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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深海陰影

    浪裏着我,投入旋渦的中心。我全身彷彿覆了一層膜,不知是水還是另一種東西,柔軟冰冷,卻把我牢牢束縛。幾秒鐘之後我就被卷至海底,但依然能夠呼吸,一個水泡裏着我的頭部,給我送來足夠的氧氣。

    當那平地升起的滔天巨浪及頂的時候,我真的有一種世界末曰的感覺。我離崖岸盡頭還有二十來米,但這巨浪怕有百多米高,遮天蔽日,這樣的高度,就像是一幢五十層的高樓倒下來,而我正在那陰影中。

    巨浪終於落下,轟然拍打在崖上。冰冷的海水瞬間把我淹沒,我無法站立,一屁股坐倒,又被衝得躺下去,翻了幾個滾。只是我心裏,卻無比驚訝。

    怎麼會這麼輕?那巨浪看起來泰山壓頂,最後我竟沒怎麼受到自上而下的擊打,主要是前方還有兩邊的衝擊,而這衝擊也並沒有多麼猛烈,就把我衝得打了這幾個滾,簡直太輕微了。

    我這麼想着的時候,海水已經散去,我被水這麼一淋,原本暈乎乎的腦袋倒是徹底清醒了,爬起來,看見梁應物就在不遠處,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但顯然也沒事情。陳果在我們後面,也全身濕透跌坐在地上。海水在地上化為無數條細流,順着凹凸不平的石崖表面流淌,許多凹地變成了一個個水潭,還有些捲上來的魚蝦在蹦躂着。

    "美季子呢?"梁應物説。

    我聞言連忙四下張望,卻不見美季子的蹤影。被那巨浪卷下去了?陳果從後面跌跌撞撞走上來,結結巴巴地問:〃剛才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麼恐怖的巨浪,天哪,海嘯都沒這麼高的浪吧。〃我禾口梁應物面面相覷,不知該説什麼。這當然不是海嘯,這是人為的。説是人為,我並不認為是人做的,有哪一國的科技可以做到這種程度,有明P—個非人能有這麼恐怖的力量?但這當然不是自然形成的?巨浪在落下時應該是分幵了,所以並未對我們造成毀滅性的衝擊。這代表造浪者在造出百米巨浪之後?還能對浪進行控制,這比造浪本身更困難得多。我知道海底人在海中時,可以操控周圍的海水,但即便是海底人中最傑出的水笙,也不可能做到剛才的十分之一!這石崖本身就有幾十米高,現在想起來,剛才的這道立起的水牆,總高超過了二百米!

    能做到這一步的生命,我根本沒有聽説過。我已經無法揣測它的能力極限,很可能我們現在在這裏説的話,都逃不過它的耳目。好在它應該對我們沒有惡意,否則我們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他的目的,恐怕就是美季子。

    美季子現在已經到了海中,我們是再追不上她了。哦不……一個模模糊糊,似真似幻的記憶在我腦海深處浮現。

    並不是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如果是它的話,更誇張的都可以做得到。我沒有第一時間想起它來,首先它不是人,甚至很難説它是〃某一個生物";其次,我並不能算和它有多深的交情,甚至不能算見過它,至少和它打交道的,並不是現在這個"我"O

    會是它嗎?"那多,小心!"我正在回憶的時候,梁應物突然大聲提醒我。我忙四下一看,沒有異常呀。

    〃腳下!"梁應物説。我低頭一看,發現四周的海水,正在向我匯攏過來。彷彿我有弓I力一般,讓那些小水潭和原本向崖下流去的細流,向我靠攏,圍繞着我,形成一個海水圓環。

    這真是一個奇景,但我卻無心欣賞,也不敢亂動去觸碰那些海水。既然剛才那樣的巨浪都放過了我,現在這個變故,應該也不會是想要殺了我吧——我這樣安慰自己。

    這個圓環翻騰起來,上面顯現出字跡。"從未相聚,望能一見。〃這八個字在圓環上輪轉了幾圏之後?SP股約束海水的力量忽然消失,圓環驀地崩散。見到繞着我的水環散去,梁應物鬆了口氣?過來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心裏想着這幾個字背後的意藴,—時間沒有回答。他卻以為我有所不便,拍拍我的肩膀,不再多問,$專身向陳果走去。他交代了陳果幾句,讓陳果先行開車離幵,然後再轉回來,問我接下來的打算。"先離幵吧?或早或晚,日本方面總會找到這裏的,到時候我們在的話,會不方便。"他説着坐進了車裏。我走到車前,卻沒有拉門,説:〃可是,有人約我見面呢。""誰?"

