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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三奇束手 雙雄爭鋒

    他轉身辱屋,于飛龍三人重傷倒地,兀自哼哼唧唧。卓南雁先解開了那女孩兒身上綁縛,温言道:“小姑娘,你是哪裏人氏,因何給這狗賊擒來?”目光掃過,但見這女孩兒雖然臉帶淚痕,但眉目如畫,臉頰雪白,竟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那女孩兒卻收了淚,揚起一雙清澈的眸子望着卓南雁道:“我…姓宮名馨,這幾個狗賊是我爺爺的仇家。謝過大俠救命大恩!”語音清脆,絕無小女孩家的忸怩之態。卓南雁道:“小妹妹不必怕,待會兒我送你回家!”宮馨雙目一亮,道:“那就更要多謝大俠了!”頓了一頓,又叮了一句,“大俠可要言而有信呀!”

    “我不是什麼大俠,”卓南雁見她性格爽朗,心底甚喜,笑道,“你叫我卓大哥便是!”宮馨脆生生道:“是,卓大哥。那我打今日起,便多了一個大哥!”

    卓南雁轉身走到哼哼唧唧的谷大海跟前,笑道:“谷大舵主,別來無恙!”揮手將他脱臼的臂膀推上。

    “大水衝了龍王廟!大水衝了龍王廟…”谷大海本就腦筋遲鈍,這時疼得滿頭大汗,連痛帶怕,便只剩下“呵呵”乾笑了。于飛龍忙到:“卓少俠,這當真是誤會,小的們在江上混飯吃,也是身不由己。”卓南雁冷冷地道:“那位南大爺是什麼人?”于飛龍眼珠亂轉,正自猶豫,谷大海已搶先叫道:“這直娘賊叫南天易,乃是南宮世家的大總管!”

    卓南雁早知這南大爺必是南宮世家中人,他曾領教過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的武功,只覺這南宮世家的大總管南宮易的功力較之南宮禹雖然稍遜一籌,但手段陰沉狠辣卻大有過之。于飛龍見他蹙眉冷笑,便如撿到一根救命稻草,憤聲大叫:“從頭到尾,便是這廝在算計卓少俠!他們南宮世家勢力大,面子足,咱們飛龍幫這小門小户可招惹不起!”

    橫卧在地的鷹爺卻叫道:“姓卓的小子,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他孃的行刺了我家皇甫幫主,我巨鯨幫自然跟你不共戴天!你一入江,便給咱們巨鯨幫、飛龍幫的眼線盯上了。老子宋天鷹是巨鯨幫的副幫主,你有種便將老子宰了。”

    “你倒是條漢子!”卓南雁冷笑一聲,將他揮手提起,在地上重重一頓。宋天鷹只覺渾身骨頭格格亂響,本待破口大罵,但覺一股渾厚的內力到處,胸前被封的穴道立解。他心底驚駭,那幾句話便嚥了回去。

    卓南雁抱膝坐在太師椅上,轉頭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大江,冷冷地道:“你倒説説看,你們巨鯨幫…當初如何算計我爹來着?”

    “那也怪不得咱們!”宋天鷹挺胸“呵呵”冷笑,“令尊那時候得罪了秦相爺,天底下的好漢都爭着要向秦相邀功,當時咱巨鯨幫只是奉命封住一段江面,防他從水路逃走,最終可也沒有幫上什麼大忙。嘿嘿,那時候江湖上爭先恐後前去殺他邀功的好漢成千上萬,可不止巨鯨幫一家,你殺得過來嗎?”

    卓南雁猛然一怔。他原以為父親卓藏鋒當日護着他母子北上,途經坎坷,也只是受到格天社的輪番伏擊,想不到那時候追隨格天社落井下石的,竟還有許多趨炎附勢的江南武林同道。霎時他心底湧上陣陣寒意和悽楚,冷冷瞪視着宋天鷹,道:“你們這些狗賊恬不知恥地追隨秦檜,卻還自稱好漢?”

    宋天鷹神色一黯,隨即“呸”了一聲:“咱們追隨格天社便怎地?秦檜好歹還是大宋國的宰相!你這狗賊投靠韃子,做了金國奸細,又是什麼好種了?嘿嘿,咱們雖和卓盟主為難,但他光明磊落,實在是個大英雄。大夥心底都是佩服得緊,可嘆他這英雄,卻生下你這麼個背棄祖宗的金國奸細!”

