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由於信內容不健康,容金珍並沒有收到此信。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説的不説,不該知的不知,這是701最根本的紀律。所以,沒收這類信,在701不是違法,而是紀律。作為組織來説,他們希望這種信來的越少越好,免得老是動用紀律,在組織和個人間埋下過多的秘密。但是,對容金珍來説,這種秘密簡直無法消除。一個月後,信件監審組居然替他收到一封發自X國的信——是X國,太敏感了!拆開看,內文又是英文,看落款,還是林·希伊斯。這封信比較長,換句話説,在這封信中,希伊斯勸説容金珍回去幹老本行的用心表露得更加充分無遺。信中,他先是談了些剛從某學術刊物上看到的有關人腦研究的最新進展,然後有點言歸正傳的意思,這樣寫道:是一個夢讓我決定給你寫這封信的。坦率説,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現在到底是在幹什麼,是什麼樣的誘惑或壓力,讓你作出這麼驚人的選擇。昨天夜裏,在夢裏,我聽你對我説,你現在在替貴國情報部門從事破譯密碼的工作。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個夢,我也無法像你一樣能對夢中的經歷作出現實的解釋,也許這僅僅是個夢而已,沒什麼必然的明證暗示。但願如此吧,只是個夢!不過,我想,這個夢本身就表明我對你的擔憂和希望,就是:你的才能很可能被人拉去幹這工作,而你又是決不能去幹這工作的。為什麼這麼説?我現在想到有兩條理由:Ⅰ、這是由密碼的本質決定的。儘管密碼界如今科學家雲集,有人由此認定它也是門科學,並吸引不少優秀的科學家在為之獻計獻策,甚至獻身。但這不能改變密碼的本質,以我的經驗和認識看,不論是製造密碼,還是破譯密碼,密碼的本質是反科學,反文明的,是人類毒殺科學和科學家的陰謀和陷阱。這裏面需要智慧,但卻是魔鬼的智慧,只會使人類變得更加奸詐、邪惡;這裏面充滿挑戰,但卻是無聊的挑戰,對人類進步一無是處。Ⅱ、這是由你的性格決定的。我説過,你的性格極度尖鋭又脆弱,靈敏又固執,是典型的科學家性格,也是最不適宜去幹秘密行當的。因為,秘密意味着壓迫,意味着拋棄自己,你行嗎?我敢説你不行的,因為你太脆弱而執着,彈性太差,弄不好就會被莫名折斷!你自己應該有體會,人在什麼情況下最適宜思索?肯定是在輕鬆自在、有為無為、有意又不苛意的情況下。可如果你一旦從事破譯工作,等於是被捆綁了,被國家的秘密和利益捆綁了,壓迫了。關鍵什麼是你的國家?我經常問自己,到底哪裏是我的國家?是波蘭?還是以色列?還是英國?還是瑞典?還是中國?還是X國?現在,我終於明白,所謂國家,就是你身邊的親人、朋友、語言、小橋、流水、森林、道路、西風、蟬鳴、螢火蟲,等等,等等,而不是某片特定的疆土,更不是某個權威人士或黨派的意志和信仰。坦率説,我十分崇敬你現在身處的國家,我在那裏度過了我人生最美好的十餘年,我會説中國話,那裏的地上和地下都有我的親人——活着和死去的親人,那裏還有我不盡的思念和回憶。從這意義上説,你的國家——中國——也是我的國家,但這並不意味着我要欺騙自己,進而欺騙你。如果我不對你説這些,不指出你現在所處的困境和可能面臨的風險,那就是在欺騙你……希伊斯的信有點一發而不可收拾的架勢,沒有一個月,第三封信又來了。這一回,他下筆就劈頭蓋腦地對金珍發了通火,主要是指責他不回信。不過,對金珍為什麼不回信,他似乎已經有自己的理解——你不回信,説明你就在幹那個行當(破譯密碼)!