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在蹊路上徑行,回望羅彩靈落得好遠,只得返身到她跟前,問道:你不
舒服麼?羅彩靈按摩着額頭,答道:也沒什麼,大概累了吧。雲飛笑道:
你這個小調皮,也會知道累麼!羅彩靈道:還説呢,咱們又不上前線,你走
那麼快乾嘛!
雲飛嘿嘿一笑,道:我以為你這隻小兔子蹦得快嘛!見她手腕上的繃帶還
未取下,已有些泛黃,便握住她的手,幫她解着結兒,羅彩靈慌忙抽回了手,睜大
了驚雁般的雙目。都綁了幾天了,快取下來,讓裏面的嫩肉透透氣,不然手會腐
爛的!雲飛已帶着命令的口吻,羅彩靈沒法子支掩,只好依他,一揭開布,裏面
的肉都糜爛得化膿了。雲飛看得眉重,嘆道:你這個傻瓜就是不聽話,你看你,
傷越來越重了。羅彩靈默然無語。
山水隈轉,一條小河傍,戲水的鴛鴦見有人來,閃着翅齊齊飛走了。倆人在河
岸蹲下,對着瀲灩的波紋,雲飛給羅彩靈洗湔傷口。羅彩靈眼光撲爍,神情有些不
自然,好像心兒在水面上漂着,就在她開小差時,雲飛把那塊布扔到了河裏,伴着
無數片粉紅的落花飄流下游。羅彩靈雙眸一顫,身子微微一聳,受傷的手也略微向
上一提。雲飛捉住她的手,問道:你幹什麼?羅彩靈蹲下身子,道:沒什麼,
我只是看看風景。在她心目中,那塊布繫着雲飛的關懷與愛護,甚至還保留了他
珍貴的指印與氣息,現已卻隨着羕羕汭曲的河水流逝漸遠,再也款留不住了。羅彩
靈慾哭無淚,欲言無聲,閉上眼感受雲飛撫摸她手腕的温柔,澆着無情的河水,冰
冰涼涼的,麻木了手上的痛楚。
雲飛自打洗湔羅彩靈的傷口時就不停地嘀咕,到底嘀咕些什麼,羅彩靈一句也
沒聽進耳。當手腕上的愛撫停止時,羅彩靈才從泥沼中醒來。雲飛問道:我剛才
説你那麼多句,你怎麼一聲都不吭哪?羅彩靈擠出一副笑臉來,道:我是一個
乖女孩嘛!雲飛道:説假話可是要掉牙齒的喔!羅彩靈笑道:我才不會騙
人呢!我這人啊,就是特老實,只要一説謊就會臉紅的。雲飛望着她的臉,咦了
一聲,道:你的臉沒紅啊!
哎呦!雲飛已被羅彩靈扔到河裏,因施展蜻蜒點水的輕功才未作水鬼,撲
撲忽忽地飛回原位,點着羅彩靈的鼻尖,道:你這個小辣子!我不過張了一下嘴
巴,你就動武了!羅彩靈道:誒,天下間只有我欺負別人的道理而沒有別人欺
負我的道理,明白了吧,大傻瓜!雲飛道:好了好了!咱們別在這兒窮蘑菇了,
也不知客棧裏殺成個什麼樣子,李祥雖然機溜,也不知他躲得安不安穩?羅彩靈
道:你腳力快,先去吧,我好累,走不動了,讓我再休息一會兒吧。雲飛道:
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不放心。羅彩靈道:李祥一個人呆在那塊是非地,
你不就更不放心了!雲飛還在左右徘徊,羅彩靈笑道:要麼你揹我走!雲飛
笑道:你這丫頭真會想花心思佔人便宜,你要休息就休息吧,我先去了。話音
未了,人已如一陣清風消弭於無形。
雲飛溯河而上,疾如鶖衝,見前方破廟裏聚着一馱崆峒派的弟子,便止下步來,
在丈許遠處探看。託羅彩靈的福,不少崆峒弟子缺胳膊斷腿,幾乎人人掛彩,一個
個叫罵連天,都是些華山派王八、華山派烏龜之類的詆語。雲飛正自愧咎,司
馬衝一眼就覺得他眼熟,開始還有些拿不準,仔細辨來,的確是雲飛,心中一懍,
吶喊道:螭遢狂俠休走!崆峒派眾弟子如雷貫耳,都吃了一驚,紛紛投目過來。
這一聲就象齊天大聖聽到緊箍咒一般,攪得雲飛頭痛難當,百分後悔,無由在這瓜
田李下待個甚麼!若此時逃避則有失身份,又沒什麼好救猝方來解眉急,雲飛只好
硬着頭皮迎上前去。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司馬衝冷眉一挑道:我師父蒼浪子薊蓼和師叔鐵桿判
官郜炯與閣下無怨無仇,卻在上月十四日晚橫遭閣下飛禍。素聞閣下的武功天下絕
倫,無以匹敵,但萬事逃不過一個理字,閣下也不可稱孤道寡,為所欲為,視天下
