是自己的母親,卻如此年輕,自己站在她身後,她卻一無所知。 鏡子中沒有自己的影子,自己站在空間的某處,看着美麗的母親。 那鏡子裏一幕幕地閃現母親開始那富甲一方的家境。少女時期的母親坐在偌大的鞦韆架上,在後院裏玩着花,一箇中年男子靜靜地站在小橋上看着這個深庭大院,眼神目空一切,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屬於自己。 少女站起來,嬌叱道:“大膽,這是我的家,不容你目光放肆。” “哈哈,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總有一天,不光這座大院,連你在內,都會屬於我。” “好大的口氣!你叫什麼名字!” 那中年男子的臉俯下來,深得像劍一樣的目光刺入了少女的心:“上官儒!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少女的臉紅了,後面傳來奶媽的呼喚:“明珠小姐,老爺叫你。” “明珠,你果然是這個院裏最閃亮的一顆明珠。” 明珠第一次聽到有男人直呼自己的名字,心裏一陣激盪,再不敢待下去,扭頭就跑,月白色的旗袍輕輕地包着她青春的軀體,像一朵正等着開放的白玉蘭,掛在這個深院最高的枝頭,受着世人愛慕的眼光。 那年,城中出了一個新富,人稱上官儒,他的資金十分雄厚,他做生意的頭腦和手段讓這些老商人都自愧不如。 很多人都紛紛投了上官儒的手下,不願意輸得傾家蕩產,只得臣服於他,城裏也只有李家敢與他對抗,但李家自己卻知道,這場對抗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慘敗。 李老爺與上官儒坐在翠嶂居里品茶,談論如何中止這場惡戰,上官儒只舉兩個指頭,他的要求只有兩個,李家大院和李家明珠。 李老爺拂袖而去,大院少了可以再蓋,明珠,自己唯一一個女兒,而且是老年得子,怎麼可以送給這個冤家對頭。 商場如戰場,兵敗如山倒,李老爺在一天夜裏高呼:“上官儒,此恨來生再報。”吐血而死,李老爺一死,大院便被上官儒購入。 再走到橋頭,只見那鞦韆架上,還是端坐着的那個明珠一樣的少女,雖然家境已敗,但光芒無減,那潔白的孝服,連同頭上的白花都端莊得讓人無法呼吸。 明珠一步步地走到上官儒面前,彎腰道:“大院留給我,給我家人一個棲身所。” 上官儒望着她那完好悽美的臉,手一揮,僕人退出大院。 “古人説,一笑值千金,我不敢要你笑,但你一言也值千金了。” 明珠緩緩彎腰,行禮,但是,一道白光從她袖中閃出,直刺上官儒的胸口,目的是心臟。 那刀停在半空無法前進,上官儒赤手握着刀鋒,血從手縫裏涔涔而下,滴在小橋那青石板上。 “你以為我會對你低頭,問你要一個窩嗎?我李家還不至於如此低賤。”明珠看行刺不成,反手一刀刺入自己胸前,緩緩倒下:“我此生報不了父仇,來生,還要報。” 那女子慢慢地向後倒去,在漫天飛舞的海棠花下。 “救她,無論什麼代價!”院裏子響起上官儒的嘶啞的聲音。 明珠雖活,卻閉目不肯進食,上官儒端着粥來牀前,也不看她,只是説:“有沒有來生,誰也不知道,但是,我只知道,如果我今生有殺父之仇,我就一定會報,當然我也報了,當年我爹只是李家的一個掌櫃,你家虧空,卻賴在我父身上,我父也是活活氣死,這仇我已經報了。” 那小米粥金黃濃香地放在盤中。 “你如真有志氣,就應該活下來報仇,而不是學那蠢兒女自尋死路。” 只因這句話,明珠睜開了眼,充滿仇恨地望着那個坐在窗前吹笛的男子,外面一天一地燕語嫣紅。 