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我父親打電話給我,要我抽時間到老宅去一次。那是九龍路上一處老式石庫門建築的二樓,在一片彎彎曲曲四通八達的海派弄堂裏,四處是上個世紀初上海的痕跡。那些滄桑的老房子有着上百年的歷史,不久之後則有可能被拆去。那裏臨着黃浦江,是所謂的“北外灘”地區,上海市政府有一項龐大的北外灘改造計劃,要把原本上海的標誌——外灘向北延伸,對北外灘地區進行全面性改造。那裏的房子説拆就拆了。
13歲之前,我和父母都住在那裏,直到後來住房條件改善,搬到了新居,工作後我又自己租出來住。老宅和那些有着童年記憶的老傢俱,則伴隨着厚厚的灰塵逐漸遠離我的生活。現在,我的任務是徹底的整理一次老宅,除了傢俱,把一切能搬的動的有價值物品搬到父母那兒去。
我在報社晃了一圈,確定沒什麼事,下午翹班去了老宅。晨星報報社就在外灘,我沒叫車,沿着外灘一直走,享受難得的閒散時光。
半小時後,我上了老宅的木樓梯,樓下的鄰居已經換了兩撥,彼此並不相熟,只點頭打了個招呼。
司別靈鎖竟然打不開,鑰匙插進去的時候就很勉強,然後怎麼轉都不動,我狠狠敲了木製房門一拳,卻忽然想起幾個月前老房子被偷過,門鎖已經換了,老媽給我鑰匙的時候,我往包裏一扔,沒把鑰匙圈上的老鑰匙換下來。
我在包裏摸索半天,差點要把所有東西倒出來的時候,終於摸到那把銅鑰匙。
門“吱”地打開了,裏面撲來一陣灰塵,那麼多年沒人住了。我掩着鼻子,快步把窗打開。屋裏的陳設和記憶一點點重合起來,幾個月前小偷的光臨似乎沒有造成什麼破壞,可能是這屋子裏沒什麼東西可拿,看了幾眼就走了,以至於我父親對這警察的時候,一件失竊物都講不出來。那麼九不住,就算被拿走什麼,也回憶不起來。最誇張的是,小偷連翻箱倒櫃這樣的基本動作都沒做。估計是被灰塵嗆的沒了工作熱情。
我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地拉開來,那些古舊的物件:擀麪棒、秤、毛主席語錄、三斤糧票——有紀念意義卻無甚價值。
整理了兩個多小時,卻只檢查了小半地方,我坐在棕堋牀上,腰痠的不行,抹了把汗,打算休息一下。忽然想起什麼,探頭到牀下,然後伸手拖出一個木箱子。沒記錯的話,那裏面放了該全都是我的東西。
打開箱蓋之前,我開始回憶那裏面可能有什麼,日記?作文本?成績單?還是玩具?
我真的沒想到回看見這件東西,説實在的,我的心抽了一下。
滿滿的一箱雜物,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黑色的硬麪本。
或許我小時侯用過這樣的本子,但這時,我心裏冒出來的就只有四個字:那多手記。
我盯着這本本子看了很久,本子有八成新,和寫着《那多手記之失落的一夜》那本很象,而且,上面的灰塵很少。
我轉頭向四周掃視,確定這裏只有我一個人,心裏稍稍安定些,伸手拿起本子,翻開。
第一頁,第一行,寫着“那多手記之烏蓬船”。
這是第二篇,不是我寫的那多手記,署名同樣是“那多”。
既然我已經把第一篇手記全文抄錄在本“那多手記之過年”裏,那麼這第二篇手記,當然也要照辦。同樣的,這篇手記也有着相當的可讀性。
那多手記之烏篷船
“千年佳釀”隨精美“酒壺”出土
據新華社重慶9月7日電一尊封存着液體的精美青銅器最近在三峽庫區出土。考古學家稱,器皿中可能裝有兩千年前當地土著居民釀製的美酒。
2001.9.8青年報
花木地區河道大整治清除垃圾污染
只見垃圾不見水,“三無”盲流船長期滯留,美麗的花木地區長期以來的“難言之隱”終於“治癒”了。經過不到1個月的大規模突擊整治,日前鹹塘浜、黃家浜、龍溝梢等11條重點污染河道徹底“清腸”,清除垃圾7866噸,整治取締“三無”船舶及打撈沉船43艘,周邊居民無不拍手稱快。
在整治行動中發現,在原先只見垃圾不見水的河道上長期滯留的“三無”船舶都已失去航運功能,成了外來人員雜居點,其中還不乏廢品回收點、“老軍醫”藥品倉庫,不僅嚴重污染水域環境,更是地方治安的一大隱患,由水域署、花木鎮會同公安水警、城管監察大隊等有關部門的兩次“重拳”出擊,不留“死角”,有力地改善了周邊居民羣眾的生活環境。
2001.6.9新民晚報
這兩則新聞,從時間到內容,原本風馬牛不相及。新聞的內容兩相比較,相信大多數的人對於千年古酒更感興趣。
一瓶當地土著用密法釀就,在悠悠時光中陳了千年之久的酒,喝下去會是什麼滋味,喝完以後又會怎麼樣?還有,這樣的酒,就算心動,真有人能喝到嗎?
