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濃,夜空沉寂,上清寺的汪精衞公館裏燈影零落,巡邏的衞兵以一團黑影的方式停停走走,忽東忽西,使夜色變得更加威嚴、肅穆,也更加弔詭、神秘,好像黑暗隨時都可能滋長出事情來。
廟堂裏,燭光幽幽,香煙嫋嫋。相井像如來一樣,打着坐,端坐在正中的稻草蒲團上,雙目微閉,旁若無人。今天他特意穿了一套藏青色的和服,顯然是要在即將與會的人面前體現帝國特色。説不定,要不是廟堂的穹頂太高,也許他還會在頭頂張掛幾面太陽旗呢。
旁邊其實是有人的,是大和尚,立在一旁,高大、彪悍,但收腹挺胸雙手抱腹畢恭畢敬的樣子,顯出了他的小。
“幾點了?”
“還有一刻鐘。”
“怎麼一個都還沒來?”
大和尚欲言之際,忽聽外面有聲響,“可能來了。”
來者是神槍手中田健二,第一個到的。他和相井曾共過事,相識已久,久別重逢,寒暄是熱烈的。不知是對姜姐不信任,還是希望中田能給他提供好消息——多些人頭,他問中田的第一個問題是曾經問過姜姐的。
“你們組現在有多少人?”
中田是科班出身,規矩蠻好的,準備回答上司問題前,先一個立正。相井因為要做規矩,蠻橫地打斷他:“薩根就不要説了,破了身,不能用了。”
“明白。”中田聲音堅定,“此外有四人.我,還有一個警長,姓馮,有一個外國記者,叫黑明威,還有一個是女的,叫姜姐,她是馮警長的人,以前從來不參加我們的會,我至今不認識她。”
“你錯了,”相井笑道,“她是我們機關的人,我們早就有聯繫了,今晚你就會認識她的。”
正説着,又有人來了,是馮警長。
“你是馮先生?”
“是,你是……相井君?”
“是。”中田介紹,“今後我們小組由相井君指揮。”
“知道,知道。”馮警長欣欣然地上前握住相井的手,熱氣騰騰地扯起大嗓門,“你好,老大,久仰,久仰……”
“什麼老大老小的,一聽就像個黑市。”相井毫不掩飾對他的不滿,也是為了立規矩嘛,“以後叫我龍王。”
“好,龍王。”看中田和大和尚都立得筆挺的,馮警長不由得也挺起了身板。
“今後我要讓我們這些人做一條大中華真龍。”相井臉上習慣性地露出痛苦的微笑,“你,用你們老祖宗的話説,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你的心屬於我們大日本帝國,穿的卻是這身爛黃皮,委屈你了,我就贈你一身龍袍吧——以後你就叫龍袍。”
“這稱呼我喜歡。”馮警長對相井點頭訕笑,轉身問中田,“你呢,以後該怎麼稱呼?”
相井走開去,一邊走一邊沉吟道:“中田君,神槍手矣,他手中的槍一旦出聲就是我們的福音,叫龍吟怎麼樣?”
“好!”
警長和中田異口同聲。大和尚剛才一直巋然不動,這會兒也露出一絲笑顏首肯主子,説r一個古色古香的字:“妙!”警長聞聲,掉頭好奇地看看他,問相井:“這位兄弟……”
“怎麼又稱兄道弟的?”相井剜了警長一眼,警告他,“不要叫兄弟,叫戰士知道吧?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吧,二郎。二郎君是柳生劍派的傳人,拔劍,十步之內,可直掏你心窩;騰步,登上這種屋頂不在話下,百步之內,落葉聲也逃不過他的耳朵。怎麼樣,這廟堂之主不尋常吧?”
“嗯,不尋常。”警長巡視二郎一番,好像在尋他身上的劍。
“劍在我心裏。”二郎微微笑道,“我的使命是負責龍王的安全。”他今天一言一語,一姿一態,都是替龍王相井樹威風的。
“二郎君曾是酒井直次將軍的貼身保鏢,”相井問警長,“你覺得他該取個什麼名好呢?”
馮想了想:“你是龍王,他負責保護你,是你的防火牆,安全門,叫……龍骨怎麼樣?”
