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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孤憤誰訴 紅袖添香

    卓南雁和餘孤天便這麼在島上住下了。

    這是一個他們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睜眼就能聽到吱吱呀呀的櫓聲,聽到漁人用腳踩跺船板催促漁鷹入水的啪啪聲,每晚睡覺最後聽到的聲響也必是遠處起伏不定的濤聲。卓南雁覺得這個世界新鮮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舊不能習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餘孤天這兩個新來的孩子便跟島上數十個少年教眾混在一起習拳。可卓南雁還是老樣子,練不了幾招,依舊大汗淋漓,手足痠軟地呼呼喘氣。林逸虹見卓南雁喘噓噓的樣子,想起慕容智的話,這才吃了一驚,給他認真地切了脈之後,不由搖頭連道古怪:“你這脈象太過古怪,只怕我是無能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閉關,只有等半年後,待教主出關來給你親自診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餘,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風雷堡內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習武便不習了,但這時深知自己身負父母和風雷堡大仇,卻仍是無法習武,不由急得雙目發紅,叫道:“林師傅,我…我這輩子當真是廢人一個麼?”林逸虹嘆一口氣,道:“教主神通廣大,文武醫道無一不精,只盼着他能醫好你這病吧。嘿,便是醫治不好,你也不必過於傷悲,教主勵精圖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彥,從明日起,你便專心習文吧。”

    林逸虹説得不錯,明教教主林逸煙顯是個心懷遠志之人,明教這幫孩子都是依着他的安排精挑細選上來的聰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習文。只有在武英會中憑真本事打出來的出類拔萃者,才會各依所長,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門下專習各路武功。眼下這羣孩子便由遭罰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親自傳授他們劍法。

    餘孤天在皇宮裏雖然學過武,但終究是當作閒暇時的健身小道,從來沒有真正下過苦功,武功進境跟羣童相差尚遠。好在他心性聰慧,揮拳練武悟性極高,加之身負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習武之時加倍刻苦。

    這一來卓南雁更覺孤單。每個上午,看着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們叱吒生風,揮汗如雨,他心內就是一陣陣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濟濟一堂,在通頌《二宗經》、《證明經》等明教經典之後,便在一個白髮老儒的帶領下,全力研習儒家的經史子集。

    開始卓南雁覺着奇怪,在他心中,只覺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厲潑瘋一般,苦練武功之後四處劫富濟貧罷了,這樣的研習經史,難道是要考舉人中狀元去麼?

    林逸虹聽了他的疑問,淡淡一笑:“教主心懷天下,他時常説,眼下天下大亂,朝廷昏庸,正當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時。而要重整河山,卻不能單憑武功精強,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幾個進士狀元,便是琴棋書畫鬥雞走馬這些達官顯貴喜好的小道,咱們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問:“學圍棋什麼的,有何用處,陪着那些達官顯貴去下棋喝茶去麼?”林逸虹點頭道:“不錯!咱們眼下正在待機而動,若是本教弟子憑着經學策論之學博他個進士狀元,出將入相,直入朝廷機樞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據説大宋皇宮內有棋待詔一職,圍棋高手可以憑棋道直入皇宮伴駕。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個棋待詔,深入大內,混入這些顯貴堆裏,刺探各種消息,也算為本教立功!”

    卓南雁這才聽出了他話中深意,面色一變,道:“難道咱們是要…”他在風雷堡長大,易懷秋雖時常跟他痛罵朝廷昏聵,卻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遺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經地義地認為,似嶽元帥、易老伯這樣報國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兒。這時聽了林逸虹的話,“扯旗造反”這四字在他腦中一閃,便沒有説出口來。

    “你猜得沒錯,”林逸虹卻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閃,道,“明教以日月為尊,眼下烏雲遮日,改天換日的重擔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這便是教主常説的,先要忍辱負重,才能乘勢而起。”説着用手一拍卓南雁肩頭,慨然道:“南雁,你雖不能習武,但聰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個出人頭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棟樑!”

