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很久。前面的那個人,本來寫好了一組數字,卻又臨時變卦,挑來挑去,嘴唇無聲地翻動着,不知在唸叨什麼。像這種人,一看就是生活的弱者,就算真中了大獎,也未見得是什麼幸運。
老闆看上去有六十多歲,戴了副老花眼鏡,樂呵呵地很有耐心,前面那人花的時間有點長,他還衝我抱歉地笑笑。
這是個彩票鋪子,兼買些書報雜誌。反過來説也無不可。我隨手翻了幾頁擺在最外面的雜誌,等那個糾結的彩民終於決定下來,揣着彩票離開,對老闆説:“您就是陳髮根吧。”
他愣了一下,點點頭説:“你是?”
“我是上海《晨星報》的記者,我叫那多。”
“《晨星報》?”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沒聽説過這張報紙。
“您寫過一封信給楊展吧?”
“哦……那個……是啊。”面對這個問題他很意外,支支唔唔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承認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可算是找到你了。”
“我……我只是,我那個時候……”陳髮根十分緊張,這讓我更好奇,他給楊展的那封信裏寫了些什麼。
“你知道楊展已經死了嗎?”
他張嘴倒抽一口氣,就愣在了那裏。這樣的驚訝,不,驚恐的表情,沒有一點做作的痕跡。
“他已經死了,就在收到你的信幾天後。”
“怎麼死的?難道是……自殺?”最後這兩個字,是他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是自殺死的,他從七層樓上跳下來。他死時我就在場,他的妻子拜託我調查他自殺的原因。”我也沒吹牛,只是把前妻的前字去掉了。
“他收到你信的時候,表現得非常異常,許多同事都看見了。信是你寫給他的,我想和你好好聊一下信裏的內容。”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從聽見楊展的死訊開始,陳髮根的臉色就變得慘白。這時更是嘴裏低聲喃喃自語。本來我初見他時,一點都看不出他曾經患有精神病,但現在,在楊展死訊的衝擊下,他一副馬上又要犯病的模樣。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聲:“陳老伯!”
他身子一震,總算不再説死了死了,額角滲着細汗,渾不像先前神完氣足的模樣,顯得十分虛弱。他點着頭,開始收拾攤子。他的手都是抖着的,拿上小包,把小亭子鎖好,又從包裏摸出粒藥片,哆嗦着吞嚥下去。我猜是鎮定類的精神藥物吧。
走過兩條街,到就了他家。在一幢六樓公房的頂層,走進去是一間十平方的小廳,擺了張小方桌,兩張普普通通的摺疊椅,靠窗户的地方放了張躺椅,旁邊的書報雜誌從地上堆到了茶几高,對着的電視機櫃上是個十八寸的舊電視,還不是純平的。沒看見空調,躺椅上方裝了吊扇,現在還沒到夏天,吊扇的三個翅膀被拆了下來,只剩下個圓軲轆。
我打量着屋裏的陳設,看起來他是一個人住的。陳髮根還是默默地不説話,先前一路上他就沒再講過一句話,現在還是不發一言,自顧自開門進來,往小方桌前一坐,直愣愣地不知看着什麼東西發呆。
通常兩個人在一起,長時間的沉默會令彼此都不舒服,哪怕是沒話找話,也想要發點聲音好填了“缺”。可是陳髮根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尷尬,反是等着他開口的我,越來越不自在起來。我忽地有些心寒,省起面前這人,可是有精神病史的,別看他剛吞了粒藥,要是突然間精神病發作……
就在我熬不住想要挑起話頭的時候,陳髮根忽然抬頭看我。
“我過去是個精神病人。”他説:“你來找我,肯定也知道我得過病。別擔心,現在基本上是好了,就是情緒波動大的時候,記得吃粒藥,沒大事。我是沒想到,楊展也自殺了。真是沒想到,怎麼會呢,完全沒有道理呀。難道是我的一封信,你應該也看過了,只是我自己的懺悔,怎麼能讓他自殺了呢。”