英雄如土芥,今日定要閣下給我崆峒一個交代!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者把對華山派
的怒氣都射向雲飛,只怪雲飛嘴上沒毛,故爾許多未趕上武林大會的崆峒弟子都不
信其神功蓋世。
鐵腹旋風瞿橫天也在人羣內,聞言云飛是震驚瀛寰的螭遢狂俠,真把他給嚇毛
了,急忙斜着眼睛把眼前少年和在武林大會時的模樣相較,除了衣着煥然、面目白
淨些外,臉上的輪廓與語音真是螭遢狂俠無二!在客棧裏要不是雲飛手下留情,自
個兒的腦袋早就分家了,哪敢再與他挑釁,不動聲色地縮着頸子、耷拉着尾巴躲到
後面。
雲飛被圍在圈內,不敢大意,一抱拳道:你們可別亂咬好人!兩位尊兄皆死
於紅綿掌下,紅綿掌是天人教教主羅毅的獨門武功,我如何使得,當時我只是恰巧
路過,兇手是一黑衣蒙面人。
司馬衝叫囂道:羅毅和你互通聲氣,天下共知,你還在推脱其辭!當夜我目
睹你弒殺我師父師叔,大丈夫敢做敢當,你欺世盜名,空叫了螭遢狂俠這聲響亮名
號!雲飛怒道:我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人過,若真是我做的,有什麼
不敢相認?我在武林大會上開罪了八大門派,難道獨怕你崆峒一家不成!司馬衝
還欲強頂幾句,驀然傳來低沉一語:司馬衝,休得對螭遢狂俠詈言無理。只見
一個精瘦的老頭走進圈內,嘴留三柳髭鬚,身着道袍。司馬衝見之忙退到一旁,念
了聲浦師伯。
那老頭對雲飛敬之以禮,道:在下松雲子浦蔭,小輩們不懂事,還望螭
遢狂俠擔待一下。雲飛不知他什麼來路,道:司馬衝也是為師門求個公道,我
不會介意的。浦蔭高聲道:螭遢狂俠使八大門派與天人教的宿仇冰釋,乃響發
地鍾、光垂天鏡之人,我兩位師弟被弒之事定有蹺蹊。眾弟子都息了雀噪,浦蔭
又對雲飛道:敝派不幸與華山派今生干戈,幫主與華山派掌門殺得不知去向,委
屈螭遢狂俠在此寬待,待幫主回來後再行計較,不知意下如何?雲飛道:我也
很想此事水落石出,無奈有兩個朋友現在散落兩方,容我先將他們安頓好,一個時
辰後再回此地向各位討教。
不待浦蔭開言,司馬衝岔嘴叫道:我們若放了你,你便一去不返了!雲飛
脾氣再好也不禁勃然大怒,道:我若要走,誰攔得住我!浦蔭反手抽了司馬衝
一嘴巴,罵道:哪裏輪得到你説話!司馬衝忍氣吞聲地呆立在一旁,頭也不敢
抬起。浦蔭忙向雲飛陪笑臉,道: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小輩無知唐突,我代他賠
罪。雲飛記掛李祥與羅彩靈,一刻也不願多留,一拱手道:賠罪就免了,一個
時辰後定來赴約,告辭!話尤未了,人已如雁梭飛,恍然不見。
司馬衝撫着通紅的半邊臉,道:浦師伯,我們有理言壯,為何對他低聲下氣
的?浦蔭笑道:作人不可什麼事都露在臉上,你還太嫩了。
且説屠場客棧被官軍圍得鐵甕一般,人山人海,肩摩轂擊。聽得銅鑼鏜鏜,將
人羣逐散,原來行事官正在稽查事因及仵作屍體,俾便向知縣交待了事。店主與老
板娘在門外抱着一團哭,下面人物麇集散亂,難以搜尋李祥。雲飛在屋甍上跳躍,
精目灼射,過了幾家,見李祥正坐在一百姓家的門前石墀上,心裏總算一寬,飄飄
落下身來,笑道:我回來了。李祥的額上隆起了一個大包,看到雲飛便一肚子
火,叫道:你們兩個會武功的都跑了,留我一個人在那閻王爺的墳地裏,逃也逃
不出,躲也躲不及,被個破落户沒頭沒腦一棒子打個包出來,要讓我再碰見他,不
千刀萬剮他才怪!一面説一面噯呦呦地叫痛。
雲飛見其額上之包生得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李祥打開他的手,喝道:
好痛,不要碰!雲飛大笑兩聲,道:你這包就像那仙桃,圓圓溜溜的,好可
愛呢!你知道嗎,那壽星老兒的額頭上也有這麼一個大仙桃,不要悲傷,這是個好
兆頭,好兆頭呀!李祥陰下臉來,罵道:放你爹的屁,好兆頭你來弄個試試!
雲飛聽得糜黑了臉,給了李祥一京果,罵道:你這人好沒調教,説話像在放屁!
