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二oo六年十月十九日。中國,上海。
天氣已經開始轉秋,暑熱雖然沒有完全散去,但在這樣的深夜,窗外的風還是能吹來些許涼意。
費克羣早不是年輕人,不過很多年來他已經養成了晚睡的習慣,在這個時候依然毫不睏倦。
他正坐在電腦前,看着一篇和自己有關的新聞。
費克羣一直以温和謙遜的姿態出現在公眾前,私底下的性格卻很有些自戀。他常常在網上搜索關於自己的新聞,以及網友們對自己演技的評價。由於形象一直都不錯,所以大多是正面的消息,比如現在正在看的這條。
費克羣臉上浮起一抹笑容。現在並沒有鎂光燈攝影機,他可以不加剋制地自由表露心底裏的情緒。
一個特殊的提示音響了起來,他看到某個網上的熟人上線了。很快,一個聊天窗口在屏幕下方閃動起來。
費克羣覺得自已血液的流動稍稍加快了一些。鼠標移過去,把窗口點開。
“這麼夜了,還不準備睡嗎?”凌説。句子的後面,一張微開的唇,閃着粉色的光澤。
“看我的新圖標怎麼樣?"凌接着打道。
費克羣修長的手指開始在鍵盤上跳躍,他很注意保養自己的手,曾經不止一個女人説過它很性感。
“從哪裏找來的?"
“我自己從照片上截的。"
“誰的照片?”
“你猜呢?”
“你的?"
唇再一次出現,不過這次她撅了起來,然後放送出一個誘惑的吻,費克羣甚至看見了雙唇間一閃而過的舌尖。女人常被比作蛇,此時他真的聯想到了嫩紅的蛇信,心也隨着蛇信一起顫動了一下。
現實中身邊的美女也不少,可是沒一個能讓他感興趣,反倒是這個始終不知長什麼模樣的凌,總能叫他心神動盪。
這是距離造成的神秘美感,還是自己純粹有些變態?費克羣沒有深想,許多事情不需要想得太多,這樣才能活得更輕鬆。
“這兩天想過我嗎?”
“天天想着呢。”剛上網那會兒,費克羣還很矜持,不過現在他已經想通了,放開了。
“有些急色喲。”
費克羣笑了笑,從一堆動畫圖標裏挑出一個扭着屁股的背裸帥哥發給凌。
“這不會是你的屁股吧。”
費克羣彷彿能看見凌在那一邊笑得花枝亂顫。
從調情到誘惑,再到比曖昧更進一步的挑逗,兩個人一來一回地觸碰摩挲着。費克羣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果然,在嘴裏的煙快要抽完的時候,凌發來了視頻邀請。
“等我一會兒。"把煙熄滅,費克羣點了同意,然後打出一行字,起身離開。
把窗簾拉上,從櫥櫃裏取出一個精巧的燭台,放在電腦枱上,點燃上面的蠟燭。大燈熄滅了,屋裏亮起一盞枱燈,並且光亮被調節得很昏暗,這讓燭台透出的那一星飄忽的火光格外明顯。
費克羣小心地調整了攝像頭的角度,好讓它不會拍到脖子以上的部分。雙方都有着這樣的默契,費克羣的確很好奇對方的長相,可要是他自己的身份被踢爆,“費克羣網上視頻性愛"的醜聞足以讓他墮人萬丈深淵。
正像在車裏做愛一樣,危險感帶來的額外吸引力,讓費克羣欲罷不能。
坐回電腦前的時候,費克羣在屏幕上看見的,是一截温潤的頸,往下是柔和的肩膀弧線,性感的鎖骨。淡藍色的睡袍絲帶鬆鬆地搭在肩上。
費克羣像個小夥子一樣津液加速分泌,然後喉節緩緩蠕動了一下。
凌的肩動了起來,她又開始打字。
“你又點了那個小玩意了嗎,給我瞧瞧它。”
費克羣把攝像頭朝燭台那兒一扭。
燭台上人影起起伏伏,慢慢轉動。
與其説這是一個燭台,不如説是一個精巧的小型走馬燈更合適,一年多前費克羣在尼泊爾的一個古玩地攤上花了大約近三千人民幣買了下來。
燭台的蓮花底座南純銀打造,花瓣伸展着,上面還陰刻着雲紋,絲絲縷縷,在精妙中透着些許慵懶倦怠。
出於熱力學上的設計,插蠟燭的位置並不在蓮花台的正中,而在一側。上面的燈罩頂端有螺旋槳狀的扇頁轉盤,點起蠟燭蓋上燈罩,上升的熱氣流就會帶動扇頁緩緩轉動。
扇頁下方連着六道向四周伸出去的分支,每根分支的端部,都連接着一對薄如銀箔的裸身男女,姿態各異,雕刻得栩栩如生。這六對男女高低各有起伏,在燭光中轉動起來,隔着蒙着燈罩的那層透光薄羊皮,顯現出的光影效果無比曼妙,直讓第一次瞧見的人目瞪口呆,知道什麼才叫巧奪天工。
