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心底愁苦,不免將一腔煩悶都撒在了雙腿上,當晚便過了池州再向東行,狂奔了整晚,才覺愁苦略減。翌日午時,他尋了家酒肆喝了個昏天黑地,醉醺醺地到集鎮上買了匹大青騾,狠力揮鞭催騎趕路。
路上穿州過府,便不時遇到持刀帶劍的江湖人物,想必朝廷那瑞蓮舟會的消息發出,各大門派幫會都要去臨安一試身手。
這一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一座氣勢雄壯的大山,煙巒籠幽,峯巖嵯峨,原來已到天目山腳下。卓南雁知道此地離着臨安已然不遠,他長途趕路,口乾舌燥,便在山下尋了一家酒肆飲酒歇息。
那酒肆不大,掌櫃的是個滿面愁苦的老者,在店內忙碌的卻是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女,聽他們相互稱呼,似是父女二人。杯酒入喉,卓南雁便又想到完顏婷冰冷決絕的話語,頓時愁緒又起,不知不覺地便喝得酩酊大醉。
結賬出門,牽着青騾晃盪蕩地行不多遠,卓南雁驀覺酒意上湧,熱不可耐之下,依着大樹坐下乘涼。忽聽酒肆中一片嘈雜,他回頭一瞧,卻見一個黑衣中年人手搖摺扇,翩然走出店來,他身後卻是兩個壯漢拽着個少女一路奔出。
那少女正是適才給卓南雁添酒上菜的女孩兒,此刻哭喊連連,披頭散髮。那老掌櫃踉蹌而出,嘶聲喊道:“張大官人,咱這小本買賣,官家催科也不能這般急吧?芹兒她娘上月剛死,費了些銀兩…那税錢便請再寬限幾日。”
那姓張的黑衣漢子生着一張馬刀臉,尖聲笑道:“你個老賊囚,每次斂這幾貫錢,都要尋死覓活地跟大爺打擂台。你這閨女芹兒,模樣還算標緻,跟了大爺去享福,你這兩年的税錢便全免了。”
那老掌櫃哪裏肯依,拼力趕上拉扯住自己女兒的手臂。父女倆央求哭喊着死掙,卻抵不過那兩個壯漢的氣力。那老掌櫃一急,張口便狠狠咬住一個壯漢手碗。那大漢火速縮手、反手一拳,打得老掌櫃滿口流血。
卓兩雁看得心頭火起,怒衝衝便待上前。那馬刀臉眼見老掌櫃猶不鬆手,抽出腰刀來惡狠狠便向老漢的臂膀斬去。
驀聽“哧哧”輕響,一物激射而至,擊在刀上,“當”的一聲鋭響,竟將那腰刀震得脱手飛出。卓南雁看那物滾落在地,竟只是一塊碎石,暗自喝彩:“這人力道不俗,武功着實不低。”
斜眼看時,卻見小店外馳來十幾匹駿馬,馬上乘者均是衣着華貴,當先一人勒馬大喝:“兀那漢子,我家主人有令,讓你休得逞兇,快放了那女孩兒!”他手上還掂來掂去地耍着兩枚石子,適才顯然是他出手飛石。
眾乘者都是相貌不俗,器宇軒昂,但卓南雁的目光卻一下便凝在當中那錦袍公子的身上。這公子身着寶藍色的寬袖長袍,臉色雖略顯蒼白,但短促的雙眉向上斜飛,配上漆黑如墨玉的雙眸,便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沉穩雍容之氣。
馬刀臉被人飛石打落腰刀,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是誰多管閒事,他奶…”正待惡罵,劈眼打見那公子寒凜凜的目光,登時心底一寒,將半句髒話盡數嚥下,只咧嘴道,“官府催科,這老兒幾次抗拒不交,前前後後地欠了幾十貫錢,你們想要跟他一起造反嗎?”