明珠沒有離開大院,她做了上官儒的第二個女人,就養在這個深院裏,外面的風風雨雨,對她都沒有影響,世道變化,也與她無關,她生存的意義就是找一個最適合的機會殺掉上官儒。 隨着小暮的出生,她擁有了一切。保護自己青春完美無損,卻無法擁有那個男人,心底的每一個地方,已經被深深地觸動,那個男子的笑,那個男子的體温,那個男子的唇,都已經被印到了靈魂裏。 恨無法再恨,愛不能愛,仇無法再報,恩也不能再續,她放了水在浴缸,坐在梳妝枱上放下了頭髮,喝了幾口紅酒,就着那首曲子,看了看已經睡覺的兒子,深情地親了一下。 忽然,她就進了浴缸。 小暮驚慌起來,不斷地試圖阻止母親進入浴缸,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手指穿過母親的身體,他的叫聲,母親也聽不到,那都只是幻象,不是真實的。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母親滑入水中,不斷地掙扎求救卻無法再施救,歷史無法挽回。 明珠那美麗的身體沉入了水中,她仰着頭眯着眼聽着音樂,想着自己一生的一幕幕,一顆晶瑩的淚滴劃過臉龐,她埋頭在水裏,忽然手腿划動,身子往下滑,似乎無力支撐自己。 她緩緩下滑,但手還是緊緊地扣在浴缸邊上,嘴裏在拼命地想吐出救命,這是心臟病發作的前兆,這是她的家族遺傳病,是她命中的劫難。 小暮無助地看着母親心臟病發,卻不能相救,明珠的頭慢慢滑入了浴缸中,而浴缸的水還在嘩嘩地流,很快就淹過了她的嘴,她的鼻子,頭緩緩地沉入水中,那隻緊緊握着浴缸沿的手終於鬆開,雖然不捨但還是鬆開了。 透過浴缸可以看到明珠仰面看着天空,沉入水底,頭髮散動着,像絕望的垂死的小蛇在無助地擺動。 門響了,小暮看過去,只見一個大約四五歲的男孩推開浴室的門,小暮知道那個相貌清秀、有着玻璃一樣透明的眼睛的男孩就是自己,他想擋着男孩的視線,不讓他看到浴缸裏那一幕。 但男孩卻直接穿過他的身體,往浴缸走去,小暮淚流滿面地大聲叫道:“不,不要看。” 而那個男孩卻呆呆地站在浴缸前,裏面泡着自己死去的母親,他睜大眼睛,驚嚇過度卻不知道移開目光。 那一剎,母親美得無法形容,在水底靜靜地睜着眼睛看着他,像聖母一樣慈悲,但是,男孩跪了下來,頭放在浴缸上,凝視着水中的母親,嘴裏喃喃道:“媽媽,為什麼你要丟下小暮?媽媽,小暮將來會很聽話,你不要走。” 這個男孩以為媽媽拋下自己離開了世界,因為他天天聽到母親的哭泣,卻不知道哭泣是因為深愛,而不是因為不能報仇的絕望。 小暮彎着腰,不停地對小男孩説:“不是的,媽媽沒有拋下你,這只是意外。” 那小男孩子卻説:“媽媽,請你永遠不要離開我。” 小暮看着浴缸裏慢慢地冒出一個女人的頭,一個女人從浴缸裏坐起來。 這不是人,是母親的靈魂,因為孩子的請求而不能超脱,只能輕輕地從後面抱起那個孩子,輕輕地貼上去。 小暮看那個女子的笑,雖然蒼白卻温柔的笑,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他,而他卻墜入了無邊的地獄,殺了那麼多人。 小暮上前去觸摸媽媽的臉,手觸到的時候,周圍所有的幻覺都消失了,只有浴缸裏還放着水,小暮發瘋一樣地把槍給丟掉,從浴缸裏抱起那個已經沉在浴缸水底的女子,一邊抱一邊喊:“不,媽媽,你還有救。” 洛婉狂咳着,臉已經悶到發青,再過一分鐘,她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但小暮抱起了她,看她睜開眼,狂喜地説:“你沒事,天啊!你沒事就好。” 一抬頭,只見李大路正用槍指着自己的頭,厲聲道:“把洛婉交給上官流雲。”