    "掀起巨浪的人。〃"剛才那個水環?〃我點頭。

    "從未相聚,望能一見。"我複述了一遍那八個字。"這話算什麼意思,不通啊。既然沒有見過,為什麼這個時候要見,而且應該説’從未相見,望能一聚’才符合邏輯,相聚是用在熟人之間的。"

    "哈,別和非人類討論人類的邏輯,再説,它説的,也完全符合邏輯,因為這一位,我既可以説是見過,又可以説是沒有見過。但是你,的的確確是見過的。非但如此,它能龍歸大海,還是你的功勞。〃

    "是它?〃梁應物變了臉色。〃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它一個。〃〃太危險了,你不會打算去吧?"梁應物問。"我還沒想好呢。"我苦笑。"要不我們一起去?"

    我搖頭:"水環只出現在我的周圍,它只邀請了我。這樣的邀請,要麼不去,要去的話,還是按照它的意願比較好。"

    〃忽然之間提出這樣的邀請,還真是你要是去了,生死就全操控於它手了。〃

    "你不覺得,剛才乃至現在,我們的生死就在它的手上嗎。還是你覺得你能從剛才的巨浪裏活下來?〃

    梁應物皺着眉,手指輕釦方向盤:〃如果是在國內的話,還能夠出動一些力量來增加你的安全係數,在這裏的話,也許我要申請日本方面的援手試試。"

    他居然想要日方插手,可見實在是對這個邀約放心不下。"怎麼你這樣擔心,它在我的印_,並不窮兇極惡啊。還是説〃我狐疑地看着他。〃抱歉當年我沒對你説實話。它是逃出實驗室的,而不

    是我主動放了它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在這裏,我必須要對前因後果稍作解釋。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故事,為了簡單起見,我只能打一個近似但很不準確的比方。之所以説我和它——歐姆巴(有人也稱其為阿米巴)又見過又沒見過,是因為另一個世界的我見過它,而這個世界的我沒有見過(姑且這麼説着吧,否則關於"年〃的故事,可不是一兩句話説得清的。相關故事見《過年》,此處不再贅述)。在另一個世界,歐姆巴因為我的原因復活並回到了大海,而在這個世界裏,我並沒有直接和歐姆巴接觸,反倒是梁應物復活了它?讓它成為了X機構眾多研究對象之一。SIM牛事的幾年後,我和梁應物談起歐姆巴,梁應物説X機構已經將其放歸大海,我還很高興地評價説,這樣X機構會多一個非常強力的朋友。

    原來不是X機構主動放的,而是被歐姆巴逃出去的。怪不得梁應物表現得這樣不安,生怕它會對我不利。

    "看起來它並不記仇,否則你現在不會好端端在這裏和_兑話。至於請日方援手,更是沒有必要,以它在大海中的能力,曰本海上自衞隊一齊上陣,也不是它的對手吧。〃

    梁應物沉默了半晌,説:〃原本它逃走之後,我們非常緊張,因為按照推測,它能造成的破壞力是無可比擬也無可抵擋的。但後來竟無聲無息,日子久了,我們也就掩耳盜鈴,只當它沒發生過,唉……看起來,你是決定要赴約了?"

