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點四十分。
雨點從一開始的稀疏,變得漸漸密集起來。
在這樣悶熱的夜晚,冰涼的雨滴打在額頭和背脊上,本應是相當爽快的,可是站在黑夜裏的我,卻覺得這冷冷的雨並不是打在我身上,而是一點點敲進我的心裏。
“你有硬幣嗎?”我問寇雲。
她摸出枚一元硬幣,默默遞給我。
我走向不遠處的投幣電話亭,寇雲突然問我:“哥,要是他不來怎麼辦?”
我沒有回答,徑自把硬幣塞進投幣孔。
究竟是什麼阻擋住了他?
撥過去,鈴聲只響了兩下就斷了。是被摁掉的。
我心裏就像被重錘狠狠擊打了一下,梁應物竟然不接電話!
我怔怔地從電話亭裏走出來,突地兩道強光打過來,晃得我眯起了眼。
我一驚,然後才看清,那是一輛急停下來的出租車。
一個人推開車門走出來,正是那個讓我心情坐了回過山車的混帳梁應物。
“幹嘛不接電話?”我劈頭問他。
“這個時間,區號是廣州,只有你打的。我已經到了,何必多此一舉。”他撐起一把長柄傘,慢悠悠地回答。
居然這個時候還要擺紳士派頭……
“怎麼這時候才到?”我恨恨地問。
“飛機誤點,這很正常。”梁應物很輕鬆地答道。
我鬥雞一樣看了他很久,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梁應物也笑了,扔了個小包給我。
我接過拉開拉鍊一看,裏面是一疊錢。旁邊還有一個手機,沒記錯的話是他從前淘汰下來的。
我什麼都沒和他説,但他已經料想到我此時的處境。
看厚度,至少也有一萬元。
“這麼多?”
“好也,可以再去吃麥當勞了。哥,你這朋友真好。”寇雲不知什麼時候湊上來,看見這疊錢眉開眼笑。
“要還的。”梁應物快速補充了一句。
真是個以煞風景為樂趣的傢伙。
“你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妹妹?”梁應物看看寇雲,問。
“這事一兩句話還説不清楚,還是先把住的地方落實好再説。”
我和寇雲這時已經被雨淋得濕透,總不能在大街上和梁應物聊幾小時。
在便利店買了些換洗的內衣,我們找了家小招待所開了兩間房住下,條件不太好,走道狹窄燈光昏暗,一開房門是股怪味,有地毯的消毒水味,有不知哪裏發出的黴味,還有下水道的臭味。
不是捨不得錢住好點的賓館,而是稍正規些的地方都要求提供身份證,我和寇雲現在都沒這玩意兒。再説警方如果下了通緝令,小旅館也沒有這麼快收到。
女人對髒的承受力永遠要低於男人,所以寇雲一進自己屋就洗澡去了,我則在隔壁把怎麼碰上她的事告訴了梁應物。
“哦,那她就這麼賴上你啦?”梁應物問。
我還沒回答,隔壁就傳來她的大叫:“賴上啦就賴上啦。”
我嚇了一跳,這裏的隔音真是太差了,看來得壓低聲音説話才行,不知另一邊有沒有住人。
“這丫頭人挺不錯,就是有時候比較瘋。”我苦笑着説。
“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還有閒心扶老攜幼。”梁應物不以為然地説。
我笑得更加無奈,寇雲就像塊牛皮糖,粘上來就扔不掉了,我還能怎麼樣,趕她走,還是自己逃走?好像哪一樣都挺難做到。
“這事怎麼處理你自己斟酌,你的案子究竟是怎麼回事?上次電話裏你説得太簡單,我從側面瞭解了一些,最好你再詳細説一遍。”梁應物不再和我討論寇雲,把話題轉到我身上背的這宗血案上。
我低聲把這件事的經過,以及所有能回憶起來的細節完完整整地給梁應物説了一遍。在我講述的時候,梁應物一言不發,神情冷峻。
説到一半的時候門鈴響了,寇雲裹着浴巾站在門外,讓我小吃了一驚。
“怎麼不穿衣服?”