我瞧陳髮根的樣子,不像是會瞞事情的人,就坦率告訴他,我並沒有看過信,不知他信裏寫的是什麼。
“原來你不知道啊,這事情,説起來就話長了。”
陳髮根便從他還在武夷山市精神病院講起,這其中的大部分,我已經知道,但我並沒有打斷他,聽他把自己的故事慢慢道來。
這陳髮根自打1988年起,就進了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對於自己因何發病,發病時的狀態,他自然不願意多提,只説自己發病的時候,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的區別,常常覺得自己身在夢中。所以到了1992年,特殊病區成立的時候,他就是特殊病區中的一員。
等到武夷山市精神病院裏的醫護人員齊齊自殺,醫院併入南平市精神衞生中心,他也和其它病人一樣,轉到了南平。又過了些年,醫院給他換了一種新藥,居然頗見療效,慢慢地好起來,到2000年,他出院了。出院時還不算是完全康復,但已可在家裏治療,又用了幾年藥,且藥量逐年遞減,非但別人看不出他曾是個精神病人,而且可以出去和人打交道,掙錢謀生了。
當年他得病的時候,覺得自己所作所為,都是天經地義,都是真理。等到毛病一點點好了,病時的記憶都還在,回想起來,就明白了自己那時的荒誕可笑。而他在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最後呆的那段時間,尤其是身在參觀病區的那一個月,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病好之後,他一邊做着賣書刊雜誌彩票的小買賣,一邊打聽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事情,連已經荒棄的醫院,都重新回去過幾回。他一個親歷者,這麼去打聽,很容易就知道了大概,當聽説金院長等醫護人員,都自殺死了,又聽説許多參觀者也自殺了,心中震憾之巨,難以言表。
於是,陳髮根開始擔心自己在這一系列自殺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發努力地打聽當年的事件。最後,就打聽到了已經退休的副院長頭上。他找上門去,這位副院長倒也沒有推託,因為當年的這當子事情,始終在心上難以忘卻。姜明泉覺得最終的解釋難以讓人信服,這位副院長也不是傻子,心裏一樣有疑惑。
這一番懇談,並沒有得出什麼足以解開當年謎團的解論,卻讓陳髮根知道了,當年他接待過的十七位參觀者中,有十六位都自殺了,僅餘一個名叫楊展的人。當時楊展在武夷山市的這段時間,住在親戚家裏。姜明泉查到這家親戚,電話聯繫到已回到上海的楊展,得知他曾有過自殺傾向,但安然渡過了那段危險時期,於是在詳細記錄了楊展在參觀時的所見所聞之後,就沒有再和他有過聯繫。
陳髮根覺得,這麼多人自殺,肯定和金院長搞的這個參觀有關係,而他呢,相當於幫兇。雖然當時自己精神不正常,但死了那麼多人,歉疚感甚至罪惡感,山一樣壓在心裏。於是他就生出了這麼個想法,要把當年唯一的倖存者找到,向他道歉。
他沒有求助姜明泉,一來姜明泉也只是知道楊展十八年前的電話,現如今早就不對了;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他心裏有個秘密,讓他面對警察的時候,心中惴惴不安。他可以把這個秘密告訴楊展以求心安,但不想先對副院長説,更不願直接告訴警察。
陳髮根花了半年的時間,先是自己想各種法子查,後來索性花了幾千塊錢,找了個私家偵探,終於基本確定了楊展這位上海某大學物理博導,應該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夥子。於是,就給他寫了封信。
信的內容陳髮根也告訴了我,其中有兩個關鍵之處,是我原本不知道的。
其一,任何人在參觀精神病院時,都會經歷四個環節,其中讓我覺得多餘的第一環節的主角,就是陳髮根。
其二,就是陳髮根一直深埋心底裏的秘密。同時也讓我明白了,這第一環節為什麼會存在,那麼多人,為什麼會自殺!
