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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改變命運的夜晚

    (1)

    甲板上風很大,我的衣角在黑夜裏飄揚,獵獵作響。

    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想鎮定一下。空氣裏彌散的腥味從鼻腔直貫入胃裏,剛吃過的晚餐,特別是那些新鮮的八爪魚,好像從胃中的肉糜堆裏復活,一湧一湧地折騰着,要從我的嗓子眼裏翻出去。

    那不是海水的腥味,而是濃濃的,正滿溢流淌着的血腥!

    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我轉過身,兩個保安模樣的人從船艙方向急步走過來。

    “什麼事?”一個人説着,手裏倒提着的強力手電往我這裏照過來。

    “啊!”兩個人幾乎同時大叫一聲,前進的步伐停頓了兩秒鐘,然後向我箭步衝來。

    奔跑中手電光柱在我和旁邊靠在船弦上老人的臉上來回晃動。兩張失色的臉,一張發白,一張泛青,一個生,一個死。

    “我……”我剛説了一個字,手臂上一陣温熱。我驚訝地低頭看自己的右手,那兒有一把正在滴血的匕首。大股大股的紅色液體從旁邊魁梧老人的胸口噴射出來,濺滿了我的右半邊身體,順着我裸露的手臂,分叉成幾條溪流,在手掌處匯合,流過匕首鋒刃上猙獰的血槽,幾乎不間斷地密密滴成一道血線,砸在甲板上。

    我張大了嘴,虛握的匕首“鏘”然掉落。

    還沒等我有進一步的反應,兩個人攜着衝力撲在我身上。他們明顯學過簡單的擒拿格鬥,而我此時心神失措,無意反抗,轉眼間就被摁倒在地上,雙手雙腳都被他們拼了命的壓制住,關節處的劇痛讓我懷疑是不是已經被扭到脱臼。

    砰!

    原先軟軟倚着船舷的老人身軀被一個保安的腿碰了一下,失去平衡後狠狠摔在甲板上,他的頭離我側着的臉不足一公尺,我清楚地看見他腮幫子上的肌肉和略有彈性的複合木甲板撞擊後的可怕震動。他圓睜的雙眼此時仍沒有閉上,臉已經被地上大灘的血污了,手電的餘光裏,像個惡鬼。

    這是2006年的5月。我所在的這條豪華郵輪,名為太平洋翡翠號。

    這是中國第一條真正意義上的遠洋豪華郵輪,今年三月剛剛下水。經營這條六萬噸級巨輪的上海怡樂郵輪公司手眼通天,安排妥當了自上海出發,沿途停靠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泰國、越南的東南亞旅遊航線。

    由於在此前,中國只有前往單一目的地的郵輪,而類似其它國家那種一次經多個國家的郵輪航線,因為入境手續複雜,始終沒能有哪個旅行社或旅遊公司能辦下來,怡樂公司的東南亞航線是頭一遭,可見這家有外資背景的客運公司實力是何等的強勁。再加上太平洋翡翠號設施極其豪華,水上樂園、天光泳池、電影院及各種娛樂場所一應俱全,想不轟動都難。

    5月1日,藉着五一長假,太平洋翡翠號開始了她為期十六天的首航。怡樂公司遍邀上海各大媒體的記者,免費搭乘太平洋翡翠號旅遊觀光,聽説今後還要開闢歐洲航線,怡樂公司顯然希望能和媒體打好交道,今後多多宣傳。而我就是晨星報社被邀請的記者。

    其實,參加首航的遊客裏面,有相當一部份是像我們這些記者一樣,由怡樂公司大手筆買單,免費搭乘。全船七百六十一名遊客裏,往常鏡頭前頻繁出現的文娛明星就有不少,還有一批著名的學者和科學家,可謂又有眼球,又有內涵。這全都是活廣告啊,其中的好些人,正經八百地請來拍個廣告可得花費不少,這樣算起來,怡樂公司還是賺的。