    卓南雁怒氣勃發,猛地揪住他胸前衣襟,喝到:“你胡説什麼?”宋天鷹叫道:“你為了那金國妖女,大鬧了雄獅堂。這件事天下皆知,你便是宰了老子,也防不住天下人之口!”卓南雁心絃一顫,轉頭朝谷大海兩人望去。谷大海退了半步,苦笑道:“是,這消息跑得比江裏面的魚還快…”于飛龍嫌他口拙,忙陪笑道:“卓少俠為報父仇,暫且降了龍驤樓,那也是無可奈何…情有可原!”宋天鷹卻道:“呸!説來説去,還不是個…”猛地撞見卓南雁凜凜如電的眼神,便不敢説下去。

    “我是背棄祖宗的金國奸細?”卓南雁忽地一震,自己九死一生卧底龍驤樓,讓世人誤會為金國奸細原不打緊,但讓父親蒙羞,卻讓他覺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難過。跟着又想到當日父母護着自己艱辛北上,劫難重重,步步兇險,他心底就是陣陣撕痛:“完顏亨曾親口説過,有許多獻媚秦檜的江南武林幫派曾在途中劫殺我父母!原來果真半點不假,殺我父母的人,這些江南幫派,大多有份!”

    他越想越感到苦澀悲憤,氣淤胸臆,直想放聲長嘯。他驀地將雙掌一探,已將於飛龍和宋天鷹提在手中,飛身躍出暖閣。這時候滿船的水手、幫眾已給暖閣中的動靜驚動,早有數十人手揮刀劍,擁在閣外窺探。但見幫主被他夾在肋下,眾人全不敢妄動,只是嘶聲恐嚇咒罵。

    卓南雁毫不搭理,直掠到船中那粗大的桅杆之下,騰身而起,便向桅杆上躥去。他輕身功夫何等高妙,雖然挾着兩人,兀自快如飛猱,幾個起落,便凝立在桅杆之頂。

    眼見他神威凜凜地立在桅頂,只要將手一揮,便能將這二人拋入江中餵魚,飛龍幫幫眾心驚肉跳之下,不住高喊:“下來,快滾下來!”

    “賊廝鳥若敢傷了幫主,咱們將你碎屍萬段!”

    這桅杆五丈多高,江風激盪之下,似在輕輕搖晃。卓南雁雙臂平展,將兩大幫主穩穩舉起。被封住了要穴的於、宋二人被他倒提在手,望着下面黑壓壓的人羣和呼嘯奔湧的江水,嚇得渾身冷汗。饒是宋天鷹生性冷硬,也忍不住低聲哀求。

    宮馨疾奔出艙,卻見卓南雁兀立桅頂,明月素輝自雲隙間灑下,照得他的頭臉和迎風怒舞的長髮銀亮一片,當真如同天神臨風。她忍不住長生呼喊:“卓大哥,請你快快下來!”耳畔江風伴着濤聲嗚嗚呼嘯,也不知他聽到沒有。

    卓南雁緩緩仰頭向寂寥的夜空望去,卻見遠處的彎月若隱若現,頭頂卻是蒼茫無垠的青黑色江雲,猶如一個冷漠的巨人,正自低頭俯瞰自己。忽地想到雄獅堂中羣豪望向自己那鄙夷目光,他心底更增悲憤陰鬱之情:“爹爹一心報國抗金,卻遭這些猥瑣武人偷襲追殺!我為破龍蛇變,九死一生地潛入金國龍驤樓,卻被人罵作奸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卓南雁不是奸細…”他驀地仰天大吼,如雷的吼聲中,猛然揚手,將於、宋兩人向天空拋去。甲板上的眾人齊聲驚叫。于飛龍和宋天鷹只覺一股巨力推湧着自己,似乎永無止歇地向上疾飛,兩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喊叫都忘了。

    過了片刻,兩個人才呼呼地飛墜下來。甲板上的人羣嘶聲喊叫,有人後退躲避,有人要上前接住,相互擁擠雜沓,亂做一團。

    “卓大哥…”宮馨失聲驚叫,急忙捂住雙眼。猛聽身旁眾人齊聲大呼,她睜眼一瞧,只見卓南雁猛地自桅杆躍起,湍流激射般飛墜下來,雙掌疾若電光般探出,呼呼兩下,已將於飛龍和宋天鷹穩穩擎在手中。這兩人大起大落,本來自度必死,這時被卓南雁放落,登時委頓於地,呼呼喘氣。

    卓南雁胸臆稍舒,長吐了一口氣,眼見兩人面色如土,心底倒生出一陣歉疚之意,斜睨着宋天鷹道:“你承認當年算計過我爹爹,適才讓你出生入死一回,這筆賬也就一筆勾銷了!”

