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分鐘的等待幾乎比往常的一小時更漫長。
直到這時我才感到防輻射服中的悶熱,汗水越過額頭流到我的眼角,呼吸漸漸粗重。
手中的繩子忽然被連拉了三下。
我終於可以長出一口氣。
利用那台小型多功能鑽探機,我用八個鉚釘將繩索牢牢地固定在了巖壁上,然後與葉瞳一先一後向洞中下降。
其實洞並不是很高,約有七八米的樣子,洞底是鬆軟的沙地,即使跳下來也不會受什麼傷。
一到達地面,我與葉瞳頭頂的光束就四下晃動,而最終三道光束都定格在洞中央的那個物體上。
那個物體並不是非常巨大,僅有一人高,呈雪茄狀,然而它的四周卻有上百根或粗或細的鐵管呈放射狀分佈,直插洞壁中。鐵管在接近那物體的一段忽然分散成許多細鐵絲,像繭一般將那個物體團團包住。在鐵絲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呈雪茄狀的物體沒有一絲鏽跡,在黃色的燈光照耀下反射出暗銀色的光澤。
“這就是‘母體’的‘核’。”
我站在離“核”兩米遠的地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壓迫感,就好像我的使命是去殺死一個永遠不死的人。“核”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強,而我的存在在它面前幾乎是微不足道的,我甚至剋制不住自己,對面前的這個“惡魔”生出一種崇拜之情——那是一種原始的、對強大力量的崇拜。
葉瞳竟然禁不住伸出手,要去撫摩這個“核”。
“別去碰它!”梁應物忽然厲聲道,我與葉瞳猛然驚醒。
“如果你不想有什麼意外發生,最好別去碰它!”他嚴峻地道。
“那多,還記得我們是在飛船的什麼地方發現的你所謂的‘神盒’的麼?”他忽然問我。
對於這一突如其來的問題,我皺皺眉,思索了幾秒,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在生物樣本室!”梁應物的語調變得有些激動。
“你是説……”他當然看不到我在頭盔後瞪大的眼睛,我的心中此時也生起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什麼‘外星人遺址’,全都是瞎掰,這是個生物,你明白嗎?它是活的!”
我和葉瞳都轉過身來望着他,雖然我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誰都可以猜到我們頭盔下瞠目結舌的表情。
“不出我所料,離開了‘母體’的分支果然仍是保留了與‘母體’相同的活躍週期,葉瞳的族人正是利用這一點來判定什麼時候該進行祭祀,什麼時候去投放鈈——這真是個偉大的發現!”梁應物幾乎忘了我們仍身處危險之中,而陶醉在他的發現中,“你知道嗎?三百萬年前,或許更早的時候,隕石墜落於此——宇宙給地球帶了一顆‘壞種子’!”
“咳!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葉瞳大聲地問,回聲響徹洞穴。
梁應物立即收起了他的陶醉,清醒了過來,低下頭,只見沙地上散落着十幾個約三釐米見方的立方體,他思索了片刻,隨後從腰間的備用袋中拿出一個鉛盒,開始將這些立方體一一放入盒中。
這些,想必就是八千多年來用來抑制“母體”生長的鈈了。
每一塊鈈,都承載着葉瞳的一個族人的年輕生命,他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有一個值得憧憬的未來,然而在“母體”作祟的時候,他們選擇了將生命獻給了“神”。
八千年對於“母體”這樣的生命來説可能微不足道。
不知我們的祖先,那些遠在浩渺太空的“神”是否知道德米爾希族在這對他們來説極其漫長的八千年中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梁應物將所有的立方體收集完畢,立即對我們説:
“快點離開這裏!”
