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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首説功名是非因 我自逍遙樂歸隱

    水中月: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乃順承天。

    或陰或陽,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馳或張。

    數元曼歷,天氣驟降,地氣普升。

    天地媾合,產精藴靈,謂之於人。

    人活天地間,終不能破鴻蒙而涅槃。

    巨蛋乾坤,內布億脈,脈脈盡鎖。

    情之為困,景之所擾。

    人有喜怒哀樂,時有春夏秋冬。

    莫戀春色欣短,勿恨冬極至長;勿以時節賣魂,莫以色迷亂性。

    酒乃焚身燒料,色即腐骨鴆毒;財為招禍根苗,氣是愚智匹勇。

    縱觀天下萬物,皆備於我,任翱任遊。

    天下心,外無物,成事在於人。

    日月盈虧,星辰失度,做人豈能常安若泰。

    人生如夢,美噩無常;好夢似月,殘多圓少。

    人情冷暖,淋紛漓現;人性虛偽,容己殃人。

    貴時受恭結,賤時遭唾棄;相識而遇擦肩過,垂目只當陌路人。

    莊周夢蝶,夢生何主?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生存之為何?殂滅之為何?

    活,難盼青龍;死,必逢崔珏。

    諸事諸物,道不盡人生苦短。

    生命,是喜是憂?

    自盤古開天闢地,宇宙混沌一片,生得紛亂人間,億前億後,混沌無常。一條

    頑龍伸卷天際,忘忽所以地噴惡氣、吐黑霧,遮住了日月星辰,隱藏了自己;無獨

    有偶,烈風把黑雲刮向四面八荒,橫衝直撞,擦者死寂。象徵至高無上權威真理的

    太陽也麻醉得毫無光華可言,怠惰地朝晻雲吐出幾口微見抵抗的寒磣光。失望的蒼

    天陰沉着臉,滿腔怒氣轟出鼻息,虺雷震破宇際;滿腑怒火噴出長劍,霹靂割開宙

    皮。龍對此不屑畏懼,血盆巉口吸入鼻息,鮮紅利爪抓住霹靂,伸頸發出得意的嘯

    鳴,帶鈎鐵尾纚劃於地,水捲土坼,雞飛兔走,天地失法章,無法夭閼,任其惡舉

    靡盬。地上草爛花謝,空氣似凝固的鑽塊,壓得萬物難以呼吸。鳥兒艱難擦地而飛,

    不知不覺被毒蛇囫圇包下,飽餐的毒蛇繼續盤扭遊蕩。風捲着濃沙嘩嘩掃過,一些

    衣冠老虎拿着鞭子,吆喝叫罵地驅打人羣,人羣都像一隻只皺着青皮的牛,一個連

    一個的用鐵鏽圓環套住了枯鼻,曲軛枷得他們頭垂不揚,皮上的抽痕隨着他們沉重

    的腳步而遂漸遞增,年少的走向左邊的田地,年老的走向右邊的屠場...

    大勢所言,虛妄無稽,看那人間凡世,猶如車輪翻轉,不知不覺已至南宋末年。

    漢族與外族百年戰亂不休,舉國財力,盡付軍餉糧餉,庫藏空竭,唯有加重苛税以

    斂資。正是物腐生蟲,國腐生奸,朝中羣小當道,鬼蜮橫行。惡忠臣如仇敵,不擇

    手段,忠良盡陷;視百姓如野草,刑罰苛暴,民不堪命。各地貪官污吏不守法紀,

    橫徵暴虐,大肆收刮民財。百姓無米填肚,哪來餘糧剩錢奉出,無衣無褐,何以卒

    歲?商賈操縱物價,任意踴騰,重利盤剝,奪人田宅子女,百姓流離失業,賣兒貼

    婦以求殘生。勞動人民在殘酷的剝削和無窮無盡的科差徭役奴役下陷於赤貧,掙扎

    在死亡線上。壯士遊俠鋌而走險,有的守善自衞,有的縱惡掠搶。小者佔山為王,

    霸路為寇;大者振臂一呼,天下響應。各地豪強藏匿户口以為奴,恃勢奴才也竟為

    虎狼,噬食小民。邊境告急,將寡兵緊,強拉壯丁充軍已如家常便飯,任是深山更

    深處,也應無計避徵徭。大批流民啼飢號寒,背井離鄉,食桑椹充飢,飲黃路濁水,

    以致毒疾癘病,閔患叢生,為求生路,也只得苦熬苦煎。西園公開投標賣官,崔烈

    曹嵩,各色人等皆有;他們憑其財勢,所分之官,肥瘦不等。如此上有惡吏猩官,

    下生土霸匪酋,人民豈有活生之日?