    除了社會名流,剩下自掏腰包參加首航的大多也是商界精英,據説最貴的一個艙位,費用高達18000美金。

    5月1日早九點,太平洋翡翠號從上海外高橋碼頭緩緩駛出,不多會兒就把長江口拋在後面,以二十九節的速度,航向東南。海面上薄風微浪,幾乎不能撼動這艘巨輪龐然的身軀。

    我第一次乘坐這樣等級的郵輪,僅次於此的經驗就只是七歲的時候坐過一艘千噸級的海輪由上海去舟山羣島,除了站在甲板上望出去都是無邊的大海之外,兩者之間完全沒有可堪比較之處。

    我和新聞晨報的記者同住一間,雖然不是最高等級的艙房,但也足以與五星期酒店的標準房相比,就是空間略小一些。船上所有的設施都免費開放,我最喜歡的還是游泳,頂上藍天,四周碧海,橢圓形的天光泳池池水隨着郵輪的破浪前進而泛着微波,這種別緻的感受是尋常市內泳池,甚至海濱浴場都不曾有的。

    在那晚之前,這場略帶工作性質的豪奢旅遊讓我十分快活,唯一的一次不太愉快的遭遇發生在離開馬尼拉的當日下午,就在天光泳池。

    事情的發生莫明其妙。中午吃得很飽,我遊了一會兒,就爬到了張浮椅上,四仰八叉一躺,睏意很快襲來,閉着眼睛回味着上午匆匆逛過的西班牙王城。走在這座位於馬尼拉市中心的城中城時感覺就像在歐洲的古老小鎮,短短不到半天的時間,並不能領略這世上保存最好的中世紀城市,在腦海中把那些影像意境重新建構起來時,猶自覺得很遺憾。

    我想象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水牀上面,就讓我墮落在這樣舒適的生活裏吧,我對水牀是嚮往很久了,不過太貴買不起,現在對這免費的要趕緊享受。起起伏伏,像搖籃一樣,睡眠能力快要超過豬的我,很快就迷糊了。不幸的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半夢半醒之間,我隱約覺得身體下面一沉一浮的墊子晃動的頻率猛得增大,然後我右腿迎面骨被什麼東西重重砸了一下,整個人也連帶着被打翻進水裏。

    我掙扎着從水裏站起來,期間還嗆了一口,就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皺着眉捂着手怒視我。

    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身材很魁梧,肌肉並不算松馳,在這樣的年紀頗難得了。他沒帶游泳鏡,我猜測他自由泳的時候把眼睛閉上了,這才撞上我。我腿上捱了一下,他的手應該更難受。

    有的人被吵醒會暴跳如雷,我沒這麼好的應急機制,這時候處於頭腦一片空白的無助期。

    “怎麼,沒什麼表示嗎?”他對我説。

    我還沒能反應過來。那個……我正在被質問嗎?

    “嘿,現在的人。”他搖了搖頭。

    (2)

    “是您撞的我啊。”我回過神來,忍不住説。

    他兩道黑眉毛一擰:“我看了這方向沒人才遊的,你沒事把這東西當船劃來劃去,招我撞啊。”

    我一下就火了,沒想到在這兒碰上這麼不講理的,我剛才還做着美夢呢,夢中的美妙和眼前這討厭的老頭形成鮮明的對比:“大爺,我躺上面睡覺呢,誰劃來劃去了?你自個兒看走眼了吧?”

    “怎麼和長輩説話的?沒人教過你嗎?”老頭揮舞起粗壯的胳膊,更憤怒了。

    “沒人跟你論輩份,你這是想動手嗎?”

    這時候我們的爭執已經引起其它人的注意,想想這樣下去很難收拾,還是不和這老頭憋氣了,搖了搖頭就準備回身上岸。

    “揍你這小子怎麼啦?”那老人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頭也不回,用力一掙,把他帶的一個趔趄,又栽進水裏。

    “別讓我再看見你這小子。”他爬起來的時候我已經出了池子,只能在後面跳腳大罵。

    後來回頭想想,這場小風波起因可能是風把我的浮椅吹偏了,或者是他閉着眼睛遊不知不覺偏離了原先的方向。後者的可能更大得多。

    不管怎麼説,這老頭的脾氣可真是差得很,我原本以為他是個家族式管理的大老闆,平日裏頤指氣使,沒想到室友新聞晨報的李建很八卦地打聽了一圈後告訴我,這位叫楊宏民的老人居然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航天科技集團的高級工程師,登月計劃顧問組成員。

