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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這是1950年初夏的一天,雨從昨天晚上的早些時候開始傾盆而下,然後就一直下個不停,豆大的雨點落在瓦礫上,發出時而啪啪啪、時而噠噠噠的聲音,感覺是房子在急雨中像條百腳蟲一樣地在奪命狂奔。聲音變化是因為風的原因,風起時就變得啪啪啪的,同時還有窗欞即將散架的聲音。因為這些聲音,小黎黎一夜都沒睡好,失眠的難以忍受的清醒讓他感到頭痛,眼睛也酸澀得發脹,他一邊黑暗地聽着不休的雨聲和風聲,一邊明白地想到,房子和自己都已經老了。天快亮時,他睡着了,不過很快又醒了,好像是被什麼吵醒的。老夫人説是汽車的聲音。“汽車好像在樓下停了一會,”老夫人説,“但很快又走了。”明知道是不可能再睡着的,但小黎黎還是又躺了一會,直到天明亮時才像一個老人一樣起了牀,摸摸索索地,動作輕得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像一個影子。起牀後,他連衞生間都沒去一下,徑自往樓下走去。老夫人問他下樓去做什麼,他也不知道,只是冥冥地往下走,到了樓下又莫名地去開門。門有兩扇,一扇是往裏開的,另一扇是紗門,朝外開的。但紗門似乎被門外的什麼抵擋,只能開個一小半,30°角吧。已經入夏,紗門已經開始用,所以紗門上已經掛了一塊布簾子,高度剛好是擋人視線的。老人看不到是什麼抵住了門,只好側起身子從門縫裏踅出去,看見是兩隻大紙箱幾乎把門廳都佔了,裏面的一隻抵住了門,外面的一隻已經被風雨淋濕了。老人想把外邊那隻挪個避雨的位置,挪了一下,紋絲不動的,感覺比塊磐石還要穩重,便又踅進屋,找了塊油布來把它蓋了。完了,他才發現裏邊那隻箱子頂上壓着一封信,用平時他們用來頂門的青石條壓着。老人取了信看,是希伊斯留下的。希伊斯這樣寫道:親愛的校長先生:我走了,不想驚動任何人,所以留言作別,請諒。主要是關於金珍的有些想法,有點不説不快的,就説了吧。首先是祝願他早日康復,其次我希望您能對他的未來作出正確的安排,以便讓我們(人類)能充分領略並享用他的天才。坦率説,以金珍的天分,我想,讓他鑽研一個純數學理論領域的艱深難題也許是最合適的。但這樣也有問題。問題是世界變了,人們都變得急功近利,只想從身邊得到現實的利益,對純理論的東西並不感興趣。這是荒唐的,荒唐的程度不亞於我們只在乎軀體的快樂而忽視心靈的愉悦。但我們無法改變,就像我們無法驅逐戰爭的魔鬼一樣。既然如此,我又想,也許讓他挖掘一個應用科學技術領域裏的難題也許更切實而有益。關注現實的好處是你能從現實中得到力量,有人會推着你走,還會給你各種世俗的誘惑和滿足;壞處是等你大功告成後,你無法以個人的意願和方式管教你的孩子,孩子可能造福於世,也可能留禍於世,是禍是福,你無法寄望,只能冷眼旁觀。據説奧本海默現在很後悔當初發明了原子彈,想封存他的發明,如果發明的技術可以像他的塑像一樣一次性銷燬的話,我想他一定會一次性銷燬掉的。但可能嗎?封存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您決定讓他在應用科學領域裏一試的話,我倒有個課題,就是探尋人腦內部結構的奧秘。洞悉了這個奧秘,我們就可能(可以)研製出人腦,進而研製出嶄新的人,無血肉的人。現在科學已經把我們人身上的很多器官都製造了,眼睛,鼻子,耳朵,甚至連翅膀都製造了,那麼造個人腦又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實上,電子計算機的發明就是人腦的再造,是人腦的一部分,神機妙算的一部分。既然我們已經可以製造這部分,其他的部分想必也不會離我們太遠了。然後您想一下,如果我們一旦擁有無血肉之人,鐵人,機器人,電子人,其應用性將會有多麼廣泛而深刻!應該説,我們這代人對戰爭的印象已經是夠深的,不到半個世紀便親眼目睹了兩次世界大戰,而且我有種預感(已有一定證據證明),我們還將再目睹一次——多麼不幸!