    江南,雖躲於兵亂,卻陷入政災。和風雖拂綠萬木,須臾就消得只剩凋零殘葉。

    此時,乃南宋理宗趙昀寶祐元年。

    江陵官道上,弱花無興生,敗柳隨颩風。忽有一騎青驄驥馬踏着黃沙飛馳而行,

    蹄聲如雷,疾身如電,須鬃飄揚,三寸踣鐵將那一貫貫黃沙風塵拋於印後。

    駿馬身上緊緊依偎着一對俊男妙女,女子端秀清麗,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

    月樣容儀俏,落目倍堪憐。男子俊面嚴威,削形七尺屹,劍眉冷含精,不是潘安降、

    疑是宋玉身。倆人的眼神都是萬般激奮,似剛從沉淵苦難中超脱。女子身披繡紅珍

    錦袍,男子則穿一黔青武行衣,頑皮的風緊緊拉扯女子的披風,舞得便似那彩蝶的

    雙翼。

    男子微微側面,低聲道:秀蘭,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女子堅

    定地點着頭,望着男子答道: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算犯下天大的錯我也絕無

    怨悔!忽而冷風拂骨,女子便將身子偎得更緊了。

    這位男子便是點蒼派一名出類拔萃的弟子,姓雲,名孝臻;女子則是江陵富商

    吳百春的女兒吳秀蘭。一年前,兩人暮春賞花時,在真福園邂逅,便時常來往,日

    久情深,乃私定終生。無奈吳秀蘭之父早已指腹為婚,將她許給江陵另一鉅富柴廣

    翼之子柴桑。吳秀蘭瞞父與雲孝臻往來頻頻,私情終於敗露,弄得父女反目,吳秀

    蘭被鎖入花樓。在強迫從嫁當晚,雲孝臻冒着逐出師門之罪,偷接吳秀蘭出逃,在

    路上,倆人對月完姻。正是:

    鴛鴦本應比翼飛,四禮誤卻離人淚。

    憤斬花鎖沖天去,冉冉直赴蟠桃會。

    倆人為躲避吳秀蘭之父,便要走得遠些。一路上,但見許多鄉民流落尋乞,雲

    孝臻見之聞之大為感懷。春水東流,從江陵沿東而行,穿州過縣,經歷許多日子方

    到得臨安。

    臨安山清水秀,乃人間天堂,有文為證: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地瑰寶氣蒸冉,昊天漸變墨黛。花絮紛溢沾面頰,水皋

    圍城户粒麻。飛來峯,黃龍洞;龍車馬,竟喧譁。岳墳豪靈庇廣仁,玉泉叮咚脆冥

    聲。平湖秋月,西湖蟹肥;三島扶持,仙侶瀛洲。雕船遊舸,漁子收斂;縉紳粗衲,

    綾羽青衿。東浦跨江映波,望山壓堤鎖瀾。蘇軾碑,人不見;六和塔,錢塘潮;湖

    攏島,島抱湖。孤山一脈承帝運,靈隱寶幢蓋飛輝。曲橋虹接,亭榭染綴;花港觀

    魚,柳浪聞鶯。虎跑石屋,水樂洞天簾;超山梅林,九溪十八澗。春畫杜鵑,夏女

    採蓮,秋風提卷,冬韻雪梅。洛邑羞與美,西京秀無顏。只教九天玄女生凡戀,大

    羅神仙離座蓮。

    倆人到得福地,雲孝臻的心情亦有些豁暢,與吳秀蘭下馬淺行。臨安人潮往來

    如織,前方黑鴉鴉一片人海,喧聲鼎沸,百姓紛紛議論:今日新知府上任,不知

    是個甚麼官?聽説這位大人在朝中的名聲不錯,這次下來是為了安撫百姓,強

    治臨安的。你別作夢了!我看他是個穿新鞋走舊路的。説得好!當官的都

    心黑如炭,你撈夠了便換作我撈,反反覆覆,油肚接油肚!唉~我真希望來個

    清正的爺!

    雲孝臻聞得百姓們嘮叨怨切之聲,心情又有些黯淡,吳秀蘭牽着夫君的衣袖道:

    天下烏鴉一般黑,咱們只管找個清閒的地方聒了此生,別理會這些了。雲孝臻

    胸中豪氣接天雲,搖首道:我既生於亂世,便要除奸扶正,為百姓作些善事。

    吳秀蘭見丈夫此志堅定不移,心念自己也應盡所能相助,便親聲道:你做什麼,

    我就做什麼。遂將額頭深埋在丈夫懷中。雲孝臻則輕撫着伊人如綢的秀髮,若有

    所思。

    後面漸漸然傳來一些躁聲,兩人止步待觀。須臾間,鑼鼓合簫韶,樂動殷膠葛,

    吹吹打打,一派響亮。老百姓羣聲嚷道:新知府來了!只見有萬雙苦眼直直巴

    望,這次上任的能是位清官嗎?隨着百姓的面向,城門呀呀正啓,棨戟遙臨,鼓樂

    簇擁一位四十多歲的慈面先生,身着瑞霄彤獸袍,腰佩瑩軟白玉帶,騎在高頭大馬

    上,正與鄉親們拱手敍情。

    只見新知府長鬚臨風,宏聲説道:各位父老鄉親,本府賤名董槐,深知才淺

    德微,恐難當此任,但我亦會竭心盡力,以德滋鄉民。今此上任,便不妨告訴各位

    鄉親,即日起,城內所有兵役徭役及租息全部減半!老百姓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這會是真的嗎?回望迷惑的眼神比比皆是,四處一片寂靜,待得片刻,一陣

    前所未有的熱烈歡呼聲爆響於臨安城,久久不絕。

    雲孝臻憂忖道:董知府將兵役徭役及租息減半,到時財政不足,就不怕皇上

    怪罪嗎?只見董知府下馬握住一位老者,安緩地説道:老人家,你們受苦了!