兩人此時就像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咦!羅彩靈不知從哪端落下身來,帶來
一縷熟悉的香風。雲飛回眸見她平安無事,一捂心房,不自禁地吁氣道:太好了!
羅彩靈凝眸問道:什麼太好了?雲飛失語後驚,道:啊,因為李祥以後不怕
肚子餓了。羅彩靈問道:為什麼?雲飛指着李祥道:可以吃頭上的肉包子
啊!羅彩靈顧眄李祥,笑得合不攏嘴,李祥忙用雙手遮頭,滿臉狼狽。
三人吱吱歪歪地取笑了一回,雲飛將路上趕着崆峒派一事説了,看他們如何出
謀畫策。
羅彩靈道:他們邀你去一定有詐!李祥道:這一定是崆峒派的老頭兒們
設下的陷阱!哼!羅彩靈道:你沒必要去理睬他們!雲飛道:我已答
應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羅彩靈一拍胸脯道:這點子事就把你扎煞了,本
姑娘來教教你。雲飛笑道:願聞大諭。羅彩靈道:你要去也行,只要以威
嚇為主,胡賴為次,就不怕他們不理虧。雲飛聽得氣堵,道:這種潑皮主意只
有你想得出來!俗話説,根深不怕風搖動,樹正何愁月影斜;我又沒做過,幹嘛要
推賴?只管把我見到的都坦誠出來罷了!羅彩靈喉嚨裏乾笑道:你説得倒輕巧,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你把別人當人看,人家未必把你當人看。李
祥順嘴搭話道:你們莫爭,依我的,到那裏殺他個仔子雞飛兔走,什麼東西,竟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雲飛見李祥越説越不象話了,道:你們兩個淨出餿主意,
我自有分寸!
三人從官軍那裏用錢討回了坐騎,此鎮再無客棧,便找一農家借宿,老者已辭
世,兒子充軍去了,只留下四十左右的一對夫妻,都生得面色柘黃,體瘦氣虛。
斜陽相接黃昏,雲飛將他們安頓好,欲去赴約,對羅彩靈道:我去後,你可
不要亂跑啊!羅彩靈牽着雲飛的衣袂,笑咪咪道:放心吧,除了在你身邊,我
哪裏都不去。吖!雲飛驚道:你要跟着我?嗯!羅彩靈調皮地眨了
眨眼睛,道:我要和你生死不移!雲飛道:不行,太危險了!羅彩靈道:
單獨一個人可能絕亡的地方,兩個人在一起可能獲救,我們一起去吧!説罷挽
起雲飛的手臂,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雲飛道:公子臨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
死即傷,前怕狼後怕虎,只會一事無成,這不是你教的麼?羅彩靈一聽,突然發
起性來,甩掉雲飛的手臂,嗔道:大笨豬,你去死好了!撇頭跑到户外。
雲飛看着羅彩靈的背影,真不知她心底究竟在想什麼,好一陣歹一陣的。李祥
走了過來,拍拍雲飛的肩頭,笑道:你放心地去吧,死後我會給你找塊風水寶地
的。雲飛正欲給李祥一傢伙,李祥倒有心機,竄到一邊。雲飛罵道:貧嘴賤舌
討人厭!顧不得理會李祥,徑自踏出房門。
門外風颯颯,木蕭蕭,雲飛正欲起程,羅彩靈又切切地跑了過來,扯着他的衣
袖,惓惓説道:你不要去!雲飛心裏一熱,摩着她的耳鬢,道:我如果不去,
會被他們瞧不起的,你不是最怕見我窩囊麼?羅彩靈無言以對,把雲飛左瞧右看,
滿目蒼涼,叮嚀道:那,可要記得回來啊!雲飛半開玩笑道:他們人多勢重,
萬一兩句話不對,合起來把我殺了,你教我怎麼回來?羅彩靈搖着雲飛,任性地
叫道:我不管!就是死了也要回來,我等你!雲飛見她認真起來的樣子讓人哭
笑不得,拍拍她的粉肩,道:好了,死也死回來!小傻瓜,我走了。
雲飛向前趖行了幾步,羅彩靈拼命地在後面揮着手,喚道:你一定要回來啊!
