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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鴛侶重逢 舊盟難釋

    “是明教林姑娘嗎?”方殘歌早已挺身而起,雙目閃光,長聲叫道,“快快有請!”聚在廳門口的眾人自動向兩旁分開,一行英氣勃勃的勁裝漢子大步而入,當頭那人滿臉幹練之色,正是春華堂舵主陳金,但眾人的目光卻全落在當中那窈窕婀娜的白衣少女身上。

    這少女身材修長,從頭到腳似是籠著一層玉潤珠明般的淡淡光輝,恍然便似從傳說的仙境中走入凡塵的天女仙子。她星波明澈的雙眸輕輕一掃,廳中眾人均覺得那清炯炯的目光似是向自己凝望過來,無不心旌搖盪。霎時間亂糟糟的雄獅堂上便是微微一靜。

    卓南雁跟她眼神交接,腦中更是轟然一響,燈節相遇、燕京縫綿、雪夜別離的諸般情形一起湧上心頭,恍惚間只覺天地之間除了那雙波光流淌的眸子,再沒有別的什麼了。才分手不久,但此時重逢,他卻覺林霜月比之從前又嬌麗了許多,玉質仙姿,美得讓他的呼吸為之一屏。

    林霜月卻似渾沒瞧見卓南雁似的,目光在堂中一掃而過。落在方殘歌臉上,飄然一禮,淡淡笑道:“方公子,別來無恙!”方殘歌望見林霜月那清蓮般的嬌靨,卻覺一陣口千舌操,忙道:“林姑娘,聽說幾日之後,便是你的聖女大典之禮了,不想竟能得空來此!”

    聽到“聖女大典”四字,林霜月的眼中閃過一絲似怨似傷的波瀾,卻一閃即逝,隨即笑道:“小妹的登壇之典,還要敬請方公子屆時光臨啊!”方殘歌只當她親自來此相請,登時受寵若驚,連道:“那是,那是!便是千難萬險,方殘歌也會前去!”林霜月莞爾一笑:“哪裡有什麼千難萬險!”方殘歌瞧她櫻唇紅破,笑靨如花,霎時心旌搖曳,恍然若醉。

    卓南雁見林霜月對自己視而不見,胸中一陣酸苦湧起,咽喉間似是被什麼東西噎住了般難受,心神恍惚之間,肩頭被何殘雪五指拂中,火辣辣得生痛。卓南雁心底的悲鬱傷痛一起翻湧上來,真氣鼓盪之間,大吼一聲,反手將何殘雪震得摔了一個筋斗。池三畏罵道:“兔崽子好生了得!”不敢直攖其鋒,和峨嵋三道、韓覆舟等人齊齊退開數步。

    林霜月向幾人瞥了一眼,蹙眉道:“此處既是羅堂主靈堂,怎地還有許多人在此吵嚷打鬧?”翁殘風眼見林霜月聲勢驚人地來到雄獅堂,卻只跟方殘歌說話,心下生疑,忙道:“這卓南雁是襲殺師尊和許多江湖朋友的最大嫌兇,大夥正要齊心協力,誅殺他!”說著目光一寒,意味深長地呵呵笑起來,“怎麼,林姑娘當日試劍金陵會上也曾與這廝照過面兒,想必也識得他吧?”

    “這個人嘛…”林霜月的眼波其快無比地在卓南雁臉上淌過,冷冰地道,“我可從不識得!”卓南雁渾身一震,心底火辣辣地生痛:“她…她為何如此對我,是怪我當日對她冰冷無情嗎?”

    “啟稟大師姊,這位卓兄弟,我倒識得!”陳金自林霜月身後大步閃出,躬身道,“昨日在醉仙居,他曾留下雄獅令,救護本教孤苦遺孀四嫂,倒是個俠義漢子!”

    一個面帶風霜的縞服**給兩個明教弟子攙了過來,正是柳四嫂,一眼瞧見卓南雁,立時眼含熱淚,哭道:“陳兄弟和這位林姑娘怕我留下吃虧,先讓別的兄弟幫我照看鋪面,要帶我先回鄉避過風頭,不想卻在這裡遇到恩公!只是那令牌後來又被個蒙面漢子奪去了,聽說這令牌乃是個重要物件,沒法子還給恩公,好生有愧!”說著便要行大禮。

    “給柳四嫂的雄獅令,怎地卻又被個蒙面人奪走了?”卓南雁若有所思,怔怔地將她攙起,斜眼望向林霜月,卻見那雙盈盈妙目正凝視著自己,瞥見自己看她,迅即將目光投向廳外。他心底忽憂忽疑,渾不知跟柳四嫂說了些什麼。

    方殘歌跟柳四嫂打聽了卓南雁贈給她的令牌形狀,面色微變,沉聲道:“翁師兄,那果然是師尊親制的雄獅令,只是卻又被一個蒙面漢子奪去了,好不蹊蹺!”

    翁殘風沉吟不語。人叢之中卻又響起那陰冷突兀的怪笑:“那又有什麼稀罕!這姓卓的蠢材既然暗算了羅堂主,羅老身上的物件他自然要拿什麼便拿什麼!總而言之,這蠢材乃是暗算羅堂主,刺殺滄浪閣主、巨鯨幫主的最大嫌兇,大夥兒先合力宰了他。錯便錯了,哪日尋到正主,一般地再殺了就是了!”

