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去的列車上,車窗外無垠的田野已是白雪皚皚。
小翠花默默的望着蕭瑟飄零的關外,靜靜的聽着寒生講述陽公的嗜血惡行以及乾老大的慘死。
劉今墨坐在了小翠花的身邊,心中驀然想起了小才華,不由得浮起一絲淡淡的離愁。
此去黃龍府,他知道自己未必是陽公的對手,若是連累到寒生,將何以向蘭兒交待?而寒生面對着殺父仇人,此行必有一場惡戰,實兇險之極,毫無勝算。回想自己數十年來投身豪門,為虎作倀,濫殺無辜,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般。自從遇上了寒生,終為其善良寬容所動,遂矢志此生跟隨其後,保護他周全,免遭江湖暗算,沒想到一路下來,所遇俱是些曠世高手,自保已是不易,何況寒生絲毫不會武功,最後惟有一死明志了,劉今墨嘴角現出一絲苦笑。老翠花要自己娶小翠花,我劉今墨豈是甘受脅迫之人?但若是應允下來,則老翠花將會站在自己一邊,對付陽公便基本無虞了,寒生如願為父親報了仇,山人終會得救。
唯一可憐的是自己,將與個小侏儒共度餘生。
昨夜,劉今墨反覆考慮再三,接受了老翠花的提議,並坦然相告了自己將與陽公的一場生死決鬥。
老翠花當即表態,為了小翠花一生的幸福,義不容辭的站在女婿這邊,合力剷除陽公。
列車於黃昏時分徐徐駛進了長春車站。
長春是一個大都市,偽滿洲國的首府,稱之為“新京”,城內好多房子都是日俄時期的建築,頗有些異國風味兒。關東氣候寒冷,百姓大都食用五穀雜糧,因此長的人高馬大,講話豪爽,尤其是漢子善飲,婦女多有吸食旱煙的習慣。
寒生、劉今墨和小翠花三人走出檢票口,廣場外就有去農安縣的長途汽車,他們於是直接上了車,連夜趕往黃龍府。
黃龍府位於農安縣縣城內,為遼金兩代軍事重鎮和政治經濟中心,公元1126年,金兵俘擄宋朝徽、欽二帝后北上,曾將他們一度囚禁於此。南宋時抗金名將岳飛曾言:“直抵黃龍府,與諸軍痛飲耳”,所言黃龍府即指此地。
農安古城內有一座遼代古塔,始建於遼聖宗太平三年(公元1023年),古塔為八角13層,高近40米,塔尖直指藍天,塔檐角風鈴琮琮作響,鈴聲悠揚悦耳,傳遍周邊十里。自古以來,這裏聚居着東胡、鮮卑、穢貊、肅慎、契丹、女真和蒙古等民族。
距縣城東不遠處有一個被稱為萬金塔的鄉鎮,這個稱呼源於其境內的一座半截塔,所謂萬金塔即由半截塔諧音轉變而來的。相傳,在遼聖宗年間,一個雲遊和尚來到了遼國,對遼主耶律隆緒説:“昨夜觀天象,遼國將有土龍出世,其位置在黃龍府東北處。”耶律隆緒聽罷大驚失色,遂問對策,那和尚説道:“可在那裏修建一座寶塔,鎮住龍脈,天下方能太平。”
於是遼主下旨,在和尚所指的黃龍府東北處修塔一座。可是修到一半時,和尚卻又進言道,土龍已遊移到黃龍府,鎮龍脈之塔需建在黃龍府城內。遼主深信不疑,遂下令廢棄已經建了一半的塔,重新在黃龍府內修建另一座塔,即現在的農安遼塔,而廢棄之處,即現在的萬金塔鄉,此時稱之為“萬金塔公社”。
悠悠歲月,歷經滄桑,農安遼塔幾經戰禍和風雨剝蝕,到解放前,已剝落成兩頭細中間粗的棒槌形了。1953年,政府農安遼塔進行了修繕,其間有一個工頭,私下發現在第10層中部,有一塊呈空洞聲的方磚,他揭開了方磚,裏面原來是一洞室,相當於半間房子大小。房間內有一磚台,上面端坐着一個乾屍化的肉身和尚。那工頭嚇出一身冷汗,沒有敢做聲,悄悄的將方磚恢復了原樣。次日清晨,工人們發現了那工頭陳屍於塔下,經縣公安局的法醫檢驗,發現死者的大腦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空腦殼。由於此事太過蹊蹺,公安局封鎖了消息,案卷也封存了起來,文革期間被付之一炬,目前仍還記得此事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
現在的遼塔圍牆外面已經是繁華的鬧市中心區了,儘管天色已晚,小酒肆的紅燈籠還亮着,隔着結滿了霜花的玻璃窗,可以望見裏面三三兩兩的關東老客仍在圍着火爐,飲着大碗的燒酒,手裏油漬漬的啃着羊蹄,任由天南海北的胡侃着。
寒生一行終於風塵僕僕的來到了這兒,劉今墨伸手掀開了棉布簾子,推開了店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不大的酒肆,門口的牌子上寫着“農安縣國營利羣飯店”,屋檐下掛着兩個紅布條幌子。
江西的飯店沒有這種裝飾,寒生止住了腳步,抬頭多看了幾眼。
“紅幌子是漢民,吃大肉,藍幌子則是回民飯館,一個幌子賣麪食,兩個幌子有炒菜。”小翠花在一旁解釋給寒生聽。
飯館內燒着一個大鐵皮煤爐,爐火正旺,整個屋內温暖如春。劉今墨目光掃視了一圈,兩張簡陋的木桌旁,各自坐着幾位關東漢子在大碗的飲着高粱酒並抽着葉子煙,凳子上撂着幾頂長毛狗皮帽子,燈光下煙霧騰騰,嗆人的辣味彌散在空氣中。
