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説,北方有強冷空氣南下,江南大部將受影響。我從福建回到上海,正迎頭撞上。霏雨裹在綿軟陰冷的風裏,從袖口和領子裏鑽進來,和武夷山彷彿兩個季節。我想起了三月二十九日那晚露台上的寒風,今天卻似要更冷些。
又是火車回的上海,又是火車上過了一夜。説不清楚到底有沒有睡着,介於夢與非夢之間,車輪壓過鋼軌的“喀嚓”聲一直在耳邊徘徊,意識卻像是遊離在這個世界之外。走出站台的時候,踩着的地面好似海綿偽裝的,起起伏伏,有種不真實感。
這是參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歸來的後遺症嗎?
進報社的時候,正好七點整,連前台都沒上班,新聞大廳的鴿子籠裏空空蕩蕩,竟一個人都沒有。值夜的編輯在旁邊的會議室裏打地鋪,聽見動靜,撐起腦袋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又繼續睡覺去了。
我整理了一下堆在桌上的信和快遞件,沒什麼急需採訪的。上網收了幾封通訊員的稿件,潤色後丟在部門的公共稿庫裏。記者這份活,想偷懶可以很輕鬆,想認真可以很辛苦。呃,好吧,其實我在大多數時候還是挺認真的。
這後……我被桌上的分機鈴聲吵醒,然後才意識到已經趴在台子上睡了很久。耳中傳來各種聲響,這才是新聞大廳的正常聲音,想必過十一點了。
掙扎起來的時候,電話已經不響了。我看了看錶,十二點十七分。呆呆坐了幾分鐘定神,感覺自己一點點和周圍的世界連接起來。這幾小時的睡眠,比昨晚火車上要深沉得多。
於是我意識到,應該再找一次黃良。
奇怪的是,理由是在答案冒出來以後浮現的,就好像我先抓起了線頭,再順着線頭看見那根連到我另一隻手裏的線。
黃良上一次説謊了。
我當時就覺得,他和楊展之間,不像他説的,就只有那麼一次接觸。
對十八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自殺活動”的解釋,並不能讓人信服。但以現在掌握的情況看,也只有暫且接受這樣的解釋。那麼,當楊展險死還生,從自殺的夢魘裏逃脱出來之後,這段記憶必然成為其心中永遠抹不去的傷痕。在多年之後,在他無比痛恨另一個人,並且希望他消失在人世間的時候,會怎麼做呢?
他一定會想,如果這個人如自己當年一樣,自尋短見,該有多好。這就會是個沒人能破的完美謀殺,哦不,是自殺。
楊展與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關聯,只有那一次參觀,短短三五個小時。他起自殺的念頭,也必然是因為這三五個小時裏的所見所聞所遇,如果陽傳良去了參觀,也是十七人中的一個,那麼他沒可能例外,一定也會有非常強烈的自殺衝動。然而十八年過去,如今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已經成為一個無人知曉的歷史名詞,楊展怎麼可能讓陽傳良穿越時空,去參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呢?
只是,真的沒有可能嗎?
我和黃良還是約在上次見面的地方,我先到的。約定時間過了二十分鐘,他到了,笑嘻嘻的一臉輕鬆。
“剛給幫小姑娘上完課,急着趕過來。有什麼事得當面説呀。”
“我今天來,是受了舒星妤女士的全權委託。”我隨手扯了張虎皮作大旗。
“舒星妤?誰啊,我不認識啊。”
“陽傳良是她的亡夫。”
黃良的表情微微一僵,説:“陽傳良?我也不認識啊。”
“去年十二月十八日,有人在安陽看見你了。”我説完這句話,死死盯着黃良的臉。
“怎麼可能,肯定是看錯了,那天我在上海呢。”他聳聳肩説,表情自如。
“你那天在上海?”
“對啊,你不相信?我從早到晚打牌輸了兩千多,要不要我把牌友找來讓你問?”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起身就走。
我這麼光棍的拔腿就走,黃良卻有些慌了,在後面叫道:“你去哪兒?”