    “說得在理,”韓覆舟雙眼發亮,獰笑道,“管他是對是錯,且先宰了再說,還我師兄命來!”蒲扇般的大手劈頭砸向卓南雁。他這一出手,池三畏、何殘雪和峨嵋三道便即連綿攻到。

    “諸位!”林霜月見幾人鬥得甚急,秀眉微蹙,卻向人群中望去,朗聲道,“只是這姓卓的蠢材既盜得羅堂主這令牌,為何又要大發善心,將雄獅令贈給柳四嫂?”眾人見她皓齒微嫣,說不出的清麗多姿,全不由一陣意動神搖。不少後生子弟竟不去看卓南雁幾人的激戰,目光只顧緊緊鎖住林霜月。

    那聲音卻也跟著發笑:“這蠢材先當著眾人之面,將雄獅令贈給這小寡婦。再乘著無人之時,扮作蒙面人奪回。嘿嘿,這點邀買人心的小把戲,還瞧不出來嗎?”柳四嫂怒道:“你胡八道!那搶奪令牌之人,雖然蒙著臉,卻身形乾瘦,決不似恩公這般高大!”循聲四望,卻不見說話之人。莫愁也道:“正是,正是。卓老弟離開醉仙居後,一直與我們在一起,他又不會分身術,哪能有工夫再去搶回令牌!”

    林霜月卻笑道:“那也難說得緊!既是蠢材,自然做事匪夷所思,難以常理揣度!”卓南雁素來精明冷定,但這時乍逢林霜月,卻不禁方寸大亂,聽得她似是在替自己辯駁,又似跟那人一唱一和,出言譏諷自己,心底念頭紛湧,一時間迭遇險招。

    忽聽曲流觴大喝一聲“小心”,屈指一彈,勁風到處,將兩把射向卓有雁的飛刀震得折向疾飛,“噗噗”地插入明柱之中。卓南雁心頭一震,才知適才是有人乘著自己心神激盪之時出手偷襲,若非曲流觴出手,只怕便會著道。若是往常,他自會展開忘憂心法找尋偷襲之人,但這時失魂落魄,竟連那暗器都懶得瞧上一眼。

    “還不現身嗎?”驀聽林霜月嬌叱一聲,白影閃動,向人叢中疾撲而去。群豪一陣大亂,迎面那人眼見她劍光閃爍,恍似仙子御風般掠來,驚得脫口大叫:“可不是我…”話音未落,林霜月凌空倏翻,短劍陡地一斜,已抵在那人身旁一個矮漢喉下,冷笑道:“是條漢子,便該站出來說話,何必藏頭縮尾!”

    那矮漢斜刺裡躥出,快如脫兔,但林霜月身法輕靈,如影隨形,任他知何閃避,短劍始終抵在他喉下。那人騰挪數步,自知輕功不及,凝身立住,呵呵笑道:“可笑可笑,原來明教的聖女,竟跟大宋的奸細卓南雁沆瀣一氣!”

    莫愁雙眸一亮,大叫道:“哈哈,原來是萬老哥!你老兄幾時學了這門腹語功夫,竟跟南宮溟一般改了口音,更他奶奶的易容成了這般模樣?”那矮漢臉色急變,十分尷尬,他雖是粗衣鄙服,臉色也抹得黝黑,莫愁卻仍是一眼便認出了他便是萬秀峰。

    原來適才林霜月帶著陳金等人走入堂內,便命明教教眾四處散入人群,暗中查探。萬秀峰的腹語之術雖奇,卻終究瞞不過四下逡巡的明教弟子。林霜月瞥見明教弟子向自己打來的手勢,便施聲東擊西之術突襲。萬秀峰武功雖強,卻是驟出不意,登時受制。

    格天社“萬峰獨秀”在江湖上名頭響亮,翁殘風等雄獅堂弟子、前來祭奠的武林群豪和官場上人物,有不少都識得他的,全不知他易容改裝,有何用意。翁殘風等跟他有些交情的,當下忙施禮招呼。

    忽聽陳金大聲呼喝:“在這裡了!”出掌如電,緊緊扣住一個轉身待逃的乾瘦漢子的脈門。柳四嫂驀地大叫一聲,指著那乾瘦漢子道:“是他!就是他這狗賊搶走了令牌!”嘶叫聲中,搶上去便要廝打,陳金急忙將她按住,跟著雙手疾分,扯開那乾瘦漢子的外袍,露出裡面的格天鐵衛的裝束。

    陳金五指緊扣住那乾瘦漢子肩頭琵琶骨,大笑道:“這位朋友,陳某綴了你這多時候,還想逃嗎?令牌在何處?”那乾瘦漢子要穴被點,動彈不得,但陳金搜查一番,卻也沒找到雄獅令。眾人料不到萬秀峰竟和手下鐵衛齊來雄獅堂,卻又易容改裝不現形跡,登時議論四起。

    萬秀峰適才被林霜月施展聲東擊西之術,閃電般制住,知道這時無法躲閃,索性挺直腰板,乾笑兩聲:“嘿嘿,易容喬裝算得什麼,為了給我大宋鋤奸掃邪,就是刀山火海,我萬秀峰也決不含糊!”

    林霜月冷笑道:“誰是奸細,這時可還不好說!”青光乍閃,短劍輕揮,已裂開了他胸前的衣襟。“啪”的一聲,一塊黑黝黝的令牌自他懷中跌落在地。

    “雄獅令!”翁殘風、孫殘鏡等人望見那漆黑如墨的鐵牌,均是“咦”了一聲。方殘歌將令牌拾起,目光森冷地盯住萬秀峰道:“這果然是本派的雄獅令,萬老兄派人奪走這令牌,又易容改裝來此,不知有何用意?”