那公子見那兩個壯漢的大手兀自緊揪着那少女,不由雙眉一盛,冷冷道:“先放人!”那耍石子的豪客道聲遵命,掌上卵石疾飛而出,兩個漢子嘶聲慘嚎,各自捂着鼻子躥開,指間鮮血長流。那老丈又驚又喜,一把扯住啼哭不止的女兒,向後退開兩步。
“反了,當真是…反了!”馬刀臉自地上拾起腰刀,顫聲大叫,卻又不敢上前。那公子嘆息一聲,揮手道:“官府催科,終究不能抗拒不交,替他還了罷!”他身後立時有個藍袍豪客催馬閃出,將一錠光閃閃的大銀拋到馬刀臉手中,喝道:“接着!多餘的,便給這兩位買酒壓驚!”
馬刀臉掂掂大銀,登知大有盈餘,不由臉現喜色,拱手稱謝。那公子目光忽地一寒,道:“看你打扮,是格天社鐵衞吧?催科斂税,自有保長甲頭,哪裏用得着格天社?”馬刀臉神色一窘,嘿嘿乾笑道:“這陳老兒乃是有名的陳老賴,保長哪裏催得上來?我格天社職責所在,也只得不辭勞苦啦!”
“格天社的手伸得好長!”那公子冷哼一聲,“他便再欠你十倍銀錢,你也不得擄人子女!記住了,爾俸爾祿,民膏民脂。在我大宋為吏,第一條便是不得擾民害民!”短眉陡豎,登現威嚴之勢。
馬刀臉心底一寒,竟踉蹌退開兩步,正要説什麼,那公子卻向他默然擺了擺手。他身後的藍袍客忙連連揮手,喝道:“走吧走吧,休得囉嗦!”馬刀臉素來飛揚跋扈,但一瞥見這公子的沉冷高華,卻不敢多言,帶着兩個隨從,灰溜溜地去了。
那老掌櫃的忙扶着女兒上前道謝,定要問了那公子姓名,好償還銀錢。那公子嘆一口氣,温言道:“些許小事,老丈不必掛懷!我們還有些雜事,先走了。”一撥馬頭,率眾人便行。老掌櫃的老淚縱橫,跪倒當地,衝着那公子的背影連連叩頭。
卓南雁斜倚樹下,看得新奇,暗道:“這公子滿身貴氣,倒是個好人!”一念未決,卻見那公子已催馬行到樹前,鋭利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身上,眼中微現訝色。卓南雁不願給人看出行藏,索性以手拍腹,醉眼迷離,做出醉態可掬之狀。
那公子果然微微搖頭,擰起眉頭,沉聲道:“少年,縱飲傷身,看你器宇不俗,可莫要貪杯無度,自毀前程!”卓南雁見他探身過來規勸,心底微生好感,但覷見那人滿面居高臨下的華貴之氣,胸中倒生出一股厭煩,忽地頑皮心起,猛然張口,打出老大一個酒嗝。
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那公子忙側身避過。他身後一名隨從喝道:“主人,這廝無禮!”揮鞭便要抽下。那公子揚手攔住,道:“可惜了他一個大好男兒!嘿嘿,我大宋未必無人,只是多醉於酒色,湎於安逸…”搖頭低嘆,策馬前行。
他身後那藍衫豪客接話道:“這都是秦檜老賊多年來粉飾太平、歌舞昇平所致。適才那開酒肆的老丈淳樸憨厚,卻被格天社那鐵衞誣作老賴,嘿嘿,眼下州縣催科,都是急似星火!”那使飛石的也道:“秦老賊將民税增了十之七八,朝廷二十年不用兵,百姓卻税賦日重,餓死的不在少數。坊間都道,自秦太師講和,民間一日不如一日…”
這幾人不過低聲議論,卻被內功精湛的卓南雁聽個滿耳。他心底好奇:“這些話倒説得頗有膽氣!那公子身周的隨從個個神完氣足,瞧來武功決不在蜀中三奇之下,不知這些人到底是什麼路數?”見那公子率眾順山道前行,正與自己同路,索性上了青騾,自後不緊不慢地跟上。
他蹄聲一響,那公子的眾隨從便目光灼灼地橫眼望來,卻見卓南雁醉醺醺地倒騎在騾上,仰頭呼呼大睡,那幾人冷笑幾聲,便不再在意。卻聽那公子忽道:“虞公子何時回來?”那藍衫客低聲道:“虞公子説那妖女大有古怪,定要去探個明白…”那公子“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江南山多翠竹,這天目山的竹林尤其繁茂。行不多時,卻見前方山腳下一彎淺溪圍着幾叢修竹,竹色溪光,相映成趣。遠遠地忽聽一陣似琴非琴的“嗡嗡”聲自林內飄出,甚是清脆悦耳。
前行的那公子咦了一聲,下了馬,大步前行。眾隨從忙也先後下馬,快步跟上。才要入林,忽聽林外“砰”的一聲大響,眾聲一驚回頭,卻見卓南雁已自騾背上滾落在地,仰卧在地,鼾聲如雪。
那公子微微皺眉,轉身走入林內,卻見竹林中一片濃綠。數塊青石點染在竹蔭下,別增清幽之趣。一個身披白袍的老儒端坐在當中的一塊大石上,膝前橫着一張古箏,正自凝神撫箏。那公子聽那箏曲如流水般靈動柔和,忍不住讚道:“好箏曲!”