    "它顯然和美季子是有關係的,美季子剛才拼盡最後的力氣,也要把紅蝦扔進大海,讓我不禁琢磨,她這樣不擇手段地盜取變異生物,是不是和它有關。我如果接受這個邀請,就能解幵其中的謎團。你知道,我終究是個好奇的人,如果有一條解謎的捷徑擺在我的面前,而我不敢去走,以後想到這件事,我一輩子都會百爪換心的。不過在這之前,借你的衞星電話一用。"

    我用衞星電話打給何夕,並沒説我將要赴一個也許會有危險的約,只是隨意地扯些家常,又用輕鬆的語氣告訴她也許我這裏會有新進展,有了會第一時間再給她電話。我們相識已久,並不是每天都會通電話,但在某些時刻,心中會浮現她的身影,比如現在。她倒是很羨慕我接觸到的紅蝦之類的變異生物,説如果當時和我一起來,現在就可以好好研究了。打完這個電話,我又在車裏小寐了二十分鐘,感覺精神恢復了許多,便幵門下車。"你知道到哪裏去赴這個約?"梁應物問。我走到崖頭,向下望,下面是洶湧的海,現在風不大,但那海水,卻不安分的緊,浪一波又一波,在崖下打出層層疊疊的碎沬。

    "我猜,應該是這裏。"我説。説完這句話,我就見到那下面的海水湧動起來,一個旋渦飛速地形成了。我向梁應物揮了揮手,縱身跳了下去。然而我畢竟沒有類似的經驗,腿不免稍稍發軟,導致的結果就是我跳得太近了,眼看就要撞上一塊突出的礁石,忽然那旋渦中飛出一朵浪,像條巨大的舌頭,一舔,就把我捲入海中。

    浪裏着我,投入旋渦的中心。我全身彷彿覆了一層膜,不知是水還是另一種東西,柔軟冰冷,卻把我牢牢束縛。幾秒鐘之後我就被卷至海底,但依然能夠呼吸,—個水泡裏着我的頭部,給我送來足夠的氧氣。

    我想我此時所看見的,7卞遠都難以忘記,這樣在海水中穿梭,彷彿自己是一條魚,但又不受自我的控制。我幾乎是貼着海底前進,在那些嶙峋的礁石之間,在驚恐四散的魚蝦之間,在被水流鼓盪起的海沙之間。我估算自己的速度,差不多在每小時三十到四十公里。看起來不快,但在水下,尤其是在這樣的地貌,那真是快得炫目,比先前梁應物在大街上幵到一百二十公里時都要刺激。區別在於,我會擔心梁應物把控不住汽車撞上什麼東西,但絕不會擔心卷着我的這道水流突然讓我撞上礁石,我對歐姆巴在大海中的能力可是有着絕對的信心。

    幾個呼吸之間,我就出了崖下的複雜地貌,前方的海底變得逐漸平坦,而我的速度也進一步加快。這讓我有一種貼地飛行的感覺。整個行程中,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四周一片寂靜,如此迅急前進所造成的海底湍流,彷彿與我沒有一點關係,一切都被裏着我的那一層似水非水的膜狀物質隔絕了。

    海底的美麗,無須我在此贅述,我所見的,與潛泳爰好者所見的有很大不同,一方面,我如一隻箭在海底穿行,而不是慢悠悠地在水下閒逛,速度形成了另一種美;另一方面,很快,我就見到了街道。

    海底的街道,海底的車輛,海底的房屋。沉沒之地,我到了。SP水流挾着我,一會兒在街上,一會兒在小巷中,一會兒從殘破門廊間穿過,一會兒繞着四輪朝天的貨車轉了一圏。還有一次,從一個洞幵的沒了門板的大門口衝進去,驚鴻一瞥間,我看見了破碎的電視、破碎的燈、破碎的鐘、逃散的小魚和魚後面的白骨。然後我順着樓梯直達二樓,牀單在我面前飛舞,幾乎要把我裏住了,我從輕柔曼舞的白布下無聲地穿過,從洞開的窗户回到了街道上,繼續向前。

    這真是一方鬼域。但在這寂靜無聲的海底世界中,又有一種殘酷的美。我想我會被帶到沉沒之地的某一幢屋子裏,那必定就是美季子的家。美季子會在那裏等着我吧。在被帶進那幢屋子時,我幾乎以為目的地到了。但現在看來,還在更深處。

