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這麼快就抓到了?他是誰,為什麼要殺黃織?”
在得知兇手歸案之後,我第一時間趕到了警局,當面向探長了解情況。
我問出這些話的身份,並不僅僅是第一現場的目擊證人,更是一名記者。那天鬼子唐寫完報道之後,主任宗而得知我是發現死者的第一人,並且和死者有着這樣的關係,立刻命令我在案子告破之後,寫一個長篇通訊出來。鬼子唐聽了老大不樂意,因為這種長篇通訊擺明了就是能拿高額獎金的。但也沒法子,我的條件得天獨厚,要是勤快點,他連第一篇報道那點油水都撈不到。
可是探長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古怪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倒是不忙説兇手的事。”
“啊,那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嗎?”我奇怪的問。
探長盯着我,臉已經沉了下來,卻不回答,反而抓起桌子上的電話機打了個電話。
他接待我的地方,是間空着的房間。我走進來的時候就覺得,這好似是警官專門審犯人的地方,至少和我那天做筆錄的小單間有點像。
場面讓人很難受地冷着,我剛想張口説些什麼,門推開了,一個年輕的警官走進來。
“做好筆錄。”探長説。
“這是幹什麼,你對我還有懷疑?”我有些憤然的説。
“對我問的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好吧,你想問什麼?”
“上一次筆錄時,你的陳述有什麼遺漏的地方嗎?”
“沒有,我所知道的和本案有關的,都告訴你們了。”
“是嗎?”探長很不友好的反問了一句。
“是的。”我和他四目對視,很清楚的傳達了不滿的情緒。
“那麼,上個星期的今天,你去了哪裏?”
上個星期的今天?
探長見我有些遲疑,又説:“需要我提醒一下你嗎,那天的上午,你不在上海吧?”
“我去大唐村了。”看樣子他都知道了,沒什麼好抵賴的。恐怕是在我和何夕離開大唐村後,又有當地或上海的警察去調查,才得知的。
“去幹什麼?”
“瞭解些情況。”我心裏想,明明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在黃織死之後跑到大唐村冒充警察去問這問那,你還敢説沒向警方隱瞞什麼嗎?”
“我沒冒充警察,和我一起去的是……”
“是何法醫,對吧。她是法醫,和有資格偵破此案的刑警是兩回事。還有,前天她通過楊浦區的一個户籍警調查一名前一婦嬰的助產士,又是為什麼,是不是和本案有關係?這些天來,何法醫對黃織的屍體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熱情,就她遞交給我的屍檢報告來看,我完全弄不清她這種熱情是因何而起。”
“你為什麼不直接去問何夕呢?”
“現在是我在問你。”探長一拍桌子,“何法醫那裏,我自然會去問的。”他接着説。
我看他後半句有點底氣不足,心裏知道,何夕的法醫身份不那麼簡單,他可沒辦法像審我一樣審何夕。甚至可能在何夕那裏碰了軟釘子,把火出在我身上。
“的確和黃織有關係,但並不是我在第一次做筆錄時隱瞞了不説,而是有些事情,我是在黃織死了之後才知道的。”
“那你為什麼不把新情況直接告訴警方,而選擇私自調查?”探長氣勢洶洶地質問我。
“首先這些事情雖然和黃織有關係,但我不確定是不是和她的死有關,其次嘛,我想就算告訴了你,你也一定不當回事,甚至你會覺得我是一個神經病。”
“我怎麼判斷是我的事。那麼現在,你全部都給我説出來,不要讓我發現你再有什麼隱瞞!”
我聳了聳肩,從何夕告訴我韓國冰箱死嬰開始説起,一直到今天拜訪嶽聞櫻,包括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全都説了出來。
在我説到一半的時候,那個負責筆錄的年輕警察就時不時抬起頭,用異樣的眼神看我。而王探長臉上不以為然的表情越來越濃重,有好幾次我看他都想出聲打斷我。
“太荒謬了,這太荒謬了。”等我説完,探長瞪着我説,“你以為我是傻瓜嗎,還是妄想狂,會相信你説的這些?”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所説的你都可以去查證,而我的那些判斷,你就當我是妄想狂好了,或許你可以有一些更合理的推斷。事實上,我也很想得出些不那麼誇張的結論來。”
探長依然搖着頭説:“我當然要去查證,但我不得不説,記者先生,你的想像力真是太豐富了。你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上………”
“你覺得我們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上?”我搶白了他一句,反問他。
“嗯?”