我停下腳步,回頭瞥了他一眼,説:“其實你那天在不在上海,查起來是很方便的。不過我也沒那麼多工夫去查你,既然你不配合,那麼我就把我掌握的東西都交給馮警官好了。”
馮警官就是負責楊展自殺案件的刑警,我和黃良的第一次見面,就是他幫着約的。
黃良幾步躥過來攔住我,滿臉堆笑:“那老師,哎,我也是有苦衷的,來來,我們慢慢談嘛。什麼事情都好談的嘛。”
“你不是那天在上海嗎,那還有什麼好談的,可能是我的線人看錯了。”
黃良額頭冒汗,説:“哎哎,明人不説暗話,瞞不過您,來來,我們坐下談,我都告訴您。我也是受害人啊,我怎麼就攤上了這檔子事啊。”
他哭喪着臉哀嘆,我明知他是作戲,但他這麼誠心誠意地給了台階,我也就順着下了。
“我知道你那天在安陽,我還知道你那天演了一場戲給陽傳良看,對你們這些人來説,演精神病人大概是最沒難度的事了吧。”我不想他再耍什麼花樣,索性把我有把握的一些猜測都點明。
“得,你都知道這麼多,剛才和我直説得了,這不是明着讓我出醜嗎?”黃良這會兒姿態放得極低,語氣很軟。
“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你要是光撿我知道的説,我就去找馮警官了。”
碰到這種不識相的老油子,得赤裸裸放話過去才行。
黃良陪笑説:“我哪知道什麼您知道什麼您不知道啊,我原原本本説給您聽,要有一個字不是真的,我是他媽狗養的。”
我點點頭,心裏卻越發的厭惡他的人品。
“我沒做什麼犯法的事兒,這都是楊展那傢伙哄騙的,現在他也死了,您可別告訴馮警官啊。去年十二月頭上,楊展找到我……”
黃良辦表演培訓班,印製了許多小廣告,僱人往附近小區的信箱裏塞,楊展就是這樣找上他們的。
“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幫小孩來諮詢的,問許多關於表演的問題,想知道我的團隊能力怎麼樣。那老師你也是見識過的,我還有那幾個朋友,演起戲來那是一流的。而且客户問上來,當然就是怎麼好怎麼説了。結果問好了,他説要請我們演一場戲,説是要弄個惡作劇來捉弄一個朋友。”
黃良撓撓腦袋,笑了笑説:“辦班是掙錢,陪他演場戲也是掙錢,而且他出的錢可還不少呢。我想又不違法亂紀,就答應了。”
楊展的所謂惡作劇,果然就是找人扮演一個精神病院!
據黃良説,楊展自己已經寫好了非常詳細的劇本,絕大多數的台詞都已經準備好了,他還要求先拍一段短片,短片的本子也是他自己寫的。
我有理由相信,台詞也好劇本也好,並不是楊展亂編的,而是早就存在於他最深處的回憶裏,是他十多年前的親身經歷。
“他寫了厚厚的一本,老實説,寫得還真不錯,省了我們不少力氣。”黃良説:“我們排了有一個多星期,碰到什麼問題該怎麼回答怎麼配合,有哪些話是必須説的有哪些話是不能説的等等。他這個導演嚴得很,特別是對台詞,有一點點不合他心,都要指出來。看在錢的份上,我們就陪着他折騰。”
“你們一共幾個人演?”
“我演精神病院的院長,還有一個醫生一個護士五個病人,總共八個人。”
“你們這八個人……還好嗎?”
“什麼?”黃良沒明白我的意思。
“呃,我是説,你們演精神病人,會不會太入戲出不來?”
黃良大搖其頭,説:“怎麼會,我們都是專業的,能進能出,進出自如。”
這麼説,演戲的這些人都沒有受到自殺意識的侵襲,那陽傳良怎麼就……
他們在安陽租了個場地,做了塊“安陽市精神病院”的木牌,然後又印了張宣傳單,找到陽傳良的酒店房間,從門縫裏塞進去。
黃良向我大致形容了一下宣傳單,聽上去,幾乎十八年前的一模一樣。陽傳良的夢想就是釐清歷史的真相,那幾天又為曹操墓裏的許多疑點迷惑着,宣傳單上説瘋子的思想可以讓正常人觸類旁通,他一下就聽進去了,真就按照宣傳單上的時間和地址,找到了“安陽市精神病院”。説到底,楊展和陽傳良都是一類人,在自己的領域有自己的執着,所以楊展是很確信,陽傳良看到這張宣傳單會上勾。
黃良和他的團隊此前已經排了一個多星期,在真正開始之後,完美地按照劇本,上演了一出“訪客參觀精神病院”的戲,陽傳良自始至終,都沒有懷疑。
“那陽傳良結束這通‘參觀’以後,精神狀態是什麼樣的?”我問。
“他好像有些困惑。整齣戲,我們都在不停地告訴他,這個世界是場夢是場夢是場夢,結果他彷彿真的開始想這個問題了。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自殺。我是在楊展第二次找我的時候,生了個心眼,上網查了查這個陽傳良,這才知道就在惡作劇之後一天,他也自殺了。”
“你知道了前一次幫楊展演戲已經死了一個人,怎麼第二次還接他的活?”