是那種人們通常理解的沉默=不反對=認同的思路。接下來,他又儘量控制好情緒,變得語重心長起來,這樣寫道:説不清為什麼,想起你,我就感到心像被一隻血手牽扯着,擠捏着,渾身都感到虛弱無力。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劫數,也許你就是我生命的一個劫。金珍,親愛的金珍,你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叫我如此放不下你?金珍,親愛的金珍,請告訴我,你沒有在從事破譯工作——像我夢中擔憂的一樣。然而,你的才力,你的科研項目,還有你久久的沉默,讓我越來越相信你極可能已被我不幸夢中。啊,密碼,該死的密碼!你總是嗅覺靈敏,把你想要的人如願攬在懷中——其實是關在監獄裏,丟在陷阱裏!啊,金珍,親愛的金珍,如果確實如此,你要聽我説的,一定要儘可能選擇回頭,只要還有一絲回頭的餘地,你都不要猶豫,馬上選擇回頭!如果實在無法回頭,那麼金珍,我親愛的金珍,請無論如何記着我説的,在你們試圖破譯的多部密碼中,你可以選擇任何一部,但決不能選擇X國的紫密!紫密是當時701面臨的一種最為高級的密碼,有種未經證實的説法,説紫密是某宗教團體用重金加上黑社會的手段,引誘加威脅地強迫一位科學家研製的,但研製成功後,由於它設置的機關太多,難度太大,密中有密,錯綜複雜,深不見底,以致主人根本無力使用,最後才轉賣給X國,成了X國軍方目前使用的頂級密碼,也是701當前最渴望破譯的一部密碼。幾年來,701破譯處的秀才們一直為它苦苦折磨着,奮鬥着,拼搏着,夢想着,但結果似乎只是讓人越來越畏懼而不敢碰它。事實上,棋瘋子正是因為破譯紫密而被逼瘋的,換句話説,棋瘋子就是被製造紫密的那位未名科學家逼瘋的。而沒逼瘋的也不是因為他們的精神有多強大,而是因為膽怯、聰明,連碰都不去碰它——紫密!聰明讓他們預先知道碰它的結果,所以不碰它顯然再次證明他們是聰明的。這是一個陷阱,黑洞,聰明的人躲開了它,勇敢的人瘋了,瘋了的人讓人們更加敬畏它,迴避它,躲開它。這就是701破譯紫密的現狀,令人心急如焚,卻又百般無奈。現在希伊斯特別告誡金珍不要碰紫密,這一方面是説明紫密確實很難破譯——碰它不會有好結果,而另方面這又似乎暗示出他對紫密有所瞭解。從已有的幾封信看,他對容金珍的感情決非尋常,如果對他這份感情加以適當的利用,也許可以從他那裏挖到一點有關破譯紫密的靈感。於是,一封以金珍之名寫給希伊斯的信悄悄地上路了。信是鉛印的,只有最後落款和時間是手寫的,筆跡是容金珍的,但並非親筆。説句難聽話,在這件事上,容金珍只有被組織利用的榮幸。因為,給希伊斯去信的目的是破譯紫密,這對一個整天看閒書、跟瘋子下棋的人來説無疑是沾不上邊的事,所以何必讓他知情呢?再説,讓他親自寫還不一定有這樣的效果好,在這封由五位專家起草、三位領導定奪的信上,虛擬的金珍一連用了五個排比句,無比真切又巧妙地要求尊敬的希伊斯如實告知他:為什麼我不能去破譯紫密?也許是一連串真切又巧妙的排比句起的作用,希伊斯很快回了信,語氣是無奈又真誠的。他先是對金珍的現狀不幸被他夢中仰天長嘆一番,當中既有對金珍本人無知的責備,也有對命運無情不公的譴責。接着,他這樣寫道:我已強烈地感到一種衝動,要對你説出我的秘密,真不知這是什麼力量。也許等我把信寫完,寄走,我就會懊悔不已。我曾發過誓,今生不對任何人公開我的秘密,可為了你的好,我又似乎不得不説……是什麼秘密?信中,希伊斯告訴我們,原來,那年冬天,他帶着兩棺材書回到N大學,本是準備搞人造大腦研究的,然而來年春天,一個來自以色列國的重要人物找到他。