費克羣在買下的時候,也未曾想到會有這樣的效果。回到國內,託了一位道具高手把燭台略作清洗。道具師去掉原先殘破污垢的燈罩蒙皮,重新蒙上新皮之後試點了一次,立刻出價十萬要買。
費克羣是個很講究情調的人,所以每一次和凌視頻,他都會點起這個燭台。燭火人影交錯間,與他年紀不相稱的慾火很快就會轟然升騰起來。
凌的睡裙早已經褪去,白皙的肌膚泛起潮紅,對着她的攝像鏡頭已經往下移,再往下移。費克羣的汗衫也甩到了一邊,修長的手只剩了一隻在鍵盤上,打出些簡單的字詞。
屏幕下方的對話框有時長時間才會跳出新的一行,而上方視頻中,彼此的軀體都在劇烈扭動着。他們沒有開啓音頻傳送,但對方的喘氣聲卻彷彿很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費克羣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忽然喉間發出一陣哀鳴和低吼混雜在一起的聲響。他的胸口起伏着,整個人都軟在了椅子上,然後用鼠標選了個大口呼氣的誇張圖標發過去。
凌的手已經繃直,小腹上的肌膚顫慄着,很快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歇了半分多鐘,她給費克羣發了個吻,關閉了視頻。
費克羣勉強起身,此刻明顯的精力不濟讓他嘆息起逝去的年華。他走去衞生間,打開水龍頭,心臟還在瘋狂地跳着,急促的呼吸一點都沒緩和。
今天興奮過頭了吧,不過還真是刺激。費克羣這樣想着,按緊了洗臉槽的塞子,積了些冷水,準備洗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下。
低下頭往臉上潑着水的時候,他把水弄進了鼻子,頓時嗆了起來。
胸口收縮得有些發痛,氣管火辣辣的像被灌過辣椒水,每一次勉強吸進半口氣,就忍不住呼出一口。.費克羣覺得越來越氣急氣悶,眼前一陣陣發黑。突然之間,他意識到,這並不是因為興奮而引起的呼吸急促,而是自己的哮喘病發作了。
費克羣有三十多年的哮喘病史,可是近些年症狀已經減輕許多。這一次的急性發作,竟然比三十多年來的任何一次發病都更兇猛。
費克羣心裏隱約有些不妙的預感,他扶着牆走到卧室,只是摸索着開燈的片刻,他的胸口就像有根鋼絲勒住了心臟,硬生生的痛起來。他俯身拉開牀頭櫃的抽屜,雙腿支撐不住坐在了牀沿上。
好在沙丁胺醇氣霧劑就放在抽屜裏相當明顯的位置,費克羣一把抓起,哆嗦着把氣霧劑從外包裝的紙盒裏倒落在顫抖的手心,又準備擰開塑封的蓋子,卻愣了一下。
這瓶哮喘特效氣霧劑是一個多月前他的侄子費城為他買的,從買來到現在費克羣並沒有發過病,所以這瓶沙丁胺醇在他的記憶裏,應該是沒有拆封過的。不過現在,蓋子上的塑封已經沒有了。
這時費克羣已經管不了這些細枝末節,把噴口對着嘴猛按了十幾下。
料想中涼涼的救命氣霧竟然並沒有出現,這瓶藥是空的。
就這麼短短的時間裏,費克羣覺得自己的症狀已經比剛才在衞生間裏又加重了一倍。
要打電話求救,要打電話求救!
準備撥打120的費克羣,手還沒有碰到牀頭櫃上的電話機,鈴聲卻突然響了起來。
費克羣抓起電話,裏面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費克羣心裏鬆了一口氣,他想告訴對方自己現在的情形,卻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完整地説出一句話。
深呼吸,再深呼吸,這是幾乎不可能的動作,氣管糾結在一起,吸到一半就痛得停下來。他拚了命地回想着哮喘發作時自救的措施,仰着頭挺直了脖子,右手狠命地掐左手的虎口,只希望能對電話説出些什麼來。這個時候,他聽見對方開口了。
兩分鐘後,放下電話的費克羣倒在牀上,他的喉嚨發出類似哽咽的聲音,像一條正在嗚嗚哀傷的狗。
費克羣直愣愣地看着枕沿,心臟一抽一抽,那根死命拽着心臟的鋼絲不知什麼時候會崩斷。
天哪,他忽然想起來了,聊天記錄!那個窗口他還沒有來得及關掉!