白衣老儒登時停指不彈,仰起一張黃澄澄的胖臉,瞥了那公子兩眼,粗聲粗氣地道:“嘿嘿,你也懂得樂理?尊姓大名啊?”那公子的幾個隨從一直在他身旁寸步不離地護衞,聽得這儒生這話説得大是無禮,登時勃然作色,性急的便要搶上叱喝。
那公子卻微微一笑:“區區姓趙,雖是素好音律,卻一直只算個門外漢,正要請先生指教!”一揮手,隨從已將一張形制奇古的古琴捧上,恭恭敬敬地放在他身前的一塊大青石上。
“琴是好琴,不知樂功如何?”那老儒手撫着焦黃稀疏的鬍鬚,大大咧咧地道,“趙公子可敢跟我各奏一曲,輸了的,便罰酒三杯!”説着自腰間解下一隻火紅的酒葫蘆,放在竹下。趙公子笑道:“奏曲賭酒,也算雅事!請先生不吝賜教。”
那老儒“嘿嘿”笑道:“不敢當!我便拋玉引磚,讓你見識見識!”白哲修長的十指在弦上擘、挑、吟、猱,動作連貫舒展如行雲流水,一陣細密的箏聲在林間搖曳而起。
説來也怪,他箏聲再起,眾人的心頭頓時齊齊一跳,不約而同地全生出一陣如坐春風般的暖洋洋的醉人之感。卓南雁橫卧林外,心底卻暗自一凜:“這箏曲好不古怪,怎地倒似藴着一股魔氣?”斜眼向林內望去,卻見趙公子和十幾個隨從,全是滿面陶然,如飲美酒。
忽聽林外有人振聲長笑,清朗的笑聲未絕,已化作長歌:“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孤兔!”卓南雁聽他歌聲豪邁,似要踏破崑崙,橫掃北斗,心中也覺豪氣升騰,卻見一個青袍書生已踏歌入林。
這書生青衿長袍,手按長劍,彈鋏作歌而來。他這幾句長歌一起,那老儒的箏曲登時一緩,趙公子和那幾個隨從的心神便是一震。那藍衫豪客面露喜色,向那書生笑道:“虞公子,你可來了!”