“髒死了,洗了解晾在浴室裏,明天就會幹的。”寇雲毫不在意地趴倒在一張牀上當聽眾,兩隻白生生的小腿翹在天上。
我只好不去管她,對梁應物全部説完後,直勾勾地看着他,接下來該他告訴我,從別的渠道他都瞭解了些什麼。
“這件事不簡單,有很深的背景,恐怕我幫不了你太多。”良久,梁應物説出了這麼一句話。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對事情的複雜性我在看守所裏苦苦等待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在接到你的電話之後,我通過好幾個關係,想把你先保出來,可是……這個案子被壓住了,公案部成立了專案組,動不了。”
“專案組?”我瞪大眼睛問。
(2)
“是的,雖然你這個嫌犯被當場抓住,但很快還是成立了專案組。我打聽不到其中的內情。”
“抓到我卻還成立專案組,這麼重視卻沒有立刻來廣州把我押解到北京?”我皺起眉頭,這其中的確很蹊蹺啊。
“是的,如果是一般的兇殺案,我肯定可以想辦法介入調查,但是這個楊宏民兇殺案的調查組是全封閉的,不透半點風聲。我通過機構裏航天方面的專家瞭解到,這個案子可能和楊宏民的專業和職務有關,有非常高的保密等級。可是我們機構的那些專家,因為研究方向的關係,和國家航天系統裏的那些專家一向不對路,所以也瞭解不到進一步的情況。”
“那麼郭棟呢,他怎麼説?”
“我最先打電話過去的時候,他拍胸脯説一定要幫忙。可是我第二天開始就找不到他,手機始終關機。他的同事説他出任務去了。”梁應物微微搖了搖頭,顯然對郭棟相當失望。
我也嘆了口氣,想起來和郭棟也不算相交很深,不能指望人家出死力相幫。
“你這一越獄,這事情就沒辦法走正常渠道解決了。”梁應物説。
我不由得轉頭看了眼支着腦袋聽故事的寇雲,不是她拉着我,我還不一定這麼痛快就跟着跑了出來。
“老實呆在裏面你就能走正常渠道解決了?剛才聽你這麼説好像也不地嘛。”寇雲嘟着嘴説。
梁應物聽她這麼説倒不生氣,反而點頭説:“那倒也是,比起被關在裏面動彈不得,起碼你現在主動些。如果能查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是越了次獄也能洗乾淨。再説看守所和真正的監獄還有所區別呢。你現在有打算了嗎?”
“很簡單,只有抓到真正的兇手才能讓我真正恢復自由。而要抓到真正的兇手,首先就要搞清楚楊宏民是為什麼被殺的。綜合你所説的,這一定不是普通的仇殺,我想去北京,楊宏民在那裏工作生活,我相信他最後所説的那隻‘老鷹’會是解開謎團的關鍵。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那或許就是他卧室裏的一幅畫,或者櫥櫃裏的一個雕塑,或者電腦裏一個名叫老鷹的文件。”
梁應物笑了:“我就猜到你不會什麼都不做,你從前破解過許多不可思議的謎團,這件事也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儘管知道這是他在安慰我,我還是衝他笑笑點頭。我當然要想辦法自救,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哪怕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保持聯絡,有什麼需要就提出來。我這裏也會繼續努力,那個專案組不可能真的鐵板一塊,我有信心最終還是能知道那裏面是怎麼回事,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還有,你打算怎麼去北京?”
我張開嘴,卻沒説出話來。我還真沒好好想過這個問題。
“飛機是肯定不行啦,直接在廣州買火車票去北京也有些危險,就是不知道警方對你會用多大的力氣追查。我建議你買輛自行車,騎出廣州。”
“騎車去北京?”我眼睛一亮,這倒是個相對安全點的辦法。
“如果你真能騎過去,倒是最查不到蹤跡的辦法了。你看情況吧,撐不住了也起碼得騎到哪個小站再換火車。”
“騎自行車?好啊!”小丫頭興奮地從牀上蹦起來,啊呀一聲又趴回去,因為浴巾鬆了。真不知道騎自行車有什麼好高興的。
不過第二天,我就知道了這個原因。
梁應物清晨就飛回了上海,我和寇雲在附近找了個車行,花三百五十塊買了兩輛自行車。
寇雲在車行裏左看看右看看,兩眼冒光,可是等車子買好了,出門我跨上車騎了幾步,卻發現她沒跟上來。
我繞了個圈騎回去,看看扶着車把的寇雲,問:“怎麼啦?”
