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N大學和N大學所在的省城C市是多災多難的,首先是遭到了戰火的洗禮,然後又受日偽政府躪蹂,城市和城市裏的人心都有了巨大變化。當小黎黎收到洋先生信時,猛烈的戰火是平息了,但由虛偽的臨時政府衍生出來的各種混亂局面卻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此時老黎黎已去世多年,隨着父親餘威的減弱,加上對偽政府的不合作態度,小黎黎在N大學的地位已出現難以逆轉的動搖。偽政府對小黎黎本是器重有加的,一個他是名人,具有他人沒有的利用價值;二個他們容家在國民政府手頭是受冷落的,也是容易被利用的。所以,偽政府成立之初,便慷慨地給時任副校長的小黎黎下了份正校長的任命狀,以為這樣足以收買小黎黎。沒想到,小黎黎當眾將任命狀對開撕掉,並留下一句鏗鏘壯語——亡國之事,我們容家人寧死不從!結果可想而知,小黎黎贏得了人心,卻失去了官職。他本來早就想去銅鎮避避偽政府討厭的嘴臉,其中包括校園裏盛行一時的人事和權力之爭,洋先生的來信無疑使他加快了行程。他在反覆默唸着洋先生的信中走下輪船,一眼看見立在縹渺風雨中的管家。管家迎上來向他道安,他唐突地發問:“洋先生好嗎?”“洋先生走了。”管家説,“早走了。”小黎黎心裏咯噔一下,又問:“那孩子呢?”“老爺問的是誰?”“大頭蟲。”“他還在梨園。”在梨園是在梨園,但在幹什麼是少有知道的,因為他幾乎不出那個園子,旁的人也不去那裏。他像個幽靈,都知道他在院子裏,卻難得看到他人影。此外,在管家的口裏,大頭蟲幾乎可以肯定是個啞巴。“我還沒有從他嘴巴聽懂過一句話。”管家説,“他很少開口説話,就是開了口,説的話也是跟啞巴一樣,沒人聽得懂。”管家又説,院子裏的下人都在説,洋先生死前曾跟當家的三老爺磕過頭,為的就是讓大頭蟲在他死後繼續呆在梨園裏,不要將他掃地出門。又説,洋先生還把他私藏幾十年的金幣都留給了大頭蟲,現在大頭蟲大概就靠這些金幣生活着,因為容家並沒有支付給他生活必需的錢糧。小黎黎是第二天晌午走進梨園的,雨止了,但接連幾天來的雨水已把園子浸得精濕,腳步踩在濕軟的泥土上,腳印凹下去,深得要弄髒鞋幫。但眼前,小黎黎看不見一隻人的腳印,樹上的蜘蛛網都是空的,蜘蛛都避雨躲到了屋檐下,有的則在門前張了網,要不是煙囱正冒着煙,還有砧板上刀切的聲音,他想不出這裏還住有人。大頭蟲正在切紅薯,鍋裏滾着水,有很少的米粒像蝌蚪一樣上躥下跳着。對小黎黎的闖入,他沒有驚奇,也沒有愠怒,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忙自己的,好像進來的是剛出去的——他爺爺?或者一隻狗。他的個子比老人想的要小,頭也沒傳説的那麼大,只是頭蓋顯得有些高尖,像戴頂瓜皮帽似的——也許是因為高尖才顯得不大。總之,從生相上看,小黎黎不覺得他有什麼過人之處,相比之下他冷漠、沉靜的神色和舉止倒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有點少年老成的寡淡。屋子是一間拉通的,一眼看得見一個人起居的全部和質量,燒、吃、住都是簡陋到頭的,惟一像樣的是以前藥草房留下的一排藥櫃子,一張書桌,和一把太師椅。書桌上攤開着一卷書,是大開本的,紙張透露出古老的意味。小黎黎合起書看了看封面,居然是一冊英文版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小黎黎放回書,疑惑地看着孩子,問:“這是你在看嗎?”