可是他現在連一個小指頭都動不了了。
2
費城走在香山路上,這是一條相對僻靜的小道,兩旁的法國梧桐,每棵都有合抱粗。在上海的中心有這樣一片遠離車馬喧囂的地方,簡直是個奇蹟。
梧桐樹的身後,是一幢幢法租界時期留下的老洋房。這些沉默着注視了大半個世紀風雲變遷的老建築如今價值不菲。得要八位數吧,費城想。
這些老建築都有着屬於自己的故事,有的傳奇,有的神秘。從這個角度上説,費城正準備去參加的那個奇怪沙龍,倒是很適合放在這裏舉行。
還在上海戲劇學院讀書的時候,費城就參加過各種各樣的沙龍。從民俗文化、詩歌、繪畫到考古。可是由眼前這幢花園洋房的年輕主人發起的沙龍,主題居然是神秘主義。
鐵門旁有一個銅質雕花門鈴,不過因為今天的沙龍,主人早已經敞開着鐵門,等待來客的光臨。
在進門之前,費城拿出手機,找出前次的通話號碼記錄,再次撥出。
還是忙音。
費城皺了皺眉,放下手機。
昨天叔叔來電,約他今天下午過去,有些事情和他商量。當時費城滿口答應,今天早上醒過來,卻忽然記起下午有這個沙龍要參加。
費城對神秘主義非常有興趣,一向喜歡看有關靈異的傳説和小説,他常常懷疑並且期盼,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一些事情無法用常理解釋。顯然,像他這樣有一點浪漫有一點好奇的年輕人並不少。
所以,這個沙龍費城捨不得放棄,於是他打算給叔叔去電話,説會晚些到,去吃晚飯。
可是一整個上午,費克羣家裏的電話全是忙音.怎麼都打不通,手機也關着。
有點奇怪。通常費克羣早晨八九點起牀的時候就會打開手機。費城記得,這些年來,只有一次他和某個女星傳緋聞,記者的採訪電話蜂擁而來,讓費克羣關了整整一星期的手機。
是叔叔早上起來忘記開手機,座機又沒擱好吧?
費城搖搖頭,反正等急了他會給自己來電話的,叔侄間的關係好得很,這點事情叔叔不會在意。
鐵門裏是一個花園,當然不至於很大,但也有彎彎曲曲的小徑,以及藏在桂花樹和葡萄架枝影間的青石桌青石凳子。
走在小徑上,費城心裏禁不住嘀咕。人人嘴裏都説現在是不問出身的年代,可實際上家世好和家世不好差得真不是一點半點。自己這位校友幹道具這行純粹是興趣,他出身藝術世家,家底豐厚,完全不用為生活擔心,光這點就不知羨煞多少人。當然,費城自己因為有叔叔的幫忙,也讓許多人眼紅不已。
這是幢三層樓的房子,費城並不是第一次來,從敞開的大門進去,在樓梯口和主人家長年僱的保姆點頭打了個招呼,上到二樓那個有陽光的大房間。
差不多正是約定的時間,不過按照彼此間不守時的慣例,遲半個小時開始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參加沙龍的許多人都已經從戲劇學院畢業,照常理這種大學生聚會性質的沙龍早該漸漸冷落。可實際上,不但每月都會有人召集舉行,沙龍里更不斷會有新面孔出現。
這裏實質上已經漸漸演變成一個社交場合,更多的時候,參加者並不一定對沙龍的主題有多大的興趣,但彼此都在同一個圈子裏,混個臉熟,指不定不經意間誰就提攜了誰一把。
在幾個同學身邊坐下,一邊和熟人打着招呼,一邊打量着屋子裏的人。
屋角一個安靜坐着的女子讓費城多看了幾眼。她一身職業打扮,瓜子臉,鼻子狹而高,靠近鼻尖的地方微有些向下的曲線,再加上薄薄的嘴唇和利落的短髮,讓人覺得這一定是個性格倔強外加高傲的女人。毫無疑問這是個美女,費城在學校裏見的美女多了,一個個花枝招展,看多了就生出免疫力,所以見到這樣風格迥異的,反而忍不住多打量幾眼。
“她是誰?”費城問身邊的人。
“我也不熟,是訓哥兒叫來的朋友,好像是我們學校畢業的,叫韓裳。”
訓哥兒就是周訓,矮矮胖胖十指粗短卻異常靈活的道具師,這幢房子的主人。
費城點點頭。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呢,不過肯定不是自己戲文系的,看打扮神情也不像學表演或者舞美的,主持人班……也不太像嘛。想來想去,上戲出來的人都比較張揚,像她這樣的,算是異數了。
不一會兒,訓哥兒把肉巴掌拍得叭叭響,宣佈沙龍活動開始。
在費城看來,神秘主義是一種哲學化的稱呼,往高深裏説,是宿命,是掌握命運之輪的上帝之手是否存在。淺顯一些,就是生死輪迴,亡靈天使,各類靈異現象是否真有其事。
訓哥兒顯然查閲了許多資料,拿出一張紙,上面打印着關於神秘主義的各種説法。