小暮的眼神慢慢地恢復了澄清,他已經從幻象中完全走出來了,他看着李大路,笑了笑,然後説:“我一直都瞧不起你,認為你不過是一個騙吃騙喝的傢伙,不過,我得承認,我也有錯的時候。” 上官流雲看着沈璣已經堅持不住了,忙對小暮説:“快放了沈璣,她快撐不住了。” 小暮把洛婉交給上官流雲抱着,走到盛着沈璣的玻璃器皿邊上,回過頭來説:“這個女人並不是一個好人,讓她死又如何?” “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們都沒有剝奪別人生命的權利,你不能殺人。”李大路的槍還指着他。 “好吧,我現在也不想再殺人了。”小暮按了牆邊一個非常隱蔽的按扭,一塊玻璃忽然嘩地落下來,沈璣從那裏落了出來,結結實實地摔在地板上,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讓她的臉色為之一轉。 李大路還是用槍指着小暮,一邊走過去扶沈璣,一邊對小暮説:“你和我去自首吧!” 小暮轉過頭來,問上官流雲:“哥,你也要我去自首嗎?” 上官流雲立在兩人中間,不知道何去何從,他一直視為生命的弟弟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雖然他很恨,卻也不希望小暮去自首,但卻沒有第二條更好的路,這一剎是他生命裏最難過的時候,也是最難選擇的。 小暮淡淡地笑,指着他説:“你就是永遠都下不了決心,小時候我要搶你最喜歡的玩具,你也是那樣靜靜地看着我,長大後,我搶你從前的女友,你還是那樣靜靜地看着我,現在我要殺你最心愛的人,而你還是這樣靜靜地望着我,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軟,什麼決定都做不了。” 上官流雲眼裏湧上了一層淚花:“是的,你説得對,我沒有你那樣有本事,不如你那樣狠心,不像你那樣自由,當奶奶説我們家族裏要選一個人來繼承家業的時候,我站了出來,讓出了自由自在的空間,讓你去做你喜歡的事情。” 他的聲音更大了:“我讓你玩具,讓你女友,讓你自由,讓你幸福,那是因為你是我弟弟,我應該讓着你,因為我是你哥,雖然你也許從來不認為我是你哥,可是,我是你哥哥,這是事實,永遠都不能改變。” 上官流雲不能再説下去了,他眼裏的悲痛,絕對比洛婉剛看到小暮的時候更深,奶奶的離開,弟弟的陰暗,幾乎要馬上擊倒他。 畫室內形成了兩派,回過神來的洛婉和沈璣都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李大路與上官流雲那邊,洛婉被李大路半抱着,上官流雲看着沈璣可憐,就扶着她。 四個人都看着小暮一個人,李大路還拿着槍,但是,四人卻感覺自己很害怕這個俊美的男子,雖然他已經沒有任何殺傷力,但是,這四人還是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壓迫着自己。 那種力量越來越強,李大路的手都開始顫抖,他不知道應不應該開槍,畢竟對方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而且還是上官流雲的弟弟。 那種強烈的危險感,一次次地衝上他的心頭,他揮揮手,對上官流雲説:“我們走!” 上官流雲很驚訝地看着他説:“走,小暮怎麼辦?” “快走啊!” 洛婉也感覺到那種強大的壓力壓得自己的耳膜鳴叫起來,她也蒼白着臉説:“別問了,我們走。” 但隨着沈璣的驚叫,大家都怔住了,沈璣指着畫室的牆,尖叫着説:“她們動了,她們動了。” 