    那位老者哪裏見過這樣的好官,眼中漸漸噙着銀花。

    喧鼓彩花,董知府和百姓們交沁許久,回到府衙,思量着怎樣做好一個父母官。

    雲孝臻則將吳秀蘭安頓在客棧,自己前去拜見董槐。董槐用了晚膳,正在書房內開

    冊閲章,忽聽得家丁報道:董大人,有點蒼派弟子云孝臻求見。董槐忖道:

    除了青城派,我與其他武林人士素無交情,不知他來所為何事?心中疑惑,罷

    書清咐道:請他客廳寬待片刻。

    雲孝臻在客廳略待,只見堂壁上左右四方掛有四聯,其曰:老夫喜作黃昏頌,

    滿目青山夕照明,老牛自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欲為聖明除弊事,

    肯將衰朽惜殘年,老牛力盡丹心在,志士年衰赤膽懸。雲孝臻見過,對董槐

    頓加仰慕。

    不到一盞熱茶的時候,董槐輕步走出,見到雲孝臻,與他行了相見之禮,問道:

    不知雲大俠找本府何事?雲孝臻不喜轉話圈,道:今日草民見董大人發政施

    仁,舉止清高,定是一位愛民的好官,忍不住心起結交之意!董槐先點了一下頭,

    遂擺手笑道:董某何德何能,雲大俠過獎了!雲孝臻舉禮道:董大人太過謙

    了,大人上致君,下澤民,説句掏腸子的話,草民還從未見過象董大人這般廉潔之

    官。只是董大人擅自減徭減息,朝廷上恐怕...

    董槐呵呵笑道:原來雲大俠是為這件事而來,雲大俠為董槐設身着想,董槐

    當是感激不盡!其實我已對聖上進言,臨安乃我華夏神州最為秀麗之府,加上此

    地臨近邊線,故不可染兵亂政災。聖上神斷,我遂提出單在臨安減徭減息之意,

    一則顯出皇恩浩大,以喜鄉民;二則青溪、温州多事,民心實應加以撫慰。有此二

    利,聖上欣然應允,今次調我任百姓之父母官,賜我金牌一面,教我放任臨城。我

    上錫天恩,下昭祖德,但願以我一人之身,能替萬民療飢貧。唉,少一處受難強勝

    於多一處受難!

    雲孝臻聞得此語,方茅塞頓開,滿臉釋然,不經意地問道:不知大人昔任何

    職?董槐道:不過翰林學士。雲孝臻道:原來大人如此高才,只是作知府

    倒委屈了麒麟。董槐道:只要能作好百姓父母,官位高卑又有何妨!

    雲孝臻心中對這位董大人真是由衷敬佩,揖拳道:今幸與大人覷見,足慰平

    生!我雲孝臻出身微蔑,一芥武夫,空有幾分本領無處使得。若董大人不棄,在下

    願留在臨安城,替百姓做事,盡一腔忠義!董槐聞言大喜道:賢者,國之寶也!

    我正想請一位武林俠士做守軍教官,操練士卒,整頓軍防。今遇雲大俠,真乃天送

    英才啊!雲孝臻當即拜倒,道:得蒙董大人擢拔,定不負大人知遇知恩!董

    槐將他扶起,問道:不知壯士年齒幾何?雲孝臻道:虛長二十一歲。董槐

    笑容可掬,情意款款道:那我稱你雲弟如何?雲孝臻即時便喊了一聲大哥。

    正是:

    俊傑傾心為俊傑,英雄俯首為英雄。

    雲孝臻與董槐可説是相逢恨晚,互論之際,董槐道:當今蒙古皇帝蒙哥,較

    之前帝温貴由厲害十倍,更好四處征戰,頗為棘手!雲孝臻道:温貴由乃一病

    夫,不談也罷。蒙哥之事,我也有所聞。此人乃拖雷之長子,母怯烈氏,自兩年前

    繼任蒙古可汗。性沉斷寡言,不喜宴飲,不好侈靡,雖后妃亦不許違制。勤於政務,

    凡有詔旨,必親起草,反覆修改,然後行之。鑑於十年來,綱紀敗壞,朝政廢馳,

    乃大力加以整頓,罷不急之役,政歸於一,氣象一新。對羣臣管理甚嚴,曾曰:

