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星期前我還是一名記者,有一種好聽的説法叫無冕之王。一個星期之後我成了一名逃犯。
以後該怎麼辦?
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一點主意也沒有的時候。
怎麼當時就跟着他們一起跑出來了?這可和跟着別人後面闖紅燈不一樣,從眾心理害死人啊,這一跑誰還信你沒殺人啊,還多一條越獄的重罪。
可難道讓自己再回去自首?這又不太甘願,好不容易才站到自由的陽光裏,以前從來沒覺得風輕輕吹在臉上是這麼的舒服。
我心裏猶豫掙扎,對此後何去何從拿不定主意,人也看起來有些彷徨難耐。我這時正在一所公共廁所門前,這樣子的徘徊,給人的感覺是想進又不敢進,很快就有一些人把懷疑的目光投了過來。
“叔叔,旁邊那個畫着煙斗的才是男廁所。”一個好心的小學生跑過來對我説。
“啊,哦哦唔唔。”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女廁所門前磨蹭,卻沒辦法一本正經和這小孩子解釋,只好跑的遠一些。
可愛的小朋友這麼一鬧,看我的人更多,讓我很想就此抱頭鼠竄。但是不行,還要忍下去。我憋着讓自己儘量不去看女廁所的方向,心裏大罵寇小丫頭怎麼可以把一個廁所上這麼久,她在裏面玩起了過家家嗎?
“哥。”我正裝作低着頭觀察兩隻合作無間搬食物的螞蟻,一個讓我大鬆口氣的聲音傳來。
我抬起頭,就明白了自己為什麼等了這麼久。
我們兩個人在看守所裏關了這麼些天,逃出來之後整個形象比乞丐好不了多少。我是男人,又粗枝大葉慣了,剛才在廁所裏洗了把臉,又用水把頭髮往後一攏,拿十根手指當梳子稍微理了幾下就算完事,耗時三分鐘,可寇雲是女孩子,還是個長得不錯的女孩子。
曾有個女性朋友告訴我,女人早上起來耗在自己臉上的時間兩小時並不算多,這樣想來,儘管沒有用什麼化妝品,寇雲花這點時間打理幾天沒管的儀容,並不過份。
牢房裏的光線不好,剛逃出來那會兒驚魂未定,寇雲更是跑到頭髮都被汗粘在臉上,現在這麼一看,她好像長得比不錯還要好一點。
她大概把頭髮都洗了一遍,濕濕的散着,彎彎的眉梢和細挺的鼻尖上還有水珠,一雙眼睛狡狤靈動,見我這樣打量,嘴巴笑成彎月,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走啦哥。”她伸手挽住我往前走。
其實以她飛揚跳脱的步伐,應該説是拽着我往前走。
只是沒走幾步寇雲就鬆開我,皺着鼻子説:“你身上的味道好難聞。”
“你也好不了多少。”我反唇相譏。
“哪有!”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別過臉去。
看她這般的神情,我在心裏嘀咕,莫非她還真認我做哥了?
兩個人嘻笑着走了一段,看到一個免費公園,很有默契地一齊折了進去。這是個老公園,走不多遠就是個有坡度的小林子,樹幹粗大,枝繁葉盛,隔絕了陽光。
走在林子裏的小徑,我們兩個都沉默了下來。
寇雲在一條青石凳上坐下,她腰裏好像彆着什麼東西,彎腰的時候硌着了,用手略微扶弄了一下。
我早就看出她腰上鼓出一塊,既然我們兩個的關係好像很親近的樣子,就出言問她:“那是什麼東西?”
寇雲把手伸進衣服,將那東西拔出來遞給我。
我的手一沉,心臟劇烈地跳了一下,頓時覺得手有些發軟,險些沒扔在地上,第一反應把頭飛快地往兩邊轉,看有沒有人在旁邊。
好在這是夏日的午後,公園裏沒什麼人,這個小山丘的林子裏,就我和寇雲兩個。
這是一把槍,還帶着寇雲的體温。
“哪兒來的,這不是被兔唇搶去的嗎?”我壓低聲音問她。心情緊張之下,渾然沒想到兔唇只是我給那大漢杜撰的外號,寇雲可不知道這是指誰。
“咦,你也是這麼叫他的嗎?”寇雲瞪大了眼睛,好像我和她給兔唇起了同一個外號這件事,比手上這烏黑的槍還重要一般。
我抓着槍搖了搖:“問你這個呢。”
“不是兔唇的那把啊,我看這東西比刀什麼的厲害多了,地上有一把,就順手撿啦。看以後誰敢欺侮我。”寇雲露出得意的笑容,彷彿做了一件很棒的事,搖着尾巴等我表揚。
我暈的看她的眼神都渙散了,忙定了定神,説:“不行,這東西不能拿。”
寇雲的小臉立時苦了下來:“什麼呀,要還回去呀?”