    卓南雁被這幾人纏鬥良久,對峨嵋三道的劍陣路數早已瞭然於心,眼見三人劍光連綿,輾轉刺到,厲喝聲中,斜身搶出,掌心排山倒海般拍出,正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玉碎勢。”峨嵋三道首當其衝,三把長劍震得疾飛上天,“噗、噗、噗”地插入房頂。卓南雁掌力不收,力闢華山般地壓了過來。池三畏閃避稍慢,只得跟他對了一掌。

    雙掌相接,池三畏臉色潮紅,有如飲了醇酒般,緩緩退開兩步,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韓覆舟氣為之奪,疾退數步,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我看你這功夫可比那刺客高明許多!”

    卓南雁這時卻心緒起伏,大步走到林霜月身前,陡覺馨香浮動,那抹熟悉的淡淡芬芳又飄到鼻端,登時聲音微微發顫,道:“多謝…多謝你拉!”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見她星波瑩明的目光彷彿春冰乍破,蕩起層層漣漪,似要將他心魂吞噬融化。

    “你謝我做什麼?”林霜月眼中柔情卻又瞬間消逝,冷笑道,“這萬秀峰欺壓我明教遺孀,我們追蹤來到雄獅堂,也只是為我明教弟子討個公道!”“鏘”的一聲收起短劍,俏臉倏地轉過去,不再看他。卓南雁呼呼喘氣,心底慢慢沉下去:“我終是傷透了她的心!”

    “原來是老相識!”萬秀峰仰天一陣怪笑,“嘿嘿,怪不得肯為卓南雁這奸細出頭說話!”林霜月雪白的玉面上飛出一抹輕紅,卻也不願跟他辨駁。幾個明教弟子不禁紛紛出口喝罵。忽聽有人一聲長笑:“這卓南雁是不是奸細,須得朝廷定奪,可不是閣下說了便算的!”笑聲清朗,猶如金石交擊。眾人心中均是一凜:“這人好大口氣,言語間竟連格天社都不放在眼裡!”紛紛轉頭向外觀瞧。

    跟著一道響若巨雷的喝聲在廳門口炸響:“方老三、翁老大呢?不搭理老和尚不打緊,鐵捕大人駕到,也不出來迎迎?”聲音粗豪無比,將眾人亂糟糟的議論登時壓了下去。曲流觴雙目一亮,喝道:“丐幫醉羅漢?哈哈,你這老東西還沒死嗎?”

    廳門群豪散開,一行人大步走人,當先那老者光頭長髯,打扮非僧非俗,正是卓南雁當年見過的醉羅漢無懼和尚。無懼瞧見曲流觴,也是嘿嘿苦笑:“老醉鬼,和尚便要死,也得先將你灌死!”眼光落在堂中的牌位上,登時面容僵硬,神色痛楚。

    曲流觴卻凝神望著無懼身後那滿面英氣的高大漢子,冷冷地道:“這位想必便是名震江南的‘不死鐵捕’陳鐵衣吧?”那大漢還未應聲,無懼卻向那大漢道:“小師叔,這幾位江湖朋友想必你都認識吧?”自靖康之變後,金兵南渡,少林寺慘遭洗劫,名存實亡,但醉羅漢無懼在少林派中輩分極高。眾人聽得五六十歲的老和尚無懼竟喊這大漢“師叔”,都覺得一奇。

    那大漢穩步上前,向眾人拱手道:“在下陳鐵衣,奉太子之命,前來弔唁羅堂主!”群豪聽得眼前的不死鐵捕竟是奉太子之命前來,更是一陣騷亂。

    要知當時秦檜權傾天下,本為“天子耳目之司”的御史臺反成了他一人之鷹犬,御史臺六察司下設的格天社更是秦檜的嫡系爪牙,橫行朝野。朝野間能與格天社相抗的,只有負責拱衛皇城的皇城司。據說這皇城司直屬於太子趙瑗管轄,不受殿前司節制,專以精幹侍卒勘查臣民動靜,乃是趙構提防秦檜尾大不掉的殺手鐧。陳鐵衣便是皇城司中兩大提點官之一,只因行事剛直,面冷如鐵,朝野中人便全以“鐵捕”呼之。

    這陳鐵衣武功精深,追捕要犯頑兇之時更是百折不撓。據說當年“湘江九龍”盤踞湘江,為禍一方,讓地方官府莫可奈何。當時還只是皇城司小吏的陳鐵衣聞聽之後,孤身出京,單人只劍,獨闖湘江十二連環塢,奮戰三日兩夜,身負刀傷箭創三十餘處,終於將九名江湖巨惡悉數廢去武功,擒拿歸案。那一戰震動江湖,黑白兩道便在他這“鐵捕”綽號之前,再加了“不死”二字,以示敬畏。

    大宋朝廷要員因他擅離職守,要將他革職查辦,哪知太子趙瑗卻出面褒獎,推薦為提點官。湘江一戰之後,這陳鐵衣便成了太子嫡系,可攜金牌虎符,探查民風,巡捕京師兇犯。陳鐵衣自此名聲大振,更被人列為江南四公子之一,排名只在“書劍雙絕”虞允文之下。