第一個環節中,陳髮根會請參觀者喝茶。雖然當時他精神病未康復,還覺得自己在夢裏,但他本就很愛喝茶,所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倒沒出過什麼亂子。而在進入這個環節之前,領參觀者進來的醫生或者護士,都會叮囑參觀者説,雖然將要見到的病人病情都很輕,但保險起見,對病人的一些要求,儘量滿足,比如他會請你喝茶,你就算不愛喝,也最好喝幾口,讓病人覺得有面子受重視,有利於他的情緒穩定。
於是每一個參觀者,都喝了茶。
茶是上好的武夷巖茶,可這茶裏,是下了藥的。因為陳髮根是精神病人,所以金院長在往水裏放藥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提防他,被他瞧見了兩次。濃茶本就苦,這點藥味,很難發覺,頂多覺得這茶不怎麼道地。
這藥陳髮根自己也和參觀者一起,和着茶吃下去了。然後和參觀者聊天,聊着聊着,他就覺得有點恍惚,有點迷幻,覺得自己又做起了夢。常常對面的參觀者被護士請走,他還渾然不覺。
至今陳髮根也不知道,這是什麼藥。但是他猜想,這藥物肯定對人的精神有麻痹迷幻的作用,精神病院要搞到這種藥太簡單了,事實上許多的治療藥物,就有這樣的副作用。
吃了這樣的藥,然後在幾小時裏,不斷地被人灌輸説這個世界是場夢,形成了強烈的催眠效果。難怪每一個參觀者在參觀後,都如此堅定地相信自己身在夢中。讓陽明泉困惑不解的參觀者自殺之謎,居然就這樣破解了。
到此,當年的羣體自殺事件,儘管離奇,但總也有了個能讓人信服的解釋。一羣醫護人員在長期和精神病人的深度接觸後,發生了羣體性精神問題,相信自己生活在夢中。為了讓更多的人“幡然醒悟”,他們設立了參觀病區,並且生怕力度不夠,使用了某種精神類藥物,促使參觀者放下心防,從而在接下來的環節中被催眠,對病人和醫護所言的“生活是場夢”深信不移。於是他們為了從夢裏醒來,紛紛自殺。
告別陳髮根,我返回上海,一路上我都在發呆。
當年的羣體自殺有了解釋,可是楊展和陽傳良的死呢,怎麼解釋?
我現在明白了,那一天,楊展接到這封信後,為什麼會長時間的發呆。因為他想不通,陽傳良為什麼會自殺。
原本,他以為自己當年之所以會有如此強烈的自殺慾望,都是受了那一次參觀的影響。於是他把參觀的所有程序,都原原本本地再次在陽傳良的面前演了一遍,果然,陽傳良自殺了。在他的心目中,也許這套程序裏隱藏了某種深度暗示,足以讓經歷的人自殺。
但收到了陳髮根的信之後,他愕然發覺,原來自己漏了最關鍵的一道程序——下藥。
這才是一切的核心。當年自己之所以會打心眼裏認同一切是場夢,會想自殺,不是因為紫色的環境,不是因為看的投影片,不是因為醫生護士有意無意的明示暗示,不是因為那些神精病翻來覆去地説一切是場夢……或者説,這些都只是輔助的,如果他沒有在和陳髮根談話的時候喝了下過藥的茶,根本就不會相信什麼關於夢的鬼話!
但是他沒有給陽傳良下藥。他也讓人演了第一個環節,甚至也喝了茶,喝的也是武夷巖茶,但是茶是乾淨的,茶裏沒有藥。
照理説,陽傳良應該完全不被影響才對。
楊展瞭解陽傳良,他知道陽傳良不是個容易被別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就和他自己一樣。而且陽傳良的性格,又比他要開朗得多。
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在經歷了這樣一個缺失關鍵核心的“惡作劇”之後,自殺呢?
楊展想不通,我更想不通。
而且楊展還緊接着自殺了。
難道説,楊展是想通了陽傳良自殺的理由,所以也跟着自殺了?