“你得教我呀。”她説。
“你不會騎?”我眼睛頓時就瞪圓了。
寇雲小腦袋點得像雞啄米。
“不會怎麼不早説?”
“不會可以學嘛,早説萬一你反悔不買了怎麼辦?我家裏沒有自行車,有自行車的那幾個小混蛋都不肯給我騎,讓我眼紅很久了。”她摸着自行車花裏胡哨的橫槓,就像在摸一件心愛的玩具。
我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小姐,俺們這是要去逃亡滴……”
“所以才要趕緊學會嘛。有句話叫什麼來着,對了,技多不壓身。”
我看了看自己騎着的自行車,琢磨着要不要一溜煙逃走,再也不管這個魔王樣小丫頭。
“哥,你要扶住哦,一定要扶住哦。”寇雲兩眼盯着前方,手臂僵硬,緊張地大叫。
“放心騎吧。”我説,心裏默默唸了句“扶住才怪”。
要想快速學會自行車,不摔幾次怎麼行。這可不是我公報私仇。
“身體放鬆,眼睛別死盯着一個地方,注意找到平衡的感覺。”我回憶着自己初學時我哥對我的教誨,依樣照葫蘆地對寇雲説。
不得不説寇雲還是相當有天份的,沒多久就找到平衡點,興奮下回頭準備向我表功,卻駭然發現我居然像她想的那樣扶住車的後座。
“啊……”她尖叫一聲,車身左一扭,右一扭,嘩啦啦倒在地上。
我搶上前拉了她一把,所以她並不是摔得很重。
她趴在車上,抬起頭來看我,鼻子一皺嘴一咧。
“別哭。”我喝止她。
“你騙我,説好要扶住的。”她倒是很聽話地把眼淚縮回去了。
我一把把她拉起來,然後扶起車交到她手裏。
“你已經找到平衡點了,回憶一下剛才的感覺,再試試,你很快就行了。一直扶着你學不會的,就是得摔幾次才行。你得快點學會,我們沒有太多時間。”
(3)
寇雲小嘴上下左右努動了幾下,擠出一聲:“哦。”
她也怕惹惱了我真丟下她不管,果然不笨,挺識相的。
又過了半小時,我看她已經稍微有點樣子,就正式起程,照着早已選定的路線,往廣州城外騎去。
寇雲實在是好玩,剛剛學會,就蹬的飛快,臉漲得通通紅,顯然正熱血沸騰中。
“慢點,慢點,會摔的。”我跟在後面喊。
沒喊幾聲就真的出了事,她為了避讓一個穿馬路的大媽,車子歪歪扭扭往路邊衝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撞在一個擺了好幾個鈴羊角的地攤上,一個長長的羊角被她的前輪踩過又被她一腳蹬住,腳再抬起來的時候,角已經摺了。
作少數民族同胞打扮的攤主急了眼,一把拉住她。
“賠,你得賠我的角。”
“賠你啥角呀,快放開我,沒看見城管正追我哪!”
