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刀尖·刀之陽面》在線閲讀 > 第3節

第3節

    吐了一口痰,其實將淤積出更多的痰。

    革老的迴音讓我氣得肺都痛!我本已見好的病情因此又捲土重來。這次生病,我在家足足休息了一個禮拜,也讓我有空整理了一下心緒。説實在的,我有些累。很累。心累。革老、重慶、延安、林嬰嬰、劉小穎、革靈、靜子,還有已經在這世上消失了的太太……他們不時地在我的眼前晃動着,千頭萬緒,矛和盾,糾和結,痛和苦,消耗着我的心力和精力。像我們這種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不能疲憊的,一疲憊就分心,一分心就出事。這些我都明白,可我就是累,不想出門,想到外面的世界,心裏就會莫名地惆悵、煩躁、苦惱。我想要一種生活,帶着劉小穎和兩個孩子從這個城市消失。去哪裏?我不知道。似乎很想念陳耀,想去跟他會合。

    那可不是陽世,是陰間。

    我為自己的頹廢感到害怕。所以,當陳姨這天傍晚回來,説今晚革老要召集大家開會,問我能不能去參加,我沒有因病推脱。我想去看看同志們,聽聽消息,受些鼓舞,把精神焐一焐熱。

    可結果好像是更冷了。

    這個會上,革老通知我和林嬰嬰:暫停調查天皇幼兒園。“為什麼?”林嬰嬰看了我一眼問道。革老不慌不忙地解釋:“想要查清楚幼兒園裏的秘密是一場持久戰,現在事情多,先放一放為好,否則會耗費你們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你們倆是我們的寶刀啊,暫時還是先用在能夠立竿見影的事情上吧。”我可以想見此刻林嬰嬰心裏有多焦急,但她隱藏得很好,面不改色,徐徐道:“幼兒園裏的秘密是黨國的大患,早一天查清楚就能早一天免除後患,我看還是不停為好。”革老説:“雖説現在我們組人不少,但由於近日共黨的地下組織在南京活動頻繁,我這邊有點吃緊,所以不得不把二位調過來。”我一聽,瞥了林嬰嬰一眼,説:“就是説,讓我們把幼兒園的事先放下。去對付共黨?這是一號的命令嗎?”革老答:“差不多吧。”我説:“一號要是知道幼兒園裏的情況,絕不會這麼説。我不同意。”我想我這麼説林嬰嬰一定是高興的,我也算是在幫她吧。

    革老很不高興,提高嗓門對我説:“你是在懷疑我擅自做決定?即使是又怎麼了?我是組長,你必須聽我的!”林嬰嬰出來替我打圓場,“老金不是這個意思,他這個人死板,做什麼事都是有始有終,他只是不希望剛接受的一個任務還沒有完成就停止。再説了,就算停止調查,老金也不可能不跟靜子接觸啊,既然要接觸就可以同時進行嘛,只要不把重心放在那上面就行了,你説是不是?”革老對林嬰嬰點點頭,再看着我,一本正經地對我説:“雨花台同志,我對你最近的表現很有意見,老是跟我作對,你翅膀硬了,還是心變了,還是怎麼了?嗯,告訴你,重慶剛剛給我頒發了獎章,一號對我的工作是滿意的,你跟我作對沒好處的。下面我來佈置下一步任務……”

    革老後面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對他剿共的反感是內心一直存在的一種情緒,尤其是最近劉小穎的事情上他拙劣的表現,讓我的情緒越發之大了。而他現在對林嬰嬰倒是推崇有加,這也是我小瞧他的原因。我不知道,有一天他發現林嬰嬰的秘密後會怎麼樣,但我知道,這個秘密我是不想告訴他了。我本來是有點想告訴他的,或者説是在想與不想之間搖擺,現在不擺了,就是不想告訴他,讓他見鬼去吧。