    宋天鷹這時豪氣全失,原以為他還要施展什麼古怪手段對付自己,卻料不到他説出這樣的話來,一時愣在當場。于飛龍卻連忙陪笑哈腰,謝過“卓少俠的救命大恩”,又説到自己和宋天鷹身上還有穴道未解,央求着卓南雁先給他兩人解開穴道。

    “這不是尋常點穴,乃是我獨創的截脈手法,十二個時辰之後,若無我獨門手法解救,兩位不免落下手足麻痹之症!”卓南雁“嘿嘿”一笑,緩緩道,“在下還要坐你的船去池州,旅程孤寂,於幫主若還有什麼手段,不妨盡力施展!”于飛龍本來心底不甘,正自盤算對策,聽得他這話心中一凜,只覺四肢經脈都有些淤塞憋脹,一時膽氣盡折,連呼“不敢。”

    “走吧!”卓南雁冷笑一聲,攜着宮馨的纖纖玉手,大步回艙。宮馨跟着他旁若無人地大步前行,眼見一羣兇巴巴的幫眾水手望來的目光中盡是畏懼佩服之色,她心底忽然生出一陣驕傲。

    將宮馨帶回客艙,卓南雁才細問她的來歷。哪知宮馨卻“撲哧”一笑:“卓大哥,先前我是騙你的。我本來叫南宮馨,我爺爺南宮修是南宮世家上代掌門南宮皋的兄長…”卓南雁“啊”了一聲,萬料不到這女孩竟也是來自南宮世家。他對南宮世家中人有一種天生的鄙視,卻唯獨對南宮修老人有些好感。當年在廬山習武時,師父棋仙施屠龍曾説過,這南宮修與他和其父卓藏鋒都相交甚厚。

    想到自己無意間救下了師父摯友的孫女,卓南雁當真又驚又喜。念及往事,南宮馨卻嘆一口氣,説出一番話來。

    原來她爺爺南宮修在南宮世家身份頗高,他本名南宮致修,論輩分與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南宮致義、致虛等南宮五老同輩。但他素來與世無爭,更看不慣南宮五老的驕橫跋扈,索性去了大排行中的“致”字,改名南宮修,只在江湖上交友遊玩,逍遙自在。但自其親兄弟、上代掌門南宮皋暴斃之下,南宮修對繼任的掌門南宮參心生疑惑,屢次逼問,後來更是公然翻臉。但因南宮參得到南宮五老的鼎力相助,南宮修又無實證,大鬧了一場之後也只得不了了之。

    南宮修性情孤傲,不願再與南宮參等人共居一堡,便與獨子一家搬出南宮世家,去天柱山西麓隱居。數年之後,其子得病早逝,只留下一個孫女,便是南宮馨。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南宮參懷疑南宮修知曉有關無極諸天陣的一個極大秘密,幾次軟硬兼施地前來強逼南宮修説出這秘密,但因難以突破南宮修佈下的奇門陣法,次次都是無功而返。

    南宮參鬧修成怒之下,竟派人伺機誘出與南宮修相依為命的孫女南宮馨,將其劫走。其時南宮馨尚且年幼,後來經南宮修的一位老友拔刀相助,才將她奪回。南宮修老人一怒之下,便種下病根,每逢春季便即心痛不已,至今未愈。近兩年來南宮修年老體衰,犯病後更覺痛楚。而南宮馨年紀漸大,也知關心爺爺,一個月之前,她竟突發奇想地要外出為爺爺尋名醫療疾。不料出來不久,便被南宮世家的大總管南天易劫走。

    窗外濤聲陣陣,短檠燈影飄搖,南宮馨雖不曉得這十數年往事糾葛的緣起,但口齒伶俐,卻也説出了個大概。卓南雁由南宮修老人,不禁想到了父親壯志未酬,至今生死不明,心神登時如江濤般起伏不定,暗道:“好歹我已看到了龍圖,那無極諸天陣雖然兇險,但我説什麼也要闖上一闖,探出父親下落!”