“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在公安系統裏,像特事處這樣的部門是因為什麼才成立起來的吧。”
“特事處?”探長皺了皺眉,然後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他這時候該想起來,我和特事處還是頗有過一番合作的。果然,他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一些,又問我:“你剛才説,今天在嶽聞櫻那裏翻拍了一張照片?”
我很實相地把數碼相機拿了出來。
探長看着液晶屏上顯示的照片,眼睛眯了起來,轉頭對那年輕警察説:“把這個照片複製下來,在打印一張清晰的出來,然後和那張根據大唐村民口述畫出來的畫像一起拿過來。”
那警察應了一聲,起身走出去。
“大唐村村民看見,有陌生人曾經多次接觸黃織的女兒周纖纖。根據描述,我們請專家做了仿真圖。”探長向我解釋道。
不多會兒,年輕警察拿着兩幅圖回來了。
探長比較着兩幅圖,點了點頭,然後把圖給我看。
“看來你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先前我們有點誤會,對你的態度不好,我跟你道歉。”
我連説沒關係,然後仔細比較兩張紙上的圖。一張就是翻拍照片的放大版,後排薜穎的臉被紅筆圈了出來,另一張上是三幅由電腦製作出的不同側面的人臉。
的確很像,尤其是眼睛,鼻子和臉型,幾乎一模一樣。
“立刻把這張照片傳給崑山方面,讓他們找相關的大唐村民核實一下,是不是這個人。”探長對年輕警察説。
“你先前不是在電話裏説,兇手抓到了嗎,怎麼現在看來這案子還不算結了?”我問。
“兇手的確是抓到了,而且他認罪了,這案子説結也就結了,不過……”説到這裏,探長嘴裏嘖了一聲。
“不過作案動機還沒有搞清楚,嫌犯一會兒説是為財,一會兒説是為色,但從現場情況來看,這兩個理由都站不住腳。不過,人確實是他殺的,這點毫無疑問。但動機講不清楚,就不能排除在其背後還有其他案犯的可能。”“我能見見兇手嗎,作為記者?”
或許是出於補償心理,探長很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只是要我在寫報道之前,先和警方知會一聲。
“嗯,我有個想法,你覺得這樣做的話……”
我把突然冒出的念頭對探長説了,探長看了我一眼,説:“不妨試試。我覺得你不幹刑警,還挺可惜的。”
“哈,特事處倒是挺想讓我加入呢。”我笑着説。
抓到的嫌犯名叫呂挽強,是個來自別省的打工仔,二十三歲。
那天早晨八點,他在小旅館的附近徘徊了一段時間,時時抬頭向樓上看,還在附近的大餅攤買了兩個餅,吃了一個半,,剩下的半個扔在路邊。這些,都是他自己供認的,也經過了目擊者的證實。
胖大嬸前一晚失眠,睡得很差,早上坐在旅店門前的時候,反倒瞌睡起來,就在她趴在櫃枱上補覺的時候,呂挽強走進了小旅館。他走上三樓,敲開黃織的門,重擊黃織的太陽穴使她暈倒,再用攜帶的尼龍繩將她綁在椅子上,最後把她勒死。
下樓的時候,呂挽強和二樓的服務員打了一眼,這一眼對警方來説,是這麼快抓到他的重要線索。
殺了人之後,呂挽強居然沒有準備外逃,而是和沒事人一樣,在上海四處遊玩,晚上依然回合租的房子睡覺,直到被警察抓獲。
我搭王探長的警車到了關押呂挽強的看守所,他幫我安排好了,我只要等在會見室裏就行。
會見室被厚實的防彈玻璃隔成兩半。我等了一小會兒,就見到對面半間的門開了,看守警押進來一個戴着手銬的年輕男人。
“呂挽強?”我説。
他看了我一眼,沒説話。
“這就是呂挽強。”看守警對我説,隨後他讓呂挽強在我對面坐下。
“好好回答。”他説了一句,轉身出去了。
呂挽強國字臉,剃了個小平頭,嘴唇上有些細細的絨毛,臉上是青春痘。説實話,這個把黃織殘忍殺死的兇手,還是個大男孩。
“你好,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我像面對一個普通的被採訪者一樣,先和他打了個招呼。當然,通常我還會説一句“很高興見到你”,這次我沒説。
他點了點頭,給了我一個沒多少笑意的笑容,作為回應。
“出來打工幾年了?”
“五年了。”呂挽強似乎有些意外,因為我並沒有上來就問關於兇殺案的事。
“都做過些什麼工作?”
“建築工,保安,運水,快遞。”
“有媳婦了嗎?”