有什麼能比看似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後,卻依然找不出答案更憋屈呢。我已經把所有的線索都釐清,破解了十八年前的秘密,找到了寫信的人,卻還是猜不到陽傳良和楊展為什麼要自殺。
也許他們突然之間一起發了神經。有一次我在心裏這樣恨恨地罵。
總有些秘密你永遠無法知道,日子還是照樣一天天過去。轉眼間近了年末,再有一個月就是2011年,離傳説中的2012世界末日就剩一年了。哈哈。
午後有陽光,冬日裏的陽光,最暖和不過。
我和梁應物在陝西北路上的一家星巴克喝咖啡,他是我多年老友,有一陣沒見了。
大號的馬克杯裏裝滿了榛果拿鐵,很多糖漿,很厚的奶油。喝一小口,嘴唇周圍就沾滿了白色的奶油,要用舌頭舔一下。奶油在舌面上化開,甜香沁入腹中,一下子吸進的空氣都變得舒緩恬淡了,配着這樣的時節這樣的陽光,再妥貼不過。
“最近有什麼有趣的故事?”梁應物斜靠在小沙發上問我。
這個問題讓我一瞬間有些恍惚。曾經我們經常這樣互問,那時我們對這個世界還充滿了好奇,任何新的發現,新的事件,無論是有解還是無解,都能讓我們津津有味地分析半天。
然而他供職的那個機密部門,雖然可以接觸到全國範圍的特殊事件,但限於內部紀律,無法向外透露,往往他把關鍵部份説得含糊不清,讓我極不過癮,但又沒有辦法,因為我知道,他説到這樣的程度,已經越界了。
由於我總是不停地遇見這樣那樣的怪事,所以逐漸地變成我説得多,他説得少。隨着他在機構中的地位一點點提高,更多的時候,我是碰到問題去向他求助。
再後來,我也不總把遇見的事情告訴他了。因為我覺得,他調研這樣那樣的特殊事件,興許早已經焦頭爛額,當興趣變成了工作,事情就會變得越來越無聊。所以也許他並不是那麼耐煩來聽我的故事呢。
十年前有一天,我説,看看,兩個古怪的少年,在討論古怪的事情。他笑,説你就裝嫩吧,有二十出頭的少年嗎。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兩個常常被誤認作高中生。現在嘛,下巴都被刮青了。
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這樣的氣息下,放鬆地聊天了。轉瞬間,舊日的時光浮現在眼前,許許多多的記憶飛舞起來,像是陽光下的灰塵。也像是夢,一夢,十年就過去了。
所以聽見他這麼問,我很高興。原來我們的好奇心都還在啊。於是我就喝着咖啡,對梁應物説起這一年間,我遇見過的古怪事情。
一個多小時後,我停下來,咖啡已經見底了。
“都説完了,就這些?”他説。
“對啊,我嗓子都説幹了。”
“可是,三四月份的時候,你發了個微博,我還記得那句話‘歷史和未來一樣,有着無限的可能性’。我覺得有意思,特地打電話問你。當時你説,是一個自殺的考古學家隨手記在本子上的想法。你還説那本本子上的東西很有意思,等有空了,拿給我看看。這個事情,你怎麼沒提?”
我拍了拍額頭:“啊,我居然把這樁事情忘記講給你聽了。嘿,這件事情的古怪程度,可是更超越了我剛才説的那兩件事呢。”
於是,我就從陽傳良缺席新聞發佈會説起,説到在下一個新聞發佈會上得知他的死訊,趕去參加追悼會看見的波折,三月二十九日那晚MONTHEBOND餐廳裏的故事和露台上的縱身一跳,未亡人舒星妤的請託,信的出現和楊展的失常,及至圍繞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四十七宗自殺事件,和陳髮根的懺悔。
“你説這事奇不奇怪,楊展分明沒有下藥,但是陽傳良卻也自殺了。而楊展知道了自己沒有下藥之後,自己又自殺了。”最後我感嘆道。
梁應物卻沒有答話,而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麼了?”我問。
“我腦子有點亂,讓我緩一緩。”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來來往往的路人。那兒太陽把過往的行人都曬得懶洋洋的,走路的時候,都是慢騰騰地踱步。
我心裏一動。亂?有什麼可亂的,我把事情的經過都説得清楚明白,這種時候説腦子亂,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難道他竟然想到了楊展和陽傳良是為什麼自殺的嗎?