對戰爭,我是這樣想的,人類有能力使它演變得更加激烈,更加可怕,更加慘痛,讓更多的人在同一場戰爭中死去,同一天死去,同一刻死去,同一聲轟隆的爆炸聲中死去,卻永遠沒有能力擺脱它,而想擺脱的願望又是生生不息的。類似的難堪人類還有很多,比如勞役,比如探險,比如……人類都處於糾纏不清的怪圈中無法自拔。所以,我想,如果科學能造出人造之人——鐵人,機器人,電子人,無血肉之人,讓他們來替代我們去幹這些非人之事(滿足我們變態的慾望),想必人類是沒誰會反對的。就是説,這門科學一旦問世,其應用價值將是無限巨大又深遠的。然而,現在第一步必須把人腦的奧秘解破了,惟有如此,造人造大腦,進而造人造之人的工作才有望展開。我曾決計用我尚有的半輩子來賭一賭解破人腦奧秘科學,殊不知,賭局剛擺開就不得不放棄。為什麼放棄這是我的秘密,總的説我不是由於困難和害怕放棄的,而是出於族人(猶太人)的殷切願望。不用説,這些年我一直在為我的同胞幹着一件非常緊要又秘密的事情,他們的困難和願望感動了我,讓我放棄了理想。如果您對此有嘗試的興趣,這就是我説這麼多的目的了。然而,我要提醒您,沒有金珍,你成功不了的。我是説,如果金珍無法逃脱死於頑症的下場,您也就死了心別去碰它了,因為這不是您的年齡碰得起的。而有了金珍,也許您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人世間最大的奧秘——人腦的奧秘。相信我,金珍着實是人中解此奧秘的最理想人選,簡直是天造地設的,是上帝約定的。我們時常説,夢是人精神中最神秘難測的一部分,而他在幼年就與它朝夕相處,日積月累了一套精湛的解夢之術。換句話説,他從醒事之時起,就開始在為解破人腦奧秘的事情作無意識的準備了。他是為此而生而長的!最後,我想説,如果上帝和您都樂意讓金珍來一搏人腦奧秘科學,那麼這些書想必是用得着的,否則,如果上帝或者您不允許金珍這麼做,那麼就把它們轉贈給學校圖書館吧,也算是我在貴校駐足12年的見證和紀念。祝金珍早日康復!林·希伊斯於訣別前夕小黎黎是坐在紙箱上一口氣閲完全信的,風拂動着信箋,被風吹歪的雨絲間或地落在信箋上,像是暗示風雨也在偷窺此信。不知是夜裏沒休息好的緣故,還是信中的內容觸動了他內心驚愕的一隅,老人閲罷信許久沒有動靜,只是端坐着,目光痴迷地散落在空虛中。過了好久,他才醒悟過來,然後對着漫漫的風雨突兀地道了一句:希伊斯,你好走,一路平安啊——【容先生訪談實錄】希伊斯決定走,是跟他老丈人被鎮壓的事情有直接關係的。都知道,希伊斯走的機會隨時擺在他面前,尤其是二戰結束後,西方很多大學和科研機構都希望他加盟,聘書隨着節日賀卡一道堆滿了他的書桌案台。但我從很多事情中看到了他不走的信念,比如他帶回來的一棺材書,後來又把三元巷原來租賃的房子連同整個小院都買了,中文在他的努力下也越説越好,甚至有陣子他還申請入中國國籍(未遂)。據説這跟希伊斯老岳父關係很大,他老岳父是個舉人的後代,有萬貫家產,在當地是個獨一無二的大鄉紳,對女兒這門洋親,他是一百個的不同意,迫不得已同意了,又提了很多苛刻要求,比如不能把女兒帶走、不能離婚、要學會説中國話、孩子要隨母親姓,等等。這從一定意義上説明鄉紳並非開明人士,大概是屬於那種得理不讓人、得勢要欺人的鼠頭之輩。這樣的人當鄉紳不免要行惡積下冤憤,加上日偽政府期間他還在縣政府擔過要職,跟鬼子有些曖昧的往來,解放後人民政府把他作為重點鎮壓的對象,經過公審,判了死刑,關在牢房裏,準備擇日執行槍決。行刑前,希伊斯曾找過不少知名的教授和學生,包括父親和我,希望通過聯名給政府寫信,以保老丈人一命,但無人響應。這件事一定傷透了希伊斯的心,但我們也沒辦法。説真的,我們不是不願意幫忙,而是幫不了,當時的情況不是一兩個呼籲或什麼行動可以改變得了的,父親曾為此去找過市長,得到的答覆是:只有毛主席才能救他。就是説,任何人都救不了他!確實如此,像他這樣有民憤和劣跡的地主惡霸,當時一概是人民政府進行重點鎮壓的對象。這是時勢和國情,沒人能改變的。希伊斯不瞭解這些,他太幼稚了,我們沒辦法,只有傷害他了。但是,誰也想不到,希伊斯最後居然通過X國政府的力量,將已經眼看着要行刑的老岳父從槍口下要走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尤其是在當時X國與我國明顯的敵對關係的情況下,要促成這件事的難度可想而知。