“你知不知道這東西代表什麼?”
寇雲無辜地大力搖頭。
我嘆了口氣,説:“警察丟槍是很嚴重的事件,本來我們越獄已經夠嚴重的了,拿着槍的兔唇肯定是重點緝捕的對像,沒想到你也拿了一把,這絕對是自找大麻煩呀。拿着槍的逃犯,必要時是可以直接擊斃的懂不懂?”
看着寇雲眨眼睛,我強調説:“擊斃,就是打死!”
“哎呀,扔掉扔掉!”寇雲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才知道麻煩呀。”我盯着她看,把她盯到乖乖低下頭,重新坐下來。
還真像一個頑劣的妹妹呀。我不禁在心裏這麼想。
不過我剛才講的絕對不是危言聳聽,希望警局的監控系統沒有拍到寇雲撿槍的畫面,否則就大大的糟糕。如果公安系統真的完全發動緝捕我們,恐怕躲不了多久就得被抓住。
我又不準備拿槍做大案,也不準備在警察發現的時候公然持槍拒捕,帶着槍在身上,除了麻煩還是麻煩。
“不能隨便扔,還是埋掉吧。”
趁着四周無人,我蹲下身子,直接拿槍做工具,在青石凳邊的一顆大樹下挖起坑來。至於槍是不是會挖壞,誰管它。
寇雲得了我的囑咐,在旁邊站崗放哨,以防被人發現。
“喂,你撿槍的時候動作大不大,要是真被拍下來就糟糕了。”我一邊挖一邊説。
“不大,絕對不大。再説那時候這麼亂,有誰會在旁邊拍照呀。”
“小姐,你不知道有種東西叫攝像頭嗎,警局裏裝很多這種東西的。”我歪過頭看她。
(2)
寇雲不好意思地搖頭。
“還有種東西這幾年很流行的,叫針孔攝像,你要是不知道會很危險的。”
“針孔攝像?和打針有關係嗎?被扎到會不會很痛?”寇雲一臉怕怕,看到我一副敗給她的模樣,不好意思地説:“哥,我從村子裏出來不久,很多東西都不太懂的。”
“你們村子是與世隔絕的嗎?”我知道現在農民也很新潮的。
“差不多吧,我們基本上都不出來的。”
我心裏好奇,不過還是先解釋了什麼是攝像頭和針孔攝像。
“哥,你放心吧,我速度很快的,攝像頭多半拍不到。”
我搖搖頭,心想這小丫頭還在嘴硬。
這時候我已經挖出一個頗深的洞,槍管裏也塞滿了土。我把槍放進去,站起來用腳把旁邊的土撥進去,卻突然想到一件事。
先前從看守所裏逃出來的時候,自始至終,寇雲都拉着自己的手往外衝,一步也沒有停過,她怎麼會有機會撿槍?
莫非是別的什麼人撿了在奔跑中遞給寇雲,她把這一點瞞着我,現在卻看着我把槍埋掉,這個滿口叫我哥的小女孩,究竟有怎樣的圖謀?
我心裏方自一懍,又覺得不可能。這把槍應該就是警察被踢飛的那一把,踢飛的方向,也和當時人流衝出去的方向差不多。可在我的印象裏,沒有一個人彎腰去撿過槍啊。
寇雲説她撿槍的速度很快,難道説這並不是嘴硬,確實很快?在奔跑中不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把槍,並不是説就絕對不可能。
我腦中浮現起這樣的畫面:一羣人發了瘋似的拼命往看守所外面跑,混雜在其間的一個小女孩在奔跑間以腳尖輕輕一鈎一挑,地上的槍騰空而起,被她一把抓住,塞進衣服裏。這整個過程可能只需要一秒鐘。
難道會是這樣?