有的,那個人就是我。確實來説,我近似於喝到了。這樣的話很難理解,不過,在這次我想説的詭異事件裏,這瓶酒並不是主角,所以,我想先從第二則新聞開始談起,把事實的前因後果説清楚。
這則報道里所提到的“花木”地區,是指位於上海浦東,靠近陸家嘴的一大片區域。這片區域,今後將成為浦東的行政和文化中心,浦東新區政府大樓及上海最大的公園——世紀公園就在那裏,而位於世紀公園旁邊的科技館,則是APEC上海會議的主會場。
APEC會議在上海開是一件很長臉的事,放在浦東開,則浦東也覺得有光彩,那麼把開會的地方搞搞乾淨,以光鮮亮麗的姿態迎接外賓,是最最正常不過的事情。花木地區的那次行動,就是由此而生。
可是,這世上大多數的詭異事件,一開始都是由很普通、很正常的事引發的。
那次行動我是隨同採訪的,當時寫出來的文章要比《新民晚報》的這塊豆腐乾多得多,也生動得多,這就是親歷和非親歷的區別。算來到現在也過去了好幾個月,之所以我現在才把這件事背後的隱密寫入我的手記裏,是因為我剛剛才知曉這幾個月前的隱密。
這絕不是我後知後覺,如果不是碰巧……我可能永遠都被矇在鼓裏,永遠。
我現在把整件事按照時間順序寫下來,一開始是很平淡的,也許已經有了一些令人疑惑的細節,但作為當事人,在當時,或者事後很短時間內,是不可能發現的。
那天中午時分,我趕到花木的一座小橋旁,橋下是白蓮涇,浦東千百條小河中的一條。
水上巡邏艇已經準備就緒,我再晚一點到,船就不管我開走了。
我跳上巡邏艇,和艇上的人微微打了個招呼(其實他們我都不熟),船就發動了。
站在我旁邊的是浦東城管監察大隊水上分隊的人,制服畢挺,年紀很輕。看來他對記者這個行業很好奇,主動跑過來和我説話,還叫我“那老師”,讓我心中很舒服。
他姓張,從他的口中,我得知了此次行動的一些背景。
時光要回溯到半個世紀之前。那個時候,中國的鋼鐵工業還很不發達,沒有那麼多鋼鐵來造船,而上海,特別是浦東,河道密佈,船運是必不可少的運輸方式。於是,水泥船就應運而生。
這種用水泥打造的船,雖然有着諸多缺陷,比如靈活性、堅固性等問題,但只要能在水面上浮起來,在那個時代就足以被接受了。那時,浦東的各公社照保守估計,也有5000~6000條水泥船。
半個世紀之後,這些水泥船已經沒有一條能再靠自己的力量在水面上移動,也沒有一條出過浦東,不是在風雨中沉在了河道里,就是失去動力在水上漂來漂去。日久天長,很多在岸上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處可去的人,就以此為家。
這次聯合行動,就是把這些人趕下船,再把船徹底銷燬。
接下來的內容,就一般新聞報道而言,還是很精彩的。巡邏艇看到目標就靠上去,登船,明知故問船上的人有無行駛證等一系列證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然後就開始趕人。有乖乖上岸的,有堅持不走的,還有跳下水大喊大叫以示抗議的,百態紛呈。
查到第四條船的時候,船上住着操江蘇口音的一家人,看樣子是收廢銅爛鐵的。那漢子大吵大鬧,河岸邊頓時圍起了一羣看熱鬧的。
等到巡邏艇上十幾個穿制服戴大蓋帽的人都從艙裏出來的時候,那漢子終於知道這次是沒法子了,聲音也小了下去,但猶自在那裏不知嘟囔些什麼。
小張火了,説:“動作快點,嘴裏都説什麼!哪。”
漢子被小張一激,眼珠子一翻,説:“你們就敢撿軟柿子捏,這兒還有一條船哪,你們怎麼不去……”
説到這裏,漢子忽然住嘴。我眼尖,看到他老婆在後面偷偷扯他的衣角。
小張説:“哪裏還有船,這裏就你們一條船。”
那漢子默然不語。
小張鼻子裏“哧”的一聲,聲音又高八度,説:“不管誰的船,只要沒證,天王老子都照收。”
我心裏暗暗叫糟,這小張看樣子是剛工作的,説話這麼不留餘地。不過轉念一想,住這種船的人,還能有多大來頭,就是黑道也只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角色,話説滿了也就滿了。
漢子果然受不了激,用手一比,説:“比這條小一點,船艙用黑布包起來的,這兩天每天過了十二點都會出現,你們倒是去收啊。”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羣頓時一陣騷動,許多人臉上露出驚駭之色,更有些人連熱鬧也不看,轉身就走。