    南宮馨見他凝眉不語,忽道:“卓大哥,你不開心嗎?若是嫌我麻煩,我明日便下船自己走。”卓南雁才一震,淡淡笑道:“我不開心,卻不是為了你!”南宮馨卻明眸一轉,道:“我知道,大哥是為了那幾個狗賊罵你是奸細,是不是?”隨即正色道,“卓大哥決不是奸細,你是個大英雄!”

    卓南雁瞥見她閃亮純真的雙眸,忽覺一陣好笑,神掌拍拍她的臉頰,笑道:“卓大哥不想去做什麼狗屁英雄!”那笑容在他臉上才一閃,便逝去了,懶懶打個哈欠,“天太晚了,小妹子早些安歇!”本待轉身出艙,忽想兩人尚在飛龍幫的船上,還要看護她的周全,便將那大椅拉到塌旁,也不熄燈,斜靠椅上閉目而卧。

    艙內霎時靜了下來。短檠幽光之下,南宮馨斜卧牀頭,向他痴痴凝望,卻見他雖然雙目緊閉,但眉峯上仍籠着一抹憂傷鬱然之色,忍不住微覺好奇:“他這樣一個手段通天的英雄人物,為何偏偏這樣不開心?”

    翌日一早,于飛龍和宋天鷹親自帶個小廝,送來早膳。于飛龍更是噓寒問暖,客套萬分。卓南雁哈哈一笑:“於幫主如此客套,當真過意不去!”揮手在他兩人肩頭“肩井穴”和腿上“陽關穴”、“光明穴”疾拍了數掌。

    其實卓南雁施展的不過是施屠龍所授的獨門透骨點穴手法,本來隔上十二個時辰穴道自解,但于飛龍這兩人震懾於他的神功奇技,兼之這透骨打穴手法奇重,兩人不敢多想,在穴道自解的十二個時辰後乖乖跑來,任他擺佈。

    于飛龍只覺一道道熱氣隨着他掌勢激射入體,又驚又喜,道:“卓少俠可是給咱們解開了這截脈之苦?”卓南雁道:“原先的自是解開了,眼下截住的卻是足少陽膽經…”宋天鷹氣得老臉通紅,便待叫罵,于飛龍急忙將他攔住,乾笑數聲,拉着宋天鷹轉身去了。

    卓南雁望着他們的背影,暗自冷笑。

    過不多時,大江船劇烈起伏,眾水手齊聲吆喝,聲音高亢凝重。卓南雁尋得一個小廝一問,原來是到了採石磯。南宮馨年少好奇,拉着卓南雁走上甲板看熱鬧。遙遙地卻見兩岸峭壁如削,江面似被兩隻豎掌扼住,變得狹窄緊束。

    “那裏便是天門山了。”卓南雁指點着遠處夾江聳峙的山峯,對南宮馨道,“李太白的橫江詞曾道:‘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説的便是此處!”南宮馨憑欄遠眺,只見江水猶如萬條狂野的怒龍嘶叫着飛奔直瀉,沉碧色的洶湧浪濤激撞在崖壁上,迸出銀亮亮的萬千浪花。

    卓南雁卻忽然“哦”了一聲,目光所及,卻見峭壁兀立的採石磯上有一塊大石臨江探出,石上鳳翥龍翔地刻着“醉月”二字。

    這時于飛龍巴巴地趕來,陪在一旁,低聲笑道:“這採石磯便是李太白當年撈月亮醉死的地方,那翠螺山裏面好玩的地方不少…”卓南雁聽他將李白醉酒捉月的傳説當真,也懶得理他,道:“那‘醉月’兩個字,是何人所書?”于飛龍沉吟道:“幾天前還不見這兩字,誰知到哪個酸丁寫的。”

    卓南雁哼了一聲,只見那兩字寬可數尺,筆道略細,似是給人用長劍信手劃出,但氣勢奔放,渾然一體,忍不住道:“尋個地方停船,我要下去轉轉!”