    卓南雁隱隱覺得他説的話有些不妥,但終究是少年心性,給他幾句話撩撥得熱血上湧,暗想:“不錯,嶽元帥、易老伯,還有爹爹媽媽,説來説去還不都是給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幫着明教改天換日,一樣也算是給他們報了大仇!”自此之後,便在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個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時常親來給眾童講授武舉中的兵法和圍棋之道。

    卓南雁在風雷堡內雖讀過些書,但教他的易懷秋卻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説史多於説經,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樣“不求甚解”,學問上毫無根基可言。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圍棋一道上他遊刃有餘之外,在兵法、書法和科舉經學上都是吃力之極。

    教他們科舉經學的那白髮老者叫範同文,乃是幾個月前林逸虹派人專門自石鼓書院請來的碩儒,學問淵博,為人謹嚴。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細,只是眼見這些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過了蒙學之齡,他便從嚴教起。

    這一日下午那範同文照例來教眾童《孟子》,眼見卓南雁是個生人,便點起他來問道:“可曾讀過《孟子》麼?”其實卓南雁除了蒙學之外,只馬馬虎虎讀過一年《論語》,但他素來是不願給外人瞧扁了的好強脾氣,便含糊應道:“知道一些。”

    “聖人之學,入目即應入心,知之即為知之,哪裏有‘知道一些’的道理?”範同文聽了,心中先有幾分不喜,翻着老眼盯着眼前這個濃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説説看,都知道一些什麼?”他這聲音一冷,曉得他脾氣的羣童都是心下生寒,幾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來。卓南雁給眾人瞧得臉上火辣辣的,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記起易懷秋掛在口邊的幾句話,便昂頭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

    範同文聽他將“富貴、貧賤、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搖頭道:“錯了,全錯了!”卓南雁臉上一紅,卻大張雙眼道:“對的呀,易伯伯便常常這麼唸的!”範同文只當那“易伯伯”不知是哪裏的一個誤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皺越緊,怒道:“還敢頂嘴?好,讓咱們聽聽,你那易老先生是怎麼教的,將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讀上一讀!”

    卓南雁本想説“易伯伯沒有教過我《孟子》”,但瞧見範同文兩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惱,順手拿起書,硬着頭皮便讀了下去。這一下立時露了醜,除了起首“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兩句還算通順之外,餘下的磕磕絆絆,不是句讀不符,就是白字連篇。待唸到“予及女(此字該讀汝)偕亡”一句時,更老老實實地讀成了“及女偕亡。”

    滿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範同文卻氣得面如寒霜,學着卓南雁的語音道:“好一個‘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説,拉過卓南雁的手來,啪啪的連拍了幾大竹板。卓南雁的臉羞得一塊紅布也似,在滿堂鬨笑之中暗下決心:“我這時還不能習武,學文上若是再落於人後,可就丟死爹孃的臉了!”

    當晚回到藏劍閣,卓南雁連晚飯都顧不得吃,便苦讀《孟子》。無奈他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餘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難題也無人請教,一夜熬紅了眼睛,卻毫無進境。

    第二日範同文進了書堂,頭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個要作‘大丈夫’的,站起來!”羣童鬨笑聲中,卓南雁默然無語地立起身來。這羣孩子已跟範同了三月,《孟子》已經通讀了一遍,卓南雁卻只會昨日教過的兩章,沒學的照舊不會,少不得錯字連篇,又惹得眾人大笑。範同文深信“嚴師高徒”的道理,瞅見卓南雁出錯,拽過手來便打。卓南雁捱打時總是一聲不吭,這一下更惹惱了範同文,一連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錯,抽他板子。

    幾天下來,卓南雁便瘦了許多,倒不是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卻是來自心內的折磨。習武不成,習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讓這快言快語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來,臉上的線條也愈發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卻變得愈發不屈與鋭利。他身上還穿着風雷堡內帶來的棉袍,雖已洗得乾乾淨淨,但終究是破舊不堪。

