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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晨曦中,木船上站立着一對青年男女,兩人均穿着一身草黃色的軍服、帶黃軍帽,但並無領章帽徽,胸前挎着兩支美式卡賓槍。

    “你們是中國人?”那男青年友善的開口問道。

    “是的,我們從雲南過來,想要渡江去曼德勒。”賈屍冥回答説道。

    “曼德勒?你們去那兒做什麼?”男青年警覺的盤問道。

    “尋人,這孩子的母親與她已經失散了六年,如今帶着她去找娘。”賈屍冥拉着妮子的手回答道。

    “失散六年?這孩子好可憐啊……”船上那女人同情的感嘆道,“阿明,讓他們趕緊上船去曼德勒吧。”

    賈屍冥口中一面道謝着,同時抱起妮子騰空而起,穩穩的落在了船上,客家嬤嬤手一託沈才華後腰,也雙雙縱身上船。熊大海則後退了十餘步,然後助跑着大喝一聲,朝岸邊兩丈開外的船上一躍,“噗通”一聲落進了江水裏……

    阿明伸過船篙,將水淋淋的熊大海拽了上來。

    “主人,大海不慎失足了……”熊大海面紅耳赤的對客家嬤嬤道。

    “你們都會武功啊……”阿明欽佩的説道。

    賈屍冥懷裏摟着妮子,淡淡一笑道:“小夥子,你可以開船了。”

    阿明望着賈屍冥的側臉,感覺到似曾相識般,他一面搖起船櫓,心中仍在苦苦的思索着。

    “阿明,你怎麼了?”那女人關切的問道。

    “小芹,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老頭。”阿明悄悄附耳説道。

    “怎麼會呢?你又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不過,你這一説,怎麼我也瞅着他眼熟呢?”小芹疑惑的望着他。

    木船沿着恩梅開江順流而下,清晨江面上的霧氣很濃,數丈之外已是白茫茫一片,視線不清。

    在跳上船頭的一瞬間,賈屍冥便已經認出這對青年男女了,六年前在密支那城外的三岔路口,他倆曾在一輛美式吉普車上送寒生,當時幾乎爆發衝突,但願多年以後,他們早已將自己的容貌忘卻了……

    “小夥子,你倆是一對情人吧?”客家嬤嬤笑着問道,方才他們對唱的情歌十分的好聽。

    阿明點頭承認道:“我們是夫妻。”

    “你們講的中文很不錯,是華僑麼?”客家嬤嬤接着問道。

    “我倆都是當年的中國遠征軍後裔,父輩們大都已經在緬北的撣邦,泰國的清萊、清邁府及老撾的琅南塔一帶生活幾十年了,我們就出生在這裏。”阿明回答道。

    “沒有想回去中國麼?”客家嬤嬤道。

    “唉,遠征軍老兵哪個不想回老家啊?可是回不去了,中國政府一向不承認我們。”阿明幽幽嘆息着。

    沈才華伏在船幫上,眼睛呆呆的望着江水,一句話也不説。

    “他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小芹見這個小男孩鬱鬱寡歡,於是關心的問道。

    “不是,他的吸子放歸到恩梅開江裏了。”客家嬤嬤摩挲着沈才華亂蓬蓬的頭髮,悵然説道。

    “吸子?”阿明聞言心中為之一動,將船櫓交到小芹的手裏,然後蹲在了沈才華的身邊,仔細的端詳着他的面孔,突然怔怔的開口説道,“你……你就是當年那個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兒……”

    沈才華默默地抬起頭來,迷茫的目光望着阿明,許久,嘴裏喃喃説道:“大母蛭……”

    “對對,大母蛭,你還記得!你的吸子還救了我爹爹一命呢……”阿明驚喜的叫道,“小芹,這孩子就是與恩人寒生當年一起救爹爹的那個小男孩兒呀……”

    “才華?”小芹驚訝道,她還記得那個光屁股男嬰的名字。

    阿明興奮地拽着沈才華小手,急切的問道:“寒生大哥呢?他沒同你一起來麼?”

    沈才華搖了搖頭,轉過臉去,依舊默默的凝視着汨汨江水。

    “他在想吸……吸子。”蹲在船頭上的嘟嘟憂傷的説道。

    阿明吃了一驚,詫異道:“這個大鸚鵡會説話?”