    卓南雁眼見陳鐵衣生得高岸魁梧,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雖是淡黑如鐵,但眉目俊朗,顧盼之間,更有一股勃勃英氣。他心下暗道:“‘不死鐵捕’好大的名氣,不想竟也年紀輕輕。嘿嘿,他此來建康,莫非也是為我而來?”卓南雁只掃了他們兩眼,便又向林霜月望去,卻見林霜月正和曲流觴、陳金等人低聲細語,搖曳的燭光下,她那雪貌花膚便又多了一層縹緲朦朧的柔美。矚目良久,也不見她向自己瞧上一眼,卓南雁心中驀地一陣苦澀,更覺胸中抑鬱難舒。

    醉羅漢無懼和尚、不死鐵捕陳鐵衣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之輩,不少人便忙著上前見禮。方殘歌、莫愁與陳鐵衣更是熟捻,而此時陳鐵衣奉太子之命前來弔唁羅雪亭,身份尊崇,雄獅堂上下頗有受寵若驚之感。

    “想不到雄獅堂之事竟能驚動太子!”萬秀峰仰天打個哈哈,上前兩步,笑道,“陳老弟,你來得正好,有你這鐵捕在此,什麼奸細頑兇都難逃法網!”

    “萬兄請放寬心,是非忠奸,自有公論!”陳鐵衣灼灼的目光直落在卓南雁身上,緩緩道,“無論如何,卓兄此刻嫌疑甚大,請卓兄隨我回皇城司,細細勘問。”卓南雁冷哼一聲,目光倏地銳利如劍,一字字地道:“在下不是犯人,何必要隨你走?”

    陳鐵衣道:“聽說格天社趙祥鶴趙大人已命格天鐵衛全力擒拿卓兄。卓兄難道想隨萬兄去格天社辨明是非嗎?”卓南雁雙眉乍揚,笑道:“我要去哪裡便去哪裡,莫說格天社、皇城司,便是天王老子,也管我不著!”

    眾人聽這兩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堂中氣氛立時又緊張了許多。莫愁卻想:“格天社審案時手段強硬,刑訊逼供,無所不用其極,這卓南雁若是隨鐵捕去皇城司,倒不失為一條活命之途!”衝著卓南雁擠眉弄眼,大使眼色,卓南雁卻是視而不見。

    “我瞧你這小兄弟倒不似壞人!”無懼踏上兩步,眯著眼瞅著卓南雁,道:“只是你這小子惹下的麻煩太多,身負數宗血案,更有人傳言你是龍驤樓奸細,若不隨鐵捕進京,不說江湖中的黑白兩道,便是格天社、皇城司這兩張大網,你便躲不過去!”這時卓南雁身形挺拔高大,早非幾年前楊將軍廟中的小叫花子模樣,無懼已認不出他了。

    “在下是孤雁野鶴,去留隨意,這時懶得進京!”卓南雁說著仰頭遠望,卻見廳外夜色沉沉,濃黑的墨色猶如一塊無比龐大的陰霾堆積,他心中登時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倔強悲涼,緩緩握緊雙拳,仰天長笑道,“我卓南雁只求行止無愧於天地,便是天下人全都怨我恨我,那也由得你們!”

    林霜月聽他笑聲悽惻,芳心微顫,終於忍不住轉頭向他望去,卻見卓南雁凝立堂中,身形挺拔如嶽,幽幽燭火映得他臉上愈增堅毅之色。她的黛眉緩緩鎖起,輕輕地嘆了口氣。

    “好一條血性漢子,老和尚偏不信你是奸細!”無懼眼中精芒一閃,忽地大叫一聲,“要想洗刷你這金國奸細之名,那也容易得緊。來人啊,將那丫頭給我押上來!”兩個丐幫弟子扛著一個麻袋大步而入,解開袋口,卻現出一個紫衣女子來。

    卓南雁一見那女郎形貌,額頭竟倏地滲出了汗珠。這女子眉目如畫,明豔奪人,卻是完顏婷。這時她雙手被綁,口中也給塞了麻布,仰頭望見卓南雁,登時眼中波光瑩閃,似怨似嗔,更增嬌豔之色。

    驀然間重睹這張能讓百花失色的絕豔容顏,卓南雁陡覺胸口如遭重錘轟擊,心神激盪起伏。他這時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情愫竟也是如此得刻骨銘心。在燕京芮王府朝夕相處了那麼久,忽遭鉅變分離,那一縷相思和牽掛,似乎平常難覺,實則深已入骨。林霜月見了完顏婷,芳心也是突地一震,覷見卓南雁失魂落魄的神色,俏臉霎時也變得顏色如雪。

    廳中群豪除了他倆和方殘歌之外,全不識得完顏婷,眼見這以俠義豪爽聞名的丐幫長老忽地綁來一個美豔女子,均是一愣。莫愁素來好與無懼調侃,這時搖著摺扇笑道:“哈哈,看不出你這老實巴交的老和尚也好這調調,只是這般明目張膽地扛著個嬌滴滴的小美人亂跑,目無幫規,膽大妄為,實在過火!”