她的嗓音就像一根磁線牽扯住了雲飛的心,驀然回首,看見她那雙閃光的眸子,多
思反無益,身形已如風掠去。羅彩靈的雙腿已沒有一絲氣力,癱軟在地。李祥見羅
彩靈如此掛懷雲飛,悶悶獨坐在客房內,彷彿有一個石砘子在心頭上軋着。
崆峒派佔據的破廟遠望在眼,雲飛的心總是放不下來,紅教會不會趁老虎離山
之時暗施毒手?廟前有幾人疏疏朗朗地把哨,早有眼尖的瞄見雲飛,大聲傳報着。
雲飛既來之則安之,還是面對眼前的問題吧,見眾人都惡剎剎地站在一邊,公孫康
坐在首座,面如紙黃,迥然受了內傷,浦蔭與司馬衝分別在他左右侍立。
雲飛穩貫虎步,精芒暴射,顯露出懾人的威武。公孫康本就與雲飛有隔閡,奈
着雲飛名大,起身給於一揖,命司馬衝看座。司馬衝不情願地搬了一把椅子,雲飛
坐定,心忖此事要想應付得體,不太容易。公孫康道:無事不敢叼擾閣下,只不
知我兩位師弟因何事得罪了閣下,閣下要做那逆天悖理之事?雲飛見他第一語便
含利刺,心裏一鯁,回道:我與死者只有一面之緣,無端怎動得殺機?當夜只是
偶爾路過,實不知事因,我想兇手定與死者有莫大仇恨。公孫康乾笑一聲,道:
不是這麼説吧!閣下與天人教的感情有口皆碑,我們崆峒派與天人教的宿怨也是
路人皆知,我兩位師弟死在羅毅的獨門武功紅綿掌下,又是司馬衝親眼目睹,證據
確鑿,不是閣下做的又會是誰?
雲飛道:你們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我與羅毅本無瓜葛,武林大會上
搭救羅彩靈完完全全是因看不慣你們以強凌弱的作法,之前哪有恩情可講?當夜迕
遇你兩位師弟時,他們已橫遭禍害。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若他們果真命
喪我手,我豈有不殺司馬衝滅口的道理?嘿,這代罪羔羊的滋味可不好受呢!
公孫康為之語短,司馬衝怒火中燒,叫道:那是你故意賣弄本事,留我一個
活口而藉以鄙視我崆峒派!哼哼,難不成你是登上泰山而自以為小天下了!雲飛
笑道:你的心也太會轉彎了!夜黑難辨人面,難道你真的看清楚兇手就是我麼?
司馬衝厲指道:冤有頭、債有主,我當時看得真切,就是你!眾人都為之譁然。
雲飛面色依舊,道:此事全憑你一口之辭,又無真憑實據,如果我説你先弒殺你
的師父師叔,然後把罪孽推到我身上,各位信不信?此話一出,眾人更加譁然,
司馬衝大駭道:你在胡口污衊!雲飛大笑道:你可以擬假稱真,説我污衊,
難道我就不能説你污衊麼?司馬衝氣得鼻孔冒煙,道:你欺罔我崆峒勢弱,今
日即便你有燭之武的舌頭,也決計開脱不了干係!若不坦開,慧心師太自會為我們
作主!
無聊的舌戰暫且擱下。自雲飛走後,羅彩靈倚門跂望,許久不進屋,真是一日
三秋。李祥憋不過氣,叫道:靈兒,你別急,雲飛會回來的。外面風大,別把身
體凍壞了。他這話的意思是要羅彩靈放下心來慢慢等待,隱晦之意是想要她進屋
來陪自己説説話,只是不好意思明説。羅彩靈的目光仍未轉移,輕聲應道:讓我
再看一會兒。又痴痴望了許久才進屋來,和李祥説了兩句無聊的話,嗑了幾顆瓜
子,聽得門外有些喧嚷之聲,她又跑出門外。一看卻不是雲飛,原來是幾個小兒玩
着簸錢;雖然失望,但心已離房,便倚着門柱望眼欲穿,好像天地間茫茫一片。
羅彩靈回到屋裏,呆呆地坐在桌前,雙手託着下顎,想着迷惑。只有當人寂寞
時,才能細細地聽到那風聲、鳥聲、蟲聲,萬物的運轉聲。李祥很自覺,沒有打擾
她。空闊的屋內,孤零零的一個女孩對着日晷盼守歸期,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
從太陽落等到月亮升。
主人作好了黃米粑粑,勸他們來吃,羅彩靈就像病了似的,回覆説吃不下,李
祥也沒心情吃,悶上心來瞌睡多,便打餓肚睡覺。既如此,主人便把黃米粑粑放在
案上,自己吃着餿飯。
秋霜冷月下,星鴉啼怨,紛紛墜葉飄香砌,羅彩靈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撿起一
粒小石子,從左手丟到右手,右手丟到左手,望着黑冥冥的周遭,嘴裏念道:雲
飛快來,雲飛快來...
黑暗給她的始終只有黑暗,也不知雲飛現在的境況如何?心兒就象擱淺的船,
對月長吁幾聲,回屋拍起李祥,邀他到林子裏散散心,李祥正有此意,欣然應允了。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潭煙飛溶溶,林月低向後。
羅彩靈與李祥一起漫步,有個人陪着,心情總能舒坦些許。晚風涼嗾嗾,聽得
唧唧寒蟲鳴叫,誰都沒有打開話匣子,李祥盤算道:靈兒膽子頂小,我與他談些
可怖的事情,這會子又處身黑林子裏,她定會害怕地撲在我胸口上説,我好害怕!
然後我説,不要怕,有我李祥在!心裏不禁美着,問道:靈兒,你害怕麼?