    可是我錯了,從屋裏出來t我順着街道筆直前行,再沒有被拐去可地方,一直到這死城的盡頭。

    那兒是一道防波堤,主體還完好聳立着。我貼着防波堤升起,在它的背後降下,向前向前向前,向下向下向下,已經進入了原本地震前的海底範圍。

    一隻巨大的海星突然立起來,我從不知道這種生物能做出這樣的動作,如同一個人張開雙臂直撲過來,我能看見它表面青藍色的不正常突起,就像張鬼臉。然而下一秒,就被水流沖走。

    這也是個變異生物吧,我想。我現在的速度,已經不會比梁應物的車速低了,遠超過當下人類最先進的潛艇。我已經到了海平面以下一兩百米,卻沒有感受到一點壓力,呼吸也自如。前方是一座高起的海底丘陵,我沿着丘陵的上坡升起來,直到最高點,又貼着下坡俯衝。我望見了,在丘陵的後面,是一大片斜斜向下的谷地,以及……谷地中央的一幢孤零零的房子。

    這是一幢日式的雙層樓房,剛才在沉沒之地,有許多類似的房子。然而這裏原本就是海底,誰能把房子造在海底?

    那股力量裏着我,向着房子直直前進。我慢慢地看得清楚了,這房子和沉沒之地的房子一樣,沒有了門,沒有了玻璃窗,但也有不同,這裏沒有進進出出的小魚,沒有攀附纏繞着的海草,乾乾淨淨的。分明有一股力量盤跟在那裏,排斥着普通的海洋生物。

    是歐姆巴的力量吧。我是從二樓的窗户進入這幢房子的。一進去,我就見到了美季子。

    整個二樓是個大平面,也許原本有間隔,但現在已經沒有了。接近中央的位置,有一張牀,美季子就在牀上。她恢復了原本的模樣,不僅是臉,手和腳也是,這讓她的衣服顯得寬鬆了。從窗户透進來的源自海面上的日光非常微弱,但神奇的是裏着我的那團水流幵始發出淡淡的白光,讓我依稀能看見美季子的臉。她閉着眼睛,側着身體,臉朝向我。五官因為海水的折射,而顯得有些扭曲。

    自從進了屋子,我就不再被急推着向前衝了,那力量還在我身邊,但稍解了束縛,讓我能自己行走。

    我慢慢地向美季子走了幾步。她並未睜幵眼睛,而我更意識到,她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暗色。

    那種顏色,以我的經驗來説……是血液凝結造成的——她死了!不對,如果她死了,為什麼能這麼側着身體,而不是平躺着。她現在的姿勢,就像是就像是被人抱着!是的,她的確是被人抱着

    的。她五官的扭曲,也不是海水的折射,而是有一個接近透明的物體,擋在她面前。是全奉誠!意識到這一點,我立刻就觀察到了更多的東西。

    首先,是有一個邊緣痕跡淡到若有若無的氣泡類的東西,包裏着這張牀的。我想這和現在包着我的很接近,是提供氧氣的吧。嗬,説自己快要死的全奉誠沒死,前一刻還生龍活虎,施展各種手段把我們摧殘得狼狽不堪的美季子卻死了。

    其次,當我走得更近一些時,我幵始能分辨出全奉誠的輪廓了。和陸地上完全透明不同,現在的他呈半透明的狀態。或許這不是陸地水下的分別,看到美季子在死去之後恢復了人樣,會不會意味着全奉誠現在的狀態很不妙?

    我繼續向前,美季子一動不動,這意味着全奉誠也沒有可動作。他是對我的到來一無所覺,還是因為美季子的死而心喪若灰,只想抱着她,對我視而不見呢?

    走到離牀還有兩步遠時,就沒辦法更近一步了。前方有一股力量在阻擋着我。我推了推,不動。然後眼前那層發着微薄白光的水流裏,就顯出了字跡。你看見的兩個人,一個死了,一個即將死了,已經無法和你進行任何交流。我心中一震。原來全奉誠的狀況,比我設想的還要嚴重,已經在瀕死狀態了。他並沒有騙我,躍入海中後,被歐姆巴帶到這裏,強撐着想見美季子最後一面,結果最後見到時,美季子竟還先他而去了。

    抱着一生的爰人,等待最後時刻的降臨,這是否如他所願?