    “嬌滴滴的小美人?”無懼吹鬍子瞪眼地道,“這妖女出手狠辣,在風陵渡,不分青紅皂白便砍翻了咱們四名弟子,混江龍喬鐵的一個膀子便廢在了她手上。老和尚追了她兩日,才將她擒下!”眾人均知喬鐵乃是丐幫六袋弟子,綽號“混江龍”,在江湖上頗有聲名,不想竟折在這嬌媚女郎之手,廳中登時微微一亂。莫愁也是一驚,叫道:“小美人,喬老六何處招惹你啦,你竟要下這毒手?”完顏婷橫目瞪了莫愁一眼,隨即又死死盯住卓南雁,眼中似欲噴火。

    無懼轉頭喚出一名弟子,喝道:“喬鐵哪裡招惹這妖女了,你來說說!”那弟子鼻青臉腫,嘶聲道:“出事那晚,喬大哥正跟本舵的幾個朋友喝酒,不知為何,有人說起羅堂主之死,夏老八、辛十二他們便破口大罵那卓南雁忘恩負義,投靠金國。喬大哥道,聽說那姓卓的是迷戀上了一個金國的妖女郡主,這才叛了羅堂主,那是見色忘友,比之忘恩負義,更加混蛋百倍…”

    卓南雁心頭惱怒,又有數分疑惑:“當日我在峰頂大戰完顏亨,後來又救得羅堂主遠遁,峰頂的金國侍衛瞧得清楚!怎地這些事,江南武林全不知曉,倒是我迎娶完顏婷、暗算羅堂主的消息傳得滿天飛?”微一凝思,便即瞭然,“嘿嘿,這必是龍驤樓潛在江南的龍鬚暗中造謠,推波助瀾。我得悉龍蛇變之秘,他們恨我欲死,便施出這陰毒手段,只盼借刀殺人,讓我死在江南武林同道手中!”一念及此,鬱憤難舒的胸臆倒平靜了許多。

    那丐幫弟子又道:“那晚大夥兒全喝多了酒,便跟著喬大哥一起大罵這姓卓的該當千刀萬剮…”他越說越是氣憤,呼呼喘氣,“正罵得過癮,忽然屋門大開,這妖女便閃了進來,喝道,南雁的名字是你們這些下三爛罵的嗎?喬大哥還沒回頭,便被這妖女揮刀斬斷了臂膀。我們立時紅了眼睛,四下圍上,但這妖女武功太高,口中不住叫著南雁的名字,一邊叫,一邊流淚,出手更是拼了性命一般。我最不中用,一上來便中刀倒地,跟著夏老八、姜七爺、辛十二他們全被她砍成重傷,我正頭暈眼花之時,幸好無懼長老趕到,不然早就見閻王啦!”

    “她激戰之時,卻在喊著我的名字,還流著熱淚…”卓南雁心頭一熱,兩耳嗡嗡作響,卻見完顏婷眼波迷濛,玉頰生紅,望來的眼神中分不清是嗔是怨是憐是恨。他心底空蕩蕩的一陣難受,目光收回,卻見林霜月也正幽幽地望著自己,冷冰冰的臉上似笑非笑,那目光分明在說:“這妖女郡主對你痴情得緊啊!”

    無懼和尚昂頭四顧,叫道:“不錯,這妖女武功雖非上乘,卻也算高明。老子瞧得清楚,她的武功乃是龍驤樓一脈的正宗功夫。”廳中群豪一陣大亂,有人破口大罵:“既然如此,這妖女必是龍驤樓的細作,還不殺了她給喬舵主報仇!”

    “這妖女傷了咱們四條好漢,可不能就一刀便宜了她!”

    “便是千刀萬剮,這妖女也是罪有應得!”無懼一聲大喝,將人聲壓住,轉頭望向卓南雁,冷冷道,“小老弟,聽說你乃是卓盟主之子,老子不信忠義之後真會降了龍驤樓!你是真降也罷,臥底也罷,眼下便能立見分曉!”猛一揚手,一把牛耳解腕尖刀“鏘”地拋在地上。那聲音突兀地撞入卓南雁耳中,便顯得尖銳生硬。無懼的目光愈加犀利,喝道:“拾起刀子,將這龍驤樓的妖女一刀宰了,以明心跡!”

    廳中轟然一亂,有人喝彩,有人起鬨。莫愁卻皺眉咧嘴,道:“無懼長老,這樣千嬌百媚的一個小美人…”覷見無懼臉若寒霜,氣勢凜凜,下半句話便不敢再說下去。陳鐵衣微微搖頭,卻眼望卓南雁,並不言語。林霜月也覺呼吸一緊,盈盈眼波中漣漪蕩起。

    卓南勝卻大笑三聲,反掌一拍,雄渾的掌力擊得那尖刀躍起,直落入他手中。他身形搖晃,緩步走向完顏婷。無懼冷笑一聲,順手扯去完顏婷口中麻布,斜身退開兩步。堂中忽然寂靜下來,在百餘道目光的交注下,卓南雁終於立在了完顏婷身前。亮堂堂的燭光下,映得那尖刀刺目得閃亮,他的臉色卻出奇的蒼白。

    完顏婷緊盯住卓南雁,泫然晶瑩的眼神複雜至極,驀地挺起胸來,一聲冷笑:“殺吧,下手啊,你…你這狠心的渾小子!”芳心愁苦難言,清淚縱橫,順著雪白的玉頰撲簌簌地流下。

    這幾步之間,卓南雁走得緩慢至極,實則一直在苦思如何救得完顏婷脫險。此刻聽得這聲愛恨交織的“渾小子”,卓南雁猛覺胸中熱浪衝騰,心中一陣抽搐酸楚,低笑道:“好!”驀地大喝一聲,刀光閃處,完顏婷臂上的繩索已斷。