羅彩靈道:不害怕。李祥笑道:你有沒有可怕的故事,説來聽聽吧!好
吧!羅彩靈正想找件事兒開濟心情,道:有一天哪,有個人走到樹林裏時,背
後有一個朋友叫他,他掉過頭去看時,朋友突然一抹臉,哇呀!竟是個白麪鬼,五
官全都沒有,當時把他嚇昏在地。
李祥道:這有什麼好害怕的?聽我説一個吧!嘴角欲動,羅彩靈突然捂住
他的嘴,道:別出聲!她驚驚憖憖地掃眼,從獉狉的四方搜尋什麼。李祥問道:
怎麼了?風吹草動,蠑螈悽悽,羅彩靈斂眉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與李
祥躲到灌木叢中,不一刻,看見許多紅衣人在樹枝上跳踉。
灌木叢內待着可不是件好差事,枝葉拂在臉上好癢,若僅僅如此倒還不至於出
紕繆,一隻螳螂順着棣棠枝往下爬,李祥的腦袋就在下面呢!螳螂最會搞突然襲擊,
不知怎麼看上了李祥,鐮刀似的前臂嗖的把李祥的耳垂一夾;李祥痛得喔叫一
聲,伸手到耳邊去摸,把螳螂擰了下來。羅彩靈慌忙捂住李祥的嘴巴,有一紅衣人
聽見叫聲,踩着豬籠草,朝這邊簌簌地走了過來。羅彩靈緊握劍鋏,伺機而發,眉
睫已掛滿汗珠。李祥的身子彷彿縋在半空中,嘴巴還被羅彩靈捂着不放呢。紅衣人
離他們不過三尺,突然,一隻鴟鵂叼着一隻地排子從他們身後飛起,消失在玄黑的
夜裏。哦~紅衣人搖了搖頭,徑自去了。
總算險中求生,阿彌陀佛,李祥嚇得後背濕了一大片,手裏的螳螂已被捏成稀
泥,不經意地垂頭往腳下一望,天哪!李祥心裏大叫一聲,毫毛盡數直立。只
見一條蝮蛇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腳下,一看它那三角形的腦袋,便知不是善類,若被
它趨首咬上一口,還不見鬼!羅彩靈緊拽着李祥,輕聲道:別慌,千萬別抖!
李祥雙腿直彈琵琶,道:我、我、我,不抖不行啊!他甚至能看到蝮蛇的毒牙。
急迫之下,羅彩靈按下李祥的天池穴,李祥便成了一尊雕像。蝮蛇察覺不到生機,
吐着芯,扭動着身體,沙啦啦的離開了。羅彩靈再給李祥解了穴,李祥已嚇破了膽,
直襬腦袋,默唸道:娘呀,我不要呆在這裏...
話分兩頭,再説破廟內,雲飛想盡快終訖無謂的病事,無奈崆峒派輪番唇攻,
欲速而不達。夜色已如漆,雲飛心急如焚,惦記羅彩靈與李祥的安危,恨不得插翅
飛去瞧個端的。
蒲蔭咳嗽揚聲道:閣下神功蓋世,在江湖上是誰也不敢惹的頭號人物,就算
真是閣下做的,我們也奈何閣下不得,只想今日討個公道。雲飛煩焦得半刻也待
不下,烈目放電,道:此時元兵侵宋,墨毒生靈,我們應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
等驅走元虜之後再給各位一個明確的答覆吧!也不管公孫康答應不答應,轉身欲
行,卻有一排崆峒弟子刷刷擢出喪門劍來擋住,齊喝道:想以大義壓人,你已無
路可走!
雲飛毫無懼色,看着被崆峒弟子堵得水泄不通的正門,喝道:來路即是歸路!
運了一成內力於掌,將要強行突破,劍戟之爭一觸即發。公孫康從座上蹭起,喝令
道:放他走!他深知,縱使十個崆峒派也羈縻不住雲飛,只好苟且姑息。司馬
衝還要再言,被公孫康威嚴的眼神壓了下去,看着雲飛旁若無人地離去,公孫康臉
上的肌肉在劇烈地抽搐着,司馬衝氣得將寶劍上的紅纓扯下,浦蔭挾恨擺了擺頭。
林暗草驚風,月黑雁飛高,自然界能帶給人禍與祥的預兆。雲飛虛步凌空,翽
翽如鳥翔,似乎耳畔的風在呼喊:快些,快些!一種道不明的感覺將雲飛直接
指引到林深處,與預感不謀而合,十個紅教教徒尋羅彩靈不着,徒然與雲飛碰個着
正。
這十人卻是有來歷的,在紅教中居身一流高手之列,精通五行陣法,此陣
按五行相生相剋之理推演而來,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
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十人手無刀刃,只是袖口出奇的大,
似和尚的袈裟,他們本不欲和雲飛打照面,此時藏之不迭,躲之又擱不下顏面,二
話不説,紛紛翻弄招風袖,向雲飛這邊殺來。
原來紅教真的偷襲靈兒!雲飛見之如探湯,衝入陣中,十人把雲飛緊緊圍
住,旋轉陣鬥,如陀螺一般愈轉愈快,令人暈闕。雲飛不知深淺,拭目凝神,不敢
妄動。十人見時機成熟,霍然躍起五人,袖裏噴出白色粉末,從上下兩路鋪天蓋地
包來,雲飛忙旱地拔葱,騰起三丈,臉上亦染滿了粉末。這粉末乃用石斑魚、紅斑
蕈、西洋海蛇牙密研而成,含有劇毒,觸之肉爛,而云飛之臉此刻並未腐爛半分,
令十人驚恐不安起來,難道他的肉不是人肉麼?