    在諸多同窗學童眼中,這個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着殘破,整天沉默不語,卻又笨得總挨板子,實在是個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捱打之時,不少孩子便跟着起鬨發笑。卓南雁是個倔犟脾氣,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鬨笑,他愈是板着臉悶聲不語。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順之時,他卻發覺跟他同住在藏劍閣的餘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緊鎖,心事重重。他問了幾次,餘孤天只是搖頭。卓南雁哪裏知道餘孤天心內的萬千愁緒。

    倒退幾個月,餘孤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陰差陽錯地跑到這個大澤野島的魔教總壇,跟一羣“魔子魔孫”混在一處學武習文。他每日裏裝聾作啞、屈尊降貴也就罷了,最難受的卻是羣童對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餘孤天”這個名字,別人每日裏都是“啞巴”、“啞巴”的叫着,輪到擦洗灑掃這些粗活累活,都要喚來這個年紀最幼的“啞巴師弟”來做。他這金枝玉葉受苦受累地一天下來,不免筋酸骨軟,但眾人卻全不領情,那一個個瞧着他的眼神里,依然寫滿了不屑。

    漸漸的,餘孤天只喜歡一個人待著,那時候他會小心翼翼地取出貼肉珍藏的那塊玉。師父徒單麻曾説這是他重登大寶的證物,他一直將這玉視作自己的命根子,摸着那細膩的雕紋,品着那温潤的清涼,他的心才會安穩一些。

    餘孤天還添了一個毛病,他喜歡上了一個人閉住了眼胡思亂想。只要一閉上眼,在那個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隱隱覺得自己還是大金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裏,他有權勢有父皇有一切,他會跟着那無所不能的父皇在獵獵旌旗下張弓狩獵,在紫色的宮殿中推杯換盞,在堆滿了各種雪人雪象雪馬的高樓廣廈裏叱奴喚僕…

    但只要一睜開眼,茫然、無助和憤恨立即就化作一條無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着他那顆孤寂的心。

    這一日早上,卓南雁讀到眼睛痠痛,忽發奇想:“天小弟這兩天苦惱得緊,不知是不是練武不順。左右無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羣童習武的湖濱走去。遠遠地便瞧見慕容行正帶着羣童練拳。

    慕容行個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卻是剛柔相濟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這一趟八卦飛星掌雖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勢變化繁複,步法更與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極是難練。羣童看了多遍都領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滿頭大汗,口中奶奶爺爺的不住亂罵。卓南雁在旁瞧着不由連連搖頭,暗想:“這慕容師父性子太躁,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傳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這一急,羣童心下慌亂,步法掌勢愈發雜亂無章。慕容行越看越怒,罵道:“他奶奶的月牙兒偏偏今日沒來,不然讓她練兩手,也好給你們這些蠢材開開眼…”忽見羣童之中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象模象樣,細瞧卻是餘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啞巴出來,將這兩招練一趟!”

    餘孤天紅着臉應聲而出。他當日曾跟徒單麻學過一套八卦連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這時將八卦連拳的拳理拿來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沒出半點差錯。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見沒有,小啞巴這六根不全的人全練得這般好,這一招有什麼難的!一個個的出來練,哪個再練不好,老子巴掌伺候!”餘孤天聽了他似罵似誇的這句話,一張臉更紅得發燒,默然退在一旁。

    跟着上來的幾人卻依然難明拳理,不是掌勢不對,就是步法踏錯方位。慕容行連着用巴掌“伺候”了六個少年,火氣漸大,叫道:“罷了罷了!他奶奶的今日不練了,除了小啞巴,你們全得受罰!老子罰你們站四平樁,幾時想明白了,老子再來教!”