    嘟嘟扭過臉去,默默的眺望着江水,它也蠻喜歡吸子筒的,儘管這種低等生物不會發聲。

    “阿婆,我爹爹要是知道沈才華來了密支那,不知道有多高興呢,請你們順便到我家去做客好麼?”阿明熱情的邀請道。

    “我們還要趕路呢……”賈屍冥在一旁趕緊説道,他可不希望節外生枝。

    “不會耽誤你們的,恩梅開江從撣邦高原下來,就在密支那匯入伊洛瓦底江,我們家住在甘拜迪,那是一個小鎮,隨後可以用吉普車送你們去曼德勒,還有好遠的路呢。”阿明堅持道。

    客家嬤嬤看着悶悶不樂的沈才華,心想能夠轉移一下孩子的注意力也好,於是點頭答應道:“如此甚好,我們就去一趟吧,賈道長,兩個孩子還小,大家若是乘車走可是省力得多了。”

    賈屍冥見客家嬤嬤如此説,自是不好再加以反對了。

    木船繼續順流而下,一個多時辰以後,小鎮甘拜迪到了,木船穩穩的靠上了江邊的小碼頭。眾人下船後,阿明指着岸邊小木屋前停放着的一輛破舊美式吉普車説道:“大家先上車吧。”説完,他走進了木屋內,跟裏面的人説了些什麼,隨後拿到了車鑰匙,跳上駕駛位,親自開着車沿着江邊一條顛簸的土路駛去。

    阿明家座落於靠山面江的一條寬闊山坳中,四周生長着高大茂密的毛竹林,霧靄中隱約瞧得見有百餘棟高腳竹樓,那裏居住的都是二戰時期的中國遠征軍人,他們與當地的土著婦女通婚,在緬北這塊土地上默默的繁衍生息着。

    寨子中間是一條小溪,清澈的溪水淙淙流淌,炊煙裊裊。

    吉普車停在木橋的一側,阿明領着大夥下了車,朝着小溪邊上一棟高腳竹樓走去,此刻,那竹樓下正聚集着好些人,令他有些困惑不解。

    “爹,我回來啦。”還未走近竹樓,阿明便已如往常般的高聲喊了起來。

    人羣中驀地衝出一纏頭赤足、傣族打扮的老漢,他正是阿明的老爹,曾經癱瘓了幾十年,六年前被寒生用捉來的大水蛭給治好了。

    老爹滿臉的誠恐誠慌之色,見到阿明,焦急中並帶着哭腔道:“阿明,你怎麼才回來?家裏出事了……”

    “怎麼了,爹爹?”阿明心中一凜,急忙問道。

    “野人山老妖來了……”老爹痛苦萬狀的説道。

    “那小美呢?”阿明神情緊張的急道。

    “被老妖擄走了……”老爹一捶大腿,剎那間老淚縱橫。

    “小美!”小芹聞言尖叫了一聲,身子一下子便軟倒在地上了。

    “野人山老妖”是近年來出現在雨林裏的一個魔頭,專門劫掠山民們不滿週歲的女嬰,密支那一帶的水傣和山苗已有二十多個女嬰被擄,至今下落不明。據有目擊者説,老妖身材魁梧,披頭散髮,面上戴着一副大白口罩,行動極為敏捷,來去無蹤,始終沒有人見過其真實面目。水傣以及山苗兩族都曾派出過數名年輕勇猛的獵手,前往野人山雨林深處尋找女嬰們的下落,可是他們這一去,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甘拜迪是中國遠征軍後裔居住之地,幾乎人人手中都有武器,驍勇善戰,也許是這個因素,“野人山老妖”才始終沒有將毒手伸向這裏,所以這些年來,寨子裏的嬰兒一個都沒有丟失過。

    可如今,老妖還是來了……

    阿明和小芹駕船出去了兩日,他們不滿週歲的女兒小美就和老爹一起睡,老妖是黎明時分進的寨子,當時全寨人都還在熟睡之中,夜晚荷槍巡邏的哨兵也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的情況。

    老爹平日裏睡覺很輕,他迷迷糊糊感覺到有股陰風吹過,於是便睜開了眼睛,朦朧中瞧見了一個披頭散髮帶着白色口罩的高大身影,正抱着小美要轉身離開……

    “是誰!”老爹猛然間一驚,遂厲聲喝問道。

    老妖並未答話,身子輕飄飄的飄出了窗外,融入了黑暗之中,等到老爹撲至窗前時,老妖則早已不見了蹤影。

    老爹見小美被擄,立刻驚恐的扯開嗓子喊叫起來,人們紛紛手持卡賓槍跑出家門,但是為時已晚。

    “這是‘野人山老妖’乾的!”大家膽戰心驚的説道。

    阿明血灌瞳仁,抄起了卡賓槍,憤怒的高聲叫道:“誰願意跟我去追老妖……”

    但是眾人卻猶豫了,大家都知道,凡是追蹤“野人山老妖”進入雨林中的人,都是一去不返的。

    “呵呵,貧道願意同你一起去。”賈屍冥突然説道,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藉此機會可以擺脱沈才華和客家嬤嬤的糾纏。

    阿明愣了一下,怔怔道:“你願意隨我同去?此前傣寨和苗寨派出獵手去追蹤老妖,但卻沒有一個能夠活着回來……”他想必須將兇險告訴這個外鄉人,儘管知道他的輕功不錯。

    賈屍冥淡淡一笑道:“不礙事,貧道豈會怕區區山林妖孽,妮子,你怕麼?”