“‘神秘主義’這個詞來自西方,即mysticism。而這個詞又出自希臘語myein,是‘閉上’的意思。閉上肉體的眼睛,睜開心靈的眼睛,從俗世間掙脱,返回自我,去感受某種至高的精神。作為一種宗教觀念,神秘主義普遍存在於世界各大宗教中,早到公元前八世紀的俄耳甫斯教,再到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而在中國,老莊所謂的‘道’就是神秘主義的東方式表現。
“回想在我們生命中的某些時刻,比如仰望無盡蒼穹,或是在_一片完全的黑暗中省視內心,或是對十字架的專注凝視,或者看到了不可理解的生命奧秘,或是某種讓人感動的愛的行為。我們總會有一種感受,彷彿還有一種無以言喻的東西,它圍繞着我們,逼迫我們去問,在眼前現象的背後是否存在着更高的東西,那就是神性。”訓哥兒仿似話劇唸白一樣,朗讀了這段話,然後停下來,看了其他人一眼。
“以上這段話,是德國天主教哲學家馬克斯·謝勒關於神秘主義的具體解釋。我想在座的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時刻,也就是説,我們每個人都有過神秘主義的親身體驗。”
他這樣説,在座的人神情各異。費城看了韓裳一眼,她面無表情,不過費城隱約覺得,她有些不以為然。
“當然,神秘主義同時也是一種哲學觀念。"訓哥兒接着説,“從公元三世紀,普羅提諾創立的新柏拉圖主義哲學把神秘主義系統化為一個完整體系開始,一直到現在,幾乎所有的哲學傳統中都會涉及到神秘主義。無數的智者相信並且感受到了人的某種神秘體驗,和某種深遂神異的力量接觸,甚至合而為一。他們體驗到了巨大的幸福和解脱,並且覺察到真理所在。根據文化的不同,他們把這稱之為‘梵’、‘佛性’、‘基督’、‘上帝’、‘酒神’、‘繆斯’、‘自然’、‘道’、‘太極’等等。
“我們可以數出無數燦爛的名字:釋迦牟尼、古印度《奧義書》的作者們、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柏拉圖、基督、奧古斯丁、默罕默德、薩滿教的創立者們、喇嘛教的大師們、禪宗大師、老子、莊子、孟子甚至李白。他們因為不同尋常的精神體驗,而創造出了各種精神偉績。當然,也有一些人經過了這種體驗後,創造出異端邪説,成為迷信偏執的源頭。”
説到這裏,訓哥兒長吁了一口氣,他終於把開場白唸完了。原本臉上某種莊嚴神聖的東西,在轉眼間彷彿蜕皮一樣,換成了在座諸人熟悉的嬉皮笑臉。
“好啦好啦,接下來大家隨便哈啦,碰到過什麼詭異事情,都説出來聽聽。”
娛樂圈其實是最相信這套東西的行當之一,幾乎沒有哪個劇組開機不拜天地鬼神的,拍攝時碰到的靈異事件更是一抓一大把,所以,説起親身經歷或者親眼所見的奇怪事情.啞着聲音白着小臉説得繪聲繪色的人多的是,絕沒有冷場之憂。
一個個故事在不同的人口中娓娓道來,出外景拍片的演員在廟裏不恭敬,出廟時摔成了豬頭;住賓館的女明星晚上做惡夢又被鬼壓牀,第二天才知道這間房死過人;拍鬼片的演員在看樣片的時候發現本該空無一人的身邊出現了人臉……
正在大家説得起勁,驚呼聲四起的時候,一個不太合諧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不認為真的有什麼神秘主義,所謂的神秘體驗,大多數的時候,只是人的心理因素使然而已。"
韓裳的話和她的人一樣,一個個字連珠炮般進出來,乾淨利落不留情面。一時間眾人都有些愣神。
不過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不服氣地爭論。
“女主角旁邊的那張鬼臉,我可是親眼在樣片裏看到的,而且拍那部戲的時候,劇組裏許多人都覺得很不對勁,怎麼會有假?"
“本來拍鬼片,入戲的話,現場的氣氛就會變得壓抑怪異。這種情形下面,疑神疑鬼再正常不過。我看過很多所謂拍到鬼的照片,拍到的那個‘東西’從來都是極其模糊不清的,很可能只是一團揚起沙塵的風,卻被硬生生看成了人臉。就好像去鐘乳石洞旅遊,導遊會説這塊石頭像孔雀,那塊像馬,原本並不覺得多像的東西,被導遊一説,加上自己的想象力,就覺得像了。”
“那就説一件最最普遍的事情,一個人經常在某個時候,發現此情此景,是自己夢裏經歷過的。難道你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嗎,這又怎麼解釋?”