    于飛龍這時對他百倍迎奉,哪敢違抗,待船過激流,急命靠岸停泊。卓南雁當即帶着南宮馨下船登岸。于飛龍和宋天鷹怕他遠走,命個伶俐嘍羅遠遠跟隨。卓南雁只作不知,與南宮馨徑自來到那塊刻字的巨石之前。

    這巨巖本在翠螺山上,山中絕壁臨江,松翠欲滴。南宮馨眼見卓南雁目不轉睛地盯住那“醉月”兩個字,不禁道:“卓大哥喜好書法嗎?這兩字如橫風斜雨,確是酣暢淋漓!”原來她爺爺南宮修文武雙全,自她幾歲起便逼着她學書練字。南宮馨年紀雖小,於書法上卻有幾分眼界。

    卓南雁正待言語,忽聽身後腳步輕微,似有人悄悄掩來,他並不回頭,仍是凝望那兩個大字,笑道:“原來小妹妹年紀輕輕,倒是此中高手!”南宮馨小嘴一撇,愈發故作老成地道:“都是我爺爺教的。嗯,我瞧這兩字頗有楊凝式的筆意。”卓南雁笑道:“我不懂什麼楊凝式的筆意,只是覺得這兩字縱橫跌宕,隱隱含着一股劍氣,寫這兩字的人必是個武林頂尖高手!”

    忽聽身後有人“咦”了一聲。卓南雁不用回頭已察覺到身後四五丈開外立了三人。他聽得這幾人腳步輕捷,早已暗自留意,只聽有人低聲道:“這人竟能看得出大哥筆中的劍氣,當真了不得!”另一個人道:“這小子武功奇高,還是等大哥回來收拾他!”又一人道:“等什麼!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多留一刻也是不該。咱三兄弟一起出手,還收拾不下這廝嗎?”

    卓南雁心頭火氣,霍地轉身,目光如電掃出,卻見那三人形貌甚奇:一個是肩挑大桶的精瘦漢子,十足的走街串巷賣酒水的小販模樣;另一人卻是個面目滑稽的光頭中年,肩頭還蹲着一隻猴子,似是個雜耍藝人;最後一個漁翁打扮,正是早已見過數面的紅臉大漢。那三個只見卓南雁神威凜凜地瞪視過來,心下慌亂,急忙聚攏站成丁字形,凝神戒備。

    卓南雁瞧見了紅臉漁翁,惱怒更增,忽地笑道:“要動手便動手,還等什麼?”倏忽逼近,揮掌便向他左肩拂去。那漁翁料不到他身法飄忽奇詭,拼力右閃。哪知卓南雁的手掌隨勢向右劃個圈子,清脆響亮地在他右頰扇了一記耳光。

    精瘦小販和雜耍藝人眼見同伴臉上中掌,只當他性命不保,齊聲驚叫道:“二哥!”紅臉漁翁也是驚得急退數步,只覺耳機嗡嗡作響,卻並無大礙,一時愣在當場。卓南雁哈哈笑道:“閣下陪了我一路,好生辛苦,先賞你一記耳光!”長笑聲中,衣袂飄飄,鐵掌倏翻,便向那精瘦小販抓到。

    這時那三人全神戒備,眼見掌到,瘦小販斜身後錯,雜耍漢子和紅臉漁翁一起怪叫,各自揮刃左右攻到。那漁翁的兵刃是一根精鋼打就的魚竿,雜耍漢子左手握一根熟銅短棒,右手卻擎着一面銅鑼。兩人兵刃奇特,招式也是怪異絕倫。那漁翁的魚竿平胸直刺,竿頭釣魚絲般的長索卻忽地跳起,纏向卓南雁脖頸,竟揉合了大槍、長鞭一剛一柔的兩般路數。雜耍漢子的短棒使的全是判官筆的招式,那銅鑼卻是邊緣鋒利,看削兇猛。卓南雁心下稱奇,不退反進,自兩種奇門兵刃之間飛躥過去,仍是揮掌按向瘦小販的前胸。那小販怪叫聲中,將肩頭扁擔就勢一掄,竟化作兩段尖頭短鏟,疾刺卓南雁咽喉。