怎麼可能,我就這麼説一遍他就能猜出來的話,那我算什麼,我一向覺得自己的智力想像力還蠻讚的呢。雖然我也常常覺得,梁應物思路清楚頭腦敏捷,但也沒誇張到這種程度呀。
我心癢難熬,既不願意相信梁應物真有所得,又很想要知道,他到底琢磨出點什麼。就這麼過了幾分鐘,終於忍不住問:“看完風景了沒,你到底想到什麼了?”
他轉回臉,似是還有幾分感慨未散去,卻反問我説:“你先前,為什麼會把這樁事情忘記説呢?”
“忘了就是忘了,有什麼道理好講的。”
“可是,這件事情離奇詭異的程度,的確勝過了你説的其它事情。而且,這件事情還沒有答案,一般來説,花了很大的力氣卻依然沒有結果,會記得更牢才對,為什麼你偏偏忘記了呢。”
被他這麼一説,我也覺得奇怪起來,剛才竟沒有第一時間記起這件事。但嘴裏卻還硬着,説:“總之就是忘記了,這有什麼好多説的。”
梁應物輕輕搖頭,説:“其實,你在潛意識裏,已經知道答案了。或者説,你至少已經意識到正確的方向。但是那條路通向的是個你不喜歡的地方,所以,你下意識地自我屏蔽了。”
“胡説八道,我怎麼可能已經知道答案呢?”
“因為你剛才所説的事情,按照你得到的線索,是可以邏輯推斷出進一步的結果的。我不相信你想不到。只是這個結果……”
“邏輯推出進一步的結果?你是説,楊展和陽傳良為什麼自殺,能推出來?”
梁應物點頭:“陽傳良死前曾經咬自己的手,很顯然他這時搞不清自己在不在夢裏。”
“但是他咬痛了,還不醒悟?”
“此夢非彼夢,我們只是在夜晚真的做夢時才沒有痛覺,如果他認為這人世就是一場夢,會痛不能説明任何問題。所以他的咬手除了證明他仍被‘夢’困擾外,什麼都説明不了。而楊展死前也是一樣,他最後反覆説一切都是虛妄。你想他費盡心思布了這樣一個局,卻對是否要等到最後的結果毫不在意。説明他在行將拋棄生命之時,也只要出口氣就行,並不求完美。這幾乎難以理解,除非他覺得現實的一切是虛妄,沒有意義,所以只要自己心裏舒服了就行。他也是覺得自己在夢裏啊。”
“但是……但是……”我想要反駁,卻説不下去,因為我已經知道,梁應物的意思是什麼。這的確是邏輯推斷就能簡單推到的東西。
梁應物接着説:“陽傳良沒有吃藥,卻還是認為這個世界是場夢,自殺了。他不是一個容易被影響的人,那麼他會自殺的原因就只有一個——有其它的證據讓他相信,他真的在夢中。也就是説,一個錯誤的引導,讓他找到了正確的方向。正如宣傳單上説的,瘋子的想法,有時是天才的想法。楊展在看到信就,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後楊展也找到了這個世界的確是一場夢的證據,所以他也自殺了?”我喃喃道。
“只有這個答案,這是唯一符合邏輯的答案。但是這個答案太難以讓人接受了,接受這個答案,等於接受有兩個智力超羣的學者,在正常的思維狀態下,判斷出他們所處的世界——也就是我們所處的世界,其實是一場夢境,然後為了脱離夢境,毅然自殺;也等於接受我們的這個世界,這間星巴克咖啡館、外面的行人、天上的陽光、你我渡過的幾十年光陰,都是一場夢。你潛意識裏已經意識到了這個答案,但是你把它拋棄了,並且很快不再想這件事,試着將它忘記。這就是為什麼你剛才在説到今年碰到的事情時,會把它自動過慮。説到底,這就是人心理系統的一種自我保護。”