相井高聲道:“好,龍骨,好名字,他是我安全的主心骨啊,就叫龍骨吧。”
這時,門外響起突突的鞋跟聲,漸行漸近。馮警長欣然轉身去開門:“她來了,我們的女戰友。”開門看,門口立的是一個時髦女郎,戴着帽子和墨鏡,圍着絲巾,讓警長茫然不敢認。
“怎麼,不認識我了?”原來就是姜姐,翩然跨進高門檻,笑道,“什麼眼力嘛,我還沒有化妝呢,只加戴了頂帽子就把你矇住了,看來我頗有以假亂真的潛力嘛。”
“喲,你這行頭太洋派了,來,來,讓大警長為你效勞。”警長替她接過帽子和拎包,看着相井,有點炫耀的意思。
相井鼓着掌,朗聲笑道:“真是美如天仙啊。你的美貌給了我靈感,送你一個悦耳動聽的代號——龍珠。”
馮警長跟着鼓起掌:“好,龍珠,這個名字好!”
姜姐一頭霧水,問相井:“什麼意思?”
相井答非所問,對她説:“畫龍點睛,由你來點晴,我們這條龍不但威武有餘,還美不勝收呢。”
忽然,外面傳來兩個人急促的跑步聲:是小和尚帶着最後一個人黑明威來了。黑明威遲到兩分鐘,相井開始沒有批評他,畢竟是第一次,給他個面子。但在給他取名過程中,黑明威又露輕浮,被相井狠批一頓。
是這樣的,説到他的名字,馮警長説他是大記者,能説會道,口才好,建議叫龍嘴。相井考慮到今後他將與姜姐配對搭檔,提議叫龍耳:一個是龍的眼睛,一個是龍的耳朵,他覺得挺好。
挺好的建議不妨問問大家,這樣既體現他有見識,又體現他作風民主。“你們説,叫龍耳,好不好?”相井問大家。大家都説好,唯獨黑明威,獨樹一幟,嬉笑道:“那不如叫順風耳呢。”
相井頓時拉下臉,訓斥他:“你太不嚴肅了!你今天遲到兩分鐘,我還沒説你呢,幹我們這行的,這是大忌!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情報,時間就是一個戰士的戰鬥力,你年紀輕輕油腔滑調的,像什麼話!”眾人噤若寒蟬,相井罵得更來勁,他今天本來就要樹威風的,黑明威是撞到槍口了。最後是姜姐出來幫黑明威解的圍,要説這就是緣分了:姜姐和大記者的緣分。
緣分這東西説來只有一個字:玄。
其實,當時相井還沒有給大家分組,姜姐也不知道在相井的算盤裏她今後將與大記者同組。但不知怎麼的,姜姐從第一眼看大誼者起,就暗暗地對他懷有好感,也許在潛意識裏,她覺得相井已明確不許她與警長相好,只准她好好服侍海塞斯這個半老頭子,叫她吃虧了,得找個小年輕補一下。所以,相井罵黑明威時,她心裏莫名其妙地不舒服,替他難過,心疼他,便出來打圓場,找話説,給他解圍。她看看小和尚,知道只有他還沒有新名字,問相井:“噯,這位小師傅叫什麼名字啊?”
相井罵夠了,見得台階便下,開始張羅給小和尚取名。小和尚不論年齡還是資歷都是小字輩,叫他龍尾最合適不過。
便叫龍尾。
便完了一件事。
便開始第二件事:相井給大家分組。
最終分成三個組:龍袍警長和龍吟中田一組,由警長負責;大和尚龍骨和小和尚龍尾一組,自然是龍骨為長;姜姐龍珠和黑明威龍耳一組,由龍珠領頭。姜姐一聽自己要領導大記者,心裏那個高興勁啊,甭提了,因為如果不是跟他同一組,她只有跟中田一組(因為相井要求她與警長斷交)。她很討厭——也許是害怕中田,覺得他整個人跟一杆槍似的冷冰冰、殺氣騰騰的。
相井為什麼要把黑明威分給姜姐,莫非真是要“補”她一下,讓他們來一場姐弟戀?當然不是。是什麼?他想啓用薩根留下的那部電台。自薩根交出電台後,那部電台一直沒有啓用。相井雖然自己帶了電台來的,但他知道電台是個定時炸彈,最容易惹事。最近官裏不停地給他發電報,下達各種指示和命令,他真擔心被揪住尾巴。言多必失啊!所以,他想盡快啓用薩根留下的那部電台,這樣,一個組織兩部電台,既能分散“言多必失”的風險,又能攪渾水——萬一被人偵聽到,對方一般不會想到這是同一組織。
要用這部電台,現在唯一的人選是姜姐。相井知道,她今年初專門在梅機關受過訓練,他們也是那時候相識,並建立合作關係的。可姜姐租住的是民宅,不宜架設電台。現在有一種無線電測量儀器,你發報它幾百米內都能感應到,民宅處怎麼可能有無線電?也就是説,在那種地方架設電台,等於是幹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傻事。
架設在哪裏最合適?