黃良苦笑:“那不是他給的錢多嘛,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是我呢。”
他把話説得這麼直截了當,明明白白一個真小人,我反倒沒法再説什麼,就又問:“你覺得你們演的那一場戲,能讓一個正常人自殺嗎?”
黃良立刻搖頭:“哪能啊,正常人怎麼能這樣死心眼。所以我後來也奇怪,那天這陽傳良被我們一通騙,結束的時候,雖然好像心事重重,但也不像是要去尋死的樣子啊。多半是他自己後來鑽進牛角尖了吧,要麼就是他有什麼其它的事情。我們要有這麼大的威力,拿奧斯卡還不跟玩兒似的。”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黃良為了推卸責才這麼説的,但他説的也確實在情理上。如果人本身的精神狀態沒問題,誰會想到一個人被這樣捉弄一下,就會去自殺呢?
“你還記不記得,那出戏具體是怎麼個演法的?”
“記得,當然記得。先是在門口安排一個等着的護士,‘碰巧’遇上他這個參觀者之後,就把他帶進來。阿奎,哦就是那天晚上在MONTHEBOND假裝被我刺傷的,他演一個病情比較輕的病人,用茶道招待陽傳良,一邊喝茶,一邊對他説,其實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茶也不存在水也不存在他陽傳良也不存在,這一切都只是個夢。茶喝完,護士帶陽傳良到旁邊的房間去看拍的片子。”
“片子的內容是什麼?”
“片子開頭的部分是楊展自己拍的。幾個我也搞不清是真是假的科學家,在那裏説人類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都是通過自己的感觀,哪怕是再怎樣嚴格的科學實驗,其實驗結果要被人接受,也必須通過人的感觀這一媒介。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説,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身處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甚至我們無法肯定,這個世界到底存不存在,還是一切只是我們的感觀傳遞的偽裝信號。還有一個科學家説什麼,現在在量子物理層面,已經證明人的意識可以影響物質世界,比如日本有科學家把愛心傾注到杯中的水裏,拍出的水分子圖片也非常美麗,和平時不同。而意識可以影響物質,恰恰説明我們身處的世界並沒有看起來這麼結構牢固,甚至在這個世界的構成中,精神力量、人的意識可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片子的後面部分,就是好多精神病人——當然是我們演的,在對着鏡頭説他們覺得這個世界就是一場夢,為什麼是一場夢等等,從各種奇奇怪怪的角度翻來覆去地説夢夢夢。”
“有説服力嗎?”我問。
黃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説:“還……好吧,反正我們在排的時候,覺得楊展想捉弄的這個人,除非腦子本來就有毛病,才會相信。這個世界是場夢,虧他想得出來。”
“那麼,這個片子放完以後呢?”
“放完了就輪到我出場。我演的是精神病院的院長,説為什麼開放參觀,因為覺得許多天才也有瘋的一面,同時瘋子也有天才的一面,所以瘋子的想法,有許多是值得參考的,因為他們夠極端,能夠想到普通人不敢想到的極端答案。而有的時候,這種極端答案,是很有參考價值的。比如説這個世界是場夢,有許多古代的大智慧者都談到過這個問題,但我們常常是從哲學層面看這個問題,可當代物理學的發展,讓我們有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的可能。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夢的本質是什麼,兩者之間,究竟有沒有相似的地方,甚至有沒有共通的可能。希望參觀的人在近距離接觸精神病人的時候,可以靜下心來多聽聽,一定會有所收穫。我還説,在參觀病區裏的所有精神病人,都沒有攻擊傾向,參觀時儘可以放心。”
“你説完這些,就再讓他去參觀精神病人?”
“是的。”
和當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參觀流程一模一樣,四個環節,先和一個病人交流,再看片子,聽院長講話,再次和多個病人交流。
奇怪的流程。
“之後的參觀,具體又是怎麼樣的,那些精神病人又説了哪些台詞?”
