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藉故還有其他事,換了家賓館住,私下去找靳老等人。顯然教授已私下跟他們串通好不要理我。最後還是王田香的長子、王敏的哥哥王漢民為我揭開了謎底。他告訴我,因為那個原因,顧小夢一直沒有結婚,直到抗戰結束後才與棄共投國的潘老結了婚。
其實潘老棄共投國是假,騙取顧老信任,打入國民黨內部去工作才是真。婚後憑着顧小夢父親的關係,潘老和顧老雙雙去了南京,顧小夢在國民黨保密局任職,潘老在南京警備區政務處當組織科長。第二年顧小夢生下第一個孩子,就是潘教授。南京解放前一個月,顧小夢又懷上第二個孩子,組織上考慮到他們的安全,同意潘老帶家眷離開南京去解放區。潘老把顧老騙上路,一走居然走到了北平。那時南京已經解放,潘老以為事已至此,顧老不可能怎麼樣,便對她攤牌,大白真相。想不到顧老非常決絕,毅然把身上的孩子做掉了,拋夫別子,孤身一人輾轉去了台灣。她是個久經考驗的特工,不是個弱女子,千里走單騎,對她來説不會有多難。我聽着,只覺得深深地遺憾。
此刻我在裘莊。過去的裘莊,現在是浙江茶藝博物館,內有一小型招待所。我包了一個兩人間。
借西湖的光,裘莊躲過了戰亂和各個時代的拆建,至今還基本保留了當初的老樣子,明清風格的建築、參天老樹、舊石板路、翠綠清香的毛竹、挺拔的水杉樹……可以想見,當初有資格住得起如此豪宅的人,自然是人傑。
但也不一定。據説裘莊的老主子早先不過是一個佔山行惡的土匪。上個世紀初葉,江浙戰爭爆發期間,杭州城裏因戰而亂,老傢伙趁機下了山,劫了財,買了地,築起了這千金之窩。築得起千金屋,何愁買不起官?於是搖身一變,戴了官帽。名分上是官,吃着官俸,私底下又與青幫黑會勾結,殺人越貨,強取豪奪。
1933年初冬的一天夜裏,老傢伙攜夫人、幼子、女僕,一行四人,從上海看梅蘭芳的戲回來,途中被一夥黑衣人如數殺死在包廂裏。但偵案工作兩地的警局卻互相推諉,致使兇手最終逍遙法外。老傢伙生前一定創下過不少無頭案,這算是給他的回報吧。
説是老傢伙,其實也不老,斃命時年方半百,子女均涉世不深。子女有六,除去罹難的幼子,另有三兒兩女。長女當大,已經出閣,事發前剛隨夫去了日本。長子二十有三,人是長得挺挺拔拔的,頗有男子漢的風度,只是道上的時間和功夫都欠缺,人頭不熟,地皮不熱,出了這麼大的事真正有點招架不住。老二是個傻蛋,二十歲還不會數雞蛋,更是指靠不了的。莊上因此亂了一陣子,家丁中出了兩個逆賊,捲走了家裏所有值錢的字畫細軟。好在老管家還算忠誠,扶助長子當了家,平緩了局面。但令新莊主頭痛的是,父親居然沒有在錢莊存下一分錢。
身為土匪,老傢伙眼裏的錢是金銀財寶、玉石細軟,不是鈔票。這是一個土匪的見識,也不乏明智。所以老傢伙生前總是儘可能地把錢兑換成金銀財寶。他身邊的人,親人也好,家丁也罷,都曾多次見過他拿回來的金條銀錠。但這些東西最終存放在何處是無人曉得的。
怎麼辦?只有找!當然找到就好了。哪怕是傻子老二也知道,只要找到父親的藏寶之地,他們照樣是杭州城裏的豪富。老大正是在這種思路下,一頭扎進了尋寶的汪洋裏。日裏尋,夜裏尋,自己尋,請人來尋,一尋就是幾年,卻是一無所獲。
我從一大堆資料和民間傳説中,輕易地得出結論:老大實實不是個福將,尋寶把他一生都耽誤了。但直到日本佬佔領杭州,強行霸佔了裘莊,他也沒有尋出個名堂。
日本佬是1937年12月份佔領杭州的。之前守防的軍隊已撤得一乾二淨,整個城屬於拱手相讓。淞滬戰爭把蔣介石打傷心了,他再也不想作正面抵抗。於是採取一切手段撤退。為了成功撤退,當局甚至不惜炸掉剛剛啓用不久的錢塘江大橋。
鬼子進城前,西湖周邊有的是豪宅大院。進城後那麼多莊園都好好的,鬼子為什麼不去佔它們,而獨獨佔了裘莊?問題就出在裘莊有寶貝,經久不顯的財寶。説白了,鬼子強佔裘莊,就是要尋寶。
