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下山其實是“上刀山”,其間他所付出和所體現的,絕不亞於江寧一戰中對他的考驗。那次“稱雄”,他憑的是一種簡單的不要命的熱情,他看見那麼多戰友都像鐮刀下的麥稈一樣紛紛倒下,葬身於火海,他突然對自己活着有一種恐懼感。他希望自己速死,與戰友一起命歸黃泉,哪知道有時候死亡的權力也不在自己手上,他對死的渴求反而塑造了一個英雄的光輝形象。事後徐州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像一場夢,所有的付出、勇氣、恐懼、收穫,都是夢的組成部分,是夢中的“他”的一次歷險、一次榮光,跟他本人並無關聯。這一次,他希望自己回到夢中,但時時刻刻,他分明感受到,一切都要靠他堅強的意志和毅力去完成。
在反覆的思考中,徐州得出一個結論,想讓自己下山,只有一個辦法:讓自己剛長好新肉的半張疤臉重新發炎、腐爛。山上只有一個醫生,只能對付簡單的感冒、發燒、肚子痛等小毛病,一張臉爛了,重新腐爛,想必是對付不了的。於是,徐州決定搞壞自己的臉,讓傷口發炎、腐爛。他在昏暗的燈光下,對着鏡子,舉着從鬼子手上繳獲的排雷刀,舉了一個多小時都下不了手。
這幾乎比割斷自己的喉嚨還要難!
好不容易,刀子下去了,創口有了,血流出來了——不要以為這就夠了,這僅僅才是開始,還要想辦法讓傷口爛成一團惡臭的腐肉,刀口才會消失,才能瞞天過海。
徐州首先想到的辦法是用鹽。“往傷口上撒鹽”,這話人人都在説,但幾乎沒人試過,因為實在太殘忍、太毒辣,除非是用來撬開頑固的嘴,或是對付切齒痛恨的仇敵。徐州也許缺乏把自己當做萬惡日鬼的想象力,但他並不缺少為凌雲壯志赴湯蹈火的勇氣,他放下刀,毫不遲疑地抓起一把粗鹽抹在傷口上。
頓時,天地昏暗,痛如刀絞!
徐州不敢叫,不能喊,只能靠握碎雙拳、口咬毛巾來抵抗這鼎鑊刀鋸的徹痛徹苦的大滋大味。他在劇痛中手腳抽搐,渾身痙攣,頭暈目眩,最後腦袋裏鑽進了大片大片的氤氲——他昏死過去了,像一匹被剝了皮的死馬。
黎明時分,徐州在火辣辣的疼痛中醒來,他掙扎着抓過鏡子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千古艱難唯一死,比身體痛苦更令人承受不了的唯有精神的絕望。徐州萬萬沒有想到,鹽能令傷口痛徹骨髓,卻無法令其腐爛,相反,表層還會更快地彌合——見風就長,吸血而合。他是如此地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一整晚令他痛不欲生的傷口竟在鹽的幫助下開始結痂!
顯然,撒鹽是個誤區。鹽只能痛上加痛,卻不能飭上加傷,讓傷肉腐爛。
怎麼辦?
徐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背靠在牆壁上大口喘氣,一邊凝神聚心,窮思極慮。突然,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家鄉看到的兩個地痞打架的事:其中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頭按進一堆生石灰堆裏,然後朝他頭上撒尿,對方頓時如被丟人油鍋似的,痛得嗷嗷叫。後來,這個人再出門時已是一個瞎子和麻子,滿臉都是豆大的疤痕。徐州想,尿其實是起了水的作用,生石灰遇到水,像熱鍋上的油遇到火苗子……想到這裏,他心裏燃燒了。
培訓中心初創不久,修建房屋剩下的材料都堆放在倉庫裏。徐州輕而易舉就從那裏搞到了一小袋生石灰。他揭開新長的痂殼,將白色粉末抹上去,沒等他潑水傷口就冒出吱吱的聲音。徐州一頭栽倒在地,來回翻滾,以頭撞地,比之前十倍的疼痛將他推到了發狂的邊緣,不用看鏡子,他也清楚地感覺到傷口的肉在燃燒,在潰敗,在稀巴爛。
可是光稀巴爛不行,要發臭腐爛才行,否則傷口太新鮮,容易被醫生看出破綻。就是説,他必須再堅持兩天,等待傷口腐爛化膿。
這兩天,徐州真正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度日如年,每一分鐘他都覺得自己要崩潰,要割斷喉嚨來解脱難以忍受的苦刑。生石灰粉,還有後來加上的辣椒麪,在徐州臉上充分摧毀着人的意志,它們躲在面罩裏面,時而哈哈大笑,時時竊竊暗笑,等待着一個世上最蠢的大笨蛋最後的崩潰。兩天裏,幾千分鐘裏,徐州找到了幾千個理由讓自己放棄生命,可就是找不到一個理由讓他放棄李政紿他轉達的天上星的一句話:徐州同志,我們現在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你必須付出一切努力,想盡一切辦法下山來,讓我聽到黑室的聲音!