“自我保護?為了不識破一切是場夢嗎?這算什麼,真實版的《駭客帝國》嗎。”
“但也許他們是錯的呢,他們想錯了呢?”梁應物笑笑,只是笑容裏,少了幾分平日裏的鎮定。
“但既然已經談開了,不妨讓我們猜一下,讓他們確認一切是場夢的證據是什麼吧。”他説。
被梁應物點破了迷津,我的頭腦立刻清楚了很多。也許正如他所説的,這一切在我不知不覺中,在我的潛意識裏,早已經想過一遍了。
“陽傳良顯然是在參觀的時候,就想到了什麼。那就必然是平時念茲在茲的事情,只有這種始終在腦海裏盤旋的問題,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和‘一切是場夢’的假設起反應。而陽傳良一直惦記的事情,就是那本小本子上的事。”
“是什麼,我可沒看過那本小本子。”梁應物問。
“就是過去的無限可能,不確定的過去。他在典籍記載中和考古發現中,發覺歷史中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這種矛盾,非常難解釋。”
我舉了幾個例子給他聽,聽得梁應物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
“所以,陽傳良才會突發奇想,説如果歷史本身就有許多分支,有多種可能性,和未來一樣是變化的不可確定的,那才能解釋這一切。但是他也就是那麼隨手一寫,因為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怎麼可能有變化呢。”
説到這裏,我深深吸了口氣。
“但是,如果一切是場夢,就不一樣了啊。”
“是啊,是夢,那就不一樣了。”梁應物嘆息着説。
我們每一個人都做過夢,常常在夢中,我們也有着夢的記憶。如果説把我們晚上做的夢,看作一個世界,那我們在夢裏的記憶,就是夢中世界的歷史。但是夢是多變的,夢裏的記憶,也是會變化的,常常這一刻覺得自己經歷過這些事情,轉到下一個夢中的場景,又覺得曾經歷過的事情變成了另一副模樣。也就是説,夢中世界的歷史,是變化莫測的。
所以,如果現實世界是一個夢,那麼歷史中的諸多矛盾之處,就可以解釋了。因為歷史的確是在不停變化的,它可能是這樣的,也可能是那樣的。
可以説,這是陽傳良所能找到的唯一解釋。非此,不足以解開困擾他多年的那些謎團。
“只是,這也僅僅是一個假設,還是一個極違反常理的假設。他怎麼能這樣堅信不移,竟致自殺呢。”我説。
“那是因為,我們的立場和陽傳良不同吧。對我們來説,這的確只是個假設,完全不能和生命的重量相提並論。但對陽傳良來説,那麼多年來,他每天都在思考這些問題,肯定設想過許許多多的可能性,但是沒有一種能夠完美解答。他對這個謎團下的功夫,瞭解的程度,和我們是不能比的。所以當一個完美解答突然出現的時候,受到的震撼,也是我們比不了的。儘管這個解答太離奇,但對一個十幾二十年來試過幾十幾百種解答未果的人來説,就是唯一的解答,甚至是正確的解答。要知道,學者鑽起牛角尖來,可比普通人要犟多了。”
“屁正確的解答。”我説。
“而且,陽傳良是苦思兩天後才自殺的。如果僅僅是對歷史多種可能性的解答,根本不用想這麼久,這種他平日無時或忘的問題,只要點個醒,立刻就能想明白。或許,他是又找到了其它的證明,進一步確認過,才自殺的。”
“其它的證明?”