    四平樁就是四平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樁功。羣童擺好了姿勢,片刻功夫就累得滿身大汗,不由個個肚裏叫苦連天。慕容行橫眉立目地罵了多時,終於大袖一拂,怒衝衝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見羣童愁眉苦臉,不由搖了搖頭,也要轉身而去。才轉過身,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罵:“假惺惺做什麼樣子?滾開!”卓南雁回頭看時,只見餘孤天走回陣中,老老實實地也要跟着眾人一起站樁受罰,卻不知給誰罵了一句。

    這一罵立時惹得眾怒發作,羣童的火氣都向餘孤天身上撒來:“罵得好,小啞巴快滾!”“若不是你小啞巴逞能,咱們大家何苦受罰?”又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揍這小崽子!”立時就有兩個高大少年揮拳向餘孤天打去。

    餘孤天連挨兩拳,心下驚慌,轉身便逃。盛怒的羣童卻四下裏兜了上來,有人明裏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腳噼裏啪啦地亂打過來。餘孤天八面受敵,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卻衝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氣填膺,大叫一聲:“住手!”飛步趕去,護在餘孤天身前,叫道,“大夥都是師兄弟,憑什麼欺負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從未告知旁人。在眾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個身穿破衣、終日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這少年還不能習武,不會念書,笨得總挨板子。這時候羣童正打得興起,忽見卓南雁這怪童竟敢出來跟大夥作對,不由愈發鼓譟起來。“哈,原來是這要裝‘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來給小啞巴叫屈,真是一對瘸驢瞎馬!”

    “將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羣童一起擁上,拳打腳踢。卓南雁頭臉上霎時捱了幾拳,他也立時惱了,揮拳還擊,但終究寡不敵眾,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連捱了數下重擊。卓南雁身子搖晃,險些栽倒,卻兀自橫身揮拳,拼力護住餘孤天。他雖沒怎麼練過武功,卻是天生的力大非常,這時惱怒之下,呼呼幾拳,竟打得身邊幾個少年徹骨生痛。

    “這小雜種敢下狠手!”捱了他拳頭的孩子哇哇大叫。羣童氣勢洶洶,竟舍了餘孤天,拳腳全向卓南雁招呼過來,邊打邊罵:“打死這小殘廢!”“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廢物留着也沒什麼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時聽他們喊自己“小雜種”之時已是心下發惱,待聽他們罵自己“小殘廢”、“小廢物”時,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來我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難成一事的廢物!生不如死的殘廢!”驀地一股怒氣自心底直竄起來,口中亂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廢物,我不是殘廢!”悲憤之下,雙臂疾掄,不管不顧地亂打亂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卻都練武經年,出拳飛腿頗有章法。一片混亂中有個少年下拳狠辣,劈頭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長流。跟着他眼睛上也捱了一巴掌,雙目難以視物,卓南雁身子搖搖欲墜,卻兀自叫喊不休地揮拳亂打。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得有人一聲斷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將眼睛睜開一線,卻瞧見林逸虹帶着林霜月正如風趕來。羣童眼見情形不好,一聲轟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覺四肢無力,眼前一黑,便軟倒在地。

    過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睜開眼,才見自己已經躺在一張温暖的屋中。對面朦朦朧朧地卻現出一張嫩白娟秀的**臉龐,雙眉彎彎,滿目關切。卓南雁驟然見到那美婦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夢中見到的母親,不就是依稀這個樣子麼?他迷迷糊糊如在夢中,輕輕叫了一聲:“娘——”

    那夫人聽了他的叫聲,温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聲音温和無比,卓南雁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慈愛親切的聲音,剎時覺得心中滿腹委屈要向她傾訴,忽然坐起,一下扎入那夫人懷中,放聲哭道:“娘,娘,雁兒可找到你了…這麼些年您為什麼不來找我!”