“你收集這些已經衰變的鈈幹什麼?”葉瞳問道。
“它們已經沒用了,我們回去後我會盡快安排對‘核’進行放射性照射。”
在克魯克與託素的中間地帶的指揮部帳篷中。
經過嚴格的消毒後,我們終於可以卸下笨重的防輻射服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疲倦迅速席捲了全身,我和葉瞳都以一種不太雅觀的姿勢倒在椅子上,這次的探險令我們筋疲力盡。
(2)
在一個簡短的會議之後,那個被稱為“賀總”的老頭子終於同意讓梁應物回到白公山的領導團隊中來——看來我們這次的孤身冒險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在一夜的疲累之後,梁應物仍是顯得意氣風發的樣子,通過電話有條不紊地發出指令,看來他對於控制時局已胸有成竹。
時鐘指向凌晨4點20分。
然而我和葉瞳誰也不願再走出帳篷去看那嚮往已久的大戈壁上的日出景象。
我們幾乎幹了個通宵,所幸這一個通宵的努力掙回了票錢。
“加派一倍人手,嚴密封鎖白公山地區,我要一隻老鼠都無法跑進去。進入白公山的巖洞中,對‘母體’的核心加以原先水平三倍量的放射線照射,密切注意‘母體’的生長速度,隨時反饋數據……”梁應物的語調依然沉穩有力,整個封鎖區的人員都在忙碌着,他們彷彿和“母體”一樣,都可以忘記時間的存在。這種工作精神令我由衷地敬佩。
“你還沒跟我説,你要那些鈈幹嗎?”葉瞳半眯着眼睛,有氣無力地道。
“我們要用它們恢復飛船的能源。”梁應物顯得有些興奮。
“那些鈈不是都已經衰變完了嗎?還有用嗎?”我道。
“那多,我的老同學,你從高中起物理化學就都一塌糊塗,看來現在還是沒一點兒長進啊!那些都是高純度的鈈-239,半衰期為24360年,也就是説要過24360年,它們才會衰變掉全部質量的一半,何況是區區的八千年?以它們現在的質量,在飛船的聚變爐中反應,所能產生的能量相當於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個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所能產生的能量!”
我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那你幹嗎把他們帶回來?”
“我們此行的目的不正是為了回收那些鈈嗎?”
我忽然有一種被耍弄了的感覺。
電話鈴聲想起,梁應物按下“免提”鍵,電話那頭:
“‘母體’的生長仍在繼續,速度減緩34%,是否要加大輻射量?”
“以現有的10%的速率增加輻射量,繼續密切觀察。”梁應物掛上電話。
“我以為,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找出殺死‘母體’的方法!”我一字一句地道。
帳篷中的空氣開始帶了點火藥味,我睡意全消。
“原先是這樣的——直到我見到‘母體’的‘核’之前。”梁應物笑着走到我面前,作了一個“先別吵”的手勢,“但別激動,那多,有些事你還不瞭解,我有必要向你解釋一下。”
“你説!”我盯着他的雙眼道。
“我們都以為放射性是抑制‘母體’生長的關鍵,實驗室中的結果也是如此,然而我們由剛剛知道的一件事,也是極其關鍵的一點,那就是它是一個生物——由此可以得出與之前我們完全不同的推斷。你知道,生物相對於環境改變所作出的反應,我們稱之為‘應激性’——是區別生物體與非生物體的重要依據。也就是説,事實上放射性元素的投放使‘母體’不斷地對放射性的改變產生應激性,其具體表現為它對於放射性的耐受性不斷增強——當它一旦適應了現有的放射性,開始活躍的時候,就必須再一次投放放射性元素,增強放射性,如此長年累月地繼續下去。史前文明教會人類的只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方法,而其目的,據我推斷,是為了能使‘母體’在人類文明發展到能控制它之前不至於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壞,最終問題還是要我們自己解決。你以為史前文明的使者真的會將擊敗‘母體’的希望完全寄託在一個愚昧未開化的民族上嗎?”
葉瞳嚯地站起來説道:
“不許你污衊我的族人!“
“對不起,葉小姐,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事實上,我對你的族人在如此漫長的歲月中所作出的無私的貢獻感到萬分欽佩,沒有他們,也就輪不到我們來解決這個問題。”
“其實你早就知道這一切。”我冷冷地道。
(3)
“是的,在我們得知你們的羊皮卷的內容以及發現飛船上的‘壞種子’樣本後我已經隱約有了這個推斷,直到我親眼見到‘核’,那進一步證實了我的推斷。”
“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們!”
“不,其實我並沒有欺騙你們,也沒有利用你們,我的確對‘母體’對於環境的破壞能力懷有憂慮。”他嚴肅地道。
“那你之前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我怒氣衝衝地質問他。
“事實上,對於‘母體’核心的探索令我徹底改變了主意,我認為我們完全有能力控制它的生長,為我們服務。”
我盯着他的眼睛,彷彿完全不認識這個人:“就在一天前,你還對我解釋這樣做有多危險!”
“是的,但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知道了‘壞種子’究竟是什麼東西,如何生長,危險性就降低了很多,我認為這個險值得冒!”他在説“壞種子”這個詞的時候就像是在説“金種子”那般親切。
“你向所謂的‘主流思想’妥協,你已經變得和那些人一樣了……”我指這他的鼻子,搖頭道。
“那多,我們是老朋友了,我們都彼此瞭解,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並原諒我。我知道你是個堅定的綠色主義者,我不得不這樣做。”他的語氣卻一點兒都沒有請求原諒的意思。
“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最根本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令‘母體’與金屬及金屬鹽隔絕,把它控制起來。”
“你能夠做到這一點嗎?”