然而這樣的動作,一般人是絕對做不到的,就算是警官學校的優秀畢業生,肯定也做不到,因為一般的對抗不需要用到這種程度的技巧。
那麼一個能在快速奔跑中完成這個動作的人,要經受怎樣的訓練,又為什麼要經受這樣的訓練?
這樣一路想下去,我發現這個名叫寇雲的女孩着實不簡單,腳上的動作也放慢了。
低頭看看土已經差不多被踩平,我轉回身看着寇雲。
“你真的不要這把槍了嗎?”
“當然不要了。”寇雲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心裏又猶疑起來,受過這種程度訓練的人,肯定不會無目的的行動,這小女孩取了槍,卻隱藏得如此蹩腳讓我發現,並且眼睜睜地看我拿槍當鏟子糟蹋,這説不通啊。
“你……剛才是怎麼撿槍的,你不是一直跑在我旁邊嗎?”我猶豫再三,還是問了出來。當記者這些年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實在覺得這女孩不像有壞心。
“啊……”寇雲竟然被我問了個張口結舌。
“我……跑的時候一踢,這個槍就到我手上啦,哈哈。”
這個回答倒是和我設想的一樣,不過看這小丫頭吱吱唔唔,顯然是我想錯了。
看着她強自鎮定的拙劣表現,雖然心情沉重,我也實在有些想笑,隨手撿了塊石頭扔在她前面,説:“你就把這石頭當槍,再踢給我看看。”
小丫頭來回撥弄了好幾次,臉上淌了好幾道汗,最後退出老遠,惡狠狠地衝上來抬腿衝石頭就是一腳,石頭“嗖”的一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她衝我一攤手:“沒辦法,剛才那是危急關頭,超常發揮,要不我們回去再來一次,説不定就行了。”
看她裝得像真的一樣,活脱脱一個憊賴的刁蠻丫頭。
現在看來,雖然她不肯説實話,卻也只屬她不願告人的私人隱秘,而不是存心要算計誰。我也就不再追問,事情的確蹊蹺,可誰沒有點秘密呢。
我重新蹲下身子,從旁邊連根挖了顆草,移植到槍上面,算是做了最後的掩飾。
“哥,你想好沒?”
“什麼?”
“接下來該怎麼辦啊,我們不會很快就被抓回去吧,被抓回去會怎麼樣?”寇雲膽氣不足地説着,抓着我拼命跑出來,現在她也知道怕了。
“你身上有多少錢?”我問。
寇雲東摸西摸,整出一小堆角子和幾張紙幣。和我身上的加起來也不足一百元。
這點錢能幹啥?
“我的包都被警察搜走啦。”寇雲憤憤的説。
“不過……本來就沒什麼錢,要不然也不會……”她吐了吐舌頭。
我想起來她是怎麼會被抓進來的,果然不會是個有錢的主。
“你本來就沒什麼事,估計警方不會花大力氣抓你的,你在廣州打工嗎,換個城市多半能混過去吧。”
“我沒地方去呀,你不會要趕我吧,不行,我要跟着哥。”寇雲的小臉垮下來,眼巴巴的看着我。
“沒地方去?我都沒問過你,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不工作嗎?”
“我是出來找哥的。”
“找……找我?”我一臉驚愕,怎麼會是找我的?
“不是,是找我親哥哥,他叫寇風。”
(3)
哥來哥去的,實在是讓人誤會,我忍不住在心裏冒出來這麼一句唸白:你到底有幾個好哥哥……
原來寇雲所在的村子,位於湖南的一片羣山中,和外界幾乎不來往,電都沒有通,到鄰近通電通公路的村子要走上近一天的山道。這村子自給自足,村裏的孩子也不送出去讀書,由大人自己教,長大了也不出山,就這麼祖祖輩輩守着家鄉過下來。村子裏的長輩隔很久才到鄰近的鎮上去一趟,所以教孩子的內容比舊時的私塾先進不了多少,就是古文歷史地理,還有些微的物理化學常識,更有些是教錯了的。寇雲不知道攝像頭是什麼便是這個原因,就連照相機啊槍啊她也只是模模糊糊曉得一點而已。
不過年輕人究竟是好奇心強,長輩偶然出去回來,透露出的些許內容,就讓村子裏僅有的幾個年輕人心動不已。五年之前,寇雲的哥哥寇風瞞着村子,深夜離開,留下一封簡短書信,説要去見識外面的花花世界,三年之內一定會回來。
結果這一去就是五年,渺無音訊。
寇雲和她的胞兄自小關係就極好,寇風一走,她每日裏在村頭張望,盼寇風有一天能帶着給她的禮物回到村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於在三個多月前的一天,她決定自己去把哥哥找回來。當然,和寇風一樣,也是留書一封,夜半三更偷偷溜走。
聽她説了這一段故事,我心裏卻在偷偷的想着,看寇雲説到寇風時思念的神情,兩人的關係肯定是好的,但以寇雲這樣的性子,如果説偷跑到外面只是為了找哥哥,我是説什麼都不信的。
到今天居然還有這樣的村子,着實令我嘖嘖稱奇。倒不是説這村子的落後,我知道在一些地方的原始森林中依然有一些部落,非但不通路不通電,生活方式甚至比寇家村更落後。讓我奇怪的是寇家村在思想觀念上的封閉。明明隔段時間就有村裏人到鎮子上去,見識了現代文明之後,怎麼會回去依然這麼守舊,連下一輩都自己教,而不謀求送到外面有個好前途呢?