    那夫人微微嘆息:“這苦命的孩子!”伸手緩緩撫着他的頭髮。卓南雁只覺那手出奇的温暖,登時如在夢中,本來極好強的一個人,這時淚水卻止不住的流淌了下來。

    哭了幾聲,卻聽有人輕聲哼道:“還總説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樣的哭起鼻子來了!”卓南雁抬起頭,卻見身邊那人雙瞳閃亮,顧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驚,立時從半夢半醒中明白過來,身子一掙,急忙坐起,紅着臉瞧着那美婦,道:“原來是林…林嬸嬸,南雁適才無禮了!”這美婦正是林霜月的母親。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説了。沒爹沒孃好可憐的孩子,往後林嬸嬸就是你的娘,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卓南雁卻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爹爹已經重重處罰那幾個帶頭打人的壞小子。瞧你弄的,眼睛也腫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卻開口埋怨起他來,這小丫頭一説起來就滔滔不絕,“你也真是的,又不會武,一個人跟他們一堆人胡打什麼?”卓南雁唔了一聲,揚起頭來,道:“他們欺負餘小弟!欺他是個啞巴,我瞧在眼裏,看不過去!”這時翻身坐起,才覺得臟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肉之傷。

    “你倒夠義氣,”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遠遠地瞧着你,自己腹背受敵還拼力護着餘孤天呢!其實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強自出頭,替旁人打仗?”這最後一句話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聽在耳內,心裏卻是萬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這小丫頭鬥了一路的口,她是個無論文武,都在教中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是個師長喜愛、同窗羨慕、父母呵護的公主一般驕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病人廢物。

    想到這裏,他霍地挺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人!我這廢人要怎樣就怎樣,用不着你們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來可憐!”忽然想到自己身負大仇,卻無能為力,霎時心中悽苦,兩行清淚刷的滑下。他不願給林霜月瞧見自己流淚,一扭頭轉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齊齊叫他,他卻不應,低了頭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着他那瘦削而倔犟的背影漸去漸遠,忽然心中好生後悔。

    卓南雁一口氣奔回藏劍閣,正瞧見餘孤天一個人灰頭土臉地坐在院子裏發呆。眼見他奔進來,餘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來。卓南雁心中依然滿腔憋悶,忽然抓住他的雙臂,叫道:“天小弟,你説,我…我是個廢人麼,我是個廢人麼?”

    餘孤天見他如此,也不禁一陣難過,連連搖頭,心下卻也思潮起伏:“這卓南雁對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會頭一個揮劍殺了我!嘿,我還得在這野島上跟這些魔子魔孫裝聾作啞地混下去,直到劍法練得跟那姓林的一樣的好,才能設法逃離這鬼地方。”

    卓南雁大叫兩聲,才覺心內舒暢了許多,忽然長嘆一聲,拍着餘孤天的肩頭,道:“我鼻青臉腫的,今日不去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範的板子。”眼見餘孤天面露畏懼之色,他卻一挺胸膛,叫道,“那幾個小子若是還敢欺負你,就來告訴我,我再去跟他們拼命!”説罷獨自回到屋內,抓起那本《孟子》,發了狠一樣地苦讀起來。

    黃昏之後,他草草吃了飯,足不出户地又接着讀。正在燭下皺眉苦讀,忽聽得屋門啪啪地輕響了三下,跟着林霜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進來成麼?”卓南雁一愣,乾巴巴地道了聲“進來吧!”

    林霜月推門而入。她這時換了一身翠綠衫子,烏鴉鴉的一頭青絲輕鬆寫意地散垂肩頭,手中卻捧着一件嶄新的深碧繡花衲襖,道:“穿上試試,這是我娘下午託人出島給你買來的。”

    卓南雁本想推卻,但想起林夫人那慈愛温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過棉衣。那件捨不得換下的棉衣也給羣童撕扯得實在破爛不堪了,他仍然脱下來端端正正地疊起放好。這簇新的深碧衲襖穿在身上,卻似給他訂做的一般,貼身整齊。