    “好玩得緊!”卓南雁只得飄然閃開,談笑中反腿踢中銅棒,屈指探飛魚竿長索。忽覺眼前黑影一閃,卻是雜耍藝人肩頭的猴子凌空撲到,伸手抓他眼睛,卓南雁拼力俯身才躲過。瞬息之間,雙方各遇險招。四人鬥得走馬燈一般。那雜耍藝人不時揮棒敲鑼,鑼聲刺耳,震得在旁觀戰的南宮馨芳心亂顫。她雙手掩耳,大聲給卓南雁助威。

    激戰片刻,卓南雁便已摸清了三人怪異兵刃的路數,忘憂心法籠罩八方,任那三人一猴如何奇招迭出,他也是遊刃有餘。這時腳步雜沓,卻是于飛龍、宋天鷹和谷大海聞訊趕來。幾人遙遙觀戰,並不上前,但見卓南雁掌法精奇,心底均是又驚又畏。

    紅臉漁翁眼見越鬥越是捉襟見肘,口中連打呼哨,命那兩兄弟先退一步。瘦小販和雜耍藝人卻是齊聲低喝,死活不願獨自逃生。三人正在苦苦支撐,忽聽卓南雁振聲長嘯,手掌疾抓疾繞,漁翁的長索被巨力一牽,徑自纏到了瘦小販的雙鏟上。那兩人一愣之間,卓南雁揮掌拍中雜耍藝人的銅鑼,砰然一聲巨響,震得銅鑼高高飛起。

    “好啊!”南宮馨拍掌喝彩。彩聲未落,卓南雁已乘着那雜耍藝人氣血翻湧的一瞬,拿住了他胸前要穴,將他倒提起來。

    “罷了罷了!”紅臉漁翁大叫一聲,揚手拋了魚竿,“悔不該不聽我大哥之言,莽撞行事!蜀中三奇今日一敗塗地!咱們不是你對手,求你放過我這兩個兄弟,我上官御任你發落!”瘦小販呵呵慘笑:“二哥説的什麼話來?飲子徐和醉侯爺豈是豈友逃生之輩!”拋了短棒,和那漁翁並肩而立。

    卓南雁暗道:“原來這三位便是號稱蜀中三奇的上官御、飲子徐和醉侯爺!”他也聽過蜀中三奇的名頭,據説這三兄弟出身市井,為人卻任俠仗義,這時見他三人義氣深重,不由點了點頭,隨手將那小販飲子徐放在地上,卻冷笑道:“三位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大豪傑巴巴地跟着我卓南雁,也是要殺我這金國奸細嗎?”他這一路上迭遭誣陷,説話不免陰陽怪氣。

    上官御臉色更紅,憤憤瞪他兩眼,道:“閣下武功高明,咱們自愧不如!”他猛然一指巖上那遒勁如龍的“醉月”字跡,喝道,“你可有膽量,跟我大哥一會?”

    “好!”卓南雁的目光也落在巨巖上銀鈎鐵劃的字跡上,沉聲道,“便衝這兩個字,老子也要會他一會!”滿腔鬱悶之下,出口也愈發不客氣起來。上官御舉頭望望日色,道:“我大哥尚有要事,要在今晚才能趕回。”揚手指着葱鬱絕壁間突兀伸出的石台,“你若有種,今夜子時,咱們便在那捉月台上一會!”

    “那便是傳説中李太白醉酒後跳江捉月的捉月台嗎?”卓南雁瞥了一眼那如鷹展翅、險峻陡峭的石台,心底豪氣勃發,點頭道,“此地甚妙,咱們便在那裏一會。讓你那大哥今晚便來受死,老子可沒有許多閒工夫等他!”説完不再搭理上官御兄弟三人,攜南宮馨的手,大步向江邊泊舟之外走去。

    進得客艙,南宮馨便問:“大哥,今晚你當真要去?我瞧…你還是不去的好。”卓南雁道:“為何不去?”南宮馨道:“他們人多勢眾,你孤零零的一個,只怕有兇險!”卓南雁隨口道:“是有些兇險,但大哥我已經應了人家,就一定要去!”南宮馨雙眸一亮,笑道:“答應就一定要去做。大哥,我早説你是個大英雄。”卓南雁給她一讚,臉上也不由浮出一絲笑意,但眼前倏地閃過林霜月淒冷的目光,登時心底微震:“我答允旁人的話,便一定能做到嗎?”