    航天科技集團的前身是中國航天部,九十年代航天部取消,代之以航天工業總公司,前兩年又分裂成航天科技集團和航天科工集團。雖然我一直沒搞明白,連美國都是太空總署,中國為什麼要把這個部門改成公司,但毫無疑問,航天科技集團依然有着濃厚的官方背景,國家撥款預算動輒以千億計。楊宏民是這個集團公司的高工,又是正當紅的登月計劃顧問,顯然在中國航天界,縱然不能算是首屈一指,也絕對是重量級的科學家。

    看來就像作家的文學水平和他的道德水平沒有必然聯繫一樣,大科學家在日常生活裏也不一定都講理。

    太平洋翡翠號雖大,總還是免不了有偶然碰面的機會,後來的幾天裏我和這位楊宏民又碰見兩回,好在他沒真的像在游泳池裏説的那樣跳上來和我幹架,只是很不友好地看了我幾眼。不管他當他自己是誰,反正我當他不存在。

    出事的這晚,太平洋翡翠號正在由馬來西亞駛往泰國的途中。

    郵輪方面精心組織了一場冷餐晚宴,而後是爵士樂隊的演出。我鬱悶地發覺,周圍都是穿着低胸晚禮服的女人和西裝筆挺的紳士,他們輕輕端着酒杯,三五成羣,又忽分忽合,有時幾句話一聲笑後就四散交錯,一個個像穿花蝴蝶。相比之下,穿着一件短袖襯衫的我顯得很不合羣。這麼熱的天,又是出來玩,我怎麼可能想到帶西裝呢?再看看,幾個同行都和我差不多,稍顯尷尬。

    不過就算是披上西裝這層皮,我也沒辦法像別人這麼如魚得水,這樣子的應酬交際,很講天份的。

    先前我又免不了看見楊宏民,好在他沒注意我,我有意識地避開他,省得惹麻煩。

    約八點多的時候,我開始覺得有點無聊,懷念着下午和李建他們打牌,贏得他面如土色的爽快。我覺得最近我勉強能控制些自己的好奇心,但隨之而來的是賭癮越來越重,當然,我們玩不可能來得多大,但在乎一個感覺,所以我的朋友説我最討厭的時候就在牌桌上,得理不饒人,一副小人樣。

    可惜,看看李建端着酒杯四處找貴婦搭訕的賤相,我想他大概惦記着賭場失意情場得意,今晚是湊不成牌局了。

    我決定喝完下一杯酒就離開宴會廳。在我看來這艘船上比這裏好玩的地方多的是。

    服務生託着酒盤從我不遠處經過,我正要把手裏的空酒杯遞給他換一杯,卻發現玻璃杯裏不知什麼時候多了點東西。

    是折成四方型的小紙條。

    我飛快地向四周掃了一圈,心裏有些詫異。我的感覺相當敏鋭,這是許多次歷險後磨礪出來的。雖然剛才把空酒杯低端在身體一側,但要在我毫不覺察之下往杯裏扔進這紙條,絕不是普通的手腳靈便就能做到的事。

    沒有看出任何異狀,我微微皺眉,其實心裏卻興奮起來。

    有點意思啊。

    伸手夾出紙條,展開。

    白晰的紙上藍藍的圓珠筆字跡,一筆一劃,方方正正,很工整的字。

    “速至右側甲板,那裏有改變你命運的東西。”

    “改變我命運?”我呲了呲牙,心裏起了個大大問號。誰家的孩子,瞧這口氣。

    麻煩啊。好像有糟糕的預感。

    一般來説,依着我比貓好奇的性子,都是自找的麻煩。自找麻煩心裏多少總有點底,但麻煩找上我的時候……

    寫這張紙條的人好像吃準了我的性情,就算是覺得不妥,我也沒法子忍住不到右側甲板那裏看一看。

    我在快步走出宴會廳的時候,壓根就沒想到,將要碰上的是多大的麻煩。

    宴會廳在六樓。電梯把我載到一樓的時候,豪華的大堂裏沒有一個遊客。

    我走出右側的門,甲板上很安靜,這個夜晚很黑,沒有星光和月光,船艙裏透出的燈光顯得微不足道。或許是因為宴會的原因,甲板上大功率的照明燈並沒有打開,幾盞小路燈孤單地亮着,發出的光線好像射不多遠就被黑夜吞噬了。