“我當然有過這種經驗。弗洛伊德在一百年前就對此進行了解釋,人的潛意識會在不知不覺中進行許多想象,有時候,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卻覺得似曾相識,就歸結為曾做過這樣的夢,其實卻是因為這個地方和潛意識曾經進行的某個想象相似。"
“我説一個我經歷過的事情,那天我和一個同學在校外散步,他忽然對我説,他有些頭痛老師佈置的一個小品劇本,恰好我也在這個時候想到了這個作業。這種心靈感應,你難道要用巧合解釋嗎?機率也太小了吧。”
“並不難解釋,恰好弗洛伊德舉過一個和你剛才説的幾乎一模一樣的例子。一次他的朋友佈列爾與太太在餐廳吃飯,突然他説了句‘不知道饒醫師在匹茲堡幹得如何’。太太非常驚訝,因為她正在想同樣的事。隨即他們偶然向門口看的時候,發現一個和饒醫師長得非常像的人。推想一下這個人應該剛從他們的桌前走過。只不過當時兩人在專心談話,都沒有注意到他,但眼角餘光捕捉到的景象進入了潛意識,兩人出現相同的想法就不奇怪了。回到你和你同學的例子,應該是當時在你們的周圍,有某個人或者某個景象,讓你們想到了這個小品作業。”
在場的人紛紛發問,韓裳卻以一種從容的姿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輕鬆應對,讓人生出她正舌戰羣儒的感覺。
費城用欣賞的目光看着這個顧盼自如的女人,這個圈子裏有頭腦的女人不算太多。費城先前茶水喝得太多,這時有些尿急,起身去上廁所。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費城又想起了叔叔。他拿出手機,試着再撥了一次。
居然接通了,這多少有些讓他意外。
那一頭鈴聲響了沒幾下,就被拿起了話筒。
“喂。”
“喂,是……"費城忽然把“我”字收住,他發現之前的那一聲並不是費克羣的聲音。
“呃,我找費克羣。"他説。
“你是誰?”對方問。
費城覺得聽筒裏傳來的語氣相當生硬,這是叔叔的客人嗎?
“我是費城,請你讓他接電話。”
“你也姓費?你和費克羣是什麼關係?"
“你是誰?"費城反問了一句。他有些生氣,這到底是誰,怎麼用盤問的口氣説話。
“你是費克羣的親戚嗎?"對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繼續問道。
“我……我是他的侄子,我叔叔怎麼了?”費城剛剛冒出的火氣已經不見了,他隱隱有些不安。
“你等一等。"對方説了這句話後,就沒了聲音。
費城凝立在走廊裏,緊緊捏着手機,手心微微出汗。
直等了近半分鐘,手機裏傳出另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我是西區公安局刑偵支隊支隊長馮宇,很不幸,費克羣已經死了。”
3
費城跨下出租車。
遠遠的,他就看見了警車。
很多很多警車,還有閃着刺眼警燈的摩托。
警車旁站着些穿警服的人,更多的是圍觀的居民。
“借過。”費城低聲説。他擠開前面的幾個中年婦女,看見近處的花壇邊,有一些碎玻璃。他抬頭向上望,四樓的一扇窗户被砸碎了。
那正是叔叔費克羣客廳裏的大窗。
叔叔竟然死了。
費城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父母死去的時候,他還太小,這是他第一次面對至親的離去。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靠着叔叔生活,但現在,他深深感覺到了失去依靠的虛弱和彷徨。身處的空間彷彿一瞬間塌陷下去,茫茫空虛中找不到一個支點;同時,又有無數他從前不曾想過要去面對的東西,一起奔湧而來,蒼白地堆徹在面前。
叔叔是怎麼死的?四樓那個破碎的洞口就像一張巨獸的嘴,費城收回盯着它的目光,舉步向前。
大樓進口處的密碼門敞開着,旁邊守着的一個警察伸出手攔住費城。
“你住在這幢樓嗎?"他問。
“不,我是死者的家屬。”
“你知道死的是誰?"警察的神情變得認真起來。“怎麼知道的?”
“我給叔叔家裏打電話的時候,你們支隊長告訴我的。”
“哦。小王,你陪他上去。”他招呼另一個警察。
“我叔叔是怎麼死的?"上樓的時候,費城問。
“關於案情,你可以直接問支隊長,如果他願意告訴你的話。”姓王的年輕警察回答。
四樓的整個樓面都已經封鎖。四。二室,費克羣家的門開着,晃動着許多穿着制服的身影。
“這麼多警察,是……兇殺嗎?”費城半問半自言自語地喃喃説。
王警察回答了他前半個問題。
“在上海,死了人就是了不得的大案子,技術人員、刑偵人員、法醫、大領導小領導,來個二三十人不稀奇。何況,這還是個名人。”
“馮隊,這裏有個死者家屬,説和你通過電話的。"他站在門口並不進去,大聲喊道。
一個並不高大的警察走了出來,三十出頭很乾練的模樣。不過現在,他拉長着臉,或許他的膚色本來就很黑,看上去有些嚇人。
“你是叫費城吧?”他劈頭問道。
“是的,我叔叔是怎麼死的?"
“在告訴你一些情況之前,你需要先協助我們回答幾個問題。"
馮宇把費城帶到樓道里一個靠窗的角落,開始發問,並且時時在小本子上作記錄。
馮宇能得到的有用信息並不多,費克羣讓費城下午來,是有事情要商量。這件事或許和他的死有關,但從現場的情況看,更多的可能是無關。不管是否相關,這到底是件什麼事,已經成了個謎。
“這麼説,你是費克羣在上海的唯一親屬了?”