我剛想上去幫她解圍,聽見她這句話立刻停住,左顧右盼,作不認識她狀。
“什麼……什麼城管,在哪?”同胞嚇了一跳,立刻往她的來路張望起來。
“看什麼哪,等被你看見了我哪還跑得了啊。”寇雲用力一掙,從同胞的手裏脱出來,扶起車一溜煙就跑了。
我跟在寇雲後面飛快地拐過街角,回頭看了一眼,那同胞已經拎着地攤墊布的四角打成一個大包裹,慌慌張張地準備撤了。
寇雲的車技奇蹟般地躍升了一大截,蹬得又快又穩,拐了好幾個彎,確認不可能被追上才停下來。
她拍拍胸脯:“好險好險,城管保佑。”
“我發現了,你是個小騙子。”我覺得自己要以全新的眼光去看她,在這樣危急的關頭居然能吹出這樣高水準的一個牛來,真是一流的判斷和反應。
或許昨天我玩骰子游戲吹牛完敗給她,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嘿嘿,急中生智,急中生智。”寇雲謙虛地説。
這時定下神來環顧四周,不由得嚇了一跳。我們竟然停在了警局的門口。
只是這時候卻不能“啊呀”一聲跳起來就跑,和寇雲打了個眼色,慢悠悠地推着車,作閒逛狀從警局門前走過。
其實這時候跳上車逃跑,多半也沒有哪個警察會追上來,所以我們這樣的舉動,也是一種做賊心虛。
這樣慢慢地走過大門口,卻看見旁邊一溜的宣傳板,上面貼滿了通緝令。
心裏猶豫了一下,便對寇雲説:“你到前面等我,我看一下。”
“一起看。”她説了這一句,就推着車走到通緝令前。
越靠近警局的地方,通緝令紙張的新舊程度越新,我很快就發現了兔唇的通緝令,省公安廳發佈的,日期是今天,看來是早上剛貼上去的。
接着我又看見了國字臉和鷹鈎鼻的通緝令,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人販子。
“沒我們也!”寇雲已經先我看完,跑到我身邊壓低聲音説。
怎麼會沒有我?
我來回數了一遍,昨天逃出看守所的二十三個人裏,有九個人被通緝了,其中只有一個是殺人嫌犯,其它所有八個人的罪名,都比我的輕。他們都被通緝了,我怎麼沒有?
我走到國字臉通緝令的旁邊,盯着那裏的宣傳板。
國字臉通緝令的右邊是另一個我不認識人的通緝令,可是這兩張通緝令並不和其它所有通緝令一樣,是緊貼在一起的,而是隔了一個挺大的空位。照這空檔的大小看,正好夠再貼上一張通緝令。
我仔細觀察,發現這裏原本的確貼過一張通緝令,但被撕掉了。由於貼的時候膠水粘力足,撕去的時候,有些地方還留着一層薄薄的白色底紙殘痕。
其中有一小塊地方,粘着的紙比較厚,還能隱約看出通緝令原本的字跡,不過能看清楚的只有一個字“楊”。在“楊”字後面的字只能看出一個邊旁,是“木”。
對照旁邊的通緝令格式,“楊”字所在的地方,應該是在敍述通緝嫌犯所犯案子的內容裏面。想想自己,如果有通緝令那內容裏肯定會有楊宏民的楊字,看來這張被撕去的通緝令十有八九就是通緝自己的,有“木”字旁的應該是個“某”字。
不敢多留,招呼寇雲上路,一下下地蹬着自行車的踏板,我心裏卻琢磨着這張被撕去的通緝令。
誰把通緝令撕了這點很好推測,通緝令從貼出來到現在沒幾小時,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在警局門口撕毀通緝令?當然只有警察自己。這張由省公安廳發出的通緝令是被緊急召回的。
“通”,寇雲用力一提車把,前輪騰空跳過一個小坑。
竟然才學會騎車就玩這樣的花樣,我還來不及罵她,初學者的後輪就在小坑邊別了一下,“啊呀”一聲,重心頓時不穩。
我正期待看到她跌得四腳朝天,沒想到她急扭龍頭、剎車、單腳撐地,居然險險的停住了。
我以為她會滿臉羞愧低着頭等挨訓,可她卻抬起頭,一臉掩不住的笑。
“哥,沒有通緝我們呀,那我們是不是就沒事了?”
她剛才在警察局門口不敢放肆,現在騎出了這麼遠,滿心的歡喜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這其中固然有對她自己不在其中的釋然,恐怕更多的還是為了我吧。
我有些感動,不過對她的話,卻只能抱以默然的搖頭,重新往前方騎去。
寇雲連忙也騎起來,幾下趕上我。
“怎麼了哥?沒通緝令你還不高興?”
我迎着風嘆了口氣:“如果有通緝令那才是正常的,我剛才看過了,被撕掉的那張應該就是通緝我的。現在的情形,反而是很不正常的,是禍不是福啊。”
其實昨天梁應物所説的話,已經説明了問題,現在和警方通緝相對照,更説明了這宗發生在公海上的兇殺案,有着非同一般的內情,讓警方不能以一般的兇殺案來對待了。
(4)
通緝令是省公安廳發出的,那麼解除對我通緝的命令是哪裏發出的?