    江船泊岸,濤聲隱隱。當晚卓南雁便在艙內養精蓄鋭。歇到將近子時,正待起身出艙,南宮馨卻心生掛念,偏要與他同去,説“親兄妹要有難同當。”卓南雁見她小臉上掛滿憂慮和關切,心下一暖,笑道:“那便請小妹去看看熱鬧!”

    藏青色的寂寥夜空上明月高懸,遠山近樹、亂石碧水都被籠了一抹透明的輕紗。卓南雁大步疾行,眼見南宮馨走得磕磕絆絆,嘆息一聲,忽地伸手攬住她的纖腰,展開輕功,飛身疾行。

    翠螺山上蒼松密佈,亂石遮路,卓南雁攜着南宮馨,快如飄風。月光清亮得似給水洗過,身旁樹木怪石飛一般向後掠去,夜氣中的草木清氣格外濃郁醉人。南宮馨忽覺陣陣迷醉,忍不住叫道:“好啊,大哥,咱們便如同飛起來一般!”

    卓南雁面色驟變,另一個無比嬌媚熟悉的聲音鑽入耳中:“哈,便如飛到天上一般…以後我要你日日這般抱着我飛!”完顏婷的倩影倏地閃現眼前,霎時渾身劇震,手臂一鬆,險些將南宮馨摔下來。

    “卓大哥,你怎麼了?”南宮馨忽見他滿面黯然,心下又是疑惑又是關切。卓南雁僵硬地一笑:“沒什麼,咱們已快到了!”抬頭望一眼絕壁間那如龍探身的巨巖,猛然提氣,幾個起落,便來到巖下。

    忽聽巨巖上傳來一陣蒼涼豪邁的長歌:“採石月下逢謫仙,夜披錦袍坐釣船。醉中愛月江底懸,以手弄月身翻然。不應暴落飢蛟涎,便當騎鯨上青天…”唱的正是宋初梅堯臣弔祭李太白的名句。只是這人聲音蒼老沙啞,歌中便多了些不羈和落寞之意。

    卓南雁冷哼一聲,攬住南宮馨的纖腰,飛身掠上巨巖。卻見月光下端坐着一個老者,長髮披肩,面目清癯,胸前銀髯隨風輕舞。這老者身前燃着一團篝火,一根大木橫架在篝火之上。篝火旁還立着一個碩大無比的酒甕。這老者身形高瘦,面色冷峻,映着熊熊火光,登時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之感。

    “閣下便是上官御那三個傢伙的大哥?”卓南雁轉頭四顧,卻不見蜀中三奇的影子,於是踏上一步,立時覺出一股迫人的氣勁自這銀髯老者身上發出,他卻故作輕鬆地一笑,“在下卓南雁,請教大名!”他自知跟這人難免一戰,什麼客套話全都免了。

    “好狂妄的小子!”那老者雙眉乍揚,目光鋭利如電,沉沉地道,“老夫的名字早就記不得了,你便喚我羅大吧!”

    “羅大?”卓南雁心頭一凜,不由長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你便是自號‘鋤奸務本,斬草除根’的羅大先生?”他在龍驤樓時,葉天候曾多次跟他提及江南武林人物,其中便有這位武功奇高的羅大先生。相傳此人嫉惡如仇,平生以除惡務盡為己任,誅殺江湖惡人時手段毒辣,每次定要斬草除根。但這位羅大先生的來歷卻神秘莫測,便連葉天候也摸不清他的來路,想不到他竟是蜀中三奇的大哥。

    “不錯!”羅大眼中厲芒一燦,冷笑道,“老夫對惡人從來都是斬草除根,這幾十年來殺的惡人總也有三百多人了吧!江湖中的邪惡奸佞聽到老夫名號,必是心驚肉跳。”卓南雁見他目光咄咄地逼視過來,似乎自己在他眼中已是束手待死的惡人,胸中怒意陡增,冷笑道:“死在閣下之手的,全是該殺之人嗎?”

    “斷蛇不死,傷人愈多!”羅大的冷笑依舊帶着一股居高臨下的凜然和冷硬,“這三百多個巨惡元兇個個罪不容誅,老夫除惡便是行善!”卓南雁哈哈大笑:“好了不起!是非善惡,榮辱生死,全仗你一念而定,實在是威風得緊!”