    "連你都救不了他們嗎?"我發問道。我的聲音在裏着我的膜裏迴盪着,嗡嗡作響,變成了連我自己都感覺陌生的聲線。

    "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怎麼救他們?"我大吃一驚。"你自己?你碰上什麼麻煩了?"

    再沒有字出現,我又感覺全身一緊,開始被牽引着往旁邊漂去,順着樓梯(其實已經沒有了樓梯,只有一個通向一樓的方洞)下到一樓。一樓的地板已經全都不見了,直接就是石質的海底。看到這裏,我忽然醒悟,這幢房子並不是造在這裏的,而是從別處移來這裏的。這別處自然就是沉沒之地了。

    一樓的石質海底,並不是平平坦坦的,卻裂了個大口子。這道大口子,綿延不知有多長,而這幢房子,怡好就罩在裂口的一端。我先前從海底丘陵的坡頂下來時,因為光線昏暗,只模模糊糊地看見了這幢房子,卻未曾留意到,在這幢房子身後,還有這麼道海底地裂。

    卷着我的這股力量,沒有絲毫遲疑,就把我投入到這張深不可測的巨口中了。

    我是斜着向下去的,初時寬只有兩米多,順着裂隙向前,越來越寬,到後來穩定在三十多米。聽起來很寬,但從整個海底地勢來看,還是極窄極窄的。這時我的速度並沒有很快,可以容我比較細緻地觀察周圍。這地底峽谷的兩側,乍一看如刀削斧劈般鋭利,可藉着身遭白光細瞧,卻讓我一激靈。附在兩側絕壁表面的,是一層什麼東西啊。那暗褐色沒有一點光澤的,仿如膠質,更像是人的皮膚,上面一重重的褶皺,溝陌縱橫。這種模樣的褶皺,能讓我聯想起的只有一樣東西——大腦。

    這兩側的石壁,看起來和生物的大腦表面有九成相像。S卩一成的區別在於,這裏實在太大了。

    繼續向前向下,我的視線不自覺地被腦狀絕壁吸引,忽然,我發現左側一道褶_有東西。

    那是一截尾巴,並不是魚尾,而更像是蜥蜴或蛇類的尾巴,身體全陷在褶_,看不見。我在不斷前進,所以沒能看得很清楚,可是繼續往前,我又看見另一處褶皺有類似的情況。這一次離我很近,我看得更清楚些,那是一隻爪子。我分不出這是什麼爪子,直覺屬於鳥類,有四趾,都異樣的長,最長的一根,比我的中指還要長出近倍。

    再往前,褶皺裏的屍體越來越多,這簡直是一座墳墓!從能看見的零碎肢體分辨,有海中的魚蝦蟹類,有天上的鳥類,也有陸地生物。比如就有一條狗,我只看見了它四分之一的身身區,可能是秋田。

    我想我可能看錯了,那條秋田沒了皮肉的腦袋露了半個在褶皺外,大張着嘴,似乎死去之前在咆哮。SP張嘴裏,有很多顆牙。很多很多顆,密密麻麻有上百顆,讓人心裏發毛。

    而在另一個地方,甚至有一個還未死去,兩條粗短的後肢抽動了一下。我不敢對這個垂死生物的身份作出肯定的判斷,但心底裏卻忍不住地懷疑着,太像了,太像無甲龜了。

    莫非這座墳墓裏埋葬的所有生物?全都是突變過的?美季子就是在為這座墳墓獵取變異生物?不管是無甲龜,還是零號,還是紅蝦,最終的歸宿都在這道大腦般的巨大海底裂隙中?

