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錢在郵局是個新人,但彷彿又是個有來頭的人,一來就高居二樓,坐進了負責受理收發電報的辦公室裏,整天日不曬,雨不淋,悠悠閒閒地喝着茶,看着報,幹着活。稍加觀察,發現局長大人還對他蠻客氣的。有一次兩人在小酒館裏喝酒,被樓下張阿姨瞅見,張阿姨是張快嘴,第二天郵局上下都在悄悄議論這回事。這更讓局裏的同仁驚異,把他想得很是複雜,暗暗地把他當成了一個有什麼來路的人,有關係和背景的人。會不會是局長大人的什麼秘密親屬?抑或是某個大官的三親六戚?這兒不是黑室,人們的想象力有限,根本沒有往他的胳肢窩裏去想。如果大家知道他的胳肢窩裏夾着一個“延安”,估計誰都不會挨近他。現在大家都喜歡挨近他,好像挨近他就挨近了局長大人似的。
對一個背景黑糊糊的人,關心他的背景是大家熱衷的事。於是一有空閒,局裏人就在肯地裏打問老錢的過去、外圍、老底。可打問來打問去,準都沒能打問到任何有關他的信息,就連他從哪裏來、家住何處、有無家小,局裏人都全然不知。問老錢,他也不説,總是淡淡一笑。有一次他好像很高興,跟樓下張阿姨説什麼戰亂歲月,國破山河碎,有家即無家,無家即有家,四海就是家。説得雲裏霧裏,高深莫測,更讓張阿姨覺得不可小瞧。跟快嘴張阿姨説什麼,等於是對全局人説什麼。老錢是闖過江湖的,他知道該怎麼來對付這些小龍蝦們的熱情關注,就是:要保持一定的神秘度,又不能趾高氣揚;要給他們一定距離,又要給他們一定的親近感。平時沒事,他喜歡往樓下跑,去跟那些跑外勤、負責送信的人抽煙,插科打諢。有時見他們忙不過來,還幫他們分信,幫他們把自行車推出去,吩咐他們在路上慢點,注意安全,等等。漸漸地,他跟這些跑外勤的人都熟了,大家都覺得他人好,有情義,好親近,可交際。
老錢這是有意為之的,只有跟他們親密上了,稱兄道弟了,有些工作才有施展的空間。老錢想幹什麼?當然是找黑室的地盤。老錢一直在悄悄找尋給黑室送信的人,卻怎麼也找不到,好像黑室的信根本不是從這兒走的。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昨天晚上天上星找他聊,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天上星認為信肯定是從郵局走的,只是可能黑室剛成立不久,往來信件還不多,要他耐心等待機會。
説來也巧,機會説來就來。這天午後,老錢辦完手裏的事,照例又逛去樓下幫郵遞員們分發信件。才剛分了幾鰣,他猛然看見惠子寫給陳家鵠的信,便有意套郵遞員的話:“嘿,陳家鵠?這名字我怎麼這麼眼熟?哦,想起來了,上次有人曾上樓來找我問過這個人。”説的就是汪女郎以陳家鵠小妹陳家燕之名來打聽這單位地址的事。
郵遞員是個年輕的小夥子,本地人,二十出多,留着偏分頭,看樣子是讀過幾天書的。他把信放在一邊,向老錢擠擠眼,帶點兒炫耀的口氣説:“那人後來被抓走了你知道嗎?”
“怎麼不知道?親眼看見的。”
“你知道為什麼抓她嗎?”
“據説這是個保密單位,不能隨便問的。”
小夥子抬頭警覺地問他:“你聽誰説的?”
