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句老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家鴻曾有一兒一女,哪知道從南京到重慶的逃難路上,一對金童玉女,還有他們的媽媽,都被敵機炸死了。家鴻本人也受了傷,成了獨眼龍,半個殘廢人。轉眼事過境遷快一年,母親曾多次明的暗的想給他張羅一場新婚姻.但家鴻似乎被悲痛擊垮了,整日沉浸在不能自拔的悲痛中,碌碌無為,心如死灰,對母親的期望不聞不顧。他的心死了,只留下了一顆復仇的種子,一顆被仇恨碾碎的心,不論在電影上還是報紙上,只要看見日本人他就會氣得咬牙切齒。想到家裏有一個日本人,他就不想回家。回到家裏,就老躲在樓上,儘量迴避與惠子碰見。碰了面,他總是有種衝動,想破口罵人,想踩她的影子。過分的悲痛讓他失去了基本理智和正常生活的信念,他對老孫憑空編織着惠子的一個個罪狀,心裏充滿隱秘的期待。不用説,現在的他,更樂於為這個家庭趕走一個女人,而不是再迎接一個。
家鴻的這個樣子,其實是放大了兩位老人對惠子“現狀”的欣賞和愛戴,他們是那麼想讓她儘快生個寶寶,以續他們陳家的香火。所以,惠子懷孕的消息不僅成了這家裏的頭等喜事,保胎也成了他們的頭等大事。
這天惠子下班回來,見母親正在庭院裏託着一個笸籮在揀米中的石子和稗穀子,就丟下拎包,跑上來蹲在母親身邊準備幫忙。陳母趕緊將她拉起來,不無憐愛地埋怨她,説她現在是有身孕的人了,怎麼能這樣蹲着。惠子甜蜜地笑着,説沒事.,陳母嗔怪道:“等有事了還來得及?快坐下吧,好生休息着。以後啊,燒飯買菜你就別管了,我管得過來。”惠子説她沒那麼嬌氣。陳母説:“你不嬌氣孩子嬌氣,媽是過來人,知道厲害,前四個月的身孕最難養,一定要多注意,這可是咱們陳家現在的骨肉哦,你沒看這兩天老頭子高興的樣子,從來不上街買菜的,現在也提着菜籃子陪我去買菜,我心裏呢也像喝了蜜一樣,甜着呢。給家鵠寫信了吧?”
惠子點頭,説:“寫了。”
陳母望着惠子,美美地笑着,“他看了信後,還不知道會高興成了什麼樣子呢。快三十的入了,也該當爹了。下午老頭子還在跟我説,怕你上班累着,乾脆不要去上班了。”惠子説沒必要,她上班很輕鬆的,就在辦公室裏坐着,沒什麼事。陳母疑惑地盯着她,問:“薩根先生真的沒事了?那老闆還會像以前一樣對你好嗎?”
惠子笑道:“媽你放心,老闆對我和薩根叔叔都好着呢。…
坐在屋檐下看報的陳父已將她們的話都聽進了耳裏,這時禁不住走過來,高興地説:“沒事就好,你們好着,大家都好着,我們也就放心了。這個家鴻啊,也不知從哪裏聽來那些鬼頭鬼腦的東西,害得我們都瞎擔心了一陣。不過現在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有些謠言亂傳也正常。”説完又坐回到屋檐下,戴上老花眼鏡,看起了當天的報紙。
連日來薩根有事沒事總往外面跑,重慶飯店,國際總會,戲院,電影院,大街小巷,走家串户,所到之處,全是一副大搖大擺、四方招搖的模樣,不是跟這人招手,就跟那人點頭,如同全重慶的人都是他家祖上的。
這就是薩根的老奸巨猾了,你們不是懷疑我是間諜嗎,在重慶有同夥嗎?他便有意跟些莫名其妙的人嘻嘻哈哈,打情罵俏,攪渾水,讓人摸不着頭腦。相對之下,重慶飯店他還是來得最多,咖啡館,酒吧,前台,車行,七轉八轉,轉到最後,總是負不了要去見見惠子。
他頻繁出入惠子辦會室,自有用意和目的。
這天,薩根在酒吧跟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調笑一陣後,又徑直去了惠子的辦公室。惠子見他最近老是來找她,還嬉皮笑臉的,有些煩,便直通通地問他怎麼又來了。薩根卻毫不介意地聳聳肩,説:“想你唄,就來了。”惠子調侃道:“想我是假,想這樓裏的某一個女人才是真的。”薩根哈哈大笑,徑自坐到惠子對面,故作神秘説:“你無法獲知我內心真的在想誰,但我卻知道你在想誰。”
“誰?”