小張説:“十二點以後,誰知道你説的是不是真的。”
漢子轉頭問向圍觀的人:“是不是真的,你們説,是不是真的?”
那些人紛紛點頭。
一個小孩不明就裏,問旁邊的媽媽:“什麼船啊。”
那婦女臉色煞白,説:“沒什麼,走,我們回去。”
小張一愣,隨即就説:“好,今天晚上我就再來一次,要是這艘船沒證,一樣拖走。”
漢子眉頭一跳,説:“這可是你説的。”
小張手一揮:“好了,你們收拾好了沒有,我們要拖船了。”
他又轉頭對我説:“那老師,晚上你來不來。”
我想了想,心裏隱隱覺得不安,但又覺得這個題材很好,就點了點頭。
巡邏艇臨開時,我跳到岸上,想詳細問一下那條船的情況,沒想到幾個剛剛點頭的人現在都説不清楚。
問到第四個人,那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她丟了一句:“小心啊,那是鬼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提醒一下小張,讓他晚上慎重一點,多幾個人多做點準備,但想想這種話説出來,難免顯得自己這個“那老師”有些膽怯,就終於沒説出口。
晚上十二點,我坐在的士上趕往浦東。計程器上的價格不停地向上翻,我心裏苦笑,照來回的出租車費算,恐怕要比我的稿費都來得多。
到了今天上午上船的地方,一下的士,就聽到巡邏艇的馬達聲突突地響,小張已經先到了。
我跳上船,這才發現,這條船上就我和小張兩個人。
我跑到駕駛室問:“就我們兩個人?”
小張説:“是啊,那麼晚,不好意思叫其他人,兩個人足夠了。”
足夠?我心裏打了個大大的問號,但也不好多説。
巡邏艇開足了馬力向前開,河道狹窄,兩岸的河水隨着船湧起來,再慢慢退下去,四周沒有任何其它的聲音。
到了白天那漢子所處的河段,我使足了眼力四下看去,卻一條船也沒看見。
那個傢伙在吹牛,我這樣想着,心裏反而舒了口氣。
船又往前開了一段,還是什麼也沒有,小張低罵一聲,只得原地調頭返回。
我正在為這次深夜採訪暗暗叫冤的時候,視野裏忽然出現了不該有的東西。
在我們回去的路上,就在傳説中有“鬼船”的那一段河道,靜靜地泊着一艘船。
而在不到五分鐘之前,我們剛剛經過這裏,那時,這裏什麼都沒有。
巡邏艇的探照燈把燈光射向了那裏。沒錯,船身用黑帆布包得嚴嚴實實,活像一艘烏篷船,靜悄悄地隨着河水一上一下。
“這條船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我問。
小張搖搖頭,説:“靠上去再説。”
“砰”的一聲悶響,兩條船靠在了一起,我忽然發現,這艘船不是水泥船,是一艘木船。
小張用纜繩把兩條船固定住,我發現他的手在微微發抖,但是臉上卻沒有恐懼的神色,反而掠過一絲本不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神情。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好像是一種期盼。
我不由暗自佩服小張的膽色,深吸了口氣,躍上了這艘忽然出現的幽靈船。
甲板微微一蕩,小張也隨後跳了上來。
當我向船艙望去的時候,不由愣住了。
那船艙竟然不是敞開着的,而是裝了兩扇木門,木門緊閉,而且似乎還貼着封條。
兩扇門的門縫裏,沒有透出一絲光。
“裏面有人嗎?”我大聲叫。
裏面寂然無聲。
我剛想上前拔插銷,小張卻擺了擺手,説:“算了,我們直接把這條船拖走吧。”
巡邏艇把木船拖到集中銷燬的地方一扔,今天晚上的任務就完成了,對我來説,今晚幾乎沒有什麼收穫,而第二天寫報道的時候,也沒提這件事。
此事本該就此結束。
幾天後,報道見報,發在版面的顯要位置。我覺得應該給浦東城管監察大隊寄一份報紙過去,卻不知那裏的地址,就打了個電話找小張問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那頭回答説小張已經辭職了。
我很驚訝,問他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報了個日子,就是我去採訪的次日。
一個前一天晚上還半夜加班的人,居然會辭職?
