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兩怪之説,容先生的怪有點悲壯,所以令人起敬,希伊斯的怪是把雞毛當令箭,因此叫人非議。通常,引人非議的東西往往更易流傳,所以,兩大怪相比,希伊斯的怪要比容先生的怪傳播得更充分,幾乎是眾人皆知。因為不借書是眾人皆知,所以借書也成了眾所周知。這是名人名事效應,數理學上叫質能連動。然後,人們不禁要問,為什麼希伊斯獨獨對金珍這麼好?好得連他的女人都可以碰。所謂賞識和寄望只是眾説法中的一個,從某種意義上説,這還是比較友好的説法,聲勢不大。聲勢大的是另一種説法,説洋教授是想剽竊金珍的才華呢。對此,容先生在訪談中也提到了——【容先生訪談實錄】二戰結束後的第一個寒假希伊斯是回歐洲過的,當時天很冷,恐怕歐洲的天更冷,為此他連家眷都沒帶,是隻身走的。回來時,父親動用了校方僅有的一輛福特小汽車,安排我去碼頭接。到碼頭一見希伊斯,我傻了,他坐在一隻比棺材小不了多少的大木箱上,箱子上寫滿了N大學林·希伊斯和書籍的中英兩種文字,箱子的體積和重量都不是小汽車可以對付得了的。後來,我不得不臨時喊了輛雙輪板車,僱了四個壯力,才把它弄回學校。在路上,我問希伊斯怎麼大老遠帶這麼多書回來,他興致勃勃地説:“我帶回來了一個研究課題,沒這些書不行。”原來希伊斯這次回歐洲,為自己這些年學術上的碌碌無為深感失落,受了刺激,也受了啓發,帶回來了一個宏大的科研計劃,決定要研究人的大腦內部結構。現在我們講人工智能似乎一點也不新奇,都知道,但當時人類第一台計算機才誕生不久①,他就敏感這一點,應該説意識是相當超前的。與他宏大的科研計劃相比,他帶的書又似乎是少了,恕不外借也就不難理解了。問題是他單獨對珍弟網開一面,人們就亂想開了,加上當時在數學系傳珍弟的一些神神乎乎的説法,什麼兩個星期抵四年啊,什麼希伊斯為此汗顏啊等等,不解實情的人就説洋教授是想利用珍弟的才智為自己搞研究。你知道,這種説法是最容易在校園裏盛傳開來的,因為是揭人的短嘛,説的人痛快,聽的人過癮,就是這樣的。我聽了,還曾為此專門問過珍弟,他矢口否認。後來我父親又問他,他也説是沒有的事。父親説,聽説你現在下午都在他那兒,是不是?珍弟説,是。父親問,那你在那兒幹嗎?珍弟説,有時候看書,有時候下棋。珍弟説得很肯定,但我們總想無風不起浪,擔心他沒説實話。畢竟他才16歲,對人世間的複雜瞭解不深,被矇騙的可能不是沒有。為此,我還專門找藉口去希伊斯那兒偵察過幾次,去了幾次都看他們確實在下棋,是國際象棋。珍弟在家裏也經常下棋,跟我父親是下圍棋,下得挺好的,兩人基本上旗鼓相當,可以一博;跟我母親下的是跳子棋,那純粹是陪母親散心而已。看他們下國際象棋,我想那就是希伊斯在陪他散心了,因為誰都知道希伊斯的國際象棋是大師級的。事實也是這樣。據珍弟自己説,他跟希伊斯下過各種棋,國際象棋,圍棋,中國象棋,包括軍棋都下。但除了軍棋能偶爾贏他外,其他的從沒有贏過。珍弟説,希伊斯的任何棋術都是無人能敵的,軍棋他之所以能偶爾會輸,是因為軍棋並不完全靠棋藝的高低決定輸贏,軍棋的勝負機關少説有一半是藏在運氣裏的。相比之下,跳子棋的棋術雖然比軍棋要簡單得多,卻比軍棋還要考人棋藝,因為它運氣的含量相對要少。珍弟認為,從嚴格意義上説,軍棋甚至都不能算一種棋,起碼不是成人棋。你也許要問,既然珍弟下棋遠遠不是希伊斯的對手,那希伊斯為什麼還願意跟他沒完沒了地下?是這樣的,作為遊戲,任何棋要學會都是不難的,比學手藝要容易,要好上手。