怎麼想都覺得那個專案組不可能放任我自流,撤消通緝令是為了不讓地方警力或普通警力介入,換而言之,對我的追捕是秘密進行的。一旦我被再次抓住,肯定就難以和外界接觸了。
想到這裏,我不由悚然而驚。
這一刻我有些懷疑,我去北京,算不算自投羅網?
我略略和寇雲説了,她知道我的前因後果,所以也有些沉默。不過很快她就打起精神來,鼓勵我説她一定會幫上我,讓我得以昭雪。我不由莞爾,她不給我添麻煩就謝天謝地了。
路上又經過一個派出所,再次停下看通緝欄,確認自己真的沒有上通緝榜。這至少代表,一般的住宿交通,都不會有問題。
兩個人照着買來的地圖在太陽下騎了近十小時,從城市到鄉鎮到農田,延着京廣線向北去。寇雲説説笑笑,還時常出些小差子,其間終於又摔了一跤,擦破了手肘。她是有意開解我,我的心情因此變得輕鬆許多。管它前面有什麼在等着,都要闖他一闖,要是被人這麼輕鬆就誣陷成功,那我也真是太遜了吧。
等到夜色完全驅走日光,我們騎到了距廣州一百多公里的沙口,這是京廣線上的一個小站。
寇雲對自行車的新鮮勁頭早已經過去,從玩耍變成純體力活,近幾個小時都無精打采的,所以我決定在這裏搭火車去北京。我們不在通緝之列,這又是個小站,想來應該沒有危險。
騎車去北京的話,別説寇雲絕對吃不消,一路經過些窮鄉僻壤,還可能有不必要的危險。用自行車當交通工具的確比較難追查,但我這麼個沒學過反追蹤的半吊子,相信用盡全副手段,也沒辦法在真正行家的眼前循形。所以還是坐火車早幾天到北京,用有限的風險換有限的時間,按自己的思路進行調查,爭取在被警方逮到之前將自己洗刷清白。
在小站的售票處買了票,離火車到站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們在小站附近找了個旅館,付五十塊錢開了個鐘點房,洗去了一身的臭汗。
把自行車在站前的小廣場上一扔,我敢打賭不到一個星期就會有新主人把它們領走。火車打着震天的響鼻慢悠悠地開過來,晚了十分鐘。停靠小站的都不會是特快列車,這班車是普快,到北京得明天傍晚時分。
上車的人三三兩兩並不多,都扛着不少行李,只有我們兩個最輕鬆。我背了個新買的帆布包,主要是為裝錢的小包打個掩護,還裝了些飲料零食。除此之外就什麼東西也沒有了。
硬卧的條件並不好,不過這只是相對的,看守所裏出來的人,哪還在乎這個。時間已晚,硬卧車廂只在走道上亮着小燈,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牀位,旁邊的幾人都已經睡下。這裏也不方便聊天,寇雲下鋪我中鋪,睡去也。
臨睡前我給梁應物發了個短信:明日五點到京。
手裏捂着包,我在動盪的黑夜裏慢慢沉寂。
醒了很多次,我好像在夢裏知道了楊宏民是怎麼死的,但醒過來就忘了,回憶的時候又睡過去,就這樣反反覆覆,車窗外的夜色漸漸的淡下去了。
覺得時間已經不早的時候,看了次表,居然還不到七點。掙扎着再次入夢,然後到了七點三十。旁邊有人起牀洗漱,車廂裏走動和説話聲開始響起來,又拖了會兒,終於睜開眼睛。第一件事緊了緊手裏的包,還在。鐵道線上賊多,慢車或普快尤其不安全,這是救命錢,可不能遭了賊。