李大路一回頭,那些泡在液體中,掛在牆壁上的玻璃器皿裏的那些女屍,密密麻麻的眼睛這一剎活轉過來了。居然惡狠狠地盯着李大路這一夥人,表情像是要悍衞自己的寶貝。 “眼睛動了,笑了,她她,笑了。”沈璣被這一嚇,神經都崩潰了,身子一軟,就倒在了上官流雲的懷裏。 洛婉和李大路緊緊地握着對方的手,一邊握一邊往後退,但是那些女屍的手指頭在慢慢抽動着,開始握拳,有的女屍開始嬌笑,小暮回過頭去,欣賞着自己的“佳作”,洛婉注意到了,那些女屍都是擺着油畫上的那些姿勢,像是等着小暮去畫。 李大路的心都抽動了,這種感覺太過詭異,一羣爭寵的女屍,在液體中擺着畫中的姿態,對着畫室中的小暮諂媚,那種美,是美得可怕,美得恐怖。 小暮卻在那個白布上開始畫起來,他畫畫的表情非常的專注,世界一切都已經與自己無關。 李大路輕輕地招手,示意着四個人偷偷地逃走,他們慢慢地已經走到門口了,上官流雲拉開了門,想扶沈璣出去。 一切都在無聲無息地進行着,生怕驚動那一屋子泡着的女屍,還有那個在女屍中沉醉作畫的小暮。 這個時候別説李大路手上有一把槍,就是有一筒火箭炮,也不敢惹那羣痴情女屍,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溜!打不過還不能跑嗎? 上官流雲拖着沈璣到了門邊,門已經打開,正拖到一半,被驚動了的沈璣在夜色中被冷風一吹,竟然轉醒,而且大聲地喊:“我這是在哪裏?” 李大路的眼神如果可以噴火,沈璣早就變成了烤豬。 來不及了,一畫屋沉醉的女屍都轉過頭來,怒視着這四個人,而小暮的眉頭輕輕地皺着,彷彿很不滿意這些死屍模特的不敬業。 玻璃器皿內伸出無數雙手來,穿透防彈的玻璃壁像是穿過空氣一樣的容易,然後是修長的雙腿。奇怪的是,屍體一見風就開始腐爛,那鮮活的面容像盛開的最美的鮮花,在一剎間就敗了下去,死灰一樣的色彩,頭髮脱落,牙齒鬆動,皮膚變老,皺成一團。 離開了那種小暮特製的液體,她們不過是一堆普通的屍體,可是,這麼多普通的屍體慢慢從箱內走出,而且向門口湧來,確實不怎麼好受。 李大路喊了一句“跑”,就抱着洛婉狂奔起來。一到天台邊的那扇門邊,一手拉開門,逃了幾步,忽然又逃回來,剛好撞上抱着沈璣的上官流雲,上官流雲責問道:“怎麼不下去!” 李大路指着樓梯説:“有本事,你先下!” 上官流雲把頭伸出去看了一眼,天啊!樓梯上密密麻麻的人影,從天台一直擠到了下面,那一彎一彎都是人影,晚上哪裏來這麼多的人?這羣人影還是往上在趕,現在跑下去不是送死啊! 他也退回來,半天沒有説話,李大路拉了他一把,遞給他一個鐵棒,從地下不知道哪裏摸到的。兩個男人把女人放在天台的邊上,並肩站着,緊緊地把鐵棒豎起,誰都知道這個鐵棒是打不過這麼多屍體的,奮鬥下去也只是死路一條,可是,這個時候又有什麼辦法,身後還有女人需要保護,這個時候男人不挺身而出就枉為男人了。 洛婉輕輕地站起來,夜風吹着她的臉,下面的燈火似乎很亮,她探出頭去,看了看下面的停車場,車子像螞蟻一樣的小。 她心裏打定了主意,如果看局勢不對,自己從這裏跳下去好了,免得拖累這兩個男人,他們能逃掉就逃掉,而這麼虛弱的自己剛剛又在水裏被嗆了一會兒,怎麼也走不動了,留在這裏也只是一個負累。 沈璣卻緊緊地靠着上官流雲站着,發出嬌弱的聲音,那聲音在這種時間聽起來非常刺耳,像刀子刮耳膜。 女屍源源不斷地從畫室裏走出來,包圍圈子越來越小,李大路與上官流雲的指端都發了白,鐵棒拿得更緊了。 那羣屍體都面無表情,但隨着圈子越來越小,哪怕不被吃掉,李大路四人也會被擠下去。 李大路忽然説:“你們家怎麼把房子建到這麼陰的一個地方來,哪裏引來這麼多的冤靈?” “這能怪我嗎?