大頭蟲點點頭。“看不看得懂?”大頭蟲又點點頭。“是洋先生教你的?”對方還是點點頭。“你老是不開口,難道真是啞巴?”小黎黎説,聲音裏帶點兒指責的意思,“如果是的就跟我再點個頭,如果不是就對我開口説話。”為了怕他聽不懂國語,小黎黎還用英語重複了這段話。大頭蟲走到灶邊,把切好的紅薯倒入開水裏,然後用英語回答説他不是啞巴。小黎黎又問他會不會説國語,大頭蟲用國語回答説會的。小黎黎笑了笑,説:“你的國語説得跟我的英語一樣怪腔怪調,大概也是跟洋先生學的吧?”大頭蟲又點點頭。小黎黎説:“不要點頭。”大頭蟲説:“好的。”小黎黎説:“我已多年不説英語,生疏了,所以你最好跟我説國語。”大頭蟲用國語説:“好的。”小黎黎走到書桌前,在太師椅上坐下,點了枝煙,又問:“今年多大了?”“12。”“除了教你看這些書,洋先生還教過你什麼?”“沒有了。”“難道洋先生沒教你怎麼圓夢?他可是出名的圓夢大師。”“教了。”“學會了嗎?”“會了。”“我做了個夢,給我圓一下可以嗎?”“不可以。”“為什麼?”“我只給自己圓夢。”“那你給我説説看,你夢見了什麼?”“我什麼都夢見了。”“夢見過我嗎?”“見過。”“知道我是誰嗎?”“知道。”“誰?”“容家第八代後代,生於1883年,排行廿一,名容小來,字東前,號澤土,人稱小黎黎,乃N大學創始人老黎黎之子。1906年畢業於N大學數學系,1912年留學美國,獲麻省理工大學數學碩士學位,1926年回N大學從教至今,現任N大學副校長,數學教授。”“對我很瞭解嘛。”“容家的人我都瞭解。”“這也是洋先生教的?”“是。”“他還教過你什麼?”“沒有了。”“上過學嗎?”“沒有。”“想上學嗎?”“沒想過。”鍋裏的水又沸騰起來,熱氣瀰漫着屋子,夾雜着食熟的香氣。老人站起身來,準備去園子走走。孩子以為他要走,喊他留步,説洋先生有東西留給他。説着走到牀前,從牀底下摸索出一個紙包,遞給他説:“老爹爹説過的,老爺要來了,就把這送給您。”“老爹爹?”老人想了想,“你是説洋先生吧?”“是。”“這是什麼?”老人接過紙包。“老爺打開看就知道了。”東西被幾張泛黃的紙張包裹着,看起來不小,其實是虛張聲勢的,散開紙包,露出的是一尊可以用手握住的觀音像,由白玉雕刻而成,眉心裏鑲着一顆暗綠的藍寶石,彷彿是第三隻眼。小黎黎握在手上端詳着,頓時感覺到一股清爽的涼氣從手心裏往他周身漫溢,暗示出白玉品質的上乘。雕刻的手藝也是精湛的,而沉浸在手藝中的法度透露出的是它源遠流長的歷史。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件上好的藏品,把它出手利祿是匪淺的。老爺掂量着,望着孩子,沉吟道:“我與洋先生素無交道,他為何要送貴物與我?”“不知道。”“知道吧,這東西很值錢的,還是你留着吧。”“不。”“你自幼受洋先生厚愛,情同親人,它應該是你的。”“不。”“你比我更需要它。”“不。”“莫非是洋先生怕你賣不好價錢,託我代你把它出售?”“不。”正這麼説着時,老爺的目光無意間落到外包紙上,見上面記滿了演算的數字,一遍一遍的演算,好像在算術一個複雜的數目。把幾張紙全鋪開來看,都是一樣的,是一道一道的算術題。話題就這樣轉換了,老爺問:“洋先生還在教你算術?”“沒有。”“這是誰做的?”“我。”“你在做什麼?”“我在算老爹爹在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