    爾輩每得朕獎諭之言,即志氣驕逸。志氣驕逸,而災禍有不隨至者乎?爾輩其戒

    之!然喜打獵,尤酷信巫卜之術,凡行事必謹叩之,幾無虛日。依我看來,信邪

    之人,多數短命。董槐道:然其弟忽必烈將才出眾,若讓他繼了蒙古漢位,我

    朝不保。今忽必烈統率兀良合台等部蒙軍,南侵大理。大理一失,我朝則盡被蒙古

    包圍,危在旦夕之間。

    雲孝臻道:可喜我軍有兵部尚書餘玠鎮守四川,開屯田以備軍糧,整頓財賦,

    申明賞罰,蒙古軍多次自西蜀來侵擾,都被餘玠打敗,只要此人不失,西邊之地可

    保。董槐道:只是抗戰有功之將趙葵,被謝方叔等排擠出朝,我心猶憤;大將

    孟珙有志不得用,悒鬱病死,我心猶悲。雲孝臻道:朝中奸臣多於忠臣,教人

    心寒。董槐嘆道:我身為宋家臣,可輔必輔,不可輔也需輔。為今最擔心的就

    是襄陽、樊城,如二城破,國必亡。

    兩人一夕鬯談,論盡天下之勢。從此兩家禮尚往來,不日便結成莫逆之交,後

    在清風明月下,序齒正式分了兄弟。董槐先替雲孝臻謀個復職待缺,後有缺,雲孝

    臻升為提轄。兩人文強武壯,臨安得此二傑,政事、軍事蒸蒸日上。

    董槐喜於走訪民間,或散懷江湖,這日佇於南高峯頂,對青山強整烏紗,獨自

    臨風嘆道:念及高祖先帝之年,海晏河清萬代勝,風調雨順四方安。如今卻..

    .唉,怎不教人心悲!

    自古民以食為天,農田漁收為當務之急,董槐派吏課農耕種,輔漁捕收,還親

    自下訪民家,談些興弊之事。民家早對董大人結碑稱譽,這時大喜過望,執意款留,

    專門拿出一個雞蛋給董槐煮麪條吃,他們都吃着南瓜糊粥。七歲的兒子嘴饞,望着

    雞蛋想吃,父母罵他:昨日你長尾巴,不是吃了一個麼,今天又犯刁了!一家

    子都生得臉色卡黃,顴骨突出,顯然卒歲極差。董槐看着不忍,將碗推到孩子手跟

    前,道:給孩子吃吧,你們這日子過得真是難哪!父親忙站起身來,作一長揖

    道:大人説哪裏話,我們能有今日,全靠大人的功德,這比起去年吃草根的時候

    真不知強過多少倍了!説完又拉着全家給董槐磕頭,董槐急忙將他們攙起,念起

    百姓疾苦至此境地,心裏不是個滋味,忖道:昔日帝前任事,不聞民聲,今日方

    知治城難於統撥。

    城中各豪強挾藏户口,以為私附,董槐上任第一月便將城中所有黑奴放還歸家,

    若無家可歸者,便轉身為正奴。因此觸絆百官,百官聯名上奏排揎他,但董槐手握

    金牌,城中庀治之事可以一手董辦,參本被打下,百官莫不對董槐恨入膏盲。

    董槐府中不曾作賤下人,故有不少流離失所者依靠其家,為之開支龐大,俸祿

    全部付之其中。他每日直從卯正議到午正方用膳,忙得吃飯都顧不上喝水,風裏來,

    雨裏去,什麼苦沒有吃過?正因他名大威高,這下可好,土豪貴紳們都摸不清進香

    的廟門了,是把禮物送給權勢傾天的當朝神仙們,還是送給官職小實權大的董槐呢?

    他們一齊商討答辯了一日,終於認定了御賜金牌的主子,紛紛相邀董槐作客,董槐

    推辭道: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留連。俸國家之祿,操國家之急,各位美意,

    董槐心領了。貴紳們來一個吃一鼻子灰,來一雙吃一雙鼻子灰,都暗罵他是個頑

    石坯!

    門下有一小吏衞羽見董槐得罪的人多,好心勸道:大人何不上寺廟求求菩薩,

    做些供奉香火的善事。董槐聞言不快,橫眉鼓胸道:只管做好本份,何須幹那

    燒香塑佛之事!衞羽不敢再多言,見董槐省吃儉用,心裏嘆道:董大人有福不

    享,何必作苦行僧!董槐則自吟自樂:山餚野蔌亦是美味,肥肉甘腸則腐吾腹。

    廨舍內,有通判灤豐見董槐又生幾絲青發,道:大人治臨安可否覺得吃力?

    董槐道:你這一説,也確是如此。灤豐道:大人何不學劉玄德尋孔明,如魚

    得水。董槐嘆道:如今戰亂不休,聖賢之人都遠濁世而自藏,你教我到哪裏去

    尋得?灤豐道:大人不必過憂,從來天下士,只在布衣中,幾多聖賢近在咫尺。

    董槐知他話中有意,大喜道:你是説,此地也有夷齊首陽之賢?灤豐點頭

    道:臨安城內有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此人胸中大有丘壑,只是他稟性恬淡,

    不求功名,每日不過賞花修竹,朋酌互詩為樂,是一個不接受薦舉和徵辟的世外高

    人。董槐道:君特之名,早有所聞,若得,乃百姓之福。衞羽在一旁諫道:

    大人可修書一封請他來。董槐輕揮手道:修書不如面睹,即刻動身。灤豐

    道:大人可帶些禮品去。董槐道:你有所不知,若備厚禮相訪,必有污其清

    操,只本官清身一人即可。灤豐道:大人隻身前往,恐單薄了些,差一小吏相

    隨,有事也好吩咐。董槐點頭道:這樣也好,就差衞羽隨我去罷。又有舍人

    袁華諫道:只怕他們是些黃允、張儉之類的假名士。董槐笑道:我一拜訪,

    真假便知。

    吳文英居於方家峪,過了一片竹林,聽得村犬交吠,只見黃泥矮牆,牆頭用稻

    莖壓着,此院雖小,不過前廳後舍皆全,緊湊中不失安逸。有位三十開外的中年書

    生尚在門前鋪案看花描毫,董槐近前作禮道:敢問兄台可是夢窗先生否?那書

    生一打量董槐,見他一身素衣,便擱下筆,起身復禮道:不錯,在下便是,不知

    足下有何見諭?董槐道:我乃臨安知府董槐,久仰先生高姓,今日特來拜訪。

    吳文英聞言慌忙長揖道:蒙大人屈駕下臨,廕生輩何以克當。引步帶董槐等入

    了茆堂,屋內插沒些翎毛花卉,壁上掛着白居易的《九老圖》。吳文英用長生木瓢

    酌了楊柳花所醱清酒款待董槐等,分了賓主之坐。吳文英笑道:蓬門蓽户的,也

    沒什麼好東西,此乃荊妻所治清酒也。別人待客用茶,我待客用酒,別有一番風味

    吧!

    董槐飲下一杯,只覺香流滿頰,甘清肺腑,便讚了一許酒,然後説道:昔年

    高祖在位,坐朝問道,垂拱平章,受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鳴

    風在竹,自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四方。講了一串官套話後,又長嘆一聲道:

    如今山河破碎,人才自藏,像兄台這般才高德巨之士,何不仕身翰林,振我中華,

    以留永芳。衞羽也接嘴道:我們大人禮賢下士,最喜結交文采高隱,江湖豪傑。

    吳文英剛聽前句話時還品着清酒,待聽了後句話,便放下木瓢,面上生起微霜

    來,道:原來董大人今日之訪是勸我入仕的,若要樽酒論文,便請高就,談及富

    貴路,恕草民無興趣。董槐舉手一揖道:還望先生明瞭。吳文英搖搖頭道:

    功名猶如水中月,鏡中花。將我勞累一世,換那後人欽敬的空空虛名,何抵我安

    逸一世,清靜無為作一粒凡塵。更何況,嶽武父子同弒,華佗醫曹無書,這君前,

    是站也站不得的所在!

    董槐道:文兄既居於皇城之下,豈有不思報國之理?吳文英道:大人這

    話可説差了,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賢、金谷二十四友,都處帝輦之下,其中報國

    得善者卻是少罷?衞羽忍不住打岔道:先生請看那樹葉,也是向陽處濃,背陽

    處淡,何必過着為錢發愁的日子!吳文英暢笑數聲,道:在下就喜歡過這種清

    淡的日子,也免得惹那腥臭氣!董槐臉色窘迫,打發衞羽回去了。

    兩人相互又勸了一回酒,董槐道:當今天子勵精圖治,希望能救臣民於水火,

    正差像公彥這般濟世人才。吳文英道:當今天子是否勵精圖治,只在大人嘴裏,

    草民卻不知,草民只知伴君如伴虎,立功名倒不如閒居來得安穩悠遊。又一揮手,

    望着徒壁,笑道:流亭杯堆破瓦,身居安適,何處不繁華?

    這進,從屋外跑進一十歲孩童,拉着吳文英的衣袖,吵着要爹陪他玩。吳文英

    道:孩兒不要胡鬧,沒見爹有貴客相訪麼,去和那二狗子玩罷。孩子跳跳騰騰

    地去了。吳文英道:我沒什麼好東西款待,唯有抬出菜園秋景以適大人。遂拉

    董槐至圃園中觀賞,道:水碓裏舂了米,山莊上餞了雞,無勾心鬥角,無名利掛

    牽,閒時棋琴共山妻同樂,頑子劣女一旁啼爹孃扯衣,無事鄰舍闊坐,攀攀家常,

    教些孩童,陋巷簞瓢亦樂哉。試問兄台,宦衙何及敝廬萬一?董槐無語,吳文英

    撫着泥牆道:小生雖齏鹽布帛之家,也強勝過王侯了。隱居邰地,有種有收,無

    名利絆掛,復尋何樂?

    董槐僵了一會兒,道:只是作人不能只圖樂事。吳文英大笑道:人生在

    世,本就圖樂。日出則耕,日落而憩,過得田家樂的日子,還有什麼不安心的?