雖然覺得很疑惑,但和小張其實也不太熟,也就沒打算深問下去,但對方又説了一句:“大概是怕處分吧,第二天只看見一封辭職信,人就失蹤了。”
我問:“處分?”
“他私自晚上把巡邏艇開出去,還不開回來,就讓巡邏艇沒人看管地停在河裏,這種事可大可小的。”
我腦袋裏“嗡”的一聲,原來那天他竟是私自行動,怪不得只有他一個人。
“白天我採訪的時候,聽他説晚上要去拖船,會不會……”我試探地問了一句。
“不可能,他拖船拖到哪裏去?”
“你們不是有集中銷燬的地方。”
“也沒見有多出來的船啊,我們來一條登記一條的,誰知道他晚上去幹嗎了。”
我心裏奇怪,明明記得把船拖到銷燬的地方的,不過已經不記得那裏怎麼走了。我又問了去那兒的具體地點,準備去看一下。
放下電話,我越想越覺得蹊蹺。看來這一切都和那條船有關。我忽然有了一個很詭異的念頭,小張半年前才進入監察大隊工作,鬼船事件後就立刻辭職,説不定,小張就是衝着那條船去的。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天晚上為什麼還要叫上我呢?
如果那條船還沒被銷燬的話,我一定要進去看一看。
在浦東一個不知名小河道的一條支流裏,幾十條待銷燬的船排成長龍。我沿着河岸向前走,卻始終沒有看到那條船。説實話,我對這裏全無印象,畢竟那次來的時候是晚上,什麼也看不清。
長龍的盡頭是幾個工人正在用掛着巨大鐵錘的吊車砸船,被砸碎的船會就近埋起來。
“沒有,從來都沒有這樣的一艘船,我們晚上有人值班,你説的那天晚上,這兒根本就沒來過新的船。”一個工人對我説。
我只覺背脊上一股寒意直竄上來。我努力想回憶起那天晚上把船拖過來時的情形,但卻什麼細節也想不起來了。
怎麼會這樣?
我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大謎團裏,大腦一片混亂。
那一定不是一條普通的船,也許,那真的是“鬼船”。
我想到了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她一定見過鬼船,那兒的居民,也許大多數都見過鬼船。
當天下午,我費了老大功夫,找到了那個地方。我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我不喜歡被矇在鼓裏的感覺。
“最近幾天夜裏,都不見那艘船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對我説,“也許它到別的地方去了。”
“為什麼你們叫它鬼船呢?”我問。
漢子抬眼看了看我,緩緩説:“如果一艘船,當你想靠上去的時候,就消失不見了,你説它是什麼?”
我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漢子苦笑了一聲:“原先我也不信這個邪,有一天晚上,就大着膽子把船靠過去,離那船還有三四米的樣子,連上面那扇木門都看得清清楚楚,就那麼一眨眼,船就不見了,連水花也不濺起一點來。”
“真的?”
“那還有假,不知有多少人試過,沒一個人能靠近。”
原本想把事情弄清楚的,卻得到了更加離奇的消息。既然以前沒人能靠近,為什麼那天晚上我們卻上去了,難道是因為小張?