來人對他説:擁有一個自己的國家,是我們全體猶太人的共有夢想,但現在它面臨着巨大的困難,你願意看你的同胞繼續淪喪嗎?希伊斯説:當然不願意。來人説:那麼我希望你為廣大同胞做一件事。什麼事?希伊斯信上説:就是替同胞破譯幾個鄰國的軍事密碼,而且一干就是幾年。這大抵就是希伊斯拖老帶小地去X國前給小黎黎留言中説的:出於族人的殷切願望,我後來一直在為我的同胞幹着一件非常緊要又秘密的事情,他們的困難和願望感動了我,讓我放棄了理想。希伊斯接着寫道:我是幸運的,受他們僱用後,我相繼順利地破掉了他們鄰國好幾部中、次高級密碼,幾乎一下子在秘密的破譯界贏得了像我當初在數學界的榮譽。接下來的有些事情似乎是可以想像的,比如後來X國為什麼會那麼興師動眾地幫助他,把他像寶貝一樣地接走,那就是他們想用他的破譯技術。但到X國後,有一點似乎連希伊斯本人都沒想到。他這樣寫道:我萬萬沒想到,他們喊我來不是叫我破譯敵國密碼,而是叫我破譯他們X國本國的密碼,就是紫密!不用説,如果有一天我破譯或即將破譯紫密,紫密便將被廢棄。就是説,我工作的意義就是替紫密報喜或者報憂。我成了X國感應敵國破譯紫密的風向標。也許,我應該感到榮幸,因為人們相信只要我破不了紫密,就無人能破。不知為什麼,也許是我並不喜歡現在扮演的角色,也許是紫密不可破譯的呼聲讓我反感,總之我格外想破掉紫密。但到現在為止,我連破譯紫密的邊都還沒摸着,這就是我為什麼告誡你別去碰紫密的原因……人們注意到,這封信的寄信地址和筆跡跟前幾封都不一樣,説明希伊斯知道説這些的危險。他幾乎冒着當賣國賊的風險寄來此信,再次證明他對金珍的感情之深之切。看來,這份感情被利用的可能完全是有的。於是,又一封以金珍之名寫給希伊斯的信去了X國。在這封信上,偽金珍想利用深厚的師生情拉老師下水的企圖昭然若揭:我現在已身不由己,如果我想換回自由身,惟一的辦法就是破譯紫密……我相信你跟紫密打交道這麼多年,一定能對我指點迷津……沒有經驗,有教訓,教訓也是財富……親愛的希伊斯,你打我吧,罵我吧,唾棄我吧,我成了猶大①……這樣一封信當然不可能直寄希伊斯,最後確定是由在X國的我方有關同志中轉的。雖然可以相信,信一定能夠安全轉到希伊斯手上,但對希伊斯會不會再回信,701人毫無信心。畢竟,現在的金珍——偽金珍——無異於猶大,對這樣的學生,通常情況下老師只會不屑一顧。換句話説,在偽金珍現有的可憐和可惡之間,要希伊斯摒棄憎惡,選擇憐憫,這也許比破譯紫密本身還要困難。也就是説,這封信完全是懷着僥倖又僥倖的心理寄出的。這從一定角度説明,當時701為破譯紫密已無奈到了何等地步。有病亂投醫的地步。然而,奇蹟發生了,希伊斯回信了!在隨後大半年時間裏,希伊斯多次冒着殺身之禍與我方同志接觸,給親愛的金珍瘋狂地提供了有關紫密的種種絕密資料和破譯思想。為此,總部臨時組建起一支紫密破譯小組,成員多數是由總部指派下來的,他們要抓住機會,一舉敲開堅硬的紫密。只是誰都沒有想到,他們應該給容金珍這個機會。事實上,在前後近一年時間裏,希伊斯不厭其煩地給金珍寄出的一系列信件,容金珍不但沒收到,連知都不知道。就是説,這些信對容金珍毫無意義,如果説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給容金珍平添了一點引蛇出洞的價值而已。所以,後來領導們看容金珍變本加厲地顯得不思上進,甚至可以用吊兒郎當來評判他時,組織上一直寬慰地將就着他,另眼相看着他。因為,他是破譯紫密的誘餌。所謂變本加厲,是指容金珍在看閒書、下棋的劣跡上,後來又沾染上經常給人圓夢的是非。