“嗯,至少我想,楊展找到的證明,肯定不是什麼歷史有多種可能。”
我想了想,立刻點頭。楊展和陽傳良曾經關係很好,陽傳良又是個很願意把他的難題拿出來和大家討論的人,所以楊展應該知道關於那些歷史謎團。但知道歸知道,他不是研究歷史的,就算猜出來,也不可能對他造成多大的震撼,最可能的態度是和我們一樣,覺得一個假設而已,至於那麼確信,然後自殺嗎?所以對楊展能有觸動的發現,一定是在他本領域的。
也就是物理,負責解釋這個世界的物理學。
或者更精確一點,量子物理。
“楊展收到信之後的當天下午,在上一堂量子物理的基礎課時,中途突然停下,大笑離開,自此就再沒有上過一堂課。如果他找到了什麼證明,必然和他當時講到的東西有關。”我説。
“他當時在講什麼?”梁應物着急地問。
我當即從電話裏找出那個被我採訪過的楊展同事,打過去。他説他也不知道,幫我問一下當時上課的同學。我説請快一點,我急等。
然後我又要了杯咖啡,就這麼和梁應物兩兩相對而坐,一言不發。
半小時後,電話來了。
放下電話,愣了會兒,在梁應物的催促下,才開口説:“海森堡測不準原理,他在講測不準。”
任何上過大學物理的人,都知道什麼是測不準原理。簡單地説,在微觀粒子層面,你想要知道某個粒子的動量,就不可能知道它的位置,反之亦然。對於確定粒子狀態的這兩個關鍵參數中,你對其中一個測量的精確度越高,對另一個測量的精確度就越低。也就是説,你無法看清楚粒子,在這一級上,世界對我們來説是混沌的。
“測不準?這能讓他想到什麼?”梁應物喃喃自語。
“你……在夢裏,有沒有曾經想要看清楚一件東西過?”
梁應物頓時就變了臉色,愣在那裏。
在夢裏,如果起意想要看清楚某樣東西,那就只一個結果,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楚!
比如在夢裏你和別人打牌,但自己手裏抓着什麼牌,是看不清楚的,即便睜大眼睛拼命地看,這一刻是紅桃五,一恍神,就會變成了黑桃八。夢裏的世界,是經不得細琢磨的。因為夢畢竟是夢,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而是隨時會變化的,所以你不可能看清楚夢。
但現實世界,竟然也是如此。
你想要觀察這個世界的基本構造時,在最微小的層面,居然也是看不清的。整個世界,是建立在一片模糊之上。
之前從沒有人從這個角度去想,楊展是第一個。他自殺了。
我們對於量子物理,要比對歷史問題了解得多,所以這個“測不準”對我們的震撼,也比“歷史變化”要強烈得多。
而且,我們竟然已經找到了兩個證據。
而楊展和陽傳良,在經歷的最初的震撼和頓悟之後,又找到了多少個其它的證據?
難道説,真如惡作劇裏那個演員的台詞所説,“你如果真心相信,這是一個夢,那麼這個世界在你的眼裏,就會破綻百出。”
“幸好我們不是學者。”許久之後,梁應物説。
“幸好不是,你就和我一樣,把這事忘了吧。”我説。然後我站起來,出門,走進外面的冬日陽光裏。
是啊,我們不是學者,不像學者那樣容易鑽牛角尖,也沒有什麼困擾多年的謎團。這兩個證明,也只能讓我們疑惑,我們還有能力壓下疑惑,像之前一樣生活,直至正常死去。
但如果我們像陽傳良和楊展一樣,努力地尋找這個世界的其它破綻,找到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我們會不會自殺?
且住,且住,不如忘卻。
獨自走在長街上,不知哪裏傳來的電台歌聲,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卻是許多年前,老版電視劇《三國演義》的片尾曲,歌詞正是羅貫中寫在《三國演義》開篇的那首詩。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恍惚間,歲月流淌,由古至今,漫漫長河,萬般故事過心頭。
如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