我只知道他姓張,連叫什麼都不知道,這下,連一點線索頭緒都沒了。
既然解決不了,搞不清楚,我決心把這件事忘掉,回到家裏我悶頭大睡,直到次日日上三竿。
我這個人,要決心忘掉一件事,是很容易的,工作這麼忙,三天兩頭往外面跑採訪,而且又不是第一次經歷怪異事件,也就漸漸不再放在心上。
事情過了近半年,天氣已經漸漸轉涼,有一次我受邀參加一個新聞發佈會。這是一家不知名的小酒廠召開的,為的是他們的一種新酒上市。
看了他們的新聞統發稿我才知道,原來這種新酒,竟然與那瓶在長江三峽出土的千年古酒,有着莫大的關係。
這家小廠,不知通過什麼渠道,搞到了幾克那瓶子裏的酒,他們從那幾克酒中分離出了一種獨特的菌羣,與現在任何白酒中的菌羣都有所不同,而這種新酒就是以種種獨特菌羣為基礎,按古法釀成,據稱與那瓶子裏的古酒一模一樣,口感香醇無比。
雖然心中沒有全信,但卻對這種酒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主辦方想得很周到,新聞發佈會結束之後,就是一個品酒會,讓我們這些媒體記者先喝為快。
十幾張大圓桌排開,桌上放着別緻的酒具,酒香在整個大堂中蔓延開來,令人聞之慾醉。只要懂一點酒的人都知道,這一定是好酒。
在酒廠董事長漫長的致詞之後,終於等到了可以舉杯暢飲的時刻。先淺淺品了品,只舌尖輕輕一點,一股迷人的醇香已經充溢於喉齒間,當下再也忍不住,一仰脖,把一杯酒一乾而盡。
酒一落肚,胸中立刻一片温熱,轉了幾轉,隨即變得火燙,精神為之一振,説不出得暢快。
杯子立刻就給我加滿了,看我氣勢十足地一乾而盡,早有人過來給我敬酒。我也不客氣,又幹了一杯。
説也奇怪,胸口的熱流竟一路向上湧,直衝得我臉上也熱乎乎的,心裏不由暗自嘀咕,這酒還真是烈啊。
不過烈歸烈,味道卻是從未嘗過的好。千年古酒,果然名不虛傳。
夾了幾口菜,手裏握起了加滿酒的酒杯,打算再淺飲幾口,正要舉杯,腦子裏卻“轟”的一聲,震得我當場就呆在了那裏。
就感到那酒的熱力在腦子裏翻江倒海,不由自主地想起記憶中的所有片斷,就好像電光火石間這二十幾年的經歷又重温了一遍,原先模糊的記憶竟一瞬間變得十分清晰。毫無準備之間,一扇原本隱藏着的記憶大門猛然打開。
這種土法特製的酒,放了千年,裏面的細菌酵母在悠悠時光中緩慢變化,其結果,竟然可以恢復一個人忘卻的記憶。後來我問了幾個一起喝酒的記者,他們卻都沒有什麼異常感覺,看來,也許這種酒只會對我這樣記憶遭到強制封閉的情況才會起作用。
無論如何,這時,我已經知道了真相。
那天晚上,在我虛假記憶之後的真相。
所以,我必須重新把那晚發生的事敍述一遍。
那一天晚上,當巡邏艇逐漸靠向“鬼船”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身邊小張的異常。
那純粹是一種直覺,四周一片漆黑,我沒有辦法看清楚小張的表情,可是我覺得他很緊張。
記憶的分歧是從兩艘船“砰”地靠在一起時開始的。
“你先上去。”小張用急促的聲音對我説。
我跳上了這條烏篷船,船身搖了搖,裏面還是沒有聲響,看來是沒人住。
當我回頭望向小張的時候,卻一怔,探照燈的餘光打在他的臉上,那是一種難以抑制的期盼興奮的神情,整個人好似都在微微抖動。
還沒等我開口,小張就跳了上來。
“謝謝你。”小張對我説。
我愣住,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他會以這麼誠摯的神情語氣對我説這句話,謝我什麼?
小張從衣服裏摸出一個小巧的金屬製品,“嘀”的一聲輕響,這個方型物體上浮出一立體三維圖像。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是一幅座標圖,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就是這張座標圖的中心。
到了這個時候,我反而冷靜了下來。多次歷險之後,我知道當異常情況出現的時候,只有先冷靜下來,才能找到對策。小張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忽然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看過蘇逸平的小説嗎?”