在現在的中國,都是越窮的地方,越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走出去,可寇家村反而禁止兒孫外出,搞得寇雲寇風要出來闖世界還非得深夜留書溜走,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寇雲真是從小長在村裏,那麼她刻意隱瞞的一手奔跑中拾槍的本事,就是在村子裏學的。這寇家村恐怕隱藏着不為外人所知的秘辛呢。
這和我並沒有關係,我自己的事情才真正是要命,身背離奇血案,更有警方緝捕……不過在青石凳上坐了這麼久,我已經有了初步打算。
“寇雲,聽我説,你也許並沒有什麼大事,原本在這一兩天就要被釋放的,但我肯定是會被重點照顧的。雖然和你相處得很愉快,但要是你一直跟着我,什麼時候警察把我逮到,你就跟着一起倒黴啦。”
寇雲沒有説話,眼睛使勁眨了兩下,然後就變得霧濛濛的,很快凝聚成形在眼眶裏滾來滾去。
我嘆了口氣,説:“你也叫了我這麼多聲哥,所以我是真心為你好,找份工作,有穩定的收入再想辦法找你哥哥,警局那種地方,進去一次就足夠了。”
寇雲小嘴一癟,眼睛又眨了一下,淚蛋蛋就掉了下來。
我搖搖頭:“你想想清楚,真要跟也隨你,只是我覺得這實在……”
我話還沒説完,寇雲就歡叫一聲,抱住我的胳膊使勁搖晃,臉上笑逐顏開,雖然淚痕猶在,卻哪有半點悲慼的模樣。
“我很厲害的,不管是逃警察還是查真兇翻案,一定可以幫到你的。”
“你哪裏厲害了?”我輕輕抽出胳膊問。
小丫頭的嘴像金魚一樣張了幾下,卻沒説出話來。
“知道啦,你又聰明又漂亮,肯定能幫到我。”
“就是,這些人家自己都不好意思説的嘛。”寇雲滿臉都是笑。
“走吧,我還需要打個電話。”
這時太陽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熱力,開始向西傾斜。
公園門口是個書報攤,經過的時候,看見今天的羊城晚報已經到了,正放在最醒目的位置。頭版上一個黑色的大標題讓我心裏一緊,掏錢買了下來。
沒想到羊城晚報記者的消息這麼靈通,當天就把這宗越獄案子報道了出來。
讀完整篇報道,一個盤垣在胸口許久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答:為什麼我們這麼輕易就逃了出來?