“以現在的技術力量,不能,但至少理論上是可行的。”
“其實你根本做不到!今天不行,明天不行,再過十年也不行!除非你能完全放棄金屬設備,不然所謂的‘隔絕’就是痴人説夢!你在拿地球開玩笑!我告訴你,最根本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殺死它,讓它從這個地球上徹底消滅!”我點着梁應物的鼻子吼道。
顯然他被激怒了,語調也開始激烈起來:
“你什麼都不懂!你是什麼?你只是個記者!我才是生物學和核子物理的專家,用不着你來教我怎麼做!我也告訴你,我們根本無法殺死它,那是不可能的!”
“你真是個缺乏想像力又不負責任的傢伙!”
“你説我缺乏想像力?那你告訴我怎麼殺死它!你來想個辦法,大幻想家!”
“這裏是不是荒漠?”我問道。
“你瘋了!”梁應物立即猜到了我要幹什麼——職業性的敏感。
“我們有很多鈈,還有你這個斯坦福核子物理學的博士!”
“你瘋了,那多!你完全瘋了!”梁應物搖着頭,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你想讓我們都完蛋?!”
“你們別吵了!”葉瞳忽然尖聲喊道。
我們立即停止了爭吵。
梁應物閉上眼睛,長吸了一口氣,又將它緩緩吐了出來。
“那多,我們都太激動了,我們應該冷靜一下。”
“是的,我也這麼想。”
“我們都坐下,好嗎?”梁應物轉到了桌子後,坐在了他的電腦椅上。
我也重重地坐在了我原先坐的椅子上。
“讓我們平心靜氣地好好談談,看看誰能説服誰。”梁應物建議。
我擺出了一個儘量友好的微笑,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在‘母體’最不受控制的時候,我們已經請示過上級,上面的命令一直都沒有變過,我得到的指令是‘控制,並研究利用這種現象’。”他交叉着雙手道。
“但是你明明知道那有多危險!”
“那多,你不是以想像力著稱的嗎?用用你的腦子吧。我們三個負責人,帶着上百名頂尖的科學家,每半個月就要換一批天價的設備,僅僅就是為了殺死它嗎?如果沒有任何應用價值,國家憑什麼撥出上億的資金,讓我到這荒山野地來搞研究?”
“能夠殺死‘母體’,就已經是最大的價值了。”
(4)
“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我必須對我的工作負責,我要保證我與我所帶領的團隊作出的每一項努力都有相應的回報;作為一箇中國人,我還必須對我的國家負責!”他激昂起來了。
“我也是中國人,我也愛我的國家,但在這一事件上,我想我必須對全人類負責!”
“狗屁!”梁應物又再次激動起來,“那多,你根本不明白這項研究的意義。你知道低温提純金屬的技術對這個世界的影響有多大嗎?一旦掌握了這項技術,我國的國力至少會比現在提升一個檔次,而要是它在世界範圍內普及,那將引發第四次工業革命!”
“我只知道這種影響將可能以整個地球的生態破壞為代價!”
“我至少有七成把握能夠控制‘母體’。”
“呵呵,你忘了史前人類是為什麼逃離地球的了嗎?以他們如此先進的技術,尚且不能做到這一點,你的七成把握又是從何而來?”
“那你告訴我你的建議有何可取之處?在白公山中引爆核彈,不但會污染水源,還會把我們都送上軍事法庭!”
“只要一顆小當量的核彈,況且巴音河是活水。上頭要你控制並加以研究利用,那是因為他們不瞭解情況,只要認真權衡利害關係,我相信你的上級也會支持我的説法。即使真的被送上軍事法庭,我也在所不惜!”
“以你的説法,那史前人類為什麼不直接在百萬年前,或者是八千年前就在這裏來一次核爆?他們完全有這個能力。”
“百萬年前,那是因為當時地球上已經佈滿了‘壞種子’的分支,情況已經不受控制,若是在全球範圍內那樣做只會毀了地球,而八千年前,那是因為他們在這裏發現了新人類文明的萌芽!”
“‘兩害相權取其輕’,我想史前人類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我想你低估了感情因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這裏畢竟是他們的故鄉,我們畢竟是他們的孩子!”
“你這些全都是猜測,根本沒有根據!”
“那你的所謂‘七成把握’又有什麼根據呢?”
……
沉默半晌,梁應物最終站了起來,以雙手撐住桌子,向前探出半個身體,道:
“看來我們誰都不能説服誰了?”
“看來是這樣。”我説。
“但你別忘了,我是這裏的負責人,這裏還是我説了算!”
——軟硬兼施,梁應物終於有點像個官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