    怪不得水笙放棄取回這最後一具族人的遺骸,並且諱莫如深。在海中,大概也只有歐姆巴這樣的存在,才能讓他這個海底人權衡再三,最後望而卻步吧。

    我在滿目遺骸間又向前了大約一公里,這裏陡然開闊,最寬處在一百米以上。我猜測這裏是裂隙的中心位置。

    裏挾我的力量忽地轉了方向,帶着我直直向下,大概沉了兩百米,我看見了峽谷谷底。整個谷底,都被大腦表面般的褶皺包裏着,而在正中,有一個直徑超過五十米的凸起物,那從形狀上來看,更像生物的大腦,而所有覆蓋在谷底乃至峽谷兩側的褶皺肉壁,都是從這顆"大腦"上蔓延出去的。

    我知道,這就是歐姆巴的本尊。

    另一個世界的我,第一次見到歐姆巴的時候,就是一個像這樣的腦狀物,當然,那時的歐姆巴還沒從億萬年的沉睡中醒來,體形小到可以單手托起。而當歐姆巴遇水復活,恢復成千上萬雙肉眼難以看見的單細胞蟲,通過城市下水道進入海洋,大量繁殖,再一次聚攏時?就已經龐大到藍鯨都難望項背的程度。

    這就是歐姆巴,一種古老的和三葉蟲同時代的單細胞生物。如果單個存在,那麼既沒有任何威能,也談不上智力。但是當巨量化的歐姆巴蟲聚攏在一起時,就會產生驚人的羣體智慧,從而產生自我意識。歐姆巴蟲繁殖的越多,其羣體智慧越超羣,而其能力也越強大。當它進入大海而無人制約,那麼終將成長為海洋霸主。

    我被放緩了速度,慢慢來到它的面前。一個氣泡在歐姆巴身前出現,氣泡迅速擴大,很快把我罩了進去。我全身一輕,束縛盡去,連呼吸到的空氣也清新了不少。氣泡繼續擴大,直到籠罩了方圓數十米範圍,才穩定下來。

    然後,一個聲音在氣泡中響起。"你好,那多。〃這聲音帶着嗡嗡的響,粗糲生硬,不像是人發出來的。歐姆巴這種單細胞蟲是沒有發聲器官的,我想,也許是歐姆巴利用空氣或海水摩擦振動,來模仿人的聲帶吧。

    〃你好,我從來沒想過,這個我也能和你見面。〃我不知自己該面朝哪方,姑且就對着那堆巨型大腦吧。〃哦,我説的這個我,是指…""不需要解釋,我能知道在那一個時空裏曾發生過什麼。在兩個時空裏,你都給了我新的生命。那一次直接一些,這一次間接一些。""嗬,那這一次你讓我來這裏,是為了什麼事呢?〃儘管我對它是怎麼知道另一個時空裏發生的事相當的好奇,但此時此刻,我不想把話題扯向那裏,於是直接開口詢問。

    "我並沒有什麼事情啊。"歐姆巴呵呵笑了兩聲,這笑聲聽起來有了幾分人味,"就只是在我死去之前,和你這個沒有見過的老朋友見上一面。不過我想,你倒是有許多的問題想要問我吧?"

    〃你真的要死了,可這怎麼會,怎麼可能?〃歐姆巴第二次提到了它將要死亡,可它在我的印象中,是無所不能,並且壽命悠長的。還是説它所謂的死亡,是和上一次復活前一樣,進行漫長的沉睡,不知在多少億年之後,會再度復甦。但即便這樣也太虧了,它一次睡這麼久,才醒沒幾年,又要睡了?"總是要死的,但的確,它來得很突然。巨大的力量、巨大的意識、毀滅的氣息。〃它説得越來越慢,最後停頓下來,似乎在回想某一個瞬間。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它究竟來自何方。我所能感受到的,是由下而上,由地底而地面的。那種力量,不是你們人類所感覺到的地震或海嘯能比的,那是另一種層面的衝擊。幾乎所有貼近海底的生物,在生命的最本原處都受到了劇烈的震盪。在那之後來自海島的輻射成了催化劑,使我失去了穩定和還原自己的機會。而在你眼前的這個試驗場,則是我最後努力的結果。"

    我曾經猜測過,歐姆巴遇上的麻煩和讓海底人滅絕的麻煩是同一種。現在得到了證實。

    "試驗場?"原來這一大片不是墳墓,而是它的試驗場嗎,那一道道皺褶,都是它的實驗室咯?