那老儒嗤的一聲冷笑,十指疾飛,箏音倏地一柔,愈發纏綿柔媚。
“天意從來高難問…萬里江山知何處!”那書生大步走來,歌聲直上九霄,“…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驀地歌聲一頓,振聲一喝,響若雷鳴,震得竹葉簌簌落下。那老儒手指一顫,箏弦竟斷了一根。
“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那書生最後兩句長歌,一唱一頓,一頓一喝。連喝兩聲,竟誘得那老儒又斷兩弦。
那老儒停指不彈,揚頭向那書生笑道:“你還沒死?”笑聲嬌媚清脆,竟已是個女子之聲。眾人一愣之間,卻見那儒生信手摘去頭頂高冠,滿頭青絲如瀑垂下,跟着撕去臉上的人皮面具,現出一張妖媚如花的嬌靨。
“龍夢嬋!”卓南雁只聽那妖媚的笑聲,便知是誰,心底一凜,“這妖女不知為了何事,竟纏上了這趙公子?”卻見龍夢嬋玉面一露,趙公子身周的幾個隨從均是神色大變,紛紛喝道:“又是這妖女!”刀劍出鞘,圍在趙公子身周。
“虞允文,奴家算是服了你啦!”龍夢嬋卻向那青袍書生咯咯嬌笑,“三才妙使那三個丫頭都沒能伺候舒服了你?”
卓南雁心頭微震:“原來這書生便是‘書劍雙絕’虞允文,聽説此人才氣絕高,曾高中進士,卻又無意仕途,遊歷天下多年,慨然有經營天下之志。不想卻在此處遇見!”凝目看時,卻見這位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身材極是雄偉,文質彬彬中透着英爽之氣,讓人一見心折。
虞允文沉聲喝道:“龍妖女!這幾日來,你連化歌妓、村女、盲婦,算上今日這老儒酸丁,已是四次行刺不得,機關算盡,已到了惡貫滿盈之時。”
龍夢嬋美眸中滿是悵然,慎道:“你這人兇巴巴的,可真是嚇壞了人家。”適才她還妖媚橫生,這時神色倏地變得楚楚可憐,清純如水,明眸一轉,又“哧哧”笑道,“但你可嚇不倒人家。看你臉色發青,必是長途奔襲、真元耗損過劇所致;印堂暗紅,想來是力拼修羅陰風指留下的暗傷。奴家勸你最好莫要動武,不然只怕活不過今晚!”
虞允文心底一震,他昨日被龍夢嬋施計調開,途中遭遇巫魔門下的三才妙使阻擊纏鬥,雖然苦戰得脱,但已大耗真元。適才強運真氣施展“驚魂吼”的獨門奇功震斷龍夢嬋的箏弦,他只盼能將對手驚退,哪知卻給龍夢嬋看破底細。
“多謝龍姑娘掛懷!”虞允文雖知此時自己已是強弩之末,卻兀自哈哈大笑,“我這時是半分力道也沒有了,你快快動手,取我性命!”長劍一橫,半真半假,讓人虛實難辨。
“要取你性命,也不必動手!”龍夢嬋眸子裏的異彩陡地一盛,忽地仰頭“格格”嬌笑,雪色長袍下的嬌軀柔若無骨般地隨笑抖動。她容光本已妖豔無雙,配上這般誘人的神態和冶豔的笑聲,當真媚絕人寰。趙公子和眾隨從雖知她是一大勁敵,但聽了她妖媚纏綿的笑聲,均不覺人人臉紅氣粗。
原來龍夢嬋一直意在這位趙公子,但顧忌他身周眾多武功不弱的護衞。她雖魔功精妙,但雷霆一擊的行刺卻非所長,幾次試探失手之後,才想出以魔功箏曲惑敵、不料便在她即將得手之際,被最忌憚的虞允文趕到喝破,這時她看出虞允文受傷未愈,索性便將魔功提到十成,以詭異邪門的媚功制敵。
她這笑聲初時婉轉起伏,隨即越來越高,嬌軀輕顫,猶似花枝搖曳。林內眾人均是心神激盪。趙公子臉色如醉,顫聲道:“允文…你快捉住這妖女!”
