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回來,入駐五號院附院的陳家鵲,雖然對這地方一百個不喜歡,但對提前下山來工作這件事心裏是認可的。事到如今,退出黑室的夢想已經沒有了,既然如此還不如早點幹出點業績,好讓人尊重。人微言輕,只有被人尊重了,他才可能去尊重他該尊重的人,比如回家會會惠子,看看父母。以他對教授的瞭解和認識,他覺得他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前次食言決非他本意——是不巧,被陸從駿撞上了。他對重慶不熟悉,但是相信下了山後離家一定是更近了。他希望自己能儘快破掉一部密碼,好得個獎賞:回家去看看。
所以,入住當天他便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半個下午看了好多資料。吃過晚飯,他想與教授做個交流,年輕的衞兵嚴格遵守紀律,不准他邁出院門一步,那就只有委屈海塞斯到他這裏來。他打了電語,海塞斯很快就來了,又給他帶來大量資料,把四面牆壁都掛滿了:重慶市區地圖、前線戰略圖、敵台控制表、敵台電報流量、敵情分析圖、統計表,等等,屋子裏頓時有一種戰鼓四起、明槍暗箭在亂放的感覺。
海塞斯帶他走到一面牆前,指着敵台控制表介紹道:“目前我們控制了六套敵台,其中四套是敵人軍事電台,兩套敵特電台。特一號線(標示為特l#,以此類推)電報流量不大,但表現異常。具體説來,在敵機來空襲我西郊軍工廠之前,敵特一號線幾乎沒有電報,二號線電報流量高於往常。所以,我原來判斷二號線跟空襲有關,但是空襲後敵特二號線沒有任何動靜,這讓我感到奇怪,因為按理説空襲後二號線至少要向上面彙報空襲情況,該有電報的,但就是沒有,倒是在空襲前露臉甚少的敵特一號線意外地活躍。”
陳家鵠問:“所以你懷疑一號線跟空襲有關?”
海塞斯答:“是的。”
陳家鵠認真地翻看一會電報,沉思半晌,緩緩地道:“二號線,空襲之前電報多,這些電報我估計主要是報天氣情況的,空襲之後沒有電報,再次證明之前的那些電報是在報天氣情況。一號線空襲之前沒電報,空襲之後反而電報劇增,説明它是負責實施配合空襲任務的,那些電報是彙報空襲戰果。看來一號線才是真正的特務台,=號線可能是敵人空軍派出來的氣象台。”
一下説到了點子上!
敵特一號線其實就是薩根跟南京宮裏的聯絡線,海塞斯早從薩根跟官裏的一系列聯絡中做出正確判斷,故意這麼説是想考考陳家鵠,看他對敵情的分析判斷力。沒想到,他一針見血、一語中的,便估計他下午一直在研究這些特情資料,並且已有斬獲。
果然,陳家鵲找出一份材料,問教授:“我看前不久,也就是空襲我西郊軍工廠的次日,我方端掉了一個特務據點,怎麼就沒有找到電台?”
海塞斯説:“是啊,電台肯定是有的,只是我們沒找到。我們把人家窩都端了還沒有找到,説明他們至少有兩個窩,電台在另一個窩裏。那個窩在哪裏陸所長也知道,可就是端不了。”
“為什麼?”
“因為在美國大使館裏。”
“美國大使館?”
“是的,那裏面有一個叫薩根的人,是使館內的報務員,被日本特務機構收買了。”
這是陳家鵠第一次聽見薩根的名字,不覺好奇地問教授薩根是誰。
海塞斯搖着頭,嘆了口氣説:“我感到很慚愧,此人竟是我的同胞。我在替中國人民抗日,他卻在毀我的事業,真是荒唐。”
陳家鵠看他真的面露愧色,上前安慰他:“別説是你的同胞,就是我的同胞都有當漢奸的。在我回國之前,經常看到貴國報紙上諷刺我們中國人,説這兒的漢奸和勇士一樣多。”
海塞斯笑笑説:“以我來中國後僅有的見聞看,我認為這不是諷刺,而是事實。蔣先生是主戰的,不惜炸開黃河與敵人同歸於盡,精神可嘉,但反對蔣先生降和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止過。是戰,是和,中國正走在十字路口。”
“不可能和的。”陳家鵠斷然説。
“為什麼?”
“中國太大,鬼子吞不下去的。大有大的難處,什麼人都有,人心渙散,人面獸心,不團結,狗咬狗。但大也有大的好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讓四億中國人都服輸,跪地求和,比登天都還難。再説了要求和,也不需要興師動眾輾轉到這兒那兒的,這個架勢就是要戰到底,重慶不行了撤到貴州,貴州不行了去西北,中國大着哪。你看,這篇文章就説得很透徹。”説着,陳家鵠從抽屜裏翻出一本白皮小冊子遞給海塞斯,背了其中一大段,“中國在戰爭中不是孤立的,這一點也是歷史上空前的東西。歷史上不論中國的戰爭也罷,印度的戰爭也罷,都是孤立的。唯獨今天遇到世界上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空前廣大和空前深刻的人民運動及其對於中國的援助。”
“這是什麼?”