隨着他圓夢之術的偶然顯露,必然地引來不少好奇好事的人,他們經常悄悄找到他,把自己夜間的思想經歷告訴他,以求大白真相。和下棋一樣,容金珍並不熱衷此事,但礙於情面,也許是不知如何推辭,他總是有求必應,把他們不着邊際的黑思暗想説得有頭有腦,明明白白的。每週星期四下午是全體業務人員的政治活動時間,活動內容是不一的,有時候是傳達文件,有時候是讀報,有時候是自由討論。遇到後者,容金珍經常被人挾持到一邊,悄悄展開圓夢活動。有一次,容金珍正在替人解説一個夢,恰好被下來檢查活動情況的主管黨建工作的副局長逮個現行。副局長為人有點左,喜歡把問題擴大化,搞上綱上線一套,他認為容金珍這是搞封建迷信活動,批評的聲色相當嚴肅,並且要求容寫出書面檢查。副局長在下面的威望有點差,尤其是搞業務的人都煩他,他們都慫恿容金珍別理他,要不就是隨便寫幾句敷衍了事。容金珍想的是敷衍,但他理解的敷衍與通常的敷衍又有天壤之別。檢查書交上去了,正文只有一句話——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夢中,包括密碼。這哪是敷衍?分明是在辯解,好像他給人圓夢跟破譯工作是有什麼關係似的,甚至還有點惟我獨尊的意思。副局長雖然不懂破譯業務,但對夢這種唯心主義的東西是深惡痛絕的,他盯着檢查書,感覺上面的字在對他做鬼臉,在嘲笑他,在污辱他,在發瘋,在雞蛋碰石頭……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忍無可忍,跳起來,抓起檢查書,氣呼呼衝出辦公室,坐上摩托車,開進山洞,一腳踢開厚重的破譯處鐵門,當着破譯處眾人,用領導罵人的聲音,甩出一句非常衝動而又難聽的話。他是指着容金珍説的,他説:“你送我一句話,我也送你一句——所有的癩蛤蟆都以為自己會吃上天鵝肉!”副局長沒想到,自己要為這句話付出慘重代價,以致羞愧得無法在701呆下去。説真的,副局長的話是説得衝動了些,但就破譯工作的本質言,這句話又不是不可以説的,説了很可能是要説中的,錯不了的。因為——前面説過,這項孤獨而殘酷而陰暗的事業,除了必要的知識、經驗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何況容金珍平時給人的感覺,既沒有聰穎的天資溢於言表,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氣和野心,有幸言中的可能似乎比誰都大。然而,中國有句老話可以回擊這些人的成見: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當然,最有力的回擊無疑是一年後容金珍破譯紫密的壯舉。只有一年啊!破譯紫密啊!誰想得到,在很多人把紫密當鬼似的東躲西避時,癩蛤蟆卻勇敢又悄秘地盯了上它!如果是事先讓人知道他在破譯紫密,不叫人笑話才怪呢。人們或許會説,那叫無知者無畏。然而,現在——事實證明,這隻大頭大腦的癩蛤蟆不但具有天才的才能,還有天才的運氣。星辰之外的運氣。祖墳青煙直冒的運氣。容金珍的運氣確實是不可想像的,更不可祈求,有人説他是在睡夢中——或許還是別人的夢中——破掉紫密的,也有人説他是在跟棋瘋子對弈的棋盤上獲得靈感的,又有人説他是在讀閒書中識破天機的。總之,他幾乎不動聲色地、悄悄地破譯了紫密,這簡直令人驚歎地妒忌而又興奮!興奮是大家的,妒忌也許是那幾位由總部派來的專家的,他們在遙遠而瘋狂的希伊斯的指點迷津下,以為可以有幸破譯紫密呢。這是1957年冬天,即容金珍到701一年多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