虞允文想再施“驚魂吼”對抗那妖媚笑聲,卻覺真氣難繼,力不從心,暗自叫苦道:“當今之計,便是萬萬不可示弱。”長劍抖動,悠然笑道:“請主人先退。我來料理這妖女。”
趙公子“嗯”了一聲,耳聽那纏綿萬狀的笑聲,卻懶得邁步。虞允文心下大急,向那藍衫豪客和那使飛石的喝道:“許三哥、薛飛石!你們護送主人先行一步。”哪知那兩人和幾個隨從都是臉色紅潤,均想:“既然虞公子穩操勝券,何不看看他怎樣擒住這千嬌百媚的妖女…”
龍夢嬋的笑聲猶如無邊大網,劈頭罩下。眾人均是心底發熱,恍然間均覺眼前這妖女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美到極致。有幾人支撐不住,身子突突發顫,竟軟倒在地。那使飛石的漢子薛飛石驀地大叫一聲,臉色通紅地奔出,大張雙臂,便向龍夢嬋抱去。虞允文又驚又怒,揮指點了他的穴道。薛飛石跌倒在地,口中兀自呼呼大喘。
便在這時,一縷如怨如訴的簫聲悠然飄起,登時將那惹人發狂的媚笑壓下一籌。這簫聲雖然音調淒冷,但曲意純正,眾人的心神片刻間便是一清。
“卓南雁,又是你!”龍夢嬋瞥見卓南雁不知何時已端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悠然吹簫,不由揚起煙雨迷濛般的美眸向他深深凝望,隨即紅唇如花綻開,輕聲道,“怎麼你總是來壞奴家的事?”語調親熱,倒似跟情人押暱低語。她這時收住笑聲,眾人均是如釋重負,連那薛飛石都止住了低喘。
卓南雁才收起玉簫,哈哈笑道:“龍夢嬋,不是我壞你的事,而是你的事總是撞在我手中!”他知道這妖女機詐百出,絲毫不敢怠慢,目光灼灼地逼上一步,喝道,“今日你還有何話説?”
“好大的口氣喲!”龍夢嬋妙目一轉,隨即揚起尖尖的下領,“卓南雁,你可敢跟我打上一賭?”卓南雁揚眉道:“只要姑娘劃出道來,卓南雁甘願奉陪!”龍夢嬋伸出春葱般的玉指,自懷中取出一隻玉杯,含情脈脈地望着他道:“當日人家跟你舟中論酒,好不盡興,可恨你這狠心的小子一走了之,害得人家夜夜思慕…”
這時兩人針鋒相對,龍夢嬋再也無暇施展邪功,虞允文諸人已神志盡復,便連那幾個栽倒在地的僕從都顫巍巍地爬了起來。趙公子見龍夢嬋風情萬種,跟卓南雁的言語親熱得似是打情罵俏,跟虞允文對望一眼,均覺心下疑惑。
龍夢嬋已自腰間解下一個晶瑩剔透的玉質葫蘆,擰開蓋子,倒出一杯綠幽幽的碧酒,輕聲道:“今日你若敢再飲奴家敬你的三杯酒,這個賭便算奴家輸了!”
“飲不得!”虞允文喝道,“這妖女下毒極為隱秘,可萬萬碰不得!”龍夢嬋美眸內豔光四射,“格格”一笑:“怎麼,大名鼎鼎的卓少俠竟不敢接招?”
卓南雁暗道:“論起毒酒功夫,這龍夢嬋還遠遠比不上耶律瀚海,倒也不足為懼!但她武功邪異,真要擒她,卻也不易。最好是將計就計,先將她僵住!”當下沉聲笑道,“卓某天不怕,地不怕,豈會怕你這小小毒酒,但你這賭約若是輸了,那便如何?”
龍夢嬋緩緩道:“那奴家便退出江南,龍蛇變這渾水,我再不來趟了!”眼見卓南雁的雙眸如電躍動,她卻秋波顧盼地一笑,“奴家打不過你,卻自信跑得過你;即便跑不過你,也自信能拉上幾個墊背的。”説着目光幽幽地掃向趙公子等人。虞允文一凜,急忙橫身遮在趙公子之前。龍夢嬋卻好整以暇地以素手輕撫秀髮,向卓南雁盈盈笑道:“卓南雁,奴家保證,在咱們打賭之間,決不會來尋你們江南武林的晦氣!”
卓南雁見她含笑俏立,神態瞬間由妖豔如花,化為純淨如水,心底也不由暗歎:“這妖女瞬息萬變,一身媚術已至化境。嘿,若是如此僵住她,讓她不再害人,也算不錯!”仰頭笑道,“好!那日我連喝了你一罈子毒酒,今天便再喝三杯,又有何妨?”