雲飛嘗過厲害,笑盈盈地落在圈內,已窺得此陣玄機;火生在寅,金生在
巳,水土長生居申,木生在亥;卯、午、酉、子乃此陣之休生鎖鑰,因此,敗
此陣當從這四個位置下叉子。雲飛道:你們剛剛耍過的是五行陣中的土陣吧,
還有金、木、水、火四種花樣未展,不過,你們沒機會了!他提起一輪真氣,面
色轉紅,對準五行陣的四個敗位各拍出一記雷掌,掌風幾乎到了無堅不摧的境界,
五行陣的陣腳陡然泮亂,在強大的壓力下分崩離折。雲飛再接再厲,沉嘯一聲,伏
羲掌第一式波瀾推出,恰似緊閉的鐵閘突然放出滾滾洪水,波濤洶湧,直抵中樞。
十人曉得伏羲掌的雷庭之威,唬得眼睛突出眶外,匆忙扔鞭轉棹,扯腿就逃。後面
的勁氣乘風破浪,鼗吼而來,風起蛟騰,樹倒土卷!風中撕裂人形,伴着數聲殘叫,
十人已被殺得七零八落,人仰馬翻,五行陣就像是個硬蛋殼,一敲即破。
羅彩靈感到勁風颳面,又聞到慘叫不斷,猜是雲飛做的好事,忙離了灌木叢,
拉着李祥循風追聲地聚了過來。雲飛看着散落可怖的屍體,背面沉思。羅彩靈大老
遠就望見他,雙目聚回,九分空濛,一份凝情。説也奇了,見不到時牽腸掛肚,見
到時又不好意思跟他歡聚了,腳步也逐漸放慢。
李祥脱了羅彩靈的手,歡歡欣欣地跑過去,把雲飛的後背一拍。雲飛臉上適才
染了白色粉末,轉過面龐,就似白鬼一般,好怕人呢!李祥猛然撞見,心臟突地往
上一提,嚇得倒退了兩步,竟與羅彩靈的故事所説無異,羅彩靈看得眼皮子猛眨了
兩下。雲飛見李祥異樣,抹臉問道:怎麼了?李祥喘了口氣,尖叫道:嚇死
我了,你的臉怎麼一片卡白?雲飛便將殺退五行陣的光榮事蹟細説了一番。
羅彩靈束着手,扭着發角在一旁低笑,雲飛望她聳了聳肩,笑道:我死也死
回來了!羅彩靈臉上暈起漪瀾,伸出小拳頭,在雲飛胸口輕擂了兩下,道:你
若死不回來,我就叫我爹領一千人把你拖回來。雲飛體味不到話中之音,戲謔她
道:假如我被砍成八塊了呢?羅彩靈笑道:我就把你拼湊起來,再把那些狗
東西全部砍成八塊!然後,我就...説到嬌澀處,便吞住了舌頭。雲飛笑問道:
你就怎麼樣?
不告訴你!羅彩靈把閃爍的視線跳躍到李祥身上,見他還在揉心窩,笑道:
想不到你比我還要膽小耶!李祥噥噥道:哪裏是鬼嚇人,分明是人嚇人嘛!
説不定哪天我真碰上鬼魂時倒不怕了!雲飛笑道:呵,等你見了真鬼,還不跳
着叫娘!李祥朝他扮個怪相,撇頭不理他。
羅彩靈道: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呢?雲飛擤了擤鼻子,道:我
嗅到有事發生。羅彩靈笑道:你真是長了一副象鼻子,嗅得老長呢!雲飛道:
你在諷笑我吧!李祥笑不可抑道:那一對象牙也好利害呢,一戳就戳死了一
串,象穿糖葫蘆一樣!雲飛道:隨你們怎麼説,沒有我總是不行吧!羅彩靈
重哼一聲,道:別美得慌呢,這叫廢物利用。李祥樂道:靈兒,你這話説得
好有水平呢!雲飛灰了鼻子,指着羅彩靈道:你這張小嘴兒真真比那刀尖還尖,
只刺心,不刺肉呢!
羅彩靈格格大笑起來,又突然哎呀嚆叫一聲,把雲飛和李祥都搞得愕然。
雲飛問道:你又發什麼神經?羅彩靈嘿嘿一笑,道:和你整日的吵鬧,現在
我才發現,我竟從未和李祥鬥過嘴呢!