黑明威的房間,他是美國的大記者,住的飯店又是禁炸區,又是各國間諜出沒之所,有個無線電信號很正常的。所以,相井覺得電台放那兒最安全,遺憾的是大記者不會使用電台。
不過沒關係,可以讓姜姐過去用,他那兒是飯店,樓上樓下都是吃的喝的玩的場所,即使姜姐經常去也沒什麼的,不扎人眼的。就這樣,相井才決定把他們弄成一組,目的是要啓用電台。
當然相井也想到,讓龍珠、龍耳整天攪在一起,兩人偷雞摸狗或許是遲早的事。他已經有足夠證據相信,龍珠是隻騷狐狸,而大記者看上去好像也有點不正經(其實不然),一個半斤一個八兩,關在一個房間裏不上牀才怪呢。雖然相井是不希望手足間搞相好、軋姘頭的,但這有什麼辦法?要用電台沒其他辦法,他們要搞也只有睜一眼閉一眼了,總不能因噎廢食吧。
分完組,相井又談到黑室和陳家鵠存亡的事。對此,大警長,大記者,包括中田,都言之鑿鑿,拍胸脯,發毒誓,證明少老大炸黑室“那一票”幹得絕對漂亮,黑室基地已毀,陳家鵠必死,這是鐵定的事。馮警長還特意帶來了當時的報紙,白紙黑字,以資證明。
帶報紙來,明顯是來邀功領賞的,雖然相井心裏也清楚,他們的一面之詞不可全信,但既然這樣——都言之鑿鑿啊,他要再不做表示,以後的工作就很難開展了。便給大家發了獎金,每人一隻信封,看上去都還是不少的。對警長和中田還各記功一次,因為他倆是直接參與者,比黑明威和姜姐介入深,幹得多,添加個精神鼓勵,理所當然。
那麼薩根呢,他是這次行動的真正主謀、干將,理所當然要得到更多,而且誰都知道,他是在等着要這筆錢的。這錢不給他,馮警長、姜姐、黑明威、中田都覺得沒有安全感,怕他翻臉,把他們都賣了。中田心裏是希望他們來提的,尤其是黑明威,是最該提的,他們是師徒關係,徒弟該為師傅的利益負責。可黑明威不知是今晚捱了罵的緣故,還是什麼原因,反正沒提。馮警長也沒提。中田覺得不妥,用日語方言跟龍王提了這事。中田所以用日語方言説這事,是怕龍王想賴這筆錢,方言説反正其他人聽不懂,賴了就賴了,不難堪的。龍王倒好,反而表揚了他。
龍王早準備丁錢,有中田的雙份之多,因為姜姐早同他打過招呼,這個美國佬是個刺頭,不能虧待他。剛才龍王所以不提,也是想借此丈量這些人,看誰心中有義氣這桿秤。顯然,中田此舉博得了龍王好感。這下,他又有理由高看他們大日本帝國了,日中美三國,最講義氣的還是咱們大日本帝國啊。
龍王把又一隻信封拍在桌上,對中田誇獎道:“龍吟君,多虧你提醒,我差點忘了。我龍王做事決不虧待人,你們看,早準備好了,我還專門給他準備了美金呢,這錢夠他養老的。”既然中田最講義氣,這錢自然讓他轉交最放心。“聽説你住的地方離他們使館很近,就拜託你轉交可否?”
可以。
中田收下了錢。
獎金都發了,龍王善待部下的形象也塑造了,最後該説幾句總結的話了。龍王感慨地説:“你們可能不知道,這個姓陳的傢伙啊,一直是我們機關的一大塊心病,在東京的炎武教授聽説他進人中國黑室工作,很震驚啊,特別地給我們機關長寫來信,明確表示這個人對帝國密碼威脅極大,要不惜一切代價幹掉他。現在好了,心病已除,對我也是免了件雜事。説老實話,我的任務艱鉅啊,我可不想讓這些雜事纏身。這次我出發前機關長找我談話,説萬一陳家鵠還沒有死,我必須要騰出手來,一邊幹大事一邊要把這件小事了了。”
馮警長領了賞,記了功,心情好,不免話多,接着相井的話問:“龍王説的大事是什麼呢,我們能知道嗎?”
相井掃視一下大家,最後把目光落在警長臉上,對他搖了頭,“暫時無可奉告,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説的,等我們完成了這件大事、這個任務,你們的獎金一定會比這次更多,多得多,多得多啊。”
連説兩個“多得多”,説明他心情特別好。這天晚上,大家的心情都一個比一個好,好得很啊,好像慈悲的如來和觀音紛紛給他們福祿添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