    當真是“人佩衣衫馬佩鞍”,他這繡花碧襖上身,燈下看來,立時顯得英姿颯爽,比起往日那個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換了個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聲,低頭嘆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島上的人都説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親,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轉頭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轉,問道,“你還在看書麼?”卓南雁臉上一紅,微覺尷尬,暗想:“這小丫頭處處跟我作對,見我秉燭苦讀,只怕又要譏諷我蠢笨,夜裏面用功苦讀,白日裏還要捱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這回笑起來卻沒什麼譏諷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白日裏再挨板子。”她説着深深一嘆:“那範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時,你越是這麼一聲不吭,他就越是惱你無禮。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學會虛心求教!”

    “他們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們?便是問了,也只會惹來一頓冷嘲熱諷。”卓南雁説着,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氣,梗着脖子道,“哼,我素來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終有一日,我卓南雁心中的學問,會勝那姓範的十倍!”

    “好一個‘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這個志氣就好!”自從那日卓南雁説出那句“此之謂大丈夫”遭到範同文譏諷之後,滿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這綽號自是帶着三分玩笑,七分戲謔。這時卓南雁聽林霜月也這麼叫,不由將眉毛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麼,信不過我麼?”

    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閃了一閃,卻輕輕嘆道:“我信得過你!”卓南雁跟她曾經鬥了一路的嘴,對這高傲的小丫頭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這時見她這麼鄭重其事地點頭説出“我信得過你”這五個字來,胸口一熱,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説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幾分感激,有幾分歡喜,更有幾分絲絲甜意。

    這時候夜色初闌,燭影搖紅,藉着温暖的燭光,卓南雁不由抬起頭細細看她,卻見林霜月似是剛剛沐浴過的樣子,雪膚紅潤,青絲微濕,更顯得初蕊新蕾般嫵媚。這時餘孤天早回屋就寢了,書房內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兩個人。

    紅彤彤的燭影下驀地瞧見林霜月那雙剪水雙瞳,卓南雁心內忽然有些慌亂地怦怦亂跳,當下急咬了一下口唇,忙低下頭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裏想的什麼,語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勸戒自己的小弟,“這時的當務之急,還是先要將書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説着自他手接過了書,一口氣讀下來,順暢流利之極。卓南雁默默聽着,暗自佩服,想:“月牙兒雖是個女孩,但習武學文,都是出類拔萃,不知何時我才能跟她一般。”

    “這部《孟子》,我們早就背得熟了的。先生常説,‘孟子是儒學正宗,讀孟子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説着伸出纖纖玉指在書上指指點點,將一些疑難之處,細細説與他聽。

    《孟子》多言心性,論仁政,説養氣,思想深邃,內容廣博,特別是其中又記孟子當年與戰國各方才俊的機智雄辯,卓南雁對那段歷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細加講解,卓南雁便是再捱上幾頓板子也是難以入門。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將心中的許多疑問拿來細問,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題目,其實也不算什麼難題,只是他從不開口問人,也就一直無從得知,經林霜月細細剖解,心中便似打開了一扇窗子,許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進來。

    深夜寒窗,孤燈明燭,二人身子捱得極近,那熟悉的淡淡幽香不時自林霜月身上傳來,卓南雁忽覺這往日裏呆板的經書這時忽然變得可愛可親起來。

    興致勃勃地讀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話時,卓南雁不覺意有所會,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話説得好,大丈夫便當如此,孟老夫子真是聖人!”他本是極聰明的一個人,這時心智一開,立時便將先前所讀的書全串了起來,忽閃着眼睛又道,“嗯,這一段話跟‘公孫丑’那一章中的幾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説得是一樣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義,便是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敵國的財主、千乘萬騎的諸侯,又能耐我何?”