這房子又不是我建的。”上官流雲沒好氣地説。 兩個人邊説話邊緩解這種恐怖的氣氛,千鈞一髮的時刻,女屍們都不動了,忽然轉過頭看一個地方,洛婉他們也看過去,只見小暮站在天台的另一邊,站得高高的,在半空中像一隻展開翅膀的飛鳥,兩手張開,面帶微笑,看着這邊。 “不。”洛婉尖叫一聲,“不要,小暮,不要站在那裏,很危險。” 上官流雲丟下鐵棒,想跑過去,被李大路一把拉住,上官流雲一邊掙扎一邊喊:“下來,小暮,有什麼話我們好好説,你快下來。” 小暮帶着那樣美麗的笑容,靜靜地看着洛婉這邊,輕輕地説:“哥,洛婉,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這短短的幾句話裏,帶着無限的悲涼,大錯已經鑄成,無法再給一次選擇的機會,錯了就是錯了,説什麼回頭是岸,可是,哪裏又真有回頭的機會呢? 他站在風中,風吹起他的亂髮,他彎起了嘴角,只要他跳下去,一切的恩怨、痴纏、傷心、痛苦、無助、誤解,都可以煙消雲散,那麼哥哥和洛婉就不用死,不用被這些女鬼給撕碎。 “小暮,你別做傻事。”洛婉的嗓音已經變了聲,女屍們已經爭先恐後地往小暮那裏趕去,雖然她們都死在這個男人手上,但她們依然迷戀他。 “哥,如果有來世,你把洛婉讓給我,你還做我的哥哥好不好?”小暮笑着對上官流雲説,他那調皮的笑,一如當年拿着蘋果給哥哥吃,而事先咬下好大一口。 上官流雲掙扎開來,飛奔過去,這一剎,他清楚地知道,無論小暮做了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情,自己都不會恨他、怪他,這就是真正的血脈相連。在他的心裏,小暮永遠都是自己的弟弟,那個依賴自己,心疼自己,可愛、調皮、善良的弟弟,無論他做了什麼事情,自己都不會對他失望。 上官流雲現在清楚地知道為什麼奶奶選擇用死來救贖小暮的心情,如果你的親人在地獄裏受苦,迷失了心靈的方向,你會用一切去換。 上官流雲一邊跑一邊喊:“小暮,別怕!” 小暮心滿意足地笑了,他的眼睛轉向了洛婉,沒有説話,但千言萬語都是一個對不起,他不是存心傷害她的,他只是愛她,想要保持她完全的美麗。 洛婉看着他,遠遠的,不出聲,淚就那樣慢慢地流,她知道自己無法再救他,這樣的罪過誰也幫不了他,只有他自己。但那個夜裏,他給她摘下一朵花,輕輕戴在她的發邊,她在閃着光的螢火蟲兒中轉過身來對他笑,手牽手走在那條公路上,那條公路好像很長,可是,怎麼才走這一會兒就到頭了? 小暮放開了手,他的身子往後倒去,像一隻大鳥投入了夜空,一個漂亮的飛翔動作,靈魂終於可以自由地飛舞,再也不被往事所困,小暮的眼睛往上看着,看到了哥哥那顆飛墜而下的眼淚,上官流雲看着小暮向後仰起的臉,他伸出手去,而小暮已經下墜,那滴淚湧上心頭,追往小暮。 小暮望着上面,哥哥的淚落得特別的快,涼涼地落到了自己的眼睛裏,像哥哥的情義在追隨自己,小暮眼睛一酸,眼角一濕,落下淚來,淚光中,看到了天空中母親與奶奶的笑臉,所有的守護都是為了能救贖到他的靈魂,那一滴悔過的眼淚,足可以讓他不墜入無間地獄,可以超生。 天台上無數的女屍悲痛欲絕,從天台上飛身撲下,一離開天台,都變成了無數的星光一閃而過。 心裏已經失去了執著與痴纏,她們都已經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洛婉與李大路靜靜地站在上官流雲的身後,那些耀眼的流星照亮了夜空,映着洛婉眼上的淚,分外的美。 —— 紅娘子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