正是這句話,讓徐州艱難地挺過了幾千分鐘,騙過了山上的醫生——他幾乎被創口腐敗的爛肉嚇壞了,陣陣惡臭燻得他連忙捂住嘴鼻,屏氣靜息。“我這兒根本不行,必須馬上轉到山下去治療。”當徐州聽到醫生在電話上這麼對陸從駿所長説時,他忍不住號啕大哭。幾千分鐘的痛死痛活終於換來了勝利的回報,他太激動了!淚水漫過腐爛的傷口,又一次刺激着傷口,但徐州感覺不到痛,而是有一種秋風送爽的感覺。
最後的苦往往有一種甜。
到了山下醫院,徐州又費盡心機與醫生們做遊戲,傷口稍為見好又做點小手腳,讓傷口再發作,一而再,再而三。三天,五天,一週,傷口總是不痊癒,車子天天送他下山來換藥,司機都煩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廢物居然要這麼侍候他,實在是荒唐啊。
一天,徐州搭保安處長老孫的便車下山去換藥,徐州不失時機地向他訴苦傾吐衷腸,深表歉意的同時又大表決心。
“這張爛臉我也不知哈時能好,鬧得人心慌啊,司機天天為我跑差,早看我不順眼了,左主任也看我心煩,不知處長能不能給我在山下找個工作,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一邊治病一邊工作,也好詿我心安。”
“笑話,你這樣子怎麼工作?”
“可以的,我已經給自己找了一份最合適的工作。”
“什麼工作?”
“保護陳先生。”
“保護他?”
“他不是生病住院了?我想組織上肯定專門安排了人在保護他,我覺得這事可以交給我來做,這樣免得司機每天接送我上下山,窮折騰,花掉的汽油費比我的命還值錢。”
話到此為止,還不足以讓老孫引起重視,他接着説:“我和陳先生在山上相處得很好,我相信他也希望我去保護他。”徐州一邊這麼説着一邊在心裏想,這話是賭了,他一定會去徵求陳先生的意見。那麼,陳先生會不會給他機會呢?他只有一半的把握。
結果,陳家鵲給了他機會。
陳家鵠本來就在懷疑他是個共產黨,很想進一步瞭解他,面對老孫的提議爽快地答應了:“好啊,你這算是找對人了,這兒本來就是個鬼地方,他來守門倒是很合適嘛,這樣這兒就更像個鬼地方了。”
徐州就這樣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下了山,留在了陳家鵠身邊。如果説留在陳家鵠身邊有一點賭博性質,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徐州同志實施的上刀山、下火海的“苦肉計”,一定意義上來説是註定他要下山來工作的,因為誰也受不了他天天下山來換藥。這問題遲早要解決,要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把他留在山下工作,這樣他可以自己走着去換藥,不必動車耗油。要留在山下,他這嚇人巴煞的鬼樣子放在人來人往的渝字樓肯定不合適,要放只有放到黑室去。
這一點,徐州是算到了的,否則他也不會這麼虐待自己。
現在情況比他預想的好,不但到了陳家鵠身邊,還在黑室的屋子邊上,真正是兩全其美啊。這一回,徐州顯然是交了好運,運氣如此眷顧他,也許是出於同情吧,他付出得太多!
醫院與黑室相隔兩條街,相距不到三公里。開始一段時間,徐州每天上午都要去醫院換藥,一個人,步行往返,自由自在。也正是利用這個條件,他與組織取得了聯繫,及時把黑室的準確地址和陳家鵠的確切消息報告給了組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