嗨~雲飛一撇手道:因為他是個軟骨頭。李祥一聽便不樂意了,正準
備説我不是軟骨頭,礙着羅彩靈,又不敢。羅彩靈望着李祥,問道:你的脾
氣咋這樣好啊?李祥支吾道:哦,這個,嗯,我...只覺自己拙口鈍腮,
無語相對。羅彩靈笑道:你不用説了,我明白。
唉,你怎會明白?李祥垂頭苦忖,輒覺看她都是一種奢求,只怨人間沒有
並刀,剪斷心上愁痕。
打仗總要糧食的,雲飛勞累一日,體力亦顯不支,道:我的肚子咕咕叫了!
羅彩靈捂腹道:真的耶,我突然間感到好餓,咱們回去加餐吧!快走,快走!
李祥已跑到十步開外,只恨腿腳不利索,不能跑到無人之處。
農家茆屋的內房燒着油燈,昏暗撲朔,炕上放着一架紡車,女主人正嘎吱嘎吱
地紝着布匹。柵內飼養着一些雞豚狗彘之畜,自己用度儉樸,捨不得吃,留待賣錢
生計。堂屋裏,男主人將案上炕好的三塊黃米粑粑、一盤剛漤好的豆角招呼雲飛等,
他們餓得眼花,也飢不擇食,只是男主人顴骨深陷,羅彩靈不敢相視。
李祥見粑粑上有一些黑點,咬了一口,咀嚼得津津有味,笑道:真好吃,加
點芝麻的味道就是不一樣!男主人漠然答道:那些不是芝麻,是螞蟻。雲飛
與李祥熬過有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倒還不覺噁心,一笑處之。羅彩靈卻是在甜水
裏泡大的,一聽此話,頓時覺得喉嚨裏的粑粑就象一馱螞蟻要往外湧,卻不甘心丟
臉人前,噙在嘴裏的粑粑嚼都不嚼就硬吞到喉下,誰都看得出,她在逞強。羅彩靈
哽噎幾下,向男主人討了一杯水,沖洗着頸腔,把手裏餘下的粑粑擱在盤裏,豆角
也不想拈了。
雲飛見羅彩靈噎住了,笑道:靈兒啊,難不成你把筷子吞下肚了!羅彩靈
向雲飛兇瞪一眼,見他後面的牆上有隻長腿蟢子正在吊網,嚇得頓起雞皮疙瘩。她
天性怕昆蟲,要在這樣可怖的屋子裏睡覺,可不是件好事呢,忙到牆犄兒處拾了一
支破鞋,把那隻蟢子打癟,縱是如此,心裏猶未踏實。男主人道:我家髒了些,
委屈姑娘了。羅彩靈笑道:其實,哈哈,沒什麼啊,我家也有許多蜘蛛、蟑螂
的。是麼?主人苦澀地搖搖頭。嗞的一聲,一隻老鼠從堂東跑到了堂西。
宋時的徭役有衙前、里正等名目十分縟雜,勞役苛重;又加上數不清的苛捐雜
税,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男主人不過是暮年之人,竟被折
磨得顯出龍鍾之態,望着雲飛仨,道:這年頭啊,什麼都不欠,只欠吃。只要有
一碗稀飯喝呀,害病的人都能好。唉,天災人禍,不知餓死了多少人。在不知不
覺中,又憶起了征戰未回的兒子。羅彩靈疑道:我就是吃草也餓不死啊!雲飛
道:傻瓜!草裏面沒油,塞在腸子裏也會把人脹死的!哦~羅彩靈好奇地
點着頭。李祥問道:不至於吃觀音土吧!男主人道:那倒不至於,咱江南終
是天府之鄉,土地肥沃些,還有些木心菜、蓴菜湯吃,北方的就可憐了,不知苜蓿
有沒有得嚼?羅彩靈深深體味到,富有雖然不是什麼好事,但貧窮更不好。
男主人道:我們作農民的,也不會取什麼巧兒,不耕田就沒飯吃,不養蠶便
沒衣穿。一天不勞動啊,這骨頭都疼哩!李祥道:那些當官的就不同了,都夾
着一個無底囊,貪利財賄,風流快活!雲飛報以一聲長嘆。這些外頭的事情羅彩
靈聞所未聞,直聽得眼睛都不眨。男主人把水乳交融的眼神投注到窗外,興嘆道:
誰都能欺負我,只有這片土地不會欺負我,我撒下種子,她就能長出莊稼來。
雲飛心潮滂湃,突然起身跑出門外,藉着皎潔的月色,蹲着身子,舀了一捧黃
土在手,鬆軟而温柔。為什麼他的眼中噙着淚花?因為他深深地愛着這片黃土地。
秋風送來虛懷,昊天籠着澹泊,羅彩靈不知從哪裏跳了出來,把雲飛的背頭一
拍,道:你在搓泥人麼?我也要玩!雲飛忙將朦朧的淚花吸進眶內,撒了黃土,
應道:這麼大的人了,還玩搓泥人。羅彩靈道:欸!你怎麼反説起我來了,
你自己不正在搓麼?雲飛拍着手上的塵土,道:我沒搓。羅彩靈呶着嘴道:
閉着眼睛説瞎話!你剛才捧着黃泥做什麼,嫌手上太乾靜了!