    妮子搖了搖頭,抱緊了懷裏的“小翠兒”堅定地回答道:“妮子不怕。”

    阿明伸手將小芹手裏的卡賓槍要過來,交給賈道長:“請您帶上這個。”

    賈屍冥呵呵一笑,擺擺手道:“貧道無需武器。”

    “那好,我們走。”阿明一揮卡賓槍。

    “我也去。”這時,沈才華站在一旁説道。

    “我們都去。”客家嬤嬤微笑着説道。

    於是由阿明帶隊,賈屍冥領着妮子,客家嬤嬤、沈才華和嘟嘟以及熊大海緊隨其後,一行人毅然的走進了雨林中。

    熱帶雨林內潮濕悶熱,光線幽暗,各種喬灌木、藤蔓和附生植物自然組合成多層次的天然植物羣落,千姿百態。望天樹直刺藍天,在五、六十米的高空中撐開綠色巨傘,雄踞於雨林的最高層,下面是番龍眼、桫欏和青梅樹,古藤怪蔓如巨蟒般纏着古樹,弓腰駝背,把數不清的枝蔓伸向四周,在林間織成一張張倒掛着的藤網。

    阿明是本地人,對雨林十分熟悉,帶領着眾人從恩梅開江邊的甘拜迪一路向北直插雨林深處,黃昏時分,他們終於接近了野人山谷。這裏是密支那以北一片極原始的熱帶雨林,歷史上一直為中國領土,隸屬於雲南省管轄,五十年代初期劃界時,歸為緬甸國土。此地山深林密,瘴癘橫行,傳説中曾有野人出沒,因此這片方圓數百里的無人區統稱為“野人山”。

    野人山荒無人煙,植物異常茂密,終年雲封霧鎖,不見天日,毒蟲滋生,毒蚊以及螞蟥水蛭數量眾多,瘴癘肆虐,毒蛇猛獸橫行,素有“深山地獄”之稱。

    一九四二年雨季,杜聿明率領中國遠征軍穿越野人山,歷時兩個多月,吞噬了五萬餘名遠征軍將士,其悲壯、悽慘和殘酷,為世界軍事史中所僅見。

    夜幕降臨,雨林中幽暗漆黑,由遠而近的傳來了陣陣“嗡嗡”聲,“是毒蚊!”阿明警告道,隨即手持砍刀斬下些樹枝,趕緊燃起一堆篝火來。

    那些碩大的毒蚊為熱力所逼不敢近前,只是圍繞着在篝火外圍繞圈子。阿明從背囊中取出帶來的臘肉放在火上烘烤着,散發出陣陣撲鼻的香氣。

    沈才華不經意間朝着黑暗處瞧去,發現了星星點點的綠芒在林間緩緩的飄浮着,接着越聚越多,並漸漸的圍攏了過來,“那是什麼?”他驚詫的問道。

    “鬼火,人死以後,屍體骨骼分解出來的磷光。”客家嬤嬤解釋説道。

    “唉……”阿明嘆息着道,“野人山的鬼火都是中國遠征軍人的魂魄啊,爹爹當年也是差一點死在了這裏,據説總共有五萬多名將士亡命野人山……”

    沈才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很久以前的一幅場景:月色如水,雨林裏,他看見寒生爸爸手掌心裏有一枚如核桃般大小的祝由舍利,望月幽幽嘆息着:“也許有朝一日,我們會將中國遠征軍所有將士的魂魄帶回到他們的家鄉去。”

    這些綠色的鬼火就是他們麼……沈才華心中遐想着,口裏喃喃自語道:“寒生爸爸,你在哪兒……”

    密林中的那些鬼火慢慢的向沈才華的身邊聚攏,一團團的,密密麻麻,此刻,他彷彿身處在一個巨大的綠色光暈中……

    “太……太壯觀啦。”嘟嘟驚奇的説道。

    客家嬤嬤、賈屍冥等人見此情景也俱自愕然不已。

    “真好看……”妮子憧憬的望着綠芒環繞下的沈才華説道。

    “嗚嗚嗚……”如風聲漸起,如泣如訴,篝火火苗搖曳不定,樹葉也沙沙作響……密林中五萬遠征軍人的孤魂野魄,受到沈才華腦袋裏面的祝由舍利吸引,慢慢的凝聚過來,形成了一種強大的磁場。

    當年寒生手裏的那枚祝由舍利是王婆婆的,根本無法與此刻沈才華腦中的舍利相比,因為它由完整的“祝由十八式”所生成,如同郭璞在世一般。

    此刻,圍在篝火旁的眾人腦中隱約的接收到了某種磁場,彷彿天籟之音一般,儘管時斷時續,但最後他們還是聽清楚了,那是一首悲壯蒼涼的軍歌: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昂然含笑赴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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