    羅大的雙目倏地眯起,一字字地道:“你是在譏笑老夫濫殺無辜?”他相貌威武,本就不怒自威,這時語意驟冷,便連一旁的南宮馨瞧着都覺得心底一寒。

    “有的人在你斬草除根羅大先生眼中是大奸巨惡,在旁人眼中,只怕未必如此!”卓南雁針鋒相對地瞪視着他,冷笑道,“嘿嘿,我可不是求你手下留情的!區區卓南雁,不管在誰眼內都是個禍國殃民的大奸細大惡人,稍時動手,羅大先生自可傾盡全力,瞧瞧能不能斬草除根!”

    “有趣,有趣!”羅大呵呵一笑,“自認是大惡人的,老夫今日倒是頭回遇到!”大袖揮卷,一塊四尺見方的青石蹣跚舞動,滴溜溜地直轉到卓南雁身前,穩穩平落在地。

    南宮馨眼見這老者只用袍袖便捲動巨石,功力高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啊”了一聲。卓南雁卻看出他先凌空發掌,擊得青石跳起,隨即以長袖施展軟鞭功夫借勢推送巨石。饒是如此,這人功力之高,也是江湖罕見了。卓南雁臉上卻不露絲毫聲色,暗自盤算對策。

    羅大袍袖再卷,又掃起一塊兩尺寬的大石,直向卓南雁轉來,口中喝道,“大惡人請坐!”卓南雁仰天一笑:“一塊石頭太矮!”大袖疾揮,依樣畫葫蘆地也捲起一塊青石斜拉過來。

    砰然一聲悶響,兩塊急轉的大石撞在了一起。眼見兩塊石頭便要一起平平落地,卓南雁縮在袖中的鐵掌勁力暗吐,他拉過來的那塊青石倏地一翻,將羅大推來的青石壓在下面,這一下使的雖是巧勁,卻無聲無息地搶了個頭彩。羅大虎目一寒,森然道:“好手段!是善是惡,今夜定要有個了斷!”一招之間,兩人均知遇到了旗鼓相當的高手。

    卓南雁這才緩緩坐下,居高臨下地望着身前四尺寬的大石,故作狂態地笑道:“有椅有桌,羅大先生是要請我喝酒嗎?”羅大向他深深凝視,笑道:“相傳這捉月台乃是李白醉酒後跳江捉月的所在,此地飲酒,最妙不過!”轉身提出酒甕,嘆道,“只是這美酒是我多年的心血所得,趕來贈送一位老友的,也不知他今晚有無這口福?”

    卓南雁見那酒甕樣式奇古,銅鏽斑斑,不由笑道:“好酒甕,不知味道如何?”羅大卻搖頭嘆息:“此酒毒性不小,尋常之人飲不得,也未必敢飲!那位老友若是不來,也不知誰能陪我一醉!”卓南雁暗道:“這羅大心機深沉,功力驚人,深夜將我誘到此處,卻不立下殺手,這罈美酒必有古怪!”口中卻不示弱,微微一笑:“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在下倒想在這捉月台上附庸風雅,一醉方休!”

    “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果然不愧天下第一狂生之名!”羅大眼中精芒一閃,轉身自身後又提起一個烏沉沉的罈子,放到大青石上,緩緩揭開壇蓋,“只是老夫來得匆忙,還沒吃飯,小老弟可有膽魄先陪我吃一頓美味?”

    南宮馨聽得那罈子內沙沙有聲,心下好奇,探頭一望,不由“啊”的一聲驚叫,急忙扭開頭去。原來壇內有幾隻肥大的蠍子搖動巨鉗,正自相互撕咬,壇底更有許多蠍子的殘骸斷肢。羅大笑道:“這是老夫遣人千辛萬苦自蒙山蒐羅來的十爪龍蠍。別處蠍子只有六爪,唯這蒙山之蠍通體八爪,再加上一對大螯鉗,共有十爪,身子最大,毒性最猛,故名十爪龍蠍。”

    南宮馨心底又敬又畏,卻仍忍不住又向壇內望去,卻見那幾只大蠍子搖頭擺尾,全身八爪和巨尾利鉗均呈金黃之色。她只覺胃口一陣翻騰,忙轉過頭去,險些嘔吐出來。卓南雁也覺得這巨蠍身子龐大,從所未見,不由眉頭微皺,暗道:“難道羅大竟要請我吃這怪異毒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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