據説,X國曾為此專門派出外交官員親臨北京,與我國政府舉行談判,可以説,事情最後果真是驚動了毛主席——有人説是周恩來,反正肯定是當時我們黨和國家的重要領導人,真正是不可思議啊!談判結果是他們要走了希伊斯老岳父,我們要回了兩名被X國嚴禁回國的科學家,感覺是該死的老鄉紳成了他們X國的國寶似的。當然,老鄉紳對X國來説什麼也不是,當中起作用的肯定是希伊斯。換句話説,為成全希伊斯之願,X國已經有點不惜重金的意思。那麼,問題是X國為什麼要對希伊斯這麼好?難道僅僅因為他是世界著名數學家?這中間肯定有什麼很特別的因素,至於到底是什麼,我現在也不得而知。救出老岳父後,希伊斯就帶着一家子親人和親眷,去了X國——(未完待續)希伊斯走的時候,金珍還住在醫院裏,但似乎已度過了危險期,醫院考慮到日漸龐大的醫藥費,根據病人申請,同意讓他出院回家休養。出院的時候,是容先生陪老夫人一道去醫院接的,接待她們的醫生想當然地把兩位中的一位當做了病人的母親。但看兩位的年齡,作為病人的母親,一個似乎是老了一些,一個又似乎是年輕了些,所以冒昧地問兩位:“你們誰是病人母親?”容先生還想解釋,老夫人已經乾脆而響亮地答上了:“我——!”然後醫生向老夫人交代道,病人的病情現在已基本得到控制,但要徹底痊癒,起碼還需要有將近一年時間。“這一年時間裏你要把他當蝦一樣地養,像十月懷胎一樣地伺候,否則隨時都可能功虧一簣。”從醫生一項項明確的交代中看,老夫人覺得他的説法其實一點不誇張,具體説可以立出如下三條:1食物要有嚴格的禁忌;2夜裏要定時喚他起來小便;3每天要定時定量給他吃藥,包括打針。老夫人戴上老花鏡,把醫生的交代一條條記了,又一遍遍看了,反覆地問清楚了。回了家後,又喊女兒從學校找來黑板和粉筆,把醫生的交代都一一寫上了,掛在樓梯口,這是每天上下樓都必然目睹的地方。為了定時喊金珍夜裏起來小便,她甚至和老伴分牀睡了,牀頭配備了兩隻鬧鐘,一隻是半夜鬧的,一隻是早上鬧的。早上那次小便喊過後,金珍繼續睡他的覺,老夫人則要為他準備一日五餐的第一餐了。雖然燒飯本是她最擅長的,可現在卻成了她最困難又沒信心的事,相比之下,因為有做針線活的底子在那兒,學會打針對老夫人來説並不是件難事,只是開始一兩天有些緊張和反覆而已。但是在餐飲事宜上,一個奧妙的鹹淡問題簡直是把她折騰苦了。從理論上説,金珍這個時候對鹽複雜而精到的要求,就是他神秘而真實的生命線,多可能功虧一簣,少又不利於他早日康復。來自醫生的叮囑是這樣的:病人療養期間對食鹽的需求量是以微量開始,逐日增加。當然,如果説一個人每天對鹽的需要量像糧食一樣是秤斤論兩計的,那麼問題也不是太難解決,似乎只要有一把精確的秤就可以了。現在的問題顯然沒有這麼好解決,老夫人找不到一個現存又明確的標準,似乎只有靠自己用耐心和愛心來摸索,最後老夫人帶着做好的幾道鹹淡不一的菜走進了醫院,請主持醫生一一嘗試。在此之前,她事實上把每一套菜的用鹽量都以粒為單位記錄在紙上,然後在醫生明確肯定某一道菜的基礎標準上,她一天五次地戴着慈祥的老花鏡,把細小又白亮得晃眼的鹽粒當做藥片一樣,一粒粒地數着往金珍的生命裏投放。小心翼翼地投放。像做科學試驗一樣地投放。就這樣,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月復一月,用功和耐心的程度遠在養蝦之上,也不在懷胎之下。有時候,她會在連續辛勞的間隙裏,下意識地掏出金珍寫下的血書看看——這本是金珍的秘密,她在無意間發現它後,不知為什麼就將它沒收了。也就是説,現在這份書寫時間不詳的血書成了老少兩人的秘密,也成了兩顆心緊密相連的某種明證和暗示。每次,老夫人看過它以後,就會更加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因而也更加激勵她繼續不停地往下做。這似乎註定金珍必將迎來康復的一日。翌年春節過後,金珍出現在久違的課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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