    眾人一愣之間,卓南雁左掌疾揮,一把銅錢以“滿天花雨”手法拋出,“哧哧”勁響不絕,數支明燭陡然熄滅。

    堂中一片漆黑,眾人叱喝連連:“姓卓的這小子要救那妖女!”“守住廳門,莫要放走了奸賊!”卓南雁擊滅燈燭,卻聽一聲清冷的嘆息在身後響起,正是林霜月的聲音。

    這時他心潮起伏,卻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婷兒落在這些江南武林中人手中!”反手便向完顏婷抓去,猛聽無懼吼聲如雷,掌力如潮,當胸拍到。卓南雁只得翻掌相對,黑暗之中,兩人各以內家真力硬拼一掌。卓南雁未盡餘力,雖是一掌將無懼逼退,不想這老和尚的少林正宗內功剛猛無比,也震得他腕骨“格格”一響。

    只這瞬息一緩,黑暗之中,已有四五道人影揮刃衝來。卓南雁心中驚急,探掌再向完顏婷抓去。斜刺裡風聲颯然,一道黑影電般撲到,驀地揮掌硬生生格在他腕上。一股雄渾至極的大力湧來,卓南雁只覺渾身劇震,氣血翻湧,小臂更是一陣痠麻。

    那人冷笑聲中,已攬起完顏婷,身子疾搶,直撞在一名丐幫弟子身上。那弟子長聲慘呼,肋骨也不知給撞斷了多少根,在黑暗中遠遠跌出。那人身法如電,業已激射而出,百忙之中,還將再次撲上的無懼踢了個筋斗。這人倏來倏去,渾如鬼魅,完顏婷才來得及驚呼半聲,已給他挾著飛掠出廳。

    “這人是誰,竟有如此身手?難道是趙祥鶴、林逸煙之流?”卓南雁心念電閃,提起十足真氣,飛身疾追。閃出大廳,便見沉沉的夜色中有人“哇哇”地慘呼著迎面撲來,卻是兩個守在堂外的丐幫弟子被那人隨手抓起,施展重手法拋了過來,卓南雁只得揮掌接住。

    兔起鶻落之間,那人已飛身上了屋脊,院中白濛濛的燈籠照不見他臉上容貌,依稀只見這漢子瘦削頎長,一身綠袍迎風鼓盪。那人側身凝立,居高臨下地望著卓南雁,冷笑道:“閣下最好莫要強來,不然休得怪我無情!”笑聲未絕,大袖飄飄,飛掠出院。

    “餘孤天?”這人雖將聲音故意壓得陰冷無比,卓南雁仍是瞬間辨出他這萬分熟悉的身形,霎時心中疑惑萬千,“他的武功怎地這般高強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只聽“媽呀”、“哎喲”的痛哼之聲連綿不絕,也不知多少個奉命守衛的雄獅堂弟子被餘孤天一路揮掌拍翻。他長衣飄舉,挾了完顏婷,兀自快如鬼神御風,瞬間便去得遠了。

    此時堂中怒嘯陣陣,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客飛身掠出。卓南雁知道自己出手相救完顏婷,江南武林更是將自己視作了十足的金國奸細。這時不可停留,只得飛身疾奔。適才猝不及防之下,卓南雁被餘孤天硬撞一掌,內息受震,奔行片刻,便漸覺真氣運轉不暢,但他心內掛念完顏婷,不願停步調息,仍是鼓氣直追。

    忽聽身後一聲怒吼:“賊小子,這時你還有何話說?”卻是無懼飛身趕到,掌如奔雷,出手便是少林大金剛掌的奪命殺招。卓南雁心頭一凜:“這老和尚畢竟是少林高僧,武功當真了得!”他對這耿直俠義的丐幫長老頗為敬重,回身一掌“手把芙蓉”,將無懼這開碑裂石般的一掌輕巧卸開。

    只這麼微微一阻,風聲颯颯,一道青影飛煙般自兩人身邊掠過,正是曲流觴。卻聽他朗聲長笑:“閣下武功高妙,何不與老夫切磋一二!”他生性嗜武,眼見那綠袍人武功驚人,不由見獵心喜,身法如風,剎那間便去得遠了。

    這時幾道嘯聲起伏鼓盪,方殘歌和翁殘風已聯袂殺到。翁殘風默不作聲,掣出紫金八卦刀,刀光如紫焰繞空,攔腰疾砍。方殘歌揮掌猛劈,顫聲罵道:“你這奸賊害了恩師,竟還敢假仁假義地來此傳訊!”想到卓南雁若真是奸細,那師尊多半真已辭世,才升起的希望瞬息破碎,更是悲怒欲狂。

    卓南雁斜身退開,笑道:“老子告訴你羅堂主沒死,那便是沒死!好大歲數,還哭鼻子!”說話之間,身法疾變“乘月返真”,在三人暴風驟雨般的掌勢刀影中東插西竄。圍攻他的三人雖是武林一流高手,但方殘歌舊傷未愈,翁殘風不願奮勇爭先,卓南雁的大半心思便全放在無懼身上。

    “嘿嘿,三個打一個,老和尚還是頭一遭!”無懼酣鬥之中,大頭連搖,叫道,“好小子,枉你這身武功,卻做金國走狗!你快快說來,適才跟你裡外勾結、救走那妖女之人是誰?”卓南雁聽他硬說自己與餘孤天裡外勾結,卻也難以辯駁,驀地朗聲大笑:“三個打一個,卻又能奈我何!”他純取守勢,遊鬥片刻,內息潛轉,暗中早將走岔的真氣調勻,大笑聲中,闢魔神劍應聲出鞘,精光迸發,一招“對面千里”橫劃而出。

    鏘然一響,翁殘風紫金刀的刀頭已被利劍砍斷,腕上血流如注。卓南雁劍勢不停,乘著方殘歌招式過猛,游龍出水般在方殘歌腳前劃出好大一道口子。方殘歌魂飛魄散,飛身退開,才見只是衣襟碎裂,夜風呼呼吹到胸前,想到命懸一線,霎時渾身冷汗津津。

    三人一凜之間,卓南雁已乘勢掠出,學著曲流觴的腔調哈哈大笑:“方老三,你這剛猛外露的毛病總是難改!”笑聲未絕,身若飛鴻,翩然遠去。方殘歌和翁殘風驚魂未定,無懼卻望著卓南雁的背影,大叫道:“這小子,當真了得!”