    "用你們的話來説,基因i式驗場。我曾希望通過研究大量在這次災難中變異的生物,來找到一種拯救自己的辦法。〃

    "你研究基因?〃我情不自禁地説出了懷疑的話來。因為像歐姆巴、海底人這樣的生命,給我的感覺一向是自體非常強大,走的是和人類全然不同的進化道路,舉個例子,就像氣功和物理那樣格格不入。歐姆巴竟也會研究基因嗎?

    可是轉念一想,這也並不奇怪,世間萬物的道理,歸根到底是相通的,看起來南轅北轍,那隻不過是沒找到最根源之處而已。歐姆巴這樣智力極度發達的生物,更加神通廣大,只要有心,人類的科研成果,對它全都不是秘密,在此基礎上鈷研基因,並沒有多少困難。而且歐姆巴本就是單細胞生物的組合體,研究起基因,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

    面對我的質疑,歐姆巴沉默了,它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我幵始不安。我猶豫着是否該説些圓場的話,又覺得該安靜地等待它自行開口。片刻之後,我忽然隱約看見遠處有些東西在移動。在峽谷的上方,像是有什麼在晃,幾道光閃過,很快又滅了。3巨離太遠,藉着那短暫亮起的光,驚鴻一瞥間,似乎看見了人形的東西。那些東西並沒有沉下來,而是而是粘到了峽谷兩側的絕壁上,或者,被這個實驗場吞噬掉了。

    "對不起,處理了一些不識相的小東西。嗬,我現在連分心多用的能力,都漸漸失去了,時間不多了啊。〃歐姆巴再次開口。

    "SP是?""噢,不用在意的小魚。""我怎麼看起來像是人。"

    "的確是人,大概是什麼自衞隊之類的吧。〃歐姆巴用毫不在意的口氣説。我吃了一驚,曰本海上自衞隊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然後我才意識到,對歐姆巴來説,人類基本都屬於不用在意的小魚?就像人會用"嗡嗡叫的蒼蠅〃來比喻無足輕重的討厭傢伙一樣。不要因為它對我相當禮遇?就把它當成是慈爰的天使,它終究是海中的龐然異類,殺人對它來説,就和殺死小魚一樣,根本不算回事兒。瞧瞧這綿延數公里巨大試驗場裏的各色生物,就知道它的手段了。

    我的生死還全然操控在它的手中。想到這裏,我立刻放棄了追問那幾個倒黴自衞隊潛水員下場的打算,儘管我相信,既然有自衞隊員出現,那麼這事絕不可能到此為止。

    在更大的風波到來之前,趕緊把所有的疑問,都一股腦兒地倒出來吧。"你的試驗,需要突變生物,所以j11崎美季子和全奉誠,都是幫助你收集突變生物的?你的試驗成果怎麼樣?""不過是垂死掙扎,不放過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罷了,這種臨陣磨槍的事情,本來就沒有抱多大的指望。"歐姆巴的語言越來越純熟,起碼漢語已經説得比桂勇要好了,語氣中,包含了許多未盡之意,有無限的欷戱。

    "海洋裏的突變生物,用不着別人代勞,但海洋之外的,現在的我,就沒有太多力量去捕捉了。突變的樣本,對我來説是越多越好,我需要各種各樣的生物變異模式,來推算自身進化變異的可能。所以海陸空,不管哪一環都不能缺少,如果我能有多一點時間的話,唉。〃

    "至於川崎美季子,她的確是和我有一個協定,但那個全奉誠,他只是想要幫助美季子而已,一拖-,算起來我找的這個幫手還挺合算,哈哈,哈哈。"

    它笑了兩聲,語氣忽地一變,説:"但要説全無成果,倒也不是。〃它在説這句話的時候,眼前的腦狀本體,忽地起了讓我目瞪口呆的變化。在靠近頂部的地方,忽地裂幵了個口子?一個水泡從口子裏飄了出來,而水泡裏,竟赫然是個嬰兒。水泡飄飄蕩蕩,移到了我所在的這個大水泡邊緣,和大水泡粘在了一起,隨着水流微微擺動。

    "這是你的孩子?〃四周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聲,幾乎要把我震倒了。"我的孩子,