“不是我的台詞就記得不很清楚,不過我回頭可以把劇本給你拿來。反正就是説世界是場夢生活是場夢一切是場夢唄,然後陪着的醫生護士還有我,有時候就插一兩句,覺得瘋子們説得有道理唄。”
“好,但別回頭了,我現在就和你去拿。”
在去黃良住處的一路上,我又問了些問題,儘可能地想要還原出那場“惡作劇”的本來面目,找出陽傳良自殺的原因。許多細節豐富起來,比如他們租借了場地後,又粉刷了牆壁,刷成了紫色。這更讓我確信,楊展就是按照當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參觀病區來打造這個騙局的。他力圖讓一切都接近十八年前,儘管我依然不明白,在這一系列近乎儀式的程序中,藴藏了怎樣的邪惡魔力。我這樣的調查者感覺不出,黃良這樣的執行者感覺不出,偏偏陽傳良就因為這場“表演”,真的跳崖自殺,遂了楊展的心意。
我再問到陽傳良當時和“精神病人”及“醫護”的互動,在這樣的一場“參觀”中,他都説了些什麼問了些什麼,以期摸清他的心理變化。黃良説陽傳良當時聽得多問得少,看錶情,一開始他還沒把病人説的話當真,後來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有時點頭,有時發愣,有時搖頭。在黃良的印象裏,陽傳良總共就問了兩個問題。
陽傳良可能會問什麼問題,事先楊展都做過預案,而實際上他問出的問題,的確在預案中早有準備。
第一個問題,是問一名“精神病人”的。這名“病人”當時正在對陽傳良滔滔不絕地説,他覺得這個世界是多麼多麼的虛幻。
“可是你看,你能感覺到熱能感覺到冷,咬一下舌頭還會痛,這麼真實的世界,你怎麼會覺得是夢呢?”
我聽説陽傳良問出這樣的問題,就覺得他當時已經有點走火入魔了。因為他這個問題是問一個精神病人的,説明他把自己和病人放在了一個可以相互對話的平台上了。而通常,人們是不願意搭理神精病的。
然後,這個“瘋子”就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盯着陽傳良,不説話。
旁邊的託——黃良開口了:“其實,我們晚上做夢的時候,不管醒來後覺得夢境有多荒誕,但是做着夢的時候,還是覺得很真實,覺得都是道理。所以,他是覺得你的境界,還沒到理解他的程度呢。呵呵。”
“你如果真心相信,這是一個夢,那麼這個世界在你的眼裏,就會破綻百出。”在陽傳良被帶去和下一個“病人”聊天的時候,剛才的這個“病人”突然開口這樣説,然後轉頭去看窗外的風景。黃良找的人,演技的確都不錯。
在那之後,陽傳良就只聽不説,一直到參觀結束的時候,他問黃良這個院長,説看起來,你們這些醫生,也有點相信這個世界是個夢?你相信這些精神病人説的話?
按照預案,黃良碰到這類的問題,當然要點頭肯定。
既然是個夢,你為什麼不想醒過來?陽傳良又問。
黃良笑而不答,一臉神秘。
有時候,不説話是最好的回答,因為提問者,會在心裏自行演繹出他們想要的答案。
黃良拿給我的本子,是本人造革封面的棕色記錄本,封皮上印着XXX大學XXX學院,是他所在大學印發的贈品。
翻開,裏面幾乎是全滿的,只留了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空白頁面。此外,還有一張DVD,裏面有一段不到半小時的影片,就是放給陽傳良看的那一部。
拿到本子和DVD我就走了,和黃良説,如果有什麼問題,還會來找他。黃良滿口答應,只要我不告訴警察給他惹麻煩,怎麼都行。
這一夜,直到凌晨三點我還沒有睡。楊展的“劇本”,我已經來回看了五遍。這個劇本寫得非常詳細,詳細到各個精神病人應該是什麼樣的形象,都一一説明,好像這些精神病人真的存在一樣。好吧,他們的確真的存在。
但我卻還是一無所獲。片子也是一樣,我翻來覆去看了三遍。不光如此,我對照着劇本和片子,躲在牀上閉着眼睛,努力想像自己在一個紫色的房間裏,聽着一些瘋子説着劇本上的話,看着片子裏的內容。老實説,在這樣把自己代入進去想像之前,我心底裏還是有那麼點猶豫的。做了這麼些年記者,見識過的東西多了,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的確確存在着一些難以用常理解釋的事情。會不會我這麼一設身處地,也去自殺了呢。
猶豫歸猶豫,我還是這麼做了。結果呢,我認為自己的想像力夠強的了,一遍遍的試一遍遍的重複,連一點兒自殺的感覺都找不到。我想要是我被這樣“惡作劇”,只會感到好笑,我會覺得連精神病院的醫生也一起瘋了,居然會和病人一起覺得自己生活在夢裏。
