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的“罪”至少可以槍斃三次,因為她至少害“死”了三條命。可當法院傳訊陸從駿去作證時,他卻沒有及時去,而是去了杜先生的辦公室。去了法庭,他不可能提供其他説法,只有一個説法,而這個説法將毫無餘地,絕不遲疑地將惠子送去刑場。去找杜先生,是為了討教,從某種意義上説,是給了惠子一次生的機會。
“惠子怎麼辦?”
“你想怎麼辦?”
“我説有什麼用,你才掌握她的生殺大權。”
“我的權力可以下放,這件事上你的意見可以代表我。”
“我還是希望給她留一條活路。”陸從駿小心地發表意見,“畢竟她今天的結局從頭到尾一手操作的,死了,我真怕她變成厲鬼來找我算賬。但黃天可見,我一切都是為了黨國的利益。”
杜先生聽了哈哈哈大笑,“陸從駿阿陸從駿,想不到你的內心居然還有這麼温柔又怯弱的一面,想不到,想不到,你讓我刮目相看。”聽口音,是在嘲笑。陸從駿連忙改了口:“我只是胡思亂想,實際上當然應該斃了她,一了百了,免得夜長夢多。”
拍錯馬屁了。杜先生微微搖了搖頭,撫了一下下巴,頗有長者風度地説:“當一個人的生死就捏在你手上時,又何必急於讓她死呢,留着她也許會有後患,但也許能向上天證明,我們並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惠子就這麼從一堆來日不多的死刑犯裏解脱出來,與一羣妓女、毒販、小偷、同性戀、販賣假藥的、倒賣軍用小物資的,等等,總之是一羣罪不大惡不極的女流氓阿飛關押在了一起。
這是一所女子監獄。監獄就在市區,在沙坪壩,其實就在馮警長眼皮子底下,從警局過來走路也不過十幾分鍾,可以説近在咫尺。馮警長找不到惠子,想來真是有些冤。天知道,他是多麼想找到惠子,因為可以得到一大筆賞金呢。相井交給中田、讓他轉給薩根的那沓美金他是當場看見的,可以買下幾棟警局大樓啊!何況,如果找到惠子他要得雙份,這是多少錢啊,馮警長被那個巨大的數字激勵着,找到惠子的決心也因此被放大得十分巨大而堅強。
可是他找的思路錯了,或者説,他知道的太多了,太瞭解案犯的命運了。在他看來,惠子這一回作為他和中田的替罪羊被抓走,犯的是命案,是重犯,一定關押在那些重刑犯的監獄裏。所以,他重點找的也是那些監獄。那些監獄多半不在城裏,有些甚至由軍方秘密掌握着,他一所所地找過去,用盡關係,説盡好話,找得好辛苦,好麻煩。好幾次他找煩了,生氣不想找了,可只要想想那個激動人心的數字,他又去找了。最後,大監獄都找遍了,連惠子的一根頭髮都沒找着,把他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不過,有一次他差點找着了。一天晚上惠子監獄裏有犯人越獄,他作為把持一方的大警長,不可避免地參與到了抓捕行動中。為此,他曾兩次來過監獄。他知道,這監獄裏關的都是些“幾個口子”管不好的爛女人,最了不得的重犯,也就是個別串通相好謀害自己丈夫未遂的潘金蓮,所以,他從沒有專門到這兒來找過惠子。不可能的這是常識。但既然來了也可以順便問一問,便問了:一個日本女人,名叫惠子,小澤惠子。被問的女法警在名冊上認真翻看一遍,明確地告訴他:沒有這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惠子被移交到地方法院後,她的名字變成了“魏芝”。這肯定不是誰有意為之,而是在移交過程中出現的差錯,可能是因為辦案人員沒想到惠子是日本人,加上惠子發音的問題,一馬虎,就成了魏芝。惠子知錯不改是很可以理解的,如果那些獄友知道她是日本人,鬼知道她要多吃多少苦頭。監獄裏只有少數幾個管事的獄頭才知道她是日本人,至於她更詳細的真實情況,只有監獄長一人知道。