    卓南雁口中大笑,腳下卻飛快無比,餘孤天和完顏婷這時早就蹤跡皆無,他只得順著曲流觴奔行之路拼力狂追,片刻之後,便到了一條三岔路前。天上幾點微星給一層薄雲覆蓋,遠近景物都朦朧得似籠了霧,他矚目良久,卻見有兩條小路都給踩得泥濘無比,略一思索,便順著東邊那條岔路奔去。

    也不知急奔了多遠路程,前面愈加陰暗,一座黑黢黢的大山迎面矗立在夜色裡,四野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他終於停住了步子,緩緩閉上眼,腦中便閃出完顏婷揮刀狂舞的妖嬈身影,她哭喊著自己的名字,淚飛如雨,刀光如練。他知道,自己終於又與她擦肩而過了。

    想到完顏婷那迷茫而又灼痛的目光,他心底就是一陣陣撕裂般的歉疚。猶帶雨氣的山風吹來,他心內忽又蕩起林霜月那聲意味深長的笑聲。一個人獨立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卓南雁這時心內五味雜陳,只覺說不出的迷茫惑然。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霍地回身喝道:“我早說了,我不是兇手!”

    一道青影自陡峭的山岩邊挪出,緩緩道:“這時再無旁人,卓兄若是信得過我,可否將龍驤樓的龍蛇變之秘大致說說?”淡淡的星光映在那人線條剛硬的臉上,正是陳鐵衣。

    “不死鐵捕,果然有些門道!”卓南雁緩緩點頭,暗道,“雄獅堂等江南武林再也無人信我,這陳鐵衣卻是太子親信,無論如何,讓他知道了龍蛇變之秘,終究可讓太子有備在先。”略一沉思,便擇其大要,將所知的龍蛇變之秘簡略說了。說到最後,他忽覺有些滑稽,“大宋朝野都當我是龍驤樓奸細,我又何必在此多費唇舌!”他仰天呵呵一笑,“閣下聽得入耳,也就罷了,信與不信,全都由你!”

    “我信你!”陳鐵衣卻面色凝重地沉沉點頭,“雙管齊下,戕害能臣,謀弒太子,動搖國本!這等驚天奸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卓南雁止住笑聲,凝目望著烏黑夜色裡這張沉鐵似的面龐,忽地竟有些感動。

    陳鐵衣沉聲道:“可是卓兄知不知道,今夜過後,江南各派武林都會視你如眼中釘肉中刺?縱使皇城司會放你一馬,格天社、雄獅堂、巨鯨幫這些黑白兩道的勢力,你能逃得過嗎?”他的目光在夜色之中熠熠閃動,緩緩道,“你只有跟著在下,才可保無恙!”

    月亮從緩緩流動的雲層中探出來,陳鐵衣那張堅毅的面孔給朦朧如紗的月色映著,更增豪意。卓南雁望著這張躊躇滿志的臉,心頭卻狂氣驟起,朗聲笑道:“好了不起!若是離了閣下,我便寸步難行了嗎?”大笑聲中,轉身便行。

    “卓兄慢走!”陳鐵衣低喝聲中,掌風如潮,直向他背後靈臺、至陽、筋縮三處要穴掠來,勁氣吞吐,含而不發。卓南雁驀地回身,喝道:“好,那便讓我領教一下你的不死神功!”眼見陳鐵衣掌勢飄忽,在模糊黯淡的月影下顯得撲朔迷離,他豪氣陡增,腳下游魚般滑開半尺,化掌為刀,一招“月明華屋”,反向陳鐵衣斬去。

    陳鐵衣聽出他那句“不死神功”語帶譏諷,卻不以為意,但見他掌影繁複出奇,心頭微凜,當下以快打快,瞬息之間連拍六掌。

    兩人掌力連交六次,都是一沾即分。饒是如此,陳鐵衣也覺氣血翻湧。卓南雁揚眉喝道:“果然有些本事!”腳下施出燕老鬼所授的“九妙飛天術”,快若疾風般轉到他身側,招變“畫橋碧陰”,拳影錯落,如樹陰萬縷,向陳鐵衣上盤罩去。

    “好掌法!好身法!”陳鐵衣振聲大喝,驀地變招,刪繁就簡,拳如鐵線,反向他心口擊到,拳路大開大合,凜凜生威。卓南雁見他拳招忽然變得剛烈絕倫,奮不顧身,也是心下稱奇,凝神拆了數招,驀地心念一閃,喝道:“三舍奪魂拳?”陳鐵衣點一點頭,真氣暴吐,拳如勁矢,以攻為守,竟渾然不顧他攻來的掌勢。