    “當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見他領悟,不禁破顏一笑,又道,“明日便該講‘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這一段。範先生必然還會找你麻煩,他常説,這一段要與‘養氣’之説相互參詳。你記住了,孟子論‘養氣’有四要,一曰養勇,二曰持志,三是集義,四為寡慾…”再將其中要義細加解説。

    卓南雁這時興趣大增,只覺這孟老夫子壯志凌雲,言行超邁,單隻他那句“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的豪言壯語,便深和我心。兩個人交互啓發,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過去了大半個通宵,竟是毫無倦意。

    他興致來了,又有許多新問題源源湧出。林霜月雖然聰明,終究是一個小女孩,過不多久便給卓南雁問得秀眉深蹙,不由對聰慧機敏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聽先生説,這部書就是皓首窮經研究一輩子的。你問的這些東西我倒從來沒有想過,看來只有去問先生了。”

    “我不問他們,”卓南雁卻搖了搖頭,直直望着她道,“我只問你。”林霜月扭頭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這老師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麼事明個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為何忽然神色又冷淡下來,見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卻見天上疏星幾點,一輪明月已下林梢,皎潔的清光照在院中,猶似鋪了一層水銀。卓南雁見林霜月纖弱的背影踏在那層水銀上漸行漸遠,他心頭一熱,忍不住輕聲道:“月牙兒,謝謝你!”話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連道,“哎喲,對不住。你不喜歡我叫你月牙兒,那我以後就叫你…林師姊。”

    林霜月停下步子,回頭看他一眼,輕聲道:“那也不必,你願意叫‘月牙兒’,便也由着你吧,”説到這裏忽然輕輕一笑,“要讓你説個謝字,可真難得緊呢!”也不待他回答,腳下加快,跨過那層清波樣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轉過天來,那範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問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養氣四要。”卓南雁這一回有備在先,居然侃侃而談,問一答十。範老先生見他忽然間智慧大開,不由吃了一驚,待見卓南雁臉有得色,不由沉着臉訓道:“君子之道,應該泰而不驕。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説到‘大丈夫’之論。我且問你,孟子一書,除了‘滕文公下’這一段,還有幾處帶‘丈夫’二字的?”

    這卻是單考背記功夫的題目,羣童眼見先生這題出得萬分古怪,都道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着回頭瞅着他。卓南雁卻給範同文那兩道嘲弄的目光看得心中着惱,咬着唇,木僵僵地立在那裏一言不發。

    “答不出來了麼?”範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來。羣童眼見範同文又拈起了那毛竹板子,不由一陣交頭接耳,書堂裏已竄起四五道嗤嗤冷笑。“不會,便老實説不會,”範同文怒衝衝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為不知’的道理?”

    那板子剛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這正是一句《孟子》中帶‘丈夫’二字的。範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經連珠箭般地道:“徵商自此賤丈夫始矣!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一口氣將書中所有帶“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來。

    範同文一怔之下又不禁大是得意,以為這小子能有今日的聰慧明白,全是自己日日狠抽毛竹板子的功效。當下更扳起嚴師面孔,陰陽怪氣地道:“湊巧答對了也不必這麼得意,什麼時候你的功夫趕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遲。‘聞志廣博而色不伐’,這聖人之言難道只是口裏念念的麼?坐下!”

    這二十多個學童中,論起作詩,卻仍是以林霜月一個女孩最好。範同文常感嘆,他大半輩子閲人無數,論聰慧才智,能承其衣缽者,卻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卻是個女娃子,學問再好也不能去應試奪魁。眾少年無論文武,素來都服膺林霜月,聽了之後都深以為然。

    卓南雁遭訓慣了,也不放在心上,當下也板着臉坐下了,心內卻暗自感激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兒昨夜帶了我念了大半夜的書,今日這板子照舊要挨的!”

    他回頭看她時,見林霜月正目不轉瞬地盯着書,好像渾沒聽到這句話似的。卓南雁驀地想:“今晚,她還會不會再來教我念書?”抬頭看看那日頭,高高的還刺目耀眼,他心內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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