    我用足了目力,掃視這段黑影幢幢的甲板,看看倒底有什麼東西,能號稱改變我的命運。

    於是我就看見了楊宏民。

    (3)

    當然,最初我並沒有認出他,那只是個黑影,在光線很黯淡的地方,一個靠着船舷的黑影。

    我立刻就朝他走去,不管怎麼説,在幾乎所有人都集中在宴會廳的現在,一個獨自呆在甲板上的人是不尋常的,即便這是個船員也很奇怪。

    我的眼睛已經漸漸適應這裏的光線,但我還是走到他根前,才分辨出他是誰。

    楊宏民瞪着我,破風箱一樣的喘息聲從他微張的嘴裏發出來,每一次的喘息進行到一半就會卡住,停幾秒鐘,再喘新的一口。

    我下意識地以為他要對我不利,後撤一步,才發現他胸口插着的匕首,腦膛偏左,絕對致命的一擊,如果現在把兇器拔出來,他會立刻死去。

    竟然是一宗謀殺案!那麼是兇手把我叫來的嗎,他想幹什麼?這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此時此刻我顧不得深究,回頭大喊:“有人嗎?快點來人啊!”

    喊了幾遍,我卻隱隱聽見楊宏民發出喘氣之外的聲音。

    連忙轉回頭,看見他看着我,嘴唇微微蠕動。

    剛才他雖然也瞪着雙眼,但是瞳孔無神,可現在他眼睛重新恢復了焦距,急切地盯着我。

    是迴光返照嗎?我把頭湊過去,想聽清楚他對我説的話。

    “……老鷹……鷹……老……”他忽的沒了聲息,再看楊宏民的雙眼,瞳孔已完全渙散了。

    老鷹?這是殺他的人的代號嗎?

    海風吹得我渾身冰冷,我絕不相信那張把我叫來的紙條只是為了讓我第一個給楊宏民收屍。這宗發生在海上巨輪的謀殺案,已經不由分説的把我捲了進去。

    腳步聲從後傳來。

    我轉回身,剛才的大聲呼喊已經把兩個負責保安的船員引來。

    他們很快發現這裏發生了什麼,驚惶地衝了上來。

    我正要開口對他們解釋我為什麼會在這裏,右手突然發現有異。低頭一看,一股惡寒頓時沿着太陽穴蛇行而下,後脖子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就是剛才發現楊宏民被謀殺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驚慌失措。

    那柄原本插在楊宏民胸口的匕首,現在竟被我拿在手裏!

    匕首一從楊宏民的胸口拔出,尚未冷卻的血從剛才的流淌變成噴湧,我的衣服都已經被浸的粘稠,打濕了半邊身子。在這電光火石間,我無心管這些小節,只是愣愣地想着,這匕首怎麼會突然到了我的手中?

    周圍並沒有人,匕首是生了翅膀,還是楊宏民死而復生,親手拔下匕首,塞進我的手裏?

    被兩名船員撲倒之前我又看了一眼楊宏民,片刻之後他就重重倒在我的身邊,顯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匕首已經失手掉落,我被壓在地上,心裏回想着剛才一剎那間手裏的感覺。

    原本我的手是鬆鬆垂在身體兩側的,發現楊宏民被謀殺後,由於心裏緊張,手稍稍捏緊了些,但並沒有捏成拳頭,而是虛虛弓着。

    這樣的情形下,如果有一個人站在我身邊,瞅準了空子,的確可以把這匕首塞進我手中。實際上,那時我手上突然覺得多了點東西,下意識地握住了,低頭去看的時候,才發現是匕首。

    可剛才在我身邊,除了楊宏民,又哪裏有其它人在?

    有人把匕首送到我手裏——周圍只有楊宏民——楊宏民是死人——不存在把匕首送到我手裏的人。我的身體被兩個船員壓得死死的,我的思路也在這個死循環間來回地劇烈撞擊碰壁乃至於終於當機,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

    這就像日本偵探漫畫裏著名的橋段——密室殺人,在看似不可能的情況下,案件發生了。

    而現在的情況是,如果我不能找出其中的漏洞,那麼……

    那張紙條,那所謂的改變我命運,指的就是這個嗎?