    董槐彈眉道:天下萬民不樂,我亦不樂!吳文英道:大人説笑了,我有田畝

    四十,每日彈琴讀書,何樂不為!所謂知足不辱,不知足反失身,顏回尚能明理,

    董大人如何潛悟不破?董槐勸他,反被他勸,正自反鎖眉頭。

    已正午時,妻子華逸麝備了酒菜,端出一盤鴨信,一盤芥菜。只見她穿得粗布

    青葛衣,是個樸素實在的婦女,董槐與其敍過禮。吳文英望着酒菜笑道:豪門饕

    腥羶,吾自飽蔬薺,風吹日暖,有何未饜。便斟了一朋酒,酒至一巡,吳文英似

    有醉意,唱道:身居懶雲窩,醒時得酒醉時歌。酒至二巡,唱道:富貴三更

    枕上蝶,功名兩字酒中蛇。酒至三巡,唱道:盡人間白浪滔天,我自醉歌眠去。

    酒至四巡,唱道:問甚麼虛明利,管甚麼閒是非,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酒至

    五巡,唱道:仕不如退,退不如醉。胡尋些東西,拼了個醉醒,不管他天地老子

    皇帝。五唱五醉,分明心未醉,董槐被他勸了五巡酒,倒似遭了五次取笑。無奈,

    只得把那念頭打疊,與他盤恆了幾句題外話,無功回府。

    回了廨舍,董槐一直悶悶不樂,有監州褚源問道:大人可是為尋處士之事煩

    惱。董槐點點頭,褚源進言道:我有一舊相識姓嚴名信,號風逸,年可三十。

    此人博覽羣書,文學武事,無所不精。董槐聞言大喜,拉着褚源的手道:既然

    你與他相識一場,便陪我同去罷!褚源忙推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天子

    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的一位高人,心性也與常人有些異樣,若我同去,則他決然不

    肯入仕。

    翌日,董槐獨身前往,嚴信居於孤山林處士廬旁。雲冉冉,草纖纖,水煙寒,

    溪路險,誰家隱居半山崦。

    山路上有一小童唱着歌謠:舊酒沒,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

    閒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隻鵝,閒快活。南畝耕,東山卧,世態人情經歷多。

    閒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董槐聽得歌中大有蹊蹺,拉過

    小童問道:小朋友,這歌謠是誰教你唱的?小童答道:是風逸先生教我的。

    董槐聽罷,心中便有五分吃力。

    嚴信宅旁有柳樹五株,只見黃雞啄黍,犬曬豚嚅。正是蒿草之下,或有蘭香;

    茅茨之屋,或有侯王。主人正用茉莉燻茶葉,白白騰騰,煙霞滿屋芬芳。

    董槐穿過一層竹籬花障,入內報了名姓,嚴信慌忙説道:大人棲榻下處,有

    失遠迎,還望恕罪。説罷沏了一碗楓露茶,雙手端至,説道:客到家常飯,僧

    來穀雨茶。草堂之內,也無甚美食佳釀相饗,還望大人多多包涵!董槐雙手接過,

    但見瓷青而茶綠,真可奪千峯翠色,嘴裏便讚許兩句。茶畢,董槐脱了沙棠屐,與

    嚴信對坐於蒹席上。董槐見鎮席之白玉精美剔透,便取着玩摩一番。

    寒喧過後,董槐書歸正傳道:不知公彥每日所逸如何?嚴信悠然説道:

    鶯花過眼,鷗鷺忘機,或詩或遊,倒也十分樂業。董槐道:我國革五代之亂,

    富有四海。靖康之後,綱紀法度,日削月侵。官壅於下,民困於外,夷狄驕盛,寇

    盜橫熾,較之國始之時十無一也。嚴信嘆了一聲,道:大人説得不錯,我身為

    宋民,卻不以宋為榮。董槐此時挑出來之目的:像公彥這樣一籌英雄,何不出

    山以解天下憂。嚴信噗出一口涼氣,道:大人你找錯人了,朝中黨派紛爭,我

    若依錯,便有難估之禍,君豈不聞呂惠卿長居在外,尚難逃奸黨頭銜,區區又安敢

    淌這混水之池。

    董槐沉吟了一會兒,道:先生斷不可這麼説,人是為治世而活着,既生於世

    總要創下一番事業吧!嚴信清笑二聲,倒勸起董槐來:如今這朝中,棟樑材取

    次盡摧折;何不辭龍樓鳳闕,納象簡烏靴,歸鄉隱園,朝夕山野;有酒便醉,有詩

    即吟,樂得無憂!董槐皺眉道: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

    理得矣。我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於朝廷,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為己任。而

    先生既不求名實,又不舉政,那便算不得儒者,既算不得儒者,那寒窗十年,所為

    何來?嚴信起身,臉上似有忿色,道:大人這話倒説得松爽!漢光武帝崇尚讖

    緯,桓譚極言讖緯妖妄,光武帝大怒,説桓譚非聖無法,要斬他老首,桓譚叩

    頭流血,許久才免死罪。他是七十歲的古稀之人,被貶出京,在路上顛簸,患病死

    了。你説説,既然作官不能在皇帝面前説真話,那這官作得還有甚麼意思?

    董槐肯切地説道:凡事應從中庸之道,不可走上極端。嚴信冷笑道:朝

    廷、皇宮乃龍潭虎穴般險惡之地。李固鯁直,終死於諫;傅縡苦勸,心面俱毀。我

    在此隱居,倒少了口舌是非之禍,腿腳奔忙之苦。董槐被他説得心裏一急,拍席

    道:大丈夫文死諫,武死戰,有什麼好怕的!嚴信搖首道:嚴光曾拒絕朝廷

    徵召,毅然隱居垂釣;董大人,汲汲求功名者,不如五湖尋釣舟。董槐見他屢勸

    不聽,心中激湧,言語漸趨沉厲,道:你不願入仕,實際上是你膽小,你在逃避

    社會!你縱有滿腹經論,不拿出來憋死在肚中,又和那些挑柴放豬的奴僕有什麼兩

    樣?嚴信嘆了一聲,道:大人差矣!陶淵明視作官為誤入樊籠,爭功名有如車

    下坡,驚險誰能參破?昨日的玉堂臣,今日橫遭殘禍,則不如尋個穩便處閒坐。

    董槐一拍手道:大丈夫相時而動。嚴信一揮手道:趨吉避凶者為君子。

    董槐的心裏又費了一番周折,道:我只知身有才則必為用,這樣才不枉上天

    造我!嚴信摸着席道:萬物皆不可有大用,才大則必有惡磨!董槐訝道:

    此話怎講?嚴信緩緩答道:且看那桄榔,四令常綠,傲然獨物,卻不知大禍

    已至。人將其莖頂取來,可作扇;花序榨乾可作糖;莖髓又可制澱粉;更連那葉柄

    也不放過,纏成麻繩。如此全身通通被宰割盡矣!卻不如那草荄,扎身泥土,與日

    無爭,與月無嫌,靜默自滅,豈不悠哉。董槐笑道:兄台豈不聞當今天下外患

    內腐,百姓無食充飢,連你那草荄也不得放嘴哩!嚴信無言以對,有點惱火。董

    槐又道:再説,若取桄榔,豈有不連根拔起之理,天定生死,又豈非人願!嚴

    信只得搬出硬話來:我無樂自欣豫,有何不好?小民本性愛丘山,大人無庸諱言,

    還是請回吧!董槐見其浮心已至,料難導通,便告辭了,嚴信亦未送客。

    董槐回到府廨,又是長嗟短嘆,有提刑施剛是個知事的,忖道:董大人親自

    四訪名士,降爵求授而不得,我識得一位高人,何不獻出名姓。計議已定,便進

    言道:有一人姓尤名新,號湣齋居士。他不問世事,遁世高蹈,清心獨善,乃是

    神仙一流人品。董槐經過兩次打擊,心神也有些惘然,不禁問道:可請得動麼?

    施剛道:此人雖處林泉之下,卻有廊廟之經論,但他矜高倔傲,很難請得動喔!

    董槐拈髯尋思:僅此最後一次,若再請不得,我便徹底作罷!

    翌日,董槐再次獨身前往,路上百姓見到他無不肅立道旁。尤新居於棲霞嶺,

    董槐徒步行了半日方到高士卧雲之廬,只見黃泥屋廛,隱者家外圍着一圈丗形的欄

    柵,園內菜壯廄肥。

    只見尤新年方五旬,頭戴一頂遮陽笠,穿着高巾闊領,正在園中小睡,董槐不

    便打擾,耐心等了半日。眼見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已日落黃昏,尤新打個哈

    欠,方才醒來。見董槐屈坐於草地,待問明瞭身份,大驚失色道:董大人何不叫

    醒我?董槐拂着塵灰道:孔明午睡,玄德亦不敢擅叫。尤新聞得此言,便對

    董槐生了七分敬意,忙引他入屋,歉言説道:蝸殼蘧廬,委屈尊駕了。拉過一

    條藤椅請董槐上坐,又燉了六安瓜片茶,只見色澤鮮綠,香氣清高。尤新雙手獻過,

    道:竹籬茅舍,招待不周,還請大人見諒。

    董槐陪了兩句客套話,問道:不知高士每日樂做何為?尤新敲着茶器,悠

    然説道:在下何能何才,配稱高士?不過索居閒處,沉默寂寥,求古尋論,散慮

    逍遙。董槐舉出話引道:想當年,我華夏九州,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南至南

    蠻,北至幽燕。兩輪日月,一合乾坤;漁樵耕牧,各安其職。現如今,唉!説到

    悲涼處,不由得愁眉深皺,臉懷憂心。尤新聽出他話中之音,看出他面色之難,遂

    問道:不知大人所言何意?恕在下耳拙,聽不太明白。董槐握住尤新的雙手,

    親切地道:我今日來,是專程敦請先生出廬,解救天下蒼生。話剛落音,尤新

    便脱了手,訥訥道:官可不作,人不可丟。在下不願身當皇帝的走狗,舞文弄墨,

    點綴昇平。董槐聽了這話,身子便木了半邊,卻又不肯罷休,忙勸道:兄台不

    必即刻答覆我,請再詳加考慮幾日吧!尤新意堅言鋭道:不必了!千百年來莘

    莘士人為求功名,損身隕首。朝中不是左派,便是右派,為官者,不過捲入其中名

    利紛爭耳。我區區一芥草夫,只求簞食豆羹,糊生即足。

    董槐已受過兩次打擊,此次格外殷勤,忙以細語勸道:兄台難道忍為尖埃所

    沒?尤新哈哈笑道:兩字功名,幾陣干戈。求取功名,或如日東昇,春風得意;

    或秋風蕭瑟,步履維艱,終為人事消磨。倒不如及時破網,安適一生!

    董槐吹一口氣,反問道:安適一生,所活何義?尤新道:歸隱乃昔賢所

    尚,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説罷取出一面銅鏡照於董槐,道:若論兩字功名,

    請君看鏡,已消成白髮星星。董槐不敢看鏡中人,尤新又照向自己,雖年方五旬,

    卻黑髮居多。

    董槐語處劣勢,沉默了一會,道:你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不

    得皇帝賞識,還不是隻能空嗟無奈。此話不説尤可,一經説出,尤新頓時憤然,

    道:當今皇帝只求偏安,從未動過收復失地之心,隨他何用!董槐懇切説道:

    正因如此,我們作臣下的才要忠直力諫,齊心北伐才是。當下正需似尤兄這樣智

    策奇佳,安國利民的人才,萬望不要推辭。哼!北伐?力諫!尤新笑不可抑

    道:國腐財空,兵乏民短,怎麼北伐?!此話説在刀口上,把董槐逼得啞言。

    董槐見他詞語飽鋭,確是個奇才,正是才愈高愈難説服,斟酌了片刻,道:

    聖人之於道,猶似葵向日也。雖不能與日共始終,但葵心之誠,至死不泯。尤

    新立即反駁道:便是聖明也曾為海棠而容不得青蓮,何況當今天子!他得了話

    柄,又道:孰不知熊遠貶官,周嵩刃邊求生,忠直之士哪個還敢力諫?董槐一

    時激奮道:既便捨棄項上頭顱不要,也不作偷安螻生者!尤新冷笑一聲,道:

    董大人雄心遠略,小可自難相較。只是,我有一句話奉勸董大人,大人處軒冕之

    中,只莫忘了祖逖前車之訓才是!董槐又無語辯。

    尤新推開窗格,瀏聲道:人,可趁西風出遠山,或隨急水流深澗,而不可為

    暮雨迷霄漢。董槐道:不知先生所説何意,原聞其詳?尤新斷言道:宋朝

    必亡於蒙古,並非我明哲保身,袖手不救,只怪天數已定。董槐還不死心,最後

    亮譜:假若當今天子親自請先生入朝呢?尤新付之一笑道:那我便作一回富

    春山的嚴子陵罷!此話已道出他決意不肯入仕,董槐反討了個沒趣,也不願勉為

    其難,便怏怏告辭。尤新與他交談一刻,見他舉止有度,言語不苟,心中也頗生敬

    佩之情,挽其手,帶説帶笑道:自古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譬如柳、槐喜陽,

    雲杉、玉簪喜陰一般。大人不必過於憂心,你我作一知己也未嘗不可。他日若官場

    失意,心情不適,到我這兒聊聊坐坐,一尊杜康,可解百憂。董槐唯諾一聲,一

    拜而退,尤新送出門外,舉手作別。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董槐所尋處士,勸三個三個不來,回到邸所,只好

    把個悶葫蘆擱在肚裏。雲教臻聞之,前來詢問因由。董槐憋了一天的氣,拉他到後

    院中吹風,説了通詳細,雲孝臻由心發慨:世人皆醉我獨醒!董槐憂心忡忡,

    雲孝臻所慨正合此心,撫其手道:賢弟説得好,世人皆醉我獨醒!説罷竟落下

    淚來,額頭上的皺紋指着北方和南方,對東風嗷嗷嘆道:張翰思鱸,笑我飄零。

    再説雲孝臻,雖身居官位,卻不願穿峨冠禮服,隨事皆一領青衿。他奉命操練

    士卒,感重令行,紮營野外,念念有如臨敵日,心心常似過橋時。九日無酒,坐宅

    邊東籬下菊叢中,摘菊盈把,未幾,望見白衣人至,乃知府董槐送酒來此。

    董槐迎着笑道:賢弟可好忍功哩!雲孝臻也笑道:軍中不可亂了綱紀,

    可熬得小弟好苦哩!小亭內,吳秀蘭給他倆整理了一桌素菜,雲孝臻叫妻子不要

    操忙,休息去了。董槐一邊倒酒一邊説道:九日已過,何不舉酒屬客,誦明月之

    詩,歌窈窕文章,來個不醉不休!雲孝臻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閒,大人這話正

    説到小弟心窩裏去了。兩人互斟數觥,董槐覺得地方僻小,提議出户散遊。雲孝

    臻給妻子支會了一聲,兩人便帶了幾名侍從出户。

    行了幾里路,董槐望着遠景嘆道:不知何日邊塵可靜?雲孝臻在黃麥田塄

    上佇立,胸中詩興盎然,對東風口占一絕:

    麥浪壯思滔,鐵劍割風笑。自矜身孤高,唯月能控潮。

    董槐拍手讚道:只有武膽英雄,濟世之傑才能藴此壯思,只教人聽過激血湃

    熱,眾物羣小!雲孝臻道:大人過獎了,小弟年輕才淺...董槐欸了一聲,

    道:有志不在年高,賢弟何蔑己能!雲孝臻道:承蒙教諭。董槐道:古

    人作詩,以一時之偶興,成千古之佳句。賢弟之詩文淺意深,便是難得的佳句。恕

    大哥逾邁,此詩取名田塄對月如何?雲孝臻笑道:好一個《田塄對月》!

    侍從替上一觥酒水,董槐將觥中清酒一灑天地,道:文臣不愛錢!雲孝臻也照

    做,道:武臣不惜死!齊聲同語:天下太平矣!同時一愕,續對口道:

    真知己也!董槐大幹一盅,拔劍散發道:如今我也作回王敬宏罷!倚樹彈

    劍而歌: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

    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鋪席坐在田地裏,你一杯,我一盅,你一詩,我一句,不亦快哉!倆人胸襟灑

    落,笑傲生風,杯杯滿,盞盞乾,直喝得爛醉如泥時,才發現乾坤暗而天地昏。天

    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雲孝臻歸家之時,酒氣濃重,

    莫不被妻子聒絮了一番;只可憐董槐唯有一個十歲小兒董穎,歸家後枕邊空蕩,又

    是爛醉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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