原來今天正好是廣州公安系統的身體素質考核暨比武大會,不達指標是要下崗的。所以看守所裏大多數的員警,都去長跑和跨障礙了,而這看守所多年沒出過犯人逃跑的事,儘管人少了一大半,也沒加強警惕,這才出了事。
或許是因為時間緊,報道並不太詳細,只説總共有二十三名嫌犯逃走,沒登載嫌犯的姓名和照片,讓我大大鬆了口氣。
不過最後,被採訪的廣州市公安局局長表示,對重要的逃跑嫌犯,會發布全國通緝令,這真是個糟糕的消息。
“咳,我是那多。”撥通了梁應物的電話,卻訕訕着不知該怎麼説下去。我可是在公用電話打的,得想想怎麼措詞不會讓旁邊的電話老闆報警。
“聽説你越獄了?”梁應物很從容的問我,倒把我小嚇了一跳。
“咳咳,一不小心……就跑出來了。”
“等到你的電話就好,晚上我來廣州,見面再詳細説。”
梁應物説話依然是這麼幹淨利落,問了電話老闆我現在所處的路名,和梁應物約在前面的路口見,他已經打聽好,六點多有一班上海飛廣州的班機,我們把見面的時間定在晚上十點。
“你那個朋友,可靠嗎?”我掛了電話,寇雲期期艾艾地問。
比你更可靠……當然這只是我在心裏想想的。
“很可靠。”我肯定地回答她。
“那我們晚上能不能吃頓好的?他一定會借你錢的吧。”
我握緊了拳頭。還以為她在擔心什麼……
“我們一共也沒多少錢,你想吃什麼好的?”
寇雲兩眼放光地望向某個方向。
我膽顫心驚地跟着轉過頭去。那裏是——麥當勞……
真是純樸的姑娘啊。
寇雲近距離望着面前的麥樂雞套餐,還沒吃表情就已經很滿足。
還好,和我原本的擔憂相反,寇雲的飯量並不大,一份套餐就打發了。我可是見過一個人能在麥當勞消費七八十元的主。
(4)
而我只是一個巨無霸漢堡,足矣。
還是要省着點,雖然我的確準備向梁應物勒索錢財,不過吃完飯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要消磨,我可不願意站在大街上乘幾小時的涼。
“喏。”我把一張餐巾紙推到她面前。
“幹嘛?”
我指了指她的嘴。她左手雞塊右手薯條,不同顏色的漿汁分別粘在兩側的嘴角上。
一截舌頭在嘴巴周圍迅速溜了一圈,清理的結果讓我看了直皺眉。
“吃完一起擦啦。”寇雲拿着薯條的手向我擺了擺,一滴蘸上的番茄漿“嗖”地飛上我的鼻尖。
我哭笑不得,那張餐巾紙只好自己先用了。
看着寇雲把最後一根薯條送進嘴裏,還意猶未盡地吮了吮手指,我把手指向廁所:“你還是直接用水洗吧。”
寇雲應了一聲,快活地一路小跑進了洗手間。
我忽然覺得,真有這麼個妹妹也挺好的。
“你偷跑出來這麼些日子,都是怎麼過來的?”等寇雲洗完小臉小手回來,我問她。
“剛出來的時候呢,什麼都不懂,在附近的村鎮縣城轉了好久,問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我哥哥。”寇雲説到這裏不好意思的笑笑:“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外面是這麼大,人這麼多,我哥既然從家裏跑出來,當然不會只在附近轉,時間又過去了那麼久……再後來,我碰到一個人,他説可以幫我找哥哥。”
“哦?碰到好心人啦。”
“是呀,好心人帶我坐了好久的火車,把我賣到一個村子裏啦。”
我嚇了一跳,寇雲雖然不是個笨丫頭,相反還鬼靈精怪的,但第一次出村子,什麼都不懂,被花招極多的人販子騙了也不奇怪:“那後來呢?”
寇雲一撇嘴:“後來?跑唄,那個想娶我的老男人一看就噁心。”
“你就這樣跑出來了?”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是呀。”寇雲輕描淡寫地説。
被人販子賣掉的女孩都想跑的,但極少能真跑掉,基本上都會被抓回來打一頓,再跑再打,直到認命為止。那些地方偏僻,村民又兇悍,鄰近村莊彼此互通一氣,花大錢買個花姑娘,肯定看得死死的。
不過想到寇雲的本事,我也就釋然了,天知道她受過怎樣的訓練,那些要抓她的村民再強健也都是普通莊稼漢,怕還吃了她不少苦頭呢。
“跑出來以後,才知道已經在廣東,所以呢就一路流浪來廣州啦。也沒特意找哥哥了,外面太大了,還是先好好玩……嗯嗯熟悉一下。”
我看她滿不在乎地説着,心裏卻知道在廣州這麼個混亂的地方,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可不是這麼容易在街頭生存的。寇雲並沒有向我訴苦,但她這三個月所經歷的危險苦難,恐怕比一個都市尋常少女十多年的總和還要多。就是因為受了很多磨難,在看守所被我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挺身保護後,她才會敞開心扉的全然依賴我吧。她怎都不願一個人離開,寧願冒着被警察抓到的危險也要跟着我,恐怕正是受夠了那種孤苦無依,需要對人處處提防的生活。
心裏感慨着,嘴裏隨口問道:“你吃飯睡覺怎麼辦?從家裏拿了多少錢出來?”