    我有和哪個厲害人物結了樑子嗎,需要設下這個局把我置諸死地?

    太平洋翡翠號改變了她原先的航線,轉航向北,次日凌晨約四點左右,一艘不大的中國海防艇出現在郵輪邊,我被押解上去。同行的還有兩名船員,這兩個目擊證人堅稱親眼看見我把匕首從楊宏民的胸口拔出。當然,還有楊宏民冰冷的屍體。

    我能理解這兩個自認為抓到現行兇手的船員,起初他們憑着手電光不可能看得很清楚,然後又看到兇器從滿身是血的我手裏掉下來,一下子就會聯想到我是兇手。而人的大腦有時會根據邏輯,把一些其實沒並有親眼見到的東西當成是真的,電影的蒙太奇手法就是基於人的這種本能反應。我相信這兩個人真的以為自己看見了我從楊宏民的胸口拔出匕首,我更確信這兩個目擊證人的證詞將對我極為不利。

    昨天夜裏突發的謀殺案很快走了消息,所有人不一會兒就從宴會廳那裏蜂擁而至。他們被船員組成的隔離人牆擋在大堂的出口處,甲板上打開了大功率的照名燈,亮如白晝。這些名流們望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恐懼,還夾雜着些微的好奇。共處了幾天,片刻之前還是冷餐會上同伴的兩個人,一個已經命喪黃泉,一個渾身血跡斑斑,成了兇手。

    我很快被帶走,船上整理出一件原本堆放雜物的小倉房,臨時關押我。我的手被極粗的尼龍繩反綁在身後,四個身型彪悍的船員前後左右夾着我。

    “這不是我乾的,我不會反抗。”他們在綁我的時候我這樣説,綁我的傢伙聽了狠命絞着繩子,勒的我直呲牙。

    “那多!”經過圍觀人羣的時候,有人叫我。

    是李建,還有其它幾個上海的同行,他們站在一起,用不可至信的眼光看着我。

    我勉強笑了笑,李建卻微微往後一縮。我愣了愣,這才想起不僅身上,剛才倒地時半邊臉上都湊滿了血,這會兒已經凝結成塊,笑起來的時候怕是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

    (4)

    “不是我,有人設了局害我。”我只來得及説這一句,就被後面的押解船員用橡膠棍捅了着腰眼,踉蹌着往前。

    一個人被反鎖在小艙房裏的時候,我想着這些同行回到上海之後的情形。那多成了殺人犯,他殺了曾有過小小口角的大科學家……媒體圈裏的八卦原本就特別多,傳遞特別快,而這個驚人的消息,就算我能儘快被還以清白,工作環境也免不了被攪個天翻地覆一團糟。

    還有我父母,一定要想辦法在從別人口中聽見流言之前把情況告訴他們。可是現在,我完全失去的通訊的權力。

    我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我知道在那背後,肯定有一個,或者是兩個人在把守。現在想如何善後似乎太早了一些,突如其來的黑鍋,已經把我砸到絕境。

    的確,相比李建他們,我並非是普通的記者。我經歷過太多他們不能想象的事件,有些事情也極度危險,可正如我拿到紙條時有所覺悟的那樣,我找麻煩和麻煩找我絕不相同。

    我主動參與的事件,可以預先謀算準備,可以通過層層關係網預留後路,可以找極有能力的朋友出手幫忙,甚至可以見事不妙抽身而退,雖然我從沒這麼做過。而此刻,我已經在局裏,連最起碼的行動自由都失去了。我能依賴什麼,中國的司法嗎?但法律是講證據的,現在有兩個目擊我“殺人”的證人,還有我行兇的原因,儘管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卻也可以解讀成殺人動擊的。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殺人的事並不少。如果我不能找出強有力的證據,法庭上再好的律師怕都無力把我撈出來。

    想到那把莫明握到手裏的匕首,我又打了一個寒戰。每次閉上眼睛,重現當時情況,試圖找出線索的時候,我都會全身發冷。郵輪孤懸海上,甲板上光線不亮,但我確信近距離內不會有第三人,而第二人不管當時有沒有嚥氣都不可能做到這件事。沒有人,難道有鬼?