難的是上手以後,它跟手藝完全不一樣,手藝是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棋藝是越熟越複雜。因為,熟了,掌握的套路多了,棋路的變化也就多了,像走迷宮一樣,入口總是簡單的,但越往裏走岔路越多,面臨的選擇就越多。這是複雜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你想像一下,如果同時有兩人對抗着走(迷宮),你走自己的路又想堵他的路,他也是這樣,邊走邊堵,事情就會變得複雜又複雜了。下棋就是這樣,出招拆招,拆招應招,明的暗的,近的遠的,雲裏霧裏的。一般説來,誰掌握的套路多,變化的餘地大,生髮出來的雲霧就多,雲霧繚繞,真假難辨,他勝數的可能就大。要想下好棋,不熟悉套路上的東西是不行的,但光靠套路也是不行的。因為既然已成套路,它就不是某個人的特有。什麼叫套路?套路就好比野地裏已經被踐踏出的路,一方面它肯定是通往某處的捷徑,另一方面它又肯定不專屬於某人,你可以走,別人也可以走。換言之,套路就像常規武器,對付沒武器的人,它可以三下五除二快速地把你幹掉。但如果雙方都配有同樣精良的常規武器設備,你布上地雷,他用探雷器一探,繞過去了,布了也是白布;你出動飛機,他雷達上清清楚楚的,在空中就把你攔截了。這個時候,有秘密武器往往是輸贏取決的關鍵。棋盤上的秘密武器。希伊斯為什麼願意跟珍弟下棋,就因為珍弟身上藏有秘密武器,經常憑空殺出莫名的奇招、怪招、偏招,感覺是你在地上走,他卻在地下挖了一條秘密的通道也在往彼岸走,弄得你糊里糊塗,險象環生。但由於珍弟下棋時間短,經驗少,套路上的東西瞭解不深,最後常常被你的常規武器擊得暈頭轉向。換句話説,由於他不精通套路,你的有些套路對他説也成了秘密的暗道。但你的秘密暗道畢竟是經過千萬人踐踏過的,可靠度、科學性、暢通性肯定要比他臨時拓荒出來的羊腸小道更精到,所以最後他難免要敗在你手下。希伊斯曾親口跟我這麼説過,説金珍輸他不是輸在智力上,而是經驗上,套路上,技戰術上。希伊斯説:我從四歲開始下各種棋,日積月累,對各種棋類的套路上的東西早已瞭如指掌,所以金珍要贏我肯定是困難的。事實上,我的周圍也沒誰能在下棋上贏我,可以不誇張地説,在棋桌上我絕對是個天才,加上我長時間積累的幾乎完美的技戰術,金珍要不專心修煉幾年,想贏我恐怕是不可能的。但跟他對壘,我常有被陌生的驚險擦亮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我願意跟他下。就是這樣的。下棋。下棋!因為下棋,珍弟和希伊斯的友情與日俱增,兩人很快超越了正常的師生關係,變得像朋友一樣經常在一起散步、吃飯;因為下棋,珍弟在家的時間與日遞減,以前,到了寒暑假裏,他經常足不出户,以致我母親常常要趕他出去參加一些户外活動。然而,這年寒假,珍弟白天幾乎很少呆在家裏,開始我們以為他肯定是在跟希伊斯下棋,後來才知不是的。準確地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做棋!你簡直想不到,他們自己發明了一種棋,珍弟管它叫數學棋。我後來經常看他們下這種棋,很怪的,棋盤跟一張書桌差不多大,上面分別有井字格和米字格兩大陣營。棋子是用麻將牌替代的,總共分四路,雙方各佔兩路,分別放在自己一方井字格和米字格里。其中井字格里的棋子是有固定陣容的,像中國象棋一樣,每隻棋子都有特定的位置,而米字格里的棋子可以隨便放置,而且還必須由對方來放置。