把頭伸出去看看下鋪,小丫頭呼呼睡得極香。從包裏取出濕巾紙擦了臉,又往嘴裏塞了兩條口香糖,以此代替刷牙。
手機裏有一條梁應物發來的短信。我以為自己睡得很淺,卻竟然沒有聽見短信的提示音。
“楊宏民,南京人,六十七歲,中國工程院院士,航天科技集團公司高級工程師,中國登月計劃專家組成員,負責空間運載技術顧問指導。工作地點:北京航天科技集團公司總部——酒泉基地。登上太平洋翡翠號之前已經三年沒有休假,北京和酒泉的工作時間約六四開,都有配給的居所。其家庭成員都居南京,所以實際上楊基本獨自生活。之前四個月,楊一直在北京,居住地址XXXXXXX。目前其居所應處於空置狀態。行動時請多多注意,不要太勉強。”
我笑了,他和我還真是默契,這麼快就查到了楊宏民在北京的住址。
“收到,謝謝。”我隨手回了一條。
梁應物沒有回覆,估計還在睡覺,這條消息是昨天凌晨發給我的。
我本來還在籌劃,要使些怎樣的手段才能搞到楊宏民的地址,現在梁應物把它送到眼前,省了許多事情。
不過,我雖然是被冤枉的,這次在北京,少不得要真做些違法的事情了。從盜墓專家衞後那裏學來的幾手本事,這次要在實踐中檢驗靈光不靈光。
離到北京還有很久,沒什麼事好打發時間,在鋪位上啃完麪包,趴着發了會兒呆,又不覺沉沉睡去。這一次卻比昨晚睡得更香更深些。
迷糊中覺得耳朵突然癢起來,伸手一拍,抓到一隻嫩豬手。睜開眼睛,卻是寇雲拔了根頭髮在掏我癢癢,這時被我抓住手,賊兮兮地笑。
我把她放開,看了看錶,竟然已經快十一點鐘。
“哥你還真能睡啊,不是屬豬的吧?”
“我早上起來過啦,那時你還睡得滿嘴吹泡泡呢。”我立刻反擊。
“切~~”寇雲聳聳肩,把頭歪到一邊。
上鋪是空着的,對面牀位的三個路人甲乙丙,或許是我心情不佳的原因,看起來面目無趣,絲毫沒有攀談的慾望。
便宜妹妹纏着我多講些自己的事情,就和她坐在走道的翻板小椅上,隨便撿了些有趣的採訪經歷。寇雲出來闖世界三個月,也只是見着了這世界的一角,我説的讓她極感興趣,不時插嘴提問。比如我説到卧底採訪回收泔腳油燒小龍蝦,她會追問什麼是小龍蝦,盱眙十三香是哪十三香,味道怎麼樣,然後狂咽口水一臉嚮往;比如我説有一次去採訪個歐盟經濟官員,自己英語不好又沒翻譯,於是裝酷和她講中文,那個官員結結巴巴滿腦門的汗,她又問我,什麼是歐盟盟裏有幾個人盟主是誰,還讓我説幾句英語,聽完總結説,俺這鳥語沒她老家林子裏的鳥説得好。
中午買了火車上又貴又難吃的盒飯,吃完之後寇雲爬回牀上睡午覺,我想她可能有些輕微的暈車。
“嘟”的一聲,我摸出手機,是梁應物的短信。
“知道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和你也有些關係。”
“是什麼?”我立刻回覆他。
“你們的這宗越獄案,廣東省公案廳的特事處介入調查了,因為新成立經驗不足,他們請了我們機構在那裏的分支協助。”他很快發來新的信息。
“難道這不是一次意外?”我發出這條短信的時候,心裏也奇怪起來。這次轟動的越獄,是因為一盞大吊燈突然落下,砸暈了看守才發生的。難道説那吊燈掉下來並不是偶然的嗎?