費城點頭。
“那麼,他有固定的女友嗎?”
“我叔叔一直單身,對他這方面的情況,我不是很瞭解。"
實際上,費城從不刻意打探叔叔的感情生活。因為他一直很尊敬費克羣,所以小心地不去觸碰任何可能會令叔叔不快的事情。畢竟一個五十一歲還沒有結過婚的男人,一定會有些故事的。
四歲的時候,費城的父母在一次車禍中雙雙身亡。在河南一座小縣城裏,費城度過了幼兒園、小學和中學的時光。那些年費城和叔叔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太多,但彼此關係很好,畢竟他們是僅有的至親。
高中畢業費城考進了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在這其中,費克羣是花了工夫做過輔導,而且託了人情的。生活在一座城市裏,從小獨立的費城很注意不過分打擾叔叔的生活,但費克羣倒是時常把費城叫來聊天吃飯。現在費城是一個自由經紀人,他心裏清楚,自己這麼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肯和他合作的演員,多半是看在了費克羣的面子上。
“好吧。”馮宇收起本子和筆,説,“可以讓你進去看一下,但也只能遠看。費克羣的死亡地點是卧室,我們要保持現場的完整,所以那兒你不能進。”
費城這個時候才發現,外面的過道上有大量的水漬,是從費克羣家裏漫出來的。
“請不要碰屋裏的東西,預先打個招呼,為了調查案情,我們可能會取走一些物品,清單稍後開給你。哦,地上很濕,注意不要跌倒。”
費城的皮鞋踩在硬地板上,發出明顯的水聲。
“怎麼會這樣?"
“今天早上,三。二室的居民發現天花板滲水,上來敲門沒人應,水不斷地從門縫底下滲出來。他們一直等到中午,最後選擇了報警。趕來的巡警砸碎窗户進屋,在卧室發現了費克羣的屍體。水是從衞生間的洗臉槽裏漫出來的,那兒的龍頭沒關。”
書房裏,一個警察正在打開電腦的機箱。
“哦,電腦的硬盤我們要拆走。”馮宇停下腳步,扭頭看着費城,問:“你知道一個叫凌的女人嗎?”
“凌?不知道。怎麼,她和我叔叔的死有關?”
‘‘不一定。昨天深夜你叔叔在網上和她聊了一段時間。確切地説,你叔叔在死之前,和她做了一次,通過網上的視頻。"説到這裏,馮宇的嘴角牽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突然聽到叔叔的這種事情,讓費城不知所措。
‘‘啊,我從來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他的私生活我不是很清楚的。”
馮宇點點頭,把費城領到卧室門口。
費城在馮宇的身邊站住,這個位置已經可以看清楚卧室的全貌。’
費克羣仰天橫着倒在牀上,一隻手掐着自己的喉嚨,一隻手緊緊抓着牀單。他的頭衝着遠端,但費城還是可以發現,叔叔睜着眼睛,面容扭曲。
只看了一眼,費城就移開了視線。
“從現場看,費克羣死時沒有明顯第二個人在場的跡象。對了,你知道你叔叔有什麼比較嚴重的疾病嗎?"馮宇問。
他把費城領回客廳裏,看費城還在思索,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封在塑料袋裏的藥瓶。
“你見過他用這種藥嗎?"
“沙丁胺醇!我叔叔有哮喘,這是我前個月給他買的。"
“他死之前噴過這瓶藥,現在這已經是個空瓶子了。"
“可是……我叔叔近些年都沒有很厲害的發過哮喘,偶爾犯病的時候,噴些藥就會好很多。”費城皺起眉説。
“哮喘引起死亡並不算太罕見,而且嚴重的哮喘可能會引發一些其他的問題。不過牀頭櫃上就有電話,一般來説,從發作到死亡這段時間裏,他應該有機會通過電話呼救。的確,這個案子有些疑點。”
馮宇把藥瓶揣回口袋,做了個請他出門的手勢,和費城一同走到門外。
“費克羣的血親只有你和他母親了吧。"
‘‘嗯,我奶奶現在住在養老院裏,而且有輕度的老年痴呆。我暫時不想告訴她這個消息。”
“這麼説死者的後事就是由你料理了。你要等一段時間,遺體我們等會兒會運走做法醫解剖,這裏的現場還要保持,我們隨時可能重新進行現場痕跡檢查。什麼時候你可以進來整理遺物,等我們的通知。”説完馮字抄了個電話給費城。
走出這幢樓的時候,費城看見幾個聞訊而來的記者,正纏着警察追問情況。他低下頭,快步從他們身邊走過。
三分鐘後,馮宇接到了費城的電話。
“馮隊長,剛才我看到一些記者,關於我叔叔死的情況,和他名譽有關的那部分,務必請您不要向記者透露。畢竟人已經死了……"
“好的,你放心,我會叮囑下面的人不要亂説。”
4
幾個男人站在西區刑偵支隊的門口張望着,不遠處,一輛警車正駛來。
他們對了一下車號,又努力往車裏看去,臉上露出興奮的神情,衝到警車前。
警車不得不停了下來,一個警官敏捷地跳了出來,快步往門裏走。
“馮隊長,我是華都報的記者,請問費克羣是自殺還是他殺?"