蘇逸平是一個新興的科幻小説家,他的作品,網上可以找到很多,我自然也看過,所以點頭。
“那麼,你就該知道他所説的網狀時空理論。”
所謂的網狀時空理論,其實是曾經被很多科幻小説家演繹過的一種對時空的推測,大抵是説,除了我們這個世界外,還存在着許多平行世界,在其它的世界中,也有地球,有太陽,有銀河系,但是,之間卻又不盡相同。
這種不相同,源於一種叫時空裂變的構想,就如同細胞分裂,一而二,二而四,乃至無窮。所以,所有的平行時空,也許都有一個原時空,而原時空在某一時候,因為某種原因又分裂出一個新的時空,新的世界。
説得通俗一點,張三橫穿馬路,被車撞死了,但還有另一種情況,那輛車猛扭方向盤,結果和另一輛車相撞,死了一堆人,張三卻沒事。所以,就分裂出另一個張三仍存活的世界,新的世界與舊的世界只有微小的區別,但千百年後,由張三而產生的星星之火就會造成兩個世界間巨大的不同。
但這種裂變是時時刻刻都在產生,還是在特殊的情況下才會產生,卻誰也説不清楚。
我把關於網狀時空理論的論述在腦中回憶了一遍,然後又點了點頭。
“我可以告訴你,這種推測在相當的程度上,是真實的。”小張神情嚴肅地對我説。
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聽到這句話,再看到小張手上那個奇怪的儀器,我再不能控制自己詫異的神情。
小張笑了:“和你説話,真的不用很費力。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兩年前,也就是我們的公元2097年,我所在的世界,終於發現了平行世界之間的通道。”他用手一指那扇緊閉的艙門。
我不由失笑:“這會是平行世界之間的通道,在這條見鬼的船上?”
“準確地説來,這是一個蟲洞,是空間的一種異變,但這樣的蟲洞,不知為什麼,無法在虛空中單獨存在,而必須依附於一個實體上面。這條船,恰好就是這個蟲洞的依附體。在我們那裏,是一棵參天的古樹。只是,無論我們派了多少動物進入蟲洞,都沒有再回來過,而我,是第一個進入蟲洞的人,如果我沒有回去,這個通道就會永遠被封閉。我説謝謝你,是因為有你在這裏,我才能接近這個蟲洞。”
“我?”我莫明其妙。
“蟲洞有其特有的波動頻率,任何接近的物體,如果波動頻率在蟲洞接受的範圍內,蟲洞就會消失。對人而言,這種頻率在出生的一刻就決定了,這是一種生命的烙印,作為一種生物特徵,會在不知不覺中對這個人產生重大影響,事實上,中國古代的生辰八字,就是鎖定解析這種烙印的方式。”
我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就是説,我八字相合,所以才能上船,你借了我的光,蟲洞因為我才沒有跑,那你當初是怎麼過來的?”
小張苦澀地一笑:“當初我自然也相合,可是到了這個世界,蟲洞的頻率卻變了,這就是為什麼從沒有實驗體能回來的原因,如果不是我隨身帶來的這個儀器能測定每個人的波動頻率,也許我永遠也回不去。半年前我在街上遇到你的時候,儀器發出的鳴叫讓我欣喜若狂,我就開始籌劃怎麼讓你帶我到這條船上來。”
我只能苦笑,原來那麼早就讓人算計了。
“可是,這種蟲洞的進出口是固定的嗎?”
小張搖頭:“每次出現的地點都有所不同,不過,在這個世界裏,都不出上海浦東。”
“那你能確定從這裏進去,一定能回到你的世界,還一定是你當初的那個時間?”
小張慘然一笑:“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過很多次了,可我還有其它的選擇嗎?大不了和現在一樣而已。”
我還要再説什麼,小張卻説:“我看,你還是把今晚上的事忘掉比較好。”
我一怔,卻被他漆黑的雙眼吸引,然後就精神恍惚起來。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種極為高級的催眠方式,我被強行灌輸了另一套記憶。
我就在那裏上了岸,沒走幾步,身後的烏篷船就被一團黃色的光籠罩,等光霧散去,就只剩下巡邏艇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而我,則懵懵懂懂地叫了輛車回到了家。
那時,在恍惚中,好像聽見小張對我説:“在這裏的兩年,我仔細留心了一下,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是在不到一百年前才分裂的,這事對我來説,對你而言,好像,是在2001年的9月11日。這一天,你儘量不要去曼哈頓。”
怪不得在前幾個月,只要聽人説要去紐約,我心裏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排斥感,如果有人請我去,我也一定會拒絕。
“這一天,你儘量不要去曼哈頓。”我現在終於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只是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