“初步調查那可算是一宗神秘事件。”
我看了這條短信心裏極度不爽,這廝在短信裏還要吊我胃口,痛快説出來不行嗎。打了個問號直接發給他。
“吊燈是由一串環環相扣的鐵環繫着的,突然掉落的原因,是當中的一環突然脱落,單是供電的電線無法承受吊燈的重量被拉斷所致。可是事後發現,所有的鐵環都是完整的。”
鐵環是完整的,這是什麼意民?我一時間想不出這其中神秘在哪裏。
“説得詳細些。”
(5)
“如果因為年代長久,磨損腐蝕之類的原因導致鐵環斷裂,那麼依然垂在天花板上的那半截鐵鏈的最末一端,或者掉在地下吊燈上鐵鏈的最前一端,這兩端的兩個鐵環,其中肯定會有一環是斷裂開的,只有這樣它們才能分離開。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鐵環原本密合的接縫口被拉開。但現在沒有,所有的鐵環都是完整的。”
我對着手機上的小小屏幕愣住了。
梁應物還嫌解釋得不夠詳細,很快又發來一條補充。
“就像這兩段鐵鏈天生就是分開的,現在要把他們重新連在一起,必須把接縫口撬開,串上後再重新用力合攏。現在的情況,要麼是有一個鐵環突然像水氣一樣蒸發了,原本連在這環上的兩個鐵環自然分開;要麼是有一個鐵環突然穿透了另一個鐵環。不管是哪種可能在物理學上都無法解釋。”
“聽起來像是魔術師的套環魔術。”
“是的。目前不確定這神秘現象是自然發生的,還是非自然發生的。”
非自然發生?那就是指人為了。當時距離現場最近的是兔唇,直接受益者也是他,可怎麼看,他都不像有這種本事的人哪。
“不過這事情沒看出和你的案子有什麼關聯,你就當個八卦聽聽吧。有沒有覺得放鬆一點?”
“這就是你獨門的開解人方式?”
又和他打屁了幾個來回,結束了這次長時間的短信溝通。
他最後一句問候是“記得早點還我錢”。
我的最後一句回答是“收到你羞羞答答的關懷了”。
下火車先帶寇雲在肯德基大吃了一頓,我這才知道不是她胃口小,而是那天還算是照顧我的。這次吃準我口袋裏有錢,連啃了五對雞翅,最後是兩隻手捧着肚子慢慢挪出門的。
“請把身份證給我。”
“呃……”
在廣州順利無證入住讓我放鬆了警惕,以為在北京找個小賓館也不用身份證,卻不料這是首都,要比廣州嚴得多。
“只要一張身份證,不管是你們哪個都行。”前台的服務員再次對我説。
“叭噠”,一滴水掉在櫃枱上,又是一滴。
原本就心虛的我心裏一抽,難道是自己冒的汗,怎麼不覺得呀。
小男生服務員的臉色也微微變了。
我轉頭一看,寇雲已經淚如雨下。
“我們……我們……”她抽噎着話都説不完整。
“別哭別哭。”我嘴裏安慰着,心裏卻反而安定了下來。和這丫頭認識不久,瞭解卻已經很深了,這般的大哭,必然有詐。
果然,寇雲順着我的話頭往我懷裏一倒,説道:“哥你還説沒問題呢,現在怎麼辦呀,該死的小偷呀,嗚嗚,要睡大街上了呀。”
“我們的隨身小包在火車站被搶了,錢倒是還剩一些,可是證件都沒了。”我對服務員説。
“可是……可是我們有規定的啊。”他為難的説。
“哼,都是壞人,壞人!”寇雲從我懷裏探出頭來,紅紅的眼睛盯着那男孩。
她的氣勢太足,那男生朝旁邊撤了撤,臉也紅了。
“要不,要不……你還記得身份證號嗎?”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鬆了口。
五分鐘後寇雲搖晃着身子當先走進賓館標準間,她得意地往牀上一坐。
“我的功勞喲!”她翹起臉説。
“你的功勞,小騙子。”
她躺倒在牀上滾來滾去,好像小騙子是一個至高的讚譽。看她這模樣,我懷疑她離家出走之後,村裏的人恐怕還是比較慶幸的吧。
“我去找個朋友,可能晚些回來,你先睡吧。”
寇雲“騰”地坐起來。
“這麼晚還要出去啊,去哪裏啊,能不能一起去?”
我搖了搖頭:“還是我自己去吧。”
小丫頭的嘴頓時噘得可以掛油瓶。
“乖,明天帶你去買漂漂衣服。”
“真的?”她的眼睛立刻亮起來。
“嗯,對了,你就睡這張牀,不要換來換去。”眼看着她剛才幾下就把牀搞得亂七八糟,連牀單都狠狠皺了起來,我趕緊先打好招呼。
“哥你不會是要偷跑去那個楊宏民家裏吧,那樣的話我也要去哦。”
“不是不是,真的只是見一個朋友。”
“是女朋友嗎?”