    原來大宋仁宗年間,少林寺方丈知舍神僧創出一門號稱“少林第一等剛猛絕學”的三舍奪魂拳。據傳這門三舍絕學只須以“捨安就危,捨生救難,捨身成佛”的三舍之心施展,便能使自身武功突增一倍之功。但因拳勁反噬之力極大,對習拳者資質要求奇高,頗難煉成,百餘年後,便已幾近失傳。陳鐵衣居然煉成了這門苦功,其心志之堅毅,實是驚人。

    雲影浮動,月色愈加灰暗。如虎踞龍盤的山巒被忽明忽暗的月光映照,顯得縹緲陰森。山風月輝之中,兩人各逞絕學。龍爭虎鬥。

    “我若全力一搏,自可勝他,但說不定便會將他打得重傷。”卓南雁卻不願跟這鐵捕施展狠手,忽見他口唇緊閉,面目猙獰如金剛怒目,心中一動:“這傻大個子的拳法重在氣勢,只要洩其凜冽之氣。便可輕易勝他!”忽地笑道,“好拳法,可你還是勝不了我!”

    陳鐵衣揚眉喝道:“那又如何?你若不殺了我,天涯海角,我也會陰魂不散地纏著你。”兀自招招捨生忘死,拳風陣陣,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卓南雁則展開“九妙飛天術”,配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絕妙身法,恍若行雲流水。陳鐵衣剛猛無儔的拳招幾次三番擦著他衣襟掠過,卻總是差之毫釐。

    卓南雁笑道:“閣下若是個絕世美女,這般纏著我,倒也不錯!可惜你卻是個黑臉包公。”心下忽想,“我才跟莫愁呆了兩日不到,這油腔滑調,便跟他有些神似了。”陳鐵衣嘿嘿一笑,忽道:“羅老當真無恙嗎?那他在哪裡?”眼見卓南雁步步後退,奮起神威,連環三拳,如錢塘浪湧,一浪勝過一浪。

    “這陳鐵衣資質或許不及方殘歇,但堅忍剛強,猶有過之!也只有這金剛鐵漢般的人物,才能練得出這三舍奪魂拳!”卓南雁暗自喝彩,卻搖頭道,“羅老隱身何處,恕難奉告!我只告訴你,大宋危在旦夕,當務之急,便是要阻止龍鬚。”陳鐵衣渾身大汗淋漓,揚起汗津津的一張黑臉喝道:“難道龍驤樓當真這般可怕?”這一輪疾攻已堪堪使到最後一招。

    卓南雁倏地頓住疾退的身形,電般前躍,雙掌暴吐。陳鐵衣大吃一驚,自知這時自己已到了強弩之末,但覺勁風呼呼,對方的掌力排山倒海一般襲來,也只得奮力迎上。三舍奪魂拳以意為先,兩人對語多時,陳鐵衣早失了一往無前的三舍之心,眼見掌影如山壓到,登時將全身勁氣提到十二成,凝重無比地推出,倉促應變,臉色黑紅駭人。

    哪知他奮力一擊,陡覺卓南雁當胸擊來的雄渾掌力忽然消逝得無影無蹤,這全力揮出的雙掌全打在空蕩蕩的夜風中,霎時內力奔湧,雙臂骨骼作響,險些脫臼。他正待收掌,卻覺肋下一麻,雙腿僵硬,已被卓南拂中了穴道,跟著脖領一緊,身子呼呼飛起,直落到了一顆大樹的橫枝上。

    卓南雁一招得手,也有些微微發喘,退開兩步,拍手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陳大俠這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連皇帝老子都管不到你啦,恭喜恭喜!”陳鐵衣哭笑不得,他腰間要穴被點,雙腿難以動彈,急忙揮掌解穴。哪知棋仙施屠龍傳給卓南雁的點穴手法別有一功,他運功拍打數次,也是無濟於事。眼見卓南雁大笑之後,轉身便走,陳鐵衣急忙叫道:“卓兄,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哪裡?”卓南雁仰頭望天,想到完顏婷既給餘孤天救走,必然無礙,心底倒生出一股難言的寂寥蕭索,微微一沉,才道,“去找那江南龍鬚的總舵主老頭子!”陳鐵衣雙目一亮:“卓兄當真有法子找到那廝,到哪裡去找?”

    “在下還沒想好,”卓南雁大步疾行,悠然嘆道,“陳兄怎地不跟著我了?若無陳兄相伴,只怕我是寸步難行。”陳鐵衣心念一轉,暗自苦笑:“原來只為我適才說了一句話,他便如此捉弄我!”眼見卓南雁越行越遠,忽地仰頭長嘯道,“卓南雁,無論你逃到何處,我都會再來尋你!”

    嘯聲鼓盪,群山之間嗡嗡迴響,“我都會再來尋你,再來尋你——”搖曳不絕的呼嘯聲震得遠處夜鳥驚鳴,盤旋不落。

    柔柔的夜風撲在臉上,猶如少女溫軟的玉手。疾奔之中,卓南雁昂起了頭,卻見那輪素月再次從雲隙間探出臉來。這溫潤寂寞的春夜讓他猛地想到了剛到大雲島不久,林霜月初次來教自己《孟子》時的溫馨夜晚。

    那時她踏月而去,臨別之際回眸一笑,那嬌羞情形宛然便在目前。眼下依稀還是舊時的月色和晚風,只是那個人還會用那樣純那樣暖的目光看自己嗎?

    想到林霜月,他心內悵惘無限,一個念頭無可抑止地湧起來:“小月兒要去做明教聖女了,我說什麼也要在她登壇盛典上再見她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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