“陳家鵠。”
“這人人都知道,有什麼奇怪的。”
“是不奇怪,可換個角度看又太奇怪了。”
惠子挑着彎彎的細眉,狐疑地望着他。薩根見她上鈎了,笑了笑,直言不諱地説:“你們倆同在一城,日夜相思且不説,現在陳家鵠出了這麼大的事,單位都沒了,被炸成了廢墟,你卻只能聞其音而不見其人,就算是落草為寇嘛也不至於搞得這麼神秘,這還不奇怪嗎?”惠子頓即沉默下來,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複雜。薩根見他的話觸動了惠子那根最敏感的神經,便進一步往他所要抵達的彼岸潛行,説:“我不相信你最近沒有見過陳家鵠,你們一定見過面.只是不能對外公開而已。當然,這些我能理解的,惠子,要知道你叔叔是見過世面的人。”
“你理解什麼,”惠子搶白道,“我真的沒見過他,就通過一個電話;”
“哦,對了。”薩根一拍額頭,像發現了什麼秘密,“我竟忘了,你們既然通過電話,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我就一定能幫你打聽到他的新地址。”
“我也不知道他電話號碼,是他打過來的。”
“嗯,確實搞得很神秘,那你們最近還通信嗎?”
“信通的。”
“地址呢,變了吧?”
“沒變,還是那個信箱。不過……”
“不過什麼?”
惠子便如實回答,最近她已有好幾天沒收到陳家鵠的信了。薩根嘿嘿笑了起來,“既然沒收到信又怎麼會知道地址沒變呢?”惠子撅着嘴説:“我是説最近這幾天,不是從來沒有,我們通電話後他給我來過信的。”隨後便瞪着薩根,滿臉疑惑地問他,“你老是打聽家鵠的事幹嗎?”
小意思,難不倒我的,薩根嬉皮笑臉地説:“我的惠子,這要問你啊,你開口閉口都是家鵠家鵠的,我這不是投你所好,跟你找話説嘛。”
惠子白他一眼,心裏滿是歡喜。薩根接着説:“我這也是關心你,我怕你一個人在這兒,無親無故,連説話的人都沒有,所以就想跟你多説説話。”惠子白他一眼説,關心她的人多着哪。薩根明知道她説的關心她的人是陳家人,卻故意偷換概念,瞪着雙眼驚奇地説:“怎麼,有很多人在追求你?這也難怪,我們惠子這麼漂亮,到哪裏都免不了被人追求的,更何況是在這個國際大飯店。據説這裏的人都好色得很哪,你可要多加小心哪。”
“你説什麼,沒有的事。”惠子嗔怪地看着他,臉上紅暈微起,看上去好似一朵嬌羞的玫瑰。薩根卻直直地盯着她,“我可説的是真話哦。”惠子不滿地嘟囔道:“還真話呢,鬼話!”説着有意支開話題,“哎,你最近好像很閒似的,以前也沒見你這麼整天在外面轉悠啊。”
薩根哈哈大笑,爽朗地説:“不是有人傳説我是日本間諜嗎?我就是要有意多出來走走,闢辟謠。你想,我要是像他們説的還能這樣到處晃悠嗎?”惠子不覺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説:“你這人,就是鬼心思多。”薩根笑吟吟地望着她,沒有説話。其實他心裏是有話的,他想説:我要是不多幾個心眼,我還能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里混下去嗎?説不定腦袋早就搬家了!有句話怎麼説的來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