舉手接過玉杯,只覺酒香四溢,他手指上的銀環悄然探入杯中,只覺毫無異樣,微一沉思,忽然醒悟:“酒內無毒,杯子內沿也是無毒,那藥物必是抹在杯子外沿上,在酒杯沾唇的一瞬,隨酒而入!”一念及此,哈哈大笑,猛一揚手,內力到處,杯中美酒化作一條碧浪,直飛上天。
眾人一愣之間,卻見卓南雁踏上一步,張口狂吸,酒浪在空中打個盤旋,如碧龍般射入他口中。虞允文和那錦袍公子從未見過如此飲酒的,知道他的內力、腕力和眼力都已精純無比,才能施出如此精妙手段,微微一愣,隨即齊聲喝彩。
龍夢嬋也不禁目現訝色,隨即盪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好手段!卓南雁,姐姐又對你動心了幾分。今日到此為止吧!”脆笑聲中,曼妙的嬌軀倏地掠起,直向林外投去。
“慢走!”卓南雁探掌疾抓,口中喝道,“那兩杯酒要等到何時?”龍夢嬋嬌軀一蕩,鬼魅般飄飛到數丈之外,嬌笑道:“留待來日吧!待沒人時,姐姐再陪你淺唱低酌。”
“杯子還你!”卓南展一抓走空,先機頓失,揚手將玉杯向她背心彈去。龍夢嬋聽得勁風如箭,不敢硬接,驀地回肘在杯底一挑,蕩得玉杯向上飛起,跟着長袖飛卷,將玉杯收入懷中,笑道:“姐姐想你時,自會再來尋你!”
她長笑接杯,乾淨利落,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嬌笑未絕,人影已逝。便連卓南雁也不禁心底暗自喝彩。
那趙公子和眾隨從見兩人龍爭虎鬥,均覺大開眼界。趙公子起身向卓南雁笑道:“原來你便是卓南雁!好,果然名不虛傳!先前倒是我小覷英雄了。”卓南雁見他言語誠摯,想到自己適才裝醉賣傻,倒覺有幾分不該,拱手笑道:“説來慚愧!這妖女詭計多端,在下幾次都拿她毫無辦法!”
虞允文上前拉住他的手,大笑道:“卓少俠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下你拔刀相助,來得萬分是時候!”卓南雁見這虞允文氣度恢弘,身為江南四公子之首,卻對這錦袍公子畢恭畢敬,心知這趙公子來歷非凡,不願多問對方身份,只向虞允文拱手客套。
趙公子灑然笑道:“龍夢嬋一介女流,卻能先後化身多次前來,每次都讓我等防不勝防!這一次更看破我痴好古琴,竟來跟我鬥琴,難得她文武雙全,奇計迭出,委實是個奇女子。”卓南雁聽他才脱大難,卻稱讚龍夢嬋的手段,氣度胸襟頗為不俗,心生好感,一垂眸,目光便又落在青石上橫放的那張古琴上。
當日他隨易絕邵穎達學易時,曾多次聽聞邵穎達操琴,對古琴略知一二。但見那琴形正是最尋常的仲尼式,造型渾圓流暢,頗別於當時的古琴樣式,琴額和焦尾處烏氣沉沉,透出一種罕見的古樸韻味,忍不住道:“公子這琴…莫非是唐代古琴?”
趙公子笑道:“老弟好眼力!此琴名為‘天蟓琴’,乃唐代斫琴名家雷氏所斫制。老弟請看這琴上銘文,‘式如玉,式如金,怡我情,繪我心’!”