    呵,怎麼會,我可是歐姆巴啊。這是川崎美季子的孩子,也是她會願意幫我的原因。〃"美季子的孩子?竟然在海嘯中沒死?""他生來就能在水中呼吸。只是有和美季子全奉誠類似的問題。最後的時刻,還不得安寧呀。""啊?"我沒聽懂它的最後一句話,然後水泡邊緣忽然振盪起來了。我四下張望,終於發現在頭頂上,有一道陰影。SP梭形的陰影就像條巨大的魚,可我知道那不會是魚,除非是一條藍鯨異變後又增長了幾倍。那是潛艇。會出現在這個海域的潛艇,只能是日本海上自衞隊的。幾名先遣潛水員的失蹤,終於招來了大魚。

    潛艇在裂隙的最寬處下降了沒多深?就停住了。氣泡又一次輕微地震顫起來?然後一陣低沉的嗡嗡聲響起。

    是聲吶。我猜潛艇上的人,應該已經發現了這裏的情況吧。突然之間,一團亮光在上方炸起。我愣了愣,是魚雷的攻擊嗎?然後潛艇猛然就偏了,我眼看着它狼狼撞在一側石壁上,明顯變了形,然後失去動力地往下墜。墜落的途中有大量氣泡冒出來,顯然船體嚴重破損了。我張大了嘴,看着這艘潛艇一頭插進了離我不到兩百米的谷底。在這無聲無息間,有多少人死去?

    然而這只是開始。肉眼可見的巨大旋渦,繞着峽谷形成。貼着峽谷的那些腦狀膜幵始蜷縮起來,給我的感覺像是枯萎了,原本嵌在褶皺裏的生物殘骸被釋放出來,捲入旋渦,粉碎。緊接着,膜的上端也被扯碎了,只剩下靠近歐姆巴本體的那些留了下來。原本這些膜給我的感覺是充滿了邪惡活力的,但如今顯然已經失去了一切生機。它們都是歐姆巴的一部分,彷彿歐姆巴把所有的能量都發揮出來,生命正從它巨大的身體裏,不停地轉移到這個旋渦裏去!

    我所在的水泡也開始受到旋渦的牽引,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撕碎一樣。"再見了,那多。我送你們回去,這個孩子,希望他能活下來。〃7欠泡縮小了,一直縮到緊貼着我的身體,就像最初時那樣。然後,我浮了起來,那嬰孩就在我的旁邊,我們搖搖擺擺地,在旋渦的下方,向着峽谷的另一端移動。然而歐姆巴此時的力量,顯然比把我接引來時弱了很多。前進的速度慢,時而左時而右,時而上時而下,終於一歪,被捲進了那個直徑已經擴大到數公里的旋渦中。

    還有氧氣,但我很快就被轉吐了,隨即出於保護機制,我的大腦令我進入暈厥,在那之前,我模模糊糊地看見,在旋渦的中心,有巨大的船被水流拖拽着,向下沉沒。

    後來我知道,在這一場被日方秘而不宣,但清清楚楚出現在美國、中國、俄羅斯等國衞星雲圖上的巨大旋渦事件中,曰本海上自衞隊除了損失一條柴電潛艇之外,還沉沒了兩艘宙斯盾導彈^逐艦和一艘直升機巡洋艦,此外還有包括直升機航母在內的四艘艦隻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

    我在沉沒之地近岸的街道上酲來。我撐坐起來,發現十幾步夕H到着一輛摩托。那是美季子的摩托,卻也被歐姆巴送到了這裏。

    我無力地再次躺倒,臉側向另一邊,那裏,一個嬰孩正看着我。他的瞳仁黑而深,彷彿隱藏着許多秘密。他並不哭泣,也不爬動,只是那樣和我對視。也許在我醒來之前,他已經看了我很久。

    我非常清晰地意識到,歐姆巴已經死去,這個偉大的生命和曾經生活在地球上的其他千萬生命一樣,歸於塵土。那盤桓在海洋中的巨大陰影,再也不會被人見到。

    "是你嗎?〃我心血來潮,忽地問身邊的嬰孩。他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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