寇雲挺起胸説:“哪可能,我可是赤手空拳闖世界的。錢嘛,哼,這裏到處都是壞人,我就劫富濟貧啦。”
我心裏暗道未必吧,只偷壞人的錢,那她是怎麼被抓進來的呢?轉念一想,她是偷麪包進來的,不是錢。
寇雲在標榜自己“劫富濟貧”的時候不知道收斂一下,搞得周圍桌子的人都往這邊看過來。
“走啦。”我忙一把拉起她往外走。
寇雲嘻嘻笑着,我把門拉開,讓她先出去。
她突地掂起腳尖,在我面頰上輕輕琢了一記。
“哥,你是我這幾個月碰到的最好的人呢。”她在我耳邊説,然後精靈般飄出去。
門外的風吹在我的臉上,濕潤的地方微涼。我搖了搖頭,走出門去。
出了麥當勞往前的街角就是和梁應物約定的地點,不過現在離十點還有幾小時。拐過街角走不多遠就有幾家酒吧,我和寇雲此時就坐在其中一家的二樓,隔着欄杆就是跳空的一樓演藝池,那裏的兩座高台上,穿着三片布的辣妹們正在跳着勁爆的熱舞。
身上的錢正夠要兩瓶啤酒,打算慢慢磨到十點鐘。
“奇怪的味道。”寇雲吧咂着嘴説。
“你沒喝過酒嗎?”我問。
“喝過村裏自己釀的糧實酒,味道很不一樣啊。”
“那當然,你酒量怎麼樣,少喝點。”
寇雲當即大大喝了一口。
“沒事……其實味道真不怎麼樣。”
她嘖嘖嘴,又把目光移到兩個熱舞女郎的身上,兩眼放光。我看她坐在那裏,手腳卻隨着音樂扭來扭去,好像恨不得也跳上去一般,真是個好動的小鬼。
兩個女孩跳了足有半個多小時,這才退到後台休息。這種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動的運動,讓我跳十五分鐘大概就吃不消了。
音樂並得舒緩下來,分貝也不那麼大了。剛才那樣子,根本就沒辦法説話,所以我和寇雲一樣,只能一邊緊緊盯着兩具水蛇般狂舞的身段,一邊喝冰鎮的啤酒潤肺定神,其實還滿爽的。
“哥,我們接下來是不是要逃出廣州?”小丫頭看別人跳舞看得一頭細汗,興致勃勃地問我。
我差點被啤酒嗆到:“雖然我是不準備繼續待在廣州,不過你能不能用好聽一點的詞,這不是在玩躲貓貓也不是在玩追捕遊戲,説到逃你有必要這麼興奮嗎?”
“哦。”寇雲應了一聲,不過沒過多久,又憋不住,低聲問我:“那我們會偷渡去哪裏啊?是不是要找蛇頭,從陸上越過邊境,還是坐船啊?”
(5)
好在我沒在喝啤酒,真不知道她在外闖蕩的三個月都知道了些什麼,回道:“那你覺得去哪裏比較好?”
寇雲皺起眉頭,很認真地盤算着,喃喃地説:“要隱蔽,不能被人輕易發現,要熱鬧一點,人多一點,這樣不容易被注意到。還要舒服一點,不能太虧待自己。”她説着聲音漸漸低下去,我也聽不清她又嘟囔了些什麼,突然聽見“咕嚕”一聲,她吞了好大一口口水。
“想好沒有,去哪裏?”我催促她。
“我們偷渡去迪斯尼好不好?”她涎着臉問我。
如果手頭有黑筆,我一定在額頭上畫三道粗黑線,來應襯我此時的心情。
寇雲滿眼的夢幻,還在説着:“有過山車坐,有動畫片看,有棒棒糖吃,還有棉花糖。”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偷渡?”
寇雲直了會兒脖子,終於搖了搖頭:“有點知道,還……有點不知道。哥,我又餓了。”
才吃完麥當勞沒多久,哪有這麼容易餓的,怕是想到棉花糧,饞的吧。
“沒錢,忍着。”我沒好氣地説。
“知道不可能,我就是做做夢啦。哥,你會去哪裏啊?”