老錢指指樓上:“頭兒説的。”接着又説,“我還聽説這單位裏的人都是很有分量的高級知識分子,還有好多氣質非凡的大美女,你整天給他們送信一定見過不少大美人吧。”
小夥子説:“大美人我倒還沒見到,我見到的只有一個大黑鬼,北方佬。”
老錢笑道:“難道他們從來就沒讓你進過大門?”小夥子説:“大門我也沒見過。”這怎麼可能?聽小夥子説了老錢才明白,黑室的信都是他們自己來取的,小夥子不知道,可能這裏也無一人知道,黑室到底在哪個死角落。好了,既然有人來取,把這個人挖出來,然後尋機會跟蹤他即可。這麼想着,老錢繼續不動聲色地套小夥子的話,很快就把那個“北方佬”的情況都挖清楚了:長什麼相貌,一般什麼時候來取信,是開車來的還是騎車的。
第二天,老錢掐着時間注意觀察着、守望着。果然,正如小夥子説的,到了上午九十點鐘,便有一個大塊頭北方人騎着車來郵局交接信件。他的打扮很普通,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一身廉價便衣,騎的車也是破破爛爛的,看上去像一個負責買菜的伙伕。從騎車這點上判斷,黑室就在本區域內,至少不可能過江,也不可能上山,因為那都是自行車去不了的地方。重慶的自行車很少的,因為到處是坡坎,用處不大,只有在小範圍內可以用。老錢沒有自行車,眼睜睜看着那個北方人灑下一路鈴聲消失在視線中嘆息。
次日,老錢在八辦借了一輛自行車,請了半天假,穿了件鄉下人的粗布對襟衫,戴了頂大斗笠,架了兩簍子的山珍,一個上午都貓在郵局對門的小巷子裏當小販,推銷山珍,一邊盯着那個北方人的來和去。
這回,自然是跟上了。
結果,跟到了渝字樓。
黑室在渝字樓。
這是個好消息啊,終於有個底了。可以想見,陳家鵠也一定在那兒。放出去的風箏是要收回來的,失蹤了去哪裏收啊?現在好了,人找到了,便可以設法安排人去接觸,去慢慢工作,去收攏他的心。人在黑室不是問題,關鍵是心,他的心必須要有人去工作、去收攏,最後交給延安。
安排誰去?天上星盤算一番,覺得目前還是老錢最合適,因為陳家鵠知道他是延安的人。明有明的好處,暗有暗的便利。在天上星的設想中,現在一些鋪墊和預熱工作,只要有機會,老錢是可以明目張膽地去做的,哪天等徐州去了他身邊後,可以暗中幫老錢敲邊鼓。這樣明暗相輔,相得益彰,到一定時候再由李政去添最後一把火,效果一定好。
這樣,天上星首先決定要給老錢調整工作崗位,讓他去當郵遞員,負責跑渝字樓那條線,伺機聯絡上陳家鵠。郵局局長是童秘書的鄉黨,當初老錢進郵局工作就是童秘書找他安排的,現在調整個崗位應該更不在話下吧。
錯!
童秘書這下使不上力了。
原來,渝字樓雖然離郵局不遠,可以騎車來往,但是這條郵路總的説客户分散,路線拖得長,且要上山過嶺,有一大半以坡路居多,只能徒步。所以,那些郵遞員都不愛跑這條路線。老錢是樓上的,坐辦公室的,地位比郵遞員本身高一格,現在要從二樓下到一樓,從室內趕到户外,而且去跑最差的路線,這明顯是貶,貶中又貶!你老錢想去跑這條路,就是説你犯賤,讓童秘書去找他的老鄉局長説情,肯定也行不通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要往上跑,燒香拜佛,託人求情,可以理解;你犯賤,要去找屎吃,怎麼找人去説情,不神經病了嘛!
怎麼辦?
犯錯誤!
老錢利用收發電報的職權,貪污了一筆公款,照理要開除公職。這時候,你再請童秘書出馬,讓他去找他的老鄉局長送送禮,説説情,給他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這就能説得通了。
既然是悔過自新,跑一條最差的路線,理所當然。
老錢就這樣瞎折騰一番,終於如願以償,成了跑渝字樓這條線的郵遞員,每天早出晚歸,走街串巷,磨破腳皮子。在徐州同志下山前,八辦的同志都以為黑室在渝字樓裏,直到徐州下山,送出情報後,才知道守錯了地方。
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