我...雲飛心境悱然,不知怎麼回答她才好。我不管,不讓我加入就
煩死你!户外只添了一個羅彩靈,氣氛就和剛才截然相反了,充滿了青春活潑的
氣息。雲飛道:你要怎麼玩是你的自由,問我做什麼?他走了一弓之地,坐在
一根橫倒的柚木幹上。
他這麼做好象在有意避開,羅彩靈黯然神傷道:你不陪我玩,我一個人又有
什麼意思。雲飛見她憂形於色,便回到她跟前,小聲探問:生氣了?沒什
麼。她無力地搖搖頭,對他恨不起來,也氣不上來。
樹杈丫,紫藤掛,倆人合坐在橫倒的柚木幹上,看着星星,天涯倦旅,此時都
心事良苦。月光把他的影子照在她的身上,她用手撫摸着影子,只是這樣都能感到
温存。木幹上有一隻黑蘑菇,就在雲飛身右,羅彩靈想取來,便爬在雲飛身上,伸
手將蘑菇摘了,趁機多逗留了一段時間,雲飛有些不自然。
羅彩靈捏弄蘑菇,繡手被泠泠的秋風冰刺,凍得像蝦子,便借雲飛的臉暖一暖,
雲飛任他取暖,只當不知。不久,羅彩靈也不好意思了,道:嗨!你怎麼甘心受
我欺負,連吭也不吭一聲?雲飛笑道:當然不能吭聲了,不然,你就會更進一
步,説不定還會把手伸進我脖子裏呢!你説都説了,我若不做好像划不來!
她果真拽雲飛的衣領,兩隻滑溜溜的小手就往裏鑽,嬉鬧一通。
月亮愈睡愈沉,不知為何,倆人都不願入睡,情願在此吹着冷風。羅彩靈蜷局
着身子,牙齒打戰道:我好冷。雲飛解開悶褂披在她身上,她孌孌地笑着,淘
氣地説道:我還冷。雲飛拈着貼肉的袗衣,擺着頭道:那我就沒辦法了。
她縮着脖子,往雲飛身上靠;倆人身上好像粘了一層膠,雲飛想擺脱也擺脱不得;
她就這麼靠着,小手不自禁地在雲飛衣上牽扯。
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黑夜裏的腳步聲格外清晰,有一衣着雍榮之人穿過樊籬,面無表情地從雲飛與
羅彩靈身邊經過,進了堂屋,原來是個税官前來催繳税額,這麼晚了還在工作,真
有樂業精神!男主人唱了聲喏,忙到內屋的牀下,把一大鐵匭打開,從中捧出一個
小泥瓷罐,倒出幾十枚銅錢;把銅錢數了一遍不放心,數了兩遍也不放心,數了三
遍還不放心。税官早已走到跟前,一把抓過沾滿泥土的銅錢,道:拿來吧!又不
是嫁閨女,還依依不捨呢!哼了兩聲,把銅錢袖在懷裏,面無表情地離了屋子,
到別家催税去了。
看着男主人無奈嗟嘆,李祥問道:日子過得去麼?男主人愴然道:節衣
縮食,死不了罷了!李祥道:他們那些作官食祿的,哪能體會百姓的苦處!
男主人嘆道:我們交上去的錢,在當官的手裏一轉,就會少一些,再往上頭轉一
道手,就更少了。國家要用錢時,只得加重賦税。紡車停止了聲響,內房傳來哽
咽聲。
李祥怒道:從皇帝延伸到九品官,一個個就像豬玀一樣,有的兇殘,有的温
順。兇殘的是野豬,温順的是家豬,共同之處,都是肥的!聽了此話,男主人早
嚇得魂飛九天,慌忙掩門,顫聲道:我的祖宗!莫喊,莫喊!這是殺頭的話呀!
李祥望向黑色的天空,嘆道:如果大家都能豐衣足食,無欺無壓,快樂過活,
那該有多好啊!
户外,黔黑的被子下,蓋着一對有緣無份的少男少女,閃爍而難渡的河漢就代
表他們一世相隔的宿命吧。頭上落着紅紅的雨,稀稀疏疏的,楓葉最關情。羅彩靈
的話口袋,通常沒個時候合着的,今晚卻是出奇的奇怪,竟半個時辰無言無聲。雲
飛幾次側目瞧她,只見柳葉生眉上,杏花開眼中,真乃一個燕嫉鶯妒的美人,為之
怦然心動,輕柔扳過她的香肩,正色道:靈兒,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的。
風聲嘯然下,羅彩靈一下子驚呆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隻羞恐的小
鹿,正在清純的眸子裏奔跑,嘴角欲開還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