    其實,他已經見鬼了。

    這不,散會後我去了趟廁所回來,正好聽到他們在説這些“鬼事”。我沒聽見他們前面在説什麼,想必是又一次行動失利了,在分析原因。啉嬰嬰指指外面説:“他知道嗎?”從後面的對話聽,應該指的是秦淮河。革老説:“他沒問題的,他跟你~樣,是一號特使王天木帶來的人。”林嬰嬰説:“這不是理由,別説一號特使,就是一號身邊的人,你比如説陳錄(前軍統上海站站長),一號多信任他,後來不是變節了。”我心想,你本人不也是最好的例子嘛。“當然,”林嬰嬰解釋道,“我不瞭解他,但我們也不能憑他的出身去認定他,是一號的人就一定可靠了,不一定的。一個人可不可靠,還是要通過一件件具體的事情去認識他,你比如這件事,他知不知情,不知道另當別論,但如果知道就要引起注意。”

    革靈説:“他應該不知道吧。”

    革老説:“反正我是肯定沒同他説過。”

    革靈説:“我應該也沒説過。”

    革老問:“應該?應該是什麼意思!”

    革靈想了想,説:“我想不起來了。”

    革老瞪一眼,説:“我就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麼。”

    林嬰嬰説:“好了,你們別爭,革靈姐最好想一想,有沒有同他説過。”革靈説:“反正我沒印象。”林嬰嬰説:“就是説,你要説也是在無意識中説的?”見革靈點點頭,林嬰嬰搖搖頭説:“就怕這種情況,説者無意,聽者有心,你不曉得他已經知道了,他傳出去也沒有壓力。我跟他接觸不多,對他不瞭解,但他是我們核心中人,最好別出差錯了。”革老冷不丁説:“這小子最近我喊他去做的幾件事都沒成!”林嬰嬰問:“什麼事?”革老和革靈互相看看,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林嬰嬰又問:“昨天下午去夫子廟香春館抓共黨的人是不是他?”革老問:“你怎麼知道這事?”林嬰嬰説:“我能不知道嘛,他帶人冒充我們保安局的人去抓人,事情馬上就報上來了,聽説最後被人識破,轟走了,是不是?”革老對着窗外看一眼,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掉頭對革靈説,“上次火車站的事他也沒辦成,這小子!説起來功夫賊好,幾次行動都沒有得手。”

    我真想對他發笑,怎麼可能得手呢,看看你們身邊是個什麼人吧。

    該懷疑的人不懷疑,結果肯定要冤枉好人,我對秦淮河的處境深感不妙,卻沒有想到劉小穎將因此捲入生死中。

    幾天後的一天晚上,我從外面辦事回來,很遲了,路過書店,看到書店和裁縫店都關了門,熄了燈。正當我走過書店門前時,書店的門縫裏突然透出燈光。我以為小穎從裏面看見了我,要找我,便湊到門前,透過門縫朝裏面看。沒看見什麼,只聽見有些動靜,很詭異,便敲了門。劉小穎的聲音傳出來:“是誰?”聽説是我,她開了門。劉小穎的樣子讓我大吃一驚,她打扮得花裏胡哨,幾乎像個妓女。“我……我沒走錯門吧。”我半開玩笑地説。劉小穎一笑,再看看自己的怪異打扮,説:“我要去執行一個任務。”我問什麼任務,她從身上摸出一把手槍,説:“殺一個漢奸。”我問:“莫名其妙,叫你去鋤奸,誰安排的?”劉小穎説:“革老。”

    讓劉小穎去殺一個漢奸?這是不是革老的陰謀?我的大腦唰的一下閃過一道白光,隨即,又如同閃電般炸響。我暈了一下,大腦出現了片刻空白。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點着一支煙,點煙的手有些輕微的抖動。我坐下來,狠狠地抽着煙。我越想越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叫小穎別去。她問我為什麼,我具體也説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説:“我現在不信任革老,他這人沒憐憫心。”我説我要去找他。她説:“這個行動是絕密的,你去找他不是把我賣了。”我説:“説不定他就想害你,什麼人不能去非要安排你去,你打過幾次槍嘛,你能殺誰嘛。”她説:“你不要亂想,不是安排我一個人去,秦淮河,還有革老,都要去。”

    “他們也要去?”