他搖頭。
“想賺了錢回家討媳婦嗎?”
“我想討個上海。”他咧嘴一笑,這一刻他甚至顯得有些純真。
“有個盼頭不錯啊,那怎麼就殺人了呢,缺錢嗎?”
他一下收斂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兒,才説:“想殺就殺了。”“為錢嗎?”
“想殺就殺了。”他把臉微微側過去,重複了一遍。
我皺了皺眉,明明剛才已經把氣氛搞得不錯的,本想着輕鬆一點再問,不料一碰上去,他就像被觸及心中的某處禁地,立刻關閉了交流的大門。
“是為了錢嗎?”
“有一點。”
“好像你對警方説過,是看她漂亮,所以……”
“都有一點。我説過,想殺就殺了。”他挑了挑眉毛,挑釁式地看我。
“但是你沒動她,不是嗎,錢還是色,你都沒動。”
“殺人我就慌了,就跑了。”
“那你是怎麼知道黃織住在哪裏的,你之前見過她,對吧?”我換了個話題。
“前一天見過,逛街的時候看見的,挺漂亮的,就注意到了。”
“你跟蹤她到了住的旅館?”
呂挽強怪異地笑笑:“我看有個男人本來就在跟蹤她,有點奇怪,就跟了上去。”
哈,原來那天尾行男跟蹤黃織的時候,在屁股後面竟然還吊了一個人。
“當時怎麼沒有下手?”
“當時有點猶豫,第二天才下的決心。”
“你沒説實話。”我盯着他。所謂想殺就殺,就是一時衝動,哪有當時不衝動,回家想了一晚上再決定殺人的道理。
他沒有承認又沒有否認,也沒有故意避開我的視線。
他的表情古怪,從眼睛裏看不到畏縮,很鎮定。
“你很可能會被判死刑,知不知道?”
“知道。”説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甚至笑了笑,不是那種歇斯底里的笑,也不是剛見面時,對我的那種沒有任何內容的肌肉牽動。那笑容裏又我不明白的意味。
此刻他就像一個為了某種理念而去死的人,堅定,從容。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這點,所以他這種態度,給我以非常妖異的感覺。
“殺了人為什麼不逃?”我覺得不自在,所以問了下一個問題。
“我知道逃不掉,公安破案很快的。”
“所以你到處玩?”
“是的。趁最後這點時間。”
我和呂挽強的對話進行了半個多小時,毫無疑問,他有很多時候沒説實話,有些時候他沉默應對。怪不得黃探長沒有決定立刻結案,這後面如果沒有內情才怪。這次採訪可以説是失敗的,在呂挽強的心裏有某些東西不可動搖,任憑我怎麼套話都不行。
“好吧,謝謝你接受我的訪問。”
“這沒什麼。“他説。
“為了保證新聞的真實性,你看一下我的採訪筆記,有什麼地方記錯了,或者需要改正的。”我説着把採訪本從窗口遞了進去。
“這不用吧。”
我笑了笑,做了個請他儘管看的手勢。
他用戴着手銬的手拿起筆記本,慢慢看我對他的採訪。我寫什麼,對他來説其實沒有多少意義,但人總是有好奇心的,好奇一個記者都對自己寫了點什麼。
我記得很快,所以字跡大,寫了四頁半,他一頁頁看過去,直到最後一頁。
我盯着他的臉,終於在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表情變了。
這是個很細微的變化,他的眼角跳了一下,彷彿心中平靜的睡眠被一顆石子擊出了陣陣漣漪,然後迅速恢復。
他合上採訪本的動作顯得有些匆忙,戴的手銬一陣嘩嘩響。
他把採訪本從窗口推出來。
“有什麼問題嗎?”我問。
“沒有,沒有問題。”他回答,他好似已經把心中的情緒平復下去,但是我發現了,他左眼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動着。
我笑了,總算沒有白跑這一次。
黃探長在外面等着我,劈頭就問:“怎麼樣,監視器裏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把採訪本翻開,在那一頁的右邊,貼着一張小照片——薜穎的臉部特寫。
“他的眼神不正常,肯定認得這個人。他好像完全沒看到這張照片一樣,沒問我任何問題,立刻把採訪本還給我了。但我可以肯定,他起碼盯着這張照片看了三秒鐘。”
“就知道這小子有鬼。”探長有些興奮地説。
“不過知道有鬼,他能不能如實交代,還難説得很那。”我想起他的眼神説。
黃探長捏着滿是鬍子楂兒的下巴,點頭説:“這小子不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