馮警長沒有去問監獄長,問了就好了,現在他雖然來過兩次,有一次甚至惠子就在他眼前(犯人在球場上列隊受訓),他都無緣發現。看來,警長命裏只有桃花運,沒有發洋財的運。
監獄是由以前的一所女子教會學校改造而成的。學校原本就很封閉,石砌牆體顯得堅固厚實,圍牆高築,門少窗小,現在主要是在圍牆上加一道鐵絲網,有點監獄的意思。走進去看,裏面其實一點也不像監獄,柏樹參天,石子小徑,水泥澆築的乒乓球桌,籃球場,大食堂,教學樓,寢室屋,都是學校的感覺。甚至走進教室,晃眼看去,一排排桌子、板凳,黑板上有板書,均是師生滿堂的氣象。只是細緻看,才發現大不同,一張張桌子是縫紉機桌,板書是衣服的設計圖案、尺寸什麼的。
這裏現在是一家制衣廠,對犯人的改造就是給前線官兵縫製衣服。惠子不會用縫紉機,做的是鋪助工,給衣服釘紐扣,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每天經過她手的紐扣至少可以裝備一個加強排。超負荷的勞動在一定程度上讓她擺脱了時間停滯不前的糾纏和折磨。但尚不能完全擺脱,一天裏總有那麼幾個鐘點,比如早上醒來時,晚上入睡時,單獨入廁時,工間休息時,一個人走過幽暗、潮濕的石子小徑時,圍牆外那位鋼琴教師彈起鋼琴時……都是她恐懼的時光,她會情不自禁地哭,有時是喃喃自語,有時是渾身難受,坐立不安,手腳哆嗦,像時間的指針扎進了她身體裏。寢室是間大屋子,住着十六名犯人,她的牀鋪在最陰暗的角落,從來吹不到風,也見不到陽光。
進來的頭一個禮拜,每一天她都覺得度日如年,一分一秒,沉重如山,時刻壓迫着她,令她喘不過氣來,看不到將來,死亡的念頭像手裏的紐扣一樣多,一樣不離手:睡覺時摸到冰冷的鐵牀想到死,起牀看到囚衣上的編號想到死(她的編號是一百七十一號),路過花壇看見油茶樹開出白色的花朵時想到死,被獄友侮辱時想到死,吃飯吃出一隻屎殼郎時想到死,看到天上飛過一羣大雁時想到死,從灰濛濛的窗玻璃裏看到自己鬼一樣的形象時想到死……有一天晚上,她夢見陳家鵲温存地撫摸她、親吻她,她在夢中流出了熱淚,激動得號啕大哭。可醒來發現撫摸她的是二十九號獄友,一個嘴上整天掛着“操你媽”的北方佬,她拿着一把從工場偷回來的剪刀,脅迫她就範。她把剪刀搶過來,往自己的喉嚨刺,幸虧對方奪她的剪刀,偏了方向,只刺破了一層皮。
這件事轟動了監獄上下,獄頭關了二十九號犯人一週的禁閉,對惠子(應該是魏芝)則給予了一定同情,給她換了牀鋪,跟她談了話,還特意安排十三號犯人盯着她,怕她再受人欺負,又尋短見。犯人中有兩個地下團伙,一是白虎幫,二是鳳凰幫,十三號正是鳳凰幫的頭目,人稱太后,因惠子長得有點像她已過世的妹妹,不免愛屋及烏心生好感,加以照顧。正是有了“太后”罩着,惠子後來的鐵竊生涯過得相對平靜。
主要是找到了一件事做,寫日記。
不知是因為悲傷過頭失了語,還是怕人聽出她的家鄉口音,惠子入獄後幾乎不開腔,別人跟她説什麼,她總是以點頭擺手作答。有一天十三號説她:“你是屬貓的,整天不出聲,不怕憋死啊。”惠子習慣地搖搖頭,不過這一回總算出了點聲,“我想寫點東西。”她説。
就是説,她希望十三號給她搞來紙和筆。
這對十三號來説是小事一樁,便成全了她,弄來的本子還蠻高檔的,套着藍色塑料皮——傭十三號的話説,是防水的。從那以後,惠子才徹底擺脱了想死不活的念頭,她把所有的苦和痛都消耗在筆記本上,幾乎所有閒暇時間都在孜孜不倦地寫啊寫,獄友們因此也都不叫她“171號”或是魏芝,而改叫她“呆子”了——該是“書呆子”的簡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