可怎麼我覺得好笑的事,陽傳良就自殺了呢。
最後一次,我努力虛擬自己在精神病院中,先聽一個病人白唬幾句,然後看片子,之後精神病院院長説了些什麼,再後來……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打了個電話給舒星妤,告訴她我去過了武夷山市,當年有那樣一個精神病院,有那麼多的不明原因自殺者。她明顯是被嚇到了,在電話那頭半天説不出話來。然後我又告訴她,在陽傳良死前,楊展曾經設了那樣一個局。她的憤怒把她從恐懼中解脱出來,開始詛咒楊展並抽泣起來。
“楊展也已經死了,而且我覺得,這裏面還有很重要的東西沒搞清楚。傳良兄可不是想不開的人,怎麼會參觀了一次精神病院,就去自殺呢。”
“但你剛才説的,十八年前,有那麼多人都死了,還不都是去參觀了一次。這裏面肯定有……有……”舒星妤並不是個迷信的女人,平時一貫不相信這些,所以話到臨頭,竟不知該怎麼表述這種詭異的事件。
“就算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有什麼妖異的地方,但傳良兄去的可是個冒牌的,是楊展找人扮的,怎麼也能讓傳良兄起了自殺的念頭,哎,我覺得楊展的自殺和整件事情是連在一起的。傳良兄自殺,是遂了楊展的心願,他絕沒有任何理由去自殺。當然,那麼多的死者誰都沒理由自殺。現在唯一能抓到的節點,就是楊展收到的那封信,如果沒有那封信,估計現在楊展可能還活得好好的,正想想盡辦法重新追求你呢。關鍵就在那封信,如果能知道他死前收到的那封信是什麼內容,誰寄來的,不但能解開楊展自殺之謎,我有種預感,連傳良兄的死,包括十八年前那麼多人的自殺,都將真相大白。”
“要麼……我和楊展雖然離婚了,但和他的二老,有時還通通電話,關係還保持着。要不我給他父母去個電話,問問他們在整理遺物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這封信。”
調查就此卡殼。
楊展的父母並沒有見過這封信。或許是楊展隨手毀去,或許是在舒星妤致電之前,就當成廢紙清理掉了。
不甘心的我甚至通過公安系統的朋友,通過暫住證記錄,找到了在福州打工的娟子老公趙繼祖。為此我欠下了老大一個人情,單在福州,就七個趙繼祖,人家幫我一個個篩選了一遍。趙繼祖説他不認識楊展,更不用説寫信給他。我不覺得他在説謊。
兩個多星期之後,春日正暖的一天,我已經不再對解開一系列自殺之謎抱多大的期望,卻接到了姜明泉的一個電話。
“有人在打聽十多年前那檔子事情,我想着你既然在追查,沒準是條有用的線索。”
姜明泉十八年前,曾經和當地衞生局合作,一起查精神病院自殺案。當時衞生局和他配合的是機關的一個科長,後來調到南平市精神衞生中心,在副院長的任上退休。姜明泉就算是和他認識了,之後時有聯繫,也不怎麼緊密。就在他打電話給我的前一天,又和這人碰見,説到了當年的事情。
我接了這個電話,算是明白,我為什麼怎麼想,都猜不出那個寫信給楊展的人的身份了。我以為當年親歷參觀事件的人,都已經死得乾乾淨淨,楊展是最後一個。既然沒有了活着的人,那麼這封信就變得極其詭異了。
其實,我是進入了一個誤區。
有人還活着,而且不止一個。
那就是病人!
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病人,後來全數轉到了南平市精神衞生中心。在這些病人中間,就有當年參觀病區的病人,也就是那些真心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場夢裏的精神病患者。因為他們都是腦子不正常的病人,所以我在潛意識裏把他們排除出去,壓根就沒想到這些人身上。
事實上,精神病是可以被治好的。
向退休的副院長打聽當年事情的,就是這樣一個被治好的病人。他名叫陳髮根,正是參觀病區的病人之一,打聽的事情,就是那些參觀者的下落。他從副院長那兒得知,當年有一個名叫楊展的參觀者,是唯一沒有自殺,倖存下來的人。
這事情已經有一陣了,他找副院長了解當年的情況,是在去年十一月份。楊展收到信,是在今年三月份。這四個月的時間差很好解釋,副院長只知道當年有一個叫楊展的人沒有死,他並不知道這個叫楊展的人如今是什麼身份,更不會知道楊展的聯絡方式。而陳髮根用了四個月時間,確認了楊展的身份,這才給他寫了封信。
沒錯了,這封信,一定就是陳髮根寫的。
我毫不猶豫地扔下手裏的採訪,在部主任充滿怨念的眼神中請了假,再次上了開向南平的夜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