    “對。”

    “還有誰去?”

    “就我們仨,殺一個人,去三個人也夠了。”

    “問題是——我總覺得讓你去是很荒唐的,又不是沒有其他人了。”

    “可必須去一個女的,革靈要守電台去不了,只有我了。”

    “你們晚上開過會了?”

    “嗯,我剛回來不久。”

    “你把開會的情況跟我説一説。”

    “你不能去找革老理論,他再三交代過,這行動很秘密的,不能讓多一個人知道。”

    “你説吧,這麼大的事我要給你把把關。”

    開始劉小穎堅決不肯説,後來經我再三勸説,她猶豫再三,最後還是開口説了。這是我根據她説的想見的一幕——

    革老把秦淮河和劉小穎叫到他房間裏開會,佈置鋤奸任務。

    革老把一張照片往桌上一扔,説:“好好看看,要殺的人就是他。”秦淮河和劉小穎傳看照片,革老一邊介紹説,“這人曾是拉貝身邊的人,大漢奸,就是他,向鬼子通風報信,把鬼子帶進了難民安全區,把藏匿在安全區的幾百位國軍傷兵都殺了,後來還把安全區的教會女學生賣給鬼子做慰安女。”

    秦淮河問:“這麼個大漢奸怎麼到今天還沒除掉?”

    革老説:“他後來出國躲了,前不久才回來。”

    秦淮河問:“回了南京?”

    革老説:“對,今天就在南京。”

    秦淮河説:“把這任務交給我吧。”

    革老説:“你一個人完不成,他很狡猾的,而且我們現在還不知他具體躲的地方。”

    劉小穎插嘴:“不知道地方怎麼殺?”

    革老説:“可他要經常去一個地方,我們知道。”

    秦淮河問:“哪裏?”

    革老對秦淮河説:“你去過的地方,香春館,上次你失手了,這次絕對不能失手,所以我和小穎都陪你去。”

    秦淮河説:“沒必要。上次還不是你專門交代不能開火,才搞得那麼難堪,要我説一槍把那個鳥女人幹了,拿了東西就走人。”

    革老説:“你懂什麼,上次的任務是要搗毀他們的窩點,動不動殺人幹什麼。對共黨分子還是要手下留情,知道不,跟日偽分子是不一樣的。”

    劉小穎説:“就是。”

    秦淮河説:“可你前天還説,要對他們開殺戒了。”

    革老説:“現在是現在,情況又變化了。”

    劉小穎説:“別説這些了,還是説説怎麼殺他吧,我孩子一個人在家,不能呆久的。”

    革老拿起照片,先對劉小穎説:“這傢伙是個色鬼,經常去香春館嫖妓。我已經在香春館安了內線,包了一個房間,是給你的。呶,衣服也給你準備了,到時你就假裝那種人吧。”完了又對秦淮河説,“你就是去找她的嫖客,你們倆就在房間裏守着,等他來。”

    秦淮河問:“今晚一定會去?”

    革老説:“一定。”

    劉小穎問:“是哪兒來的消息,確鑿嗎?”

    革老點頭説:“我在裏面安插了內線,會及時告訴我消息的。到時我們一塊去,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到了那兒再商量。”

    劉小穎這麼説後,我原有的顧慮不大有了。我原來的顧慮主要是擔心,懷疑,革老有意給劉小穎安排了一次艱鉅的任務,讓她去冒生死之險,她有幸完成任務則罷,不幸送命也罷,反正是懲罰她,給她苦頭吃。可現在革老要親自去,秦淮河又將一直在她身邊——革老對秦淮河也許有所猜忌,但我想不至於要對他下毒手。而且,從這次任務的完成方式看,確實也需要一個女性,加上我對秦淮河的瞭解和信任,我打消了顧慮,沒有阻止劉小穎出發。我只是帶走了山山,送她上人力車,看她在夜色中消失,沒有想到這竟是永別。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