有難同當倒也罷了,獨欺我一家就罷不了。咽不下這口氣。老大豁出去了,去找鬼子臨時設的政府告。結果非但告不贏,還被人揭了短,惹了一身齷齪。鬼子身邊多的是漢奸,把裘家的老底翻了個遍,然後言之鑿鑿地摔出兩大佔據理由:其一,裘老莊主出身土匪,靠打家劫舍築了此院,理當沒收;其二,新莊主不務正道,在莊上從事非法經營,敗壞民風,遺害無窮,理應取締。
説的均系實情,不可駁斥。尤其是第二點,當時的杭州人都知道:裘莊在賣肉。就是開窯子的意思。窯子的名聲是很大,但説句公道話,這個罪名不應由裘家來承擔。裘家真正接手窯子不過數月而已,而窯子卻已經開辦數年了。
事情是這樣的,莊上有個茶肆酒樓,在前院。當初老傢伙開辦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給他的非法事宜行方便。他藉此為據,呼朋喚友,拉幫結派,暗殺異己,謀財害命。茶肆酒樓不過是幌子,實質為賊船黑屋。但畢竟招搖了那麼多年,名聲在外,又在湖邊路旁,若用心經營也是能掙錢的。可由於兩個逆賊家丁作亂,捲走了不少東西,要開業需重新添置物業。莊上尋寶不成,哪有閒錢開銷?加之新莊主沉溺於尋寶,也無心重整,便一直閒着。有人想租用,新莊主先是不從,後來寶藏久不顯露,莊上的財政日漸虛空,新莊主要不起面子了,便應了人,將它出租了。
租主姓蘇,自小在西湖各大景點串場跑堂,坑蒙拐騙出了名,旁人都叫他蘇三皮。蘇三皮做不來正經生意,轉眼把茶館開成了一個活色生香的窯子!爛仔蘇三皮眼看着一天天發達起來,蓄起了八字小胡,穿起了洋派西服,人模人樣的,叫人想不起他過去的熊樣。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幾年下來蘇三皮居然起心想買整個莊園——興許也想尋寶呢,可想他賺了有多少錢。這反而點醒了裘家人:何不自己開?便想收回租賃。哪裏收得回?現如今,人家蘇三皮有錢長勢,怎麼會受你們幾個落魄小子的差遣?做夢!不租也得租,有種的來趕我走!
老大是有種的,但審時度勢後,作出的決定是不敢。老二就更別説了,廢物一個。這就是老大的勢。正是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時勢之下,老大學會了忍耐和受辱。哪知道小三子卻咬了牙對老大説:“哥,我們要趕他走!”
小三子自小體弱多病,性情古怪,連親媽的奶水都吃不得,吃一口,吐一口。所以他是由奶媽一手帶大的,跟家裏人不親熱,連家丁都有些歧視他。老傢伙雙雙死時,家裏人都哭得死去活來,唯有他才十六歲,卻沒有流一滴淚。都説他恨着薄待他的雙親,可他又因此蓄了發,好像是蓄髮明志,很懷念雙親似的。再説他本來就缺乏陽剛氣,蓄了發男不男女不女的,不過倒像個藝術家。
老大經常望着這兩個無用的兄弟自怨自嘆。哪想到小三子居然還來跟蘇三皮叫板,要趕人家走。老大覺得可笑,白他一眼道:“怎麼趕?你在紙上畫只老虎趕他走?”老大以為他只是説説而已,想不到事隔數日,小三子真的一身軍裝回來了。老大氣憤極了!因為這幾年家裏靠變賣細軟供他上學,眼看要熬出頭了,畢業了,他做兄長的都已經託了人,花了錢,給他找好職業,以為這樣終於可以了掉一件後事,想不到……簡直胡鬧!盛怒之下,老大抽了他一記耳光,罵:“以後你的事我不管了!”
要説當了兵衣食無憂,也不需要管了。只是傷透了老大的心,裘家人怎麼可能去當兵?要當也要當軍官啊。別急,小三子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再説還有老大呢,他嘴上罵不管,可實際上哪能不管。很快小三子在錢虎翼的部隊上當了個小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