……
好不容易把寇雲搞定,我輕輕關上門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順理成章地和她住同一間房,都沒有什麼不自然,好像是從小看到大的親妹妹一樣。
按着佛家的説法,這是緣分。
我已經想好了,如果能夠順利解決自己的事,那麼就給她在上海找份工作,安定下來,不必再四處流浪,至於她哥哥,可以託公安系統的朋友幫着留心尋找。如果我自己的事解決不了,那也絕不能把她拖進這潭泥沼裏來。
所以今天晚上夜探楊宅,可不能帶着她。
問了幾個人,找到家小五金店,買了一段鐵絲,一把鉗子和一個小鋼勾。然後打車到楊宅附近,在家網吧上了會兒網,打了會兒賽車遊戲。
時間很快過去,在楊宅小區門口的保安亭前走過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兩點。
保安什麼都沒有問。
(6)
楊宅在一幢多層的二樓,樓道里用的是聲音感應燈,我用力蹬了一腳,在燈光下找到二零一室。
我看着這扇門,楊宏民就曾經住在這裏。
燈光熄了。我在黑暗裏輕輕呼息。
從口袋裏摸出買的工具,我要對付的是兩道門,一道是防盜門,一道是普通門。
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開鎖,其實有很多種方式。
最暴力的是硬撬,這會發出聲響,顯然我不可能這麼幹。
還有一種就是萬能鑰匙。
萬能鑰匙其實是外行的統稱,其實種類繁多。比較著名的一種,是最早出現在歐洲的一套由鋼絲、鐵鈎和齒模製成的組合撥動工具,又叫作“百合匙”,意思是“一百種開鎖工具組合而成的鑰匙”。這樣一套萬能鑰匙價值不菲,已經漸漸成為某些專家收藏家的藏品,特別是由歐洲一些著名鎖匠所制的百合匙,每套的價格可高達數十萬美元。
另有一種中國當下的盜賊比較常用的萬能鑰匙,看起來和普通的鑰匙差不多,分為一字鎖、十字鎖幾個類型,這樣的鑰匙不像普通鑰匙有很分明的稜角,而是鑰齒上的起伏平滑不明顯,插進鎖孔裏,用特定的方法使力,就能輕鬆開鎖。
當然還有先進的高壓膨脹氣囊、高頻振動毛刷和電動電磁開鎖器,更有超導軟射線探測儀、超聲波高頻探測儀和激光掃描儀,它們利用各種光波、射線掃描和探測鎖具內部結構,將其輕易打開。
這些器具,都不是現在的我所能搞到的。
不過,每個五金店裏都能買到的鐵絲和鋼勾,在一個經受過專業指導的人手裏,已經足以打開這世界上大多數的鎖了。而我恰好就有一次興趣大發,在衞後那裏接受過五天的專業訓練。用他的話來説,高科技依賴多了會變笨,我學的這幾手小技,如果去做賊,已經可以餬口了。
用鉗子剪了一小段鐵絲,再彎成一個特定的弧度,塞進鎖孔裏,然後另一支手上拿着的鋼勾,也慢慢伸了進去。
感覺着裏面的結構,回憶起那些天的練習和衞後的話,摸索了五六分鐘,終於找到那個點,鐵絲和鋼勾一起抵住,然後慢慢轉動。
鎖打開了。
有了經驗,我打開裏面那個普通門鎖,只花了三十秒。
一切如此的輕易,我把門推開了。
裏面和外面一樣,黑暗,靜寂無聲。
老鷹……我真的能在這裏得到線索嗎?
我深吸了口氣,踏前一步,進入屋裏,輕輕把房門關上。
我伸手在旁邊的牆上摸索,燈的開關應該就在這附近。
燈亮了。
燈亮了,但我還沒有摸到開關。
這燈不是我開的!
一時間光明大作,強烈的光暗對比讓我眯起了眼睛。
“那多!”一個聲音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