對方在放置中將充分考慮自己的戰略意圖,就是説這些棋子在開局之前是為對方效力的,只有開局之後才屬你管轄、調動,調動的目的當然要儘早地化敵為友,越早越好。下棋中,同一只棋子可以在井字格里和米字格里來往進出,從一定意義上説,彼此進出的通道越暢通,你取勝的可能性就越大,只是互為進出的條件極其苛刻,需要精心策劃、佈局。同時,某隻棋子一旦獲准進入另外的字格里,它的走法和本領也相應發生了變更。從走法上説,最大的區別是井字格里的棋子不能斜走,也不能跳,到了米字格里則可以。與通常的棋相比,這棋最大的特點是你在與對方對弈的同時,還要對付自己一方的兩路棋子,努力把它們陣容調整好,爭取儘早達到化敵為友和互為出入的目的。可以説,你一邊是在與對方下棋,一邊又是跟自己在下,感覺是兩人在同時下兩局棋,其實又是一局,或者也可以説是三局——雙方自己對自己各一局,還有一局對打的。總的説,這是一種很複雜、很怪誕的棋,就好比你我交戰,可我手上的士兵是你的,你的士兵又是我的,我們各自在用對方的軍隊開戰,其荒唐和複雜性可想而知——荒唐也是一種複雜。因為太複雜了,一般人根本無法下,希伊斯説它是專供搞數學工作的人下的,所以稱它叫數學棋。有一次,希伊斯跟我談起這棋時不乏得意地説:這棋完全是關於純數學研究的結果,它明裏暗中具備的精密的數學結構和深奧的複雜性,以及微妙、精到的純主觀的變換機制,也許只有人的大腦才能比,所以發明它,包括下這種棋,都是對人腦的巨大挑戰。他這麼一説,頓時叫我想起他當時正在從事的科研項目——人腦結構研究。我突然有些警覺和不安,想這數學棋會不會是他科研項目裏的一部分?如果是的話,那麼珍弟顯然是在被他利用,他以遊戲的名義掩蓋了他的不良居心。於是,我特意向珍弟瞭解他們發明這棋的起因,包括具體過程。珍弟説,起因是他們都想下棋,但已有的棋藝因為希伊斯太強大,他根本沒有取勝的希望,輸得喪了氣,所以不願與他下了。然後兩人就開始琢磨發明一種新棋,這樣雙方都從頭開始,沒有可借鑑的套路,輸贏全體現在智力的較量上。在具體研發過程中,珍弟説他主要負責棋盤的設計工作,棋譜主要是由希伊斯完成的。珍弟認為,如果一定要説他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大概在10%左右。如果説這確實是希伊斯科研項目的一部分,那麼這個貢獻已經並不小,再怎麼都不可能被四捨五入舍掉的啦。至於我説希伊斯在搞人腦結構研究工作的事,珍弟説他並不知道,而且感覺是沒有。我問他,你為什麼説他沒有?珍弟説,他從來沒跟我説起過。這就又奇怪了。我想,當初希伊斯一見我就興致勃勃地對我談他的科研計劃,現在珍弟幾乎天天跟他在一起,怎麼就隻字不提?我覺得其中好像真有蹊蹺。後來有一天我親自問希伊斯,得到的答覆是:沒有條件,做不下去,只有放棄了。放棄了?是真放棄還是假放棄?説真的,我當時心裏很是困惑。不用説,如果是假放棄那問題就嚴重了,因為只有心裏有鬼才需要放煙霧彈迷惑人。我又想,如果他希伊斯心裏確實有鬼,那鬼還會是誰呢?肯定就是可憐的珍弟了。總之,由於系裏閃閃爍爍的流言,當時我對希伊斯與珍弟間不正常的親密勁兒顧慮很深,總擔心珍弟被利用了,欺騙了。這孩子在複雜的人事面前是很不成熟的,有很笨拙的一面,人要欺負誰,找的就是這樣的人,木訥、孤單、畏事,吃了虧不會叫,只會往肚子裏咽。好在不久,希伊斯做了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替我打消了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