“反正不可能去國外,至於到底去哪裏……可能,北京吧。”
是的,就是北京。不過還沒碰到梁應物,或許計劃會改變也説不定,所以也不準備在這時和寇雲多説,就讓小弟拿來兩套骰盅,和寇雲玩起吹牛。
這是個酒吧裏相當流行的遊戲,寇雲此前從未玩過,但規則簡單,一學就會。
每人六個骰子,搖定就不能再動,用骰盅蓋着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點數。兩人十二個骰子搖出十二個數字,一個六比一個五大,兩個一比一個六大,理論上最大是十二個六。每個人勁可能往大里叫,一來一往,相互攀升,等到有人覺得對方叫的數實在大的過份,就可以選擇開盅,比方叫到八個五,開盅一看兩個人十二個骰加起來不到八個骰子搖出的數是五,對方就輸,反之則對方勝。
我們約定,輸的人吃一口酒,算作彩頭。一開始輸了兩盤我還覺得沒什麼,可玩到後來,我竟然沒有一盤能取勝,這實在是太不可思異了。
我自覺頗會察顏觀色,往往還耍些小花招,以往和別人玩,總是贏多輸少,今天竟然在一個初學者手裏一敗塗地。小丫頭臉上倒也沒什麼掩飾,每一次看了自己的牌都是喜不自禁,好似總拿到了絕妙好牌,和我對叫的時候也有恃無恐,要麼一路叫上去,要麼就開牌,沒有一點猶豫。
有幾盤實在是輸得太過離奇。一回寇雲叫到了六個五,恰好我這裏一個都沒有,就叫開牌,因為除非她的六個骰子都搖到五,不然就是我贏,沒想到她居然齊刷刷就是六個五。另一回她叫到了七個六,我這邊只有一個,一開牌又輸了。還有幾次,我的牌非常好,寇雲要求開牌的時候,她的牌裏只要有一個或兩個我叫的點數,我就贏,偏偏她竟一個都沒有。
我們本來酒就不多,喝到後來我只能抿一抿,但酒還是很快只剩下大半杯的量。
我停手不賭,盯着寇雲的臉看了半天,她只是笑。
她肯定是做了什麼手腳,可到後來我全神貫注看她的動作,竟然也無法瞧出一點端倪。
“這啤酒一點都不好喝,哥你還是乖乖全都喝了吧。”寇雲把骰盅搖得嘩啦啦直響,志得意滿地對我説。
“我是讓着你呀,你以為我會看不出你在使詐嗎?”
“哪有使詐,你説,我怎麼使詐了?”寇雲虎着臉問我,好像一點都不擔心我真的看破她的手段。
見沒能詐住她,又説不出她怎麼使的詐賭法子,我只好鬱悶地搖了搖頭,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這時音樂聲突地又震耳響起,剛才的兩個女孩重新出現,不過這次卻不是在高台上跳,而是在一樓舞池的中央,在射燈輪番的照耀下領舞。在她們狂熱的舞姿引導下,越來越多的男女開始進入舞池,隨着音樂節奏扭動起來,現場的氣氛再次火爆。
小丫頭又開始坐立不安,我對她説:“要是想跳,就下去跳吧,不過別跳太久,就快到十點了。”
寇雲“騰”就站了起來,不過卻來抓我的手:“一起跳麼。”
我性格里藏着保守的一面,從來不願意在這樣的音樂裏忘形大跳,覺得別人看來一定奇醜無比,所以堅決搖頭,死都不肯動。
兩個人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音樂聲卻一下子輕了下來。我正奇怪不該只有這麼短的跳舞時間,卻聽見喝罵聲從下面傳來。
我們兩個把頭伸出欄杆看了一會兒,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酒吧裏本就龍蛇混雜,剛才一眾人擠在舞池裏跳舞的時候,居然有人伸手去摸中間身材火辣的領舞女郎,恐怕還摸了不止一下,那女孩到後來實在熬不下,就給了一耳光。沒想到這下捅了馬蜂窩,頓時四五個混子模樣的男人把那女孩圍在了中間。
剛才領舞女孩被吃了多少豆腐已經説不清楚,但叫罵不止的那男人臉上可是手印宛然,幾個傢伙都喝了些酒,這時候撒起潑來,非要那女孩給個説法。
這女孩估計也沒什麼江湖經驗,碰到這種情況,手足無措,只是哭。
旁邊圍觀的人倒是很多,但看這幾個男人氣勢洶洶,保不準還帶着兇器,所以都沒有出頭的意思,只有一個領班模樣的男人在旁邊勸解。
那幾人看情勢越發的囂張起來,被打的男人先是伸手狠狠扇了女孩一個耳光,又用手掐着她的下巴,污言穢語噴薄而出,卻突然大叫一聲,捂住頭頂,痛呼間血從頭上流了下來。
那隻砸中他腦袋的啤酒瓶碎裂開來,掉落在地下。
“他媽的是誰?”旁邊的幾人沒一個看清楚這酒瓶從何而來,這時四下張望。圍觀的人都向後退了少許,以示此事和自己無關。
(6)
還沒等他們找出真兇,一人突地指着上方大叫:“小三,小心又來了!”