卓南雁聽邵穎達説過,傳世之琴以唐朝古琴最為名貴,唐琴中又以唐代成都雷家所制之琴為尊,號作“雷公琴。”這時只見這天蟓琴古意盎然,在林間殘照下閃着一抹沉渾凝重的色澤,不由連連點頭,心中卻又暗自詫異:“這趙公子舉止華貴,既有虞允文這樣的英俊為羽翼,又有天蟓琴這樣的珍寶為玩物,真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相傳此琴為唐代大詩人韋應物所有,也算雷公琴中的神品了。但雷公琴中最有名的,卻不是這天蟓琴。”趙公子修長的手指在琴絃上輕點徐彈,發出陣陣清越之音,語音卻忽生悵然之意,“…而是春雷琴!可惜這春雷琴,已被金人擄走!”
“不錯,先帝徽宗曾設萬琴堂,蒐羅天下名琴,其中以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為第一妙品。”虞允文説着,瞼上也湧出一抹凝重之色,“但靖康之變,金狗將汴京大內之寶掃掠一空,裝了兩千車運往燕京,這春雷琴便也隨之流落金都…”
“先帝徽宗?”卓南雁雙眉一挑,忍不住道,“這人玩物喪志,又任用高俅、蔡京那等奸臣,將我大好河山拱手讓與金人,嘿,丟的豈止是一張春雷琴!”
“你?”那趙公子面色倏地鐵青,短促如刀的濃眉驟然跳起,沉聲道,“你説什麼?”他本就帶着一股貴氣,這一凜然怒目,更是威勢迫人。
其時被金人擄走的宋徽宗雖早已老死他鄉,但高宗趙構卻是徽宗的親兒子,宋朝百姓仍不敢議論徽宗昏庸。卓南雁也早猜到這趙公子身世不凡,料來必是官宦世家,但這句話如鯁在喉,仍是不得不發。這時眼見趙公子臉上陰雲密佈,卻仍是挺胸冷笑道:“公道自在人心!這徽宗實實在在是個昏君,難道議論不得嗎?”
虞允文想不到自己的話竟惹出這番爭執,乾笑兩聲,想打個圓場,卻懾於趙公子之威,竟不知説什麼是好。
趙公子卻長嘆一聲,臉色回覆凝定,忽向卓南雁長長一揖,道:“老弟説得是!公道自在人心!”卓南雁見他言語中蕭索無限,心底倒有些不忍,急忙側身避開,道:“在下出言莽撞,見笑了!”趙公子挺直腰板,眼望西天蒼茫的暮靄,緩緩道:“終有一日,咱們要將這春雷琴奪回來,咱的大好山河更要奪回來!”
他聲音不高,卻透着説不出的慨然奮發。林中眾人都覺心神一振,卓南雁忍不住揚眉道:“還我河山!”據説這“還我河山”四字乃岳飛生前所題,但自紹興和議秦檜擅權後,便再也無人敢提。趙公子眸中精芒卻是炯炯而動,慨然道:“正是,還我河山!”
虞允文這才鬆了口氣,見趙公子談興甚濃,忙看了看昏沉的暮色,低聲道:“公子,天色已晚,咱們還有要事!”
趙公子才想起了什麼,灑然一笑:“是,險些誤了跟羅先生的約會!”向卓南雁拱手道,“不想今日得遇老弟這等人物!可惜我們還有些雜務,今日意猶未盡。好在老弟也要去臨安的,咱們今日暫且別過,他日臨安再聚,自會聊個痛快!”
卓南雁也是含笑一揖:“那是自然!”幾個僕從已自林外牽來馬匹,趙公子跟他拱手作別,率人上路。虞允文策馬行出幾步,忽又打馬而回,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塞入卓南雁手中,笑道:“卓老弟,你的身世我等頗有耳聞,眼下大宋朝野風雨欲來,你也該小心行事!這個小玩意,或許於你有些用處。”卓南雁抖開了,卻見是兩張製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虞允文正色道:“閣下武功高強,自不必藏頭露尾,但自古成大事者,便要能折能彎。告辭了!”也不待卓南雁回話,便即打馬遠去。
卓南雁望着那一行人的身影消逝在暮靄沉沉的林子那端,暗自點頭:“虞允文雖然武功不及方殘歌等人,但胸襟不凡,深沉多智,不愧是江南四公子之首。那趙公子貴胄身份,卻也言辭激昂,是個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