“你可以看一看。”
海塞斯當即翻開看起來:
……日本是小國,地小、物少、人少、兵少,中國是大國,地大、物博、人多、兵多這一個條件,於是在強弱對比之外,就還有小國、退步、寡助和大國、進步、多助的對比,這就是中國決不會亡的根據。強弱對比雖然規定了日本能夠在中國有一定時期和一定程度的橫行,中國不可避免地要走一段艱難的路程,抗日戰爭是持久戰,而不是速決戰;然而小國、退步、寡助和大國、進步、多助的對比,又規定了日本不能橫行到底,必然要遭到最後的失敗,中國決不會亡,必然要取得最後的勝利。
……
中日戰爭既然是持久戰,最後勝利又將是屬於中國的,那麼,就可以合理地設想,這種持久戰,將具體地表現於三個階段之中。第一個階段,是敢之戰略進攻、我之戰略防禦的時期。第二個階段,是敵之戰略保守、我之準備反攻的時期。第三個階段,是我之戰略反攻、敵之戰略退卻的時期。三個階段的具體情況不能預斷,但依目前條件來看,戰爭趨勢中的某些大端是可以指出的。客觀現實的行程將是異常豐富和曲折變化的,誰也不能造出一本中日戰爭的“流年”來:然而給戰爭趨勢描畫一個輪廓,卻為戰略指導所必需。所以,儘管描畫的東西不能盡合將來的事實,而將為事實所校正,但是為着堅定她有目的地進行持久戰的戰略指導起見,描畫輪廓的事仍然是需要的……
小冊子其實是毛澤東的《論持久戰》。抗戰全面爆發後,國內出現了“速勝論”和“亡國論”等論調。但是,抗戰十個月的實踐證明亡國論、速勝論都是完全錯誤的。抗日戰爭的發展前途究竟如何?一時成了人們最為關注的問題。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六日,延安召開了為期一週的抗日戰爭研究會。期間,毛澤東做了《論持久戰》的講演,不久後講演稿即結集凼版。武漢會戰後,身在陪都重慶的周恩來將《論持久戰》送給“小諸葛”白崇禧,白氏讀後拍案讚賞,對秘書程思遠説:“這才是克敵制勝的高韜戰略!”
遂在國民黨上層不斷宣揚、介紹“持久戰”理論,很快在當時中國軍事界產生了重大影響。
白崇禧為毛澤東“論持久戰”的理論和觀點所折服,甚至還將毛澤東嘆為軍事天才,這些都逐漸傳到了蔣介石耳中,並引起了他的注意。白崇禧趁此機會向蔣介石轉述了《論持久戰》的主要精神,並讓程思遠送了一冊書稿過去。不出所料,蔣也對《論持久戰》深以為然,武漢會戰後的局面也印證了“抗日戰爭必將經歷三個階段”的論斷。於是在蔣介石的支持下,白崇禧把《論持久戰》的精神歸納成兩句話:“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由軍事委員會通令全國,作為抗日戰爭中的戰略指導思想,並將《論持久戰》印成小冊子廣為刊發,組織軍民一體學習。
當然,軍事委員會肯定不可能讓軍民知道,此乃延安毛澤東的思想,所以陳家鵠給海塞斯看的小冊子與其他人手裏有的一樣,中間涉及共產黨字眼的句子都被刪去,封面也沒有署名作者,只有“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印發”之字樣。扉頁則是蔣委員長的墨寶:國民抗戰必勝!
海塞斯默不作聲地一口氣看完,掩卷長嘆:“高論,真是高論!”轉過頭問陳家鵠,“這麼精彩的文章,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陳家鵠答:“山上作為教材發的,説是一號院下令讓抗戰國民仔細研讀。我一開始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可沒想到這竟是本真經!我只讀了一小段就被這高屋建瓴又鞭辟入裏的理論牢牢吸引了。不瞞你説,我反覆讀了三遍呢,很多段落都可以倒背了。”
海塞斯點點頭,説:“回頭也讓陸從駿給我一本,我雖不是貴國國民,可也是參加抗戰的一分子嘛。”頓了頓,又説,“不過有些奇怪,怎麼沒有註明作者是誰呢?”
陳家鵠也搖頭表示不知,最後兩人猜測“可能是集體智慧的結晶”。
海塞斯興奮地説:“這説明,你們中國人在戰略意識上已經開始覺醒了。事實上我也是這麼看的,所以我是主戰派。”
陳家鵠淺淺一笑:“但你的薩根同胞並不這麼看。”
海塞斯哈哈大笑:“他是我的反對黨。不過,薩根為日本人幹活,好像也是有苦衷的。”
陳家鵠詫異地瞪着他,不知道他説的是什麼意思。海塞斯便向他講了三號院收集到的有關薩根和他母親的一些情況——薩根的母親年輕時是個激進分子,被日本政府驅逐出國,現在年紀大了,很想回國安度晚年,薩根想通過討好日本政府讓她母親回國。
“這麼説,他還是個孝子?”陳家鵠笑道,“不過充其量是一條‘孝狗’罷了。”
此時,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最終令他失去惠子的人正是這條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