另外一張桌上,則單獨坐着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黑衣人,桌上擺着兩盤小炒,燙了一壺燒酒,坐在那裏自斟自飲。
“同志,總共幾位?吃飯還是喝酒?”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婦女一挑門簾,從廚房間出來問道,聲音嘶啞,一股炕煙子味兒。
“同志,總共幾位?吃飯還是喝酒?”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婦女一挑門簾,從廚房間出來問道,聲音嘶啞,一股炕煙子味兒。
劉今墨點點頭,説道:“燙上兩壺高粱酒,再來上幾個炒菜。”
寒生同小翠花也進了屋裏,三人揀了個裏面靠牆的桌子坐了下來,小翠花裹着藍色的大棉猴,坐在燈光的陰影裏,不注意還以為是個孩子。
“大兄弟,一看你們就不是俺們這旮沓人,俺們這兒的白肉血腸酸菜湯不錯,要不要來上一盆?”老闆娘熱情的介紹道。
劉今墨淡淡説道:“有什麼拿手菜儘管上幾個好了,先把酒燙上。”
“好嘞。”老闆娘腰一扭,進了廚房。
“十年了,人們都不認識我了。”小翠花嘆了口氣,幽幽説道。
一隻大號的錫壺擺在了桌子上,一股温熱醇洌的高粱燒酒香氣飄出,劉今墨禁不住的嗅了幾下。
“好酒!地道的純紅高粱酒,釀造時,若是再加上點童子尿,味道就更加香醇了。”劉今墨呷了一口稱讚道。
“劉先生,難道釀酒也可以加童子尿麼?”寒生笑着問道。
劉今墨笑笑説道:“據聞關東土燒有過這種做法,酒味特別的醇正。”
“這位先生所説極是,釀酒加入童子尿的做法乃是淵源於古代之北蠻夷,鮮卑土法之釀酒術,曾經一度流行於東三省。”旁邊桌子上獨坐的那個黑衣中年人突然插嘴道。
劉今墨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瞬間打量了一下這人。
此人關內裝束,五官緊湊了些,也算是眉清目秀,看其年紀約有四十上下,口音奇特之極。
寒生乍聞此人話語,心中止不住想笑。
劉今墨見多識廣,一下便聽出其是個河北老呔兒。
“他的口音……”寒生悄悄問劉今墨。
“是個老呔兒。”小翠花小聲説道。
“不錯,在下馮生,正是唐山老呔兒。”那人自嘲的微微一笑,自我介紹道。
舊時,唐山、昌黎、灤縣和樂亭一帶在關外的生意人,統稱“老呔兒”,他們天生精明和會算計,很受老闆的喜愛,形成了一個羣體。著名的“老呔兒”精神就是:吃苦耐勞,堅忍不拔和勤奮進取。
劉今墨趕緊拱拱手道:“浙江青田劉今墨。”
馮生對寒生笑了笑,説道:“這位兄弟神氣輕靈,眉拂天倉,仰月彎弓,有相無心相從心滅,有心無相相從心生,必是一棟樑之才啊。”
寒生淡淡一笑,並未答話,原來此人是一個江湖術士。
“只可惜……”馮生欲言又止。
劉今墨聞言立刻警覺了起來。
這時,一膀大腰圓的關東漢子滿臉的酒氣走了過來,怒氣衝衝的對馮生説道:“你剛才嘴裏説什麼?我們喝的酒裏有童子尿?”
馮生衣襟危坐,不動聲色的對劉今墨道:“你們看,東北人天性豪爽,激情而張揚,內質剛毅,外表強悍,然而,身體強壯而大腦卻略欠發達。”
“你説什麼!”那漢子捏緊了拳頭。
馮生恍如不見,接着説道:“但是,東北人多偉男,少美女,男人大都身材魁梧,面堂高挺,聲音洪亮。”
漢子聞言自覺不錯,慢慢鬆開了拳頭。
“可是太粗野蠻橫,隨意而張狂,欠涵養,女人嘛,多為嬌柔造做,華而不實,且抽煙喝酒樣樣精。”馮生一通評論完後,瞅都沒瞅那漢子一眼,徑自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劉今墨點點頭,心道,這老呔兒八成是想惹事來的。
關東漢子感覺到了馮生譏諷之意,勃然大怒,站立在桌子對面,嘴裏説道:“我讓你喝……”同時舉起拳頭砸向了酒壺。
馮生伸在桌下的腳尖勾住那漢子的腳踝往回一拽,口中彬彬有禮道:“請坐下説話。”
關東漢子站立不聞,一屁股坐在了馮生對面的凳子上。
“咦,怎麼坐下了?不會是喝多了?”他詫異的自言自語道。
馮生輕輕的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然後筷子夾起一塊白肉丟進了嘴裏慢慢咀嚼着,而眼睛卻始終盯在了那人的臉上。
“你叫什麼?”馮生冷冷的問道。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打聽打聽,萬金塔的倉子便是我。”關東漢子瞪圓了一雙牛眼嘿嘿道。
“剛才,我聽你們在議論萬金塔鬧鬼的事兒,何不説來聽聽。”馮生面無表情的望着他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