“聽説費克羣死的時候沒穿衣服,是真的嗎?"
“屍體解剖的結果有什麼異常嗎?”
馮宇的眉毛微不可察地皺了皺,這個問題正刺中了某個讓他困擾的地方。
當然,他不會回答這些問題。
抓住記者包圍圈合攏前的最後一絲空隙,馮宇側身閃了出去,扔下一句“專案組很快會公佈調查結果,請耐心等待",衝進了大門。有幾個想跟進去的,被警衞一把攔下,只餘一片嘆息聲。
專案組的大辦公室裏,馮宇站在一塊黑板前。
他已經把各條線索拆分出來,交給探員們去查,任何探員有了調查結果,會先簡單地寫在黑板上,以供組員們瞭解整個案子的進程。
馮宇看了一會兒,用和他體型不相稱的大嗓門吼道:“張得功,交給你們最簡單的活,怎麼現在都沒查好,人呢,幹什麼去了?"
一個年輕警察連忙站起來跑到馮宇身邊,臉上有些尷尬。
“馮隊……"
“凌的身份這麼難查嗎?還是他們技術部門不配合?查IP地址應該是很快的吧。”馮宇劈頭問道。
“在費克羣的硬盤裏發現了他以前保存下來的一段視頻錄像,是一個年輕女性的自摸挑逗錄像,應該就是那個凌。鏡頭始終對着脖子以下,再聯繫到死亡現場電腦攝像頭的位置,費克羣和凌彼此之間應該都不知道對方是誰。”
“説結論,你知道我在問你什麼,IP地址查到嗎?”
“查到了。”張得功連忙解釋,“可是這個IP地址有些特殊,並不是常見的固定線路上網的,而是通過WI—FI上網。”
“哦?”馮宇的臉色緩和下來,他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問題,可這也難怪,他早晨剛從醫院趕回警局,他父親還躺在急救室裏沒有出來,身為人子,他卻不能守在旁邊。
“我對這方面的技術不太懂,你詳細説説。”
“WI—FI是無線上網的一種應用格式,在每一個節點上,它的信號都可以覆蓋周圍五十米區域,在這個區域內,任何有無線MODEM功能的電腦都能通過它上網。現在已經查到了節點,也就是無線發射器所在的那户人家,但初步可以排除這户居民中有凌。我們查看了周圍,有三幢樓都能良好地接收到無線信號,一共七十二户人家,要一一查清難度很大。雖然他們的網上性愛可能是費克羣哮喘發作的誘因,但凌和費克羣的死之間並沒有直接相關性,所以暫時沒再查下去。"
馮宇揮了揮手,張得功鬆了口氣,轉身離開。
馮宇的目光又移到了黑板上,那兒還有一條完全沒進展的線索:屍檢。
馮宇低聲罵了句,快步走了出去,直奔法醫部。
他的目的地是二號法醫檢驗室,不過二室的門關着,主人不在。
馮宇一把拽住一名路過的法醫,大聲問道:“何夕呢?”
“何夕?”法醫看了眼緊閉的二室大門,回答道:“應該還沒來吧。"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沒來?她答應今天給我費克羣屍檢報告的。"馮宇惱火地説。漂亮女人就是麻煩,天知道她怎麼能把法醫這行幹得如此散漫。不管這個空降兵女法醫有什麼來頭,非得讓她知道點厲害不可。
費克羣的事情早就被媒體報了出來,那些無孔不入的記者時刻都在給他壓力,他可不想每次進出大門都要抱頭鼠竄。這個案子必須儘快有一個説法。
馮宇正準備去找法醫部主任投訴,那名被他拉住的法醫卻説:“好像昨天何夕加班到很晚,應該就是在趕這個報告吧。她信譽一向很不錯,答應今天給你就不會食言。”
“她加班難道我們專案組就閒着了?嘿,你倒是為她説好話,她還挺有魅力的嘛。問題是該死的我還得等多久?”
“她有説今天什麼時候給你報告嗎?"
馮宇一時語塞,心裏卻想,説好今天給,指的總該是早晨剛上班的時候,難道還讓我等到晚上十二點不成?