    這是密不透風的艙房,我卻感受到了無形的陰風,不由縮了縮脖子。

    “人不是我殺的,真正的兇手還在太平洋翡翠號上。不論你相不相信,小心一些總沒有壞處,請留心你的船員和剩下這些遊客的舉動。”在被喝令順着繩梯爬到海防艇上的時候,我對站在身前的船長説。

    實際上,我隱約期望那暗夜裏的黑手再幹出些什麼來,這樣的話,我的嫌疑就會大大減輕。

    海防艇向着中國海岸全速開去,我換到一間更小的艙房,看守我的換成了全副武裝的海警。

    依然理不出一點頭緒,曾經我試想過,那匕首會不會是遠處隱藏着的兇手,以精人的準頭擲入我的手裏,而插在楊宏民胸口的這把,如果柄上綁了透明的細繩,就可以趁我不注意時快速拉走。這是日式漫畫裏會用到的手段,也的確有偷天換日的可能,只不過多次確認當時的手感,絲毫沒有異物撞進手裏的感覺,而是彷彿有人輕巧温柔地把匕首放在我手裏。是放不是塞,記憶裏,我沒從手中覺出動能。

    略有些希望的,是匕首上的指紋。但越詳加思慮,這希望就越是渺茫。如此精巧到詭異的局,會因為匕首上留有兇手的指紋而破解嗎?

    説起來,把匕首在楊宏民的胸前插進去這樣的深度,通常是要留指紋的。可這件事,明顯已經超出了“通常”的等級。

    我的腦袋裏一團亂麻,越想擰得越緊。有時候一個人苦苦思索很長時間之後,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出一些荒誕的想法,這和長時間盯着一個地方看眼會花是同樣的道理。正常的邏輯無法解釋我的遭遇,不由得我產生了怪異的想象。

    從以前的種種經歷來看,這些怪異的設想,雖然匪夷所思,卻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這世界上難以解釋的事情很多,我接觸到的那幾宗,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

    存不存在一種可能,讓一個人就站在我的身邊,而我卻視若無睹呢?日本已經有科研小組研究出隱身衣,雖然離真正隱身還有相當距離,但通過光線的折射,可以讓一個人呈半透明的狀態,原本被身體擋住的東西隱約可見。在甲板上的光線條件下,我的注意力又完全被楊宏民吸引,要是有人穿着這樣一件衣服,有沒有可能讓我忽略過去?

    可能性很小,但不敢説絕對沒有。

    或者説,把匕首送到我手裏的並不是人,而是別的什麼存在?我知道在這大洋深處,生活着一種軟體高智慧生命,它們可以改變自己的膚色,自己身體的形狀;我還知道有一種生命,並不生活在這世界的任何一處,而是生活在時間之流中。人類對於生命的認識,近五十年來不斷因為新的發現而更新,任何一個生物學家都無法迴避這一點。

    只是我狂想中的奇異生命,為什麼要陷害我成為殺人兇手,就是另一件頭痛的事了。

    要麼,當時有某個能人異士躲在案處,以類似武俠小説中隔空取物的功夫,拔出匕首交到我的手裏,這又是一種可能。雖然我還從沒聽説過有這麼厲害的氣功師,世界這麼大,誰知道呢。

    再者,我的朋友,那位讓我一見面就心襟動搖又有些怕怕的路雲,傳承中國古老的幻術密法,是我見過聽説過最擅於精神控制的人。如果她有心控制我,肯定能做到站在我面前也叫我看不見,當然她施展密術,從無到有之間,我還是能覺出異常,要是世間有能強出她十倍的人,就可以不知不覺陷我於轂中。

    胡思亂想一番,我長長嘆了口氣。要強路雲十倍的人?在我看來路雲以近乎妖了。

    恐怕楊宏民最後所説的“老鷹”才是關鍵,把這個破解出來,恐怕就能解了我的不白之冤。但警方會相信嗎,如果一切證據都對我不利,恐怕不久之後我就要身陷囹圄,有誰能幫我奔波追查?

    這樣下去不行,一定要想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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