剛才被砸到的那人聞言抬頭,卻見又一個啤酒瓶從天花板上垂直就這麼掉了下來。或許這人剛才被敲暈了頭,看見酒瓶衝自己而來,滿臉驚恐,卻居然並不逃避,好像要用他的臉迎接這酒瓶一般。眨眼之間酒瓶就落到了他的臉上,這次卻沒有直接撞碎,碰落到地上才爆散開來。
這可憐的人臉上如同開了醬油鋪子,卻一聲不吭,仰面便倒。旁邊一人連忙伸手去扶,結果一齊栽倒在地上。
寇雲拍手大笑,我覺得她似乎有點高興過頭,轉頭看去,桌上兩隻啤酒瓶早已不見。
心裏嚇了一跳,拉起寇雲就走。等下面那幾人回過神來,查查哪桌上少了啤酒瓶,就能知道是這丫頭乾的好事。我剛從班房裏出來,並不懼這幾個混混,但馬上就要同梁應物碰面,這是至關重要的事,可不想惹這一場風波。
下了樓,從圍觀的人羣背後繞了出去,好在酒帳先付掉了,並沒有什麼人注意我們。
這時已經過了九點五十分,我拉着寇雲,往約定的地點走去,心裏卻依然狐疑不定。
這酒瓶是寇雲扔出去的無疑,可怎麼我卻對她的動作沒有一點感覺,直到看見少了瓶子才反應過來?
雖然剛才我的注意力被樓下吸引,但寇雲就在我旁邊,她伸手拿瓶子扔出去,照理我眼角的餘光會有所覺察才對。
想到先前我緊盯着她也沒辦法看出她是怎麼出千的,我心裏微微釋然,可這樣一來,這小丫頭身上的神秘之處不免又多了幾分。
更奇怪的是,剛才第二個瓶子落下時我看得分明,並不是一個拋物線,而是從上到下垂直掉落,這才讓下面的人分不清楚瓶子從何而來。
要讓我無法察覺瓶子是從我身邊飛出去的,酒吧裏聲音嘈雜掩蓋了破風聲,這倒還罷了,但瓶子的初始速度肯定得快得驚人。這樣的速度飛出去,到那人的頂上卻要硬生生把向前的勢頭改成向下,這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巧妙的運力技巧嗎?
寇雲年紀輕輕手上就有這樣的功夫不去談它,怎麼我卻覺得,能讓瓶子以這樣的軌跡運行,並不符合力學原理?
難道我到了武俠書裏的世界,寇雲小小年紀是個內功高手,把內力附在酒瓶上,才有這樣匪夷所思的表現?
可我分明還記得,逃出看守所的時候,跑了這麼點距離,寇雲喘的比我還厲害呢。
“把人砸得頭破血流還這麼高興。”我佯裝罵她。
“那幾個人實在可惡,我一進沒忍住嘛。”寇雲吐了吐舌頭。
我心裏一沉。果然是她乾的。
我到底是什麼命,連落難的時候,粘在身邊的一個小丫頭,都藏有如此神秘的謎團。
走到街角的時候,離十點還差五分鐘。梁應物還沒來。
時間已經很晚,但空氣悶熱地像要下雨,沒有絲毫涼風。那麼多時候沒洗澡,覺得身上粘得快連衣服都撕不開了。
站在街角,看着偶然經過的路人,二十分鐘後,依然沒見到梁應物的身影。
幾縷陰影慢慢爬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