那名法醫一笑,自顧自走了。
馮宇悻悻地往回走。屍檢結果是關鍵所在,許多的調查結果,要和屍檢報告相對照才能下判斷。回到自己的專屬辦公室的時候,他才發現何夕已經在等他了,桌上放着一份十幾頁的屍檢報告。
“辦公室裏不要吸煙。”何夕冷冷説了一句,伸手從馮宇嘴裏把還剩大半支的香煙取下,掐滅在煙缸裏。
馮宇低聲咕噥了一句,卻不好直接對她發火。這個長了一雙淡藍色眼睛的女人居然敢這麼做,雖然不直接管着她,難道她不知道自己這個三級警督要比她大很多級嗎?她伸手的速度還真快,自己居然沒來得及反應。
做法醫的女人都很無趣,何夕更是這樣。
何夕見馮宇拿起報告要看,轉身就打算走了。
馮宇有些哭笑不得,這就走還管我抽煙?
“等一會兒,這報告太長,你先直接挑要點和我説一遍。”
其實他已經掃到了報告上的第一條要目。死因:因哮喘引發的窒息死亡。
有些出乎意料,何夕很配合地立刻口述了一遍屍檢結論。她的思路很清晰,語句也簡明扼要,唯一的缺點,就是語氣實在太乾巴巴。
“你肯定嗎,死因裏沒有任何外力的成分?”
“這上面有我的簽名。”何夕指了指那份報告。
不過沉默了片刻,她又説:“如果你能多給我一段時間,我會進行更詳細的檢查化驗。"
這代表依然有什麼地方讓她有些懷疑嗎?可是……
馮宇露出一絲苦笑,揮了揮手説:“那就先這樣吧,屍體不可能在這裏留太長時間,我們必須儘快向媒體公佈調查結果。而且,現場遺留的痕跡也支持你的屍檢報告。”
何夕出去之後,馮宇拿起桌上的電話機,撥了一個內線號碼。
“十分鐘後,專案組在會議室開會。”他説。
“死亡時間,十九日晚十一時至二十日凌晨二時之間。死亡原因,窒息,應該是由哮喘引起的。死者口腔、食道和胃裏均未發現沙丁胺醇殘餘,也沒有任何有毒物品。法醫的結論大概就是這樣。”馮宇説。
“那個差不多和死亡同一時間打來的電話呢,查得怎麼樣?”馮宇問一名警官。
“通話時間是二十日凌晨零點三十七分至零點三十九分。在這兩分多鐘裏電話處於接通狀態,已經檢查過整間卧室,死者並沒有就這段通話內容留下任何暗示。來電方是一個新申請的手機號,在死者的手機通訊錄和名片盒中沒有找到對應的號碼。這個號碼目前一直關機,所以還查不到主人是誰。”
“另外,我們查閲了相關時段ll0和l20的電話記錄,並沒有接到過由死者手機或死者家中座機撥出的電話。也就是説,死者出於某種原因,沒有向公共救助電話呼救。”
“帶回來的蠟燭殘餘物樣本呢,分析出什麼有毒物質嗎?”
“沒有,很正常。”
各條線索彙總上來,沒有一條支持這是一宗有預謀的兇殺案件。但馮宇臉上的神情卻始終沒有鬆弛下來。
“好,現在我們來還原當天晚上的情況。”
“十九日晚二十三點五十三分,費克羣開始和凌視頻聊天,同時費克羣進行了手淫。二十日凌晨零點三十三分,聊天結束,費克羣走到衞生間,打開水龍頭,推測是打算洗去手上的精液。在這期間,費克羣沒有感覺到自己哮喘發作,或者哮喘還發作得並不強烈。但是在衞生間,身體突如其來的巨大不適讓他連水龍頭也來不及關,就去卧室找藥。在牆上發現了很多手印,説明這時他已經行動不便。”
“從現場卧室牀頭櫃抽屜的情況看,他很快就找到了藥——沙丁胺醇,一種強力的哮喘症狀抑制噴劑。但是匆忙中,費克羣忘記了這瓶藥已經用完了,或許是他上一次發病時用掉的,或者是其他什麼原因。總之,在發現藥已經用光之後,費克羣再沒有做出任何自救的舉動。在此期間,他接了一個電話,通話時間很短,或許是打錯了的,或許……”
説到這裏,馮宇沉吟片刻,説:“一般來説,打錯的電話都會在二十秒之內掛斷,但是這個通話持續了兩分多鐘。也可能是費克羣這時已經顧不得是誰打來,在電話裏求救。”
一個探員説:“演藝人員常常會接到不熟悉的人打來的電話,可能是記者,也可能是影迷。”
馮宇點頭説:“有可能,那個人因為怕被指責為見死不救,一直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們或捅給媒體。顯然費克羣當時的哮喘已經讓他難以清晰地把自己的住址告訴電話那頭的通話者,不過一個大明星死了,影迷們很容易把情緒宣泄在一個並沒有過錯的相關者身上。"
“根據屍檢和現場線索,得出的當晚情況就是這樣,費克羣在接完電話後就失去了行動能力,並且迅速死亡。有補充的嗎?”
專案組的成員們一時間都沒有説話。實際上,當天現場勘察下來,基本就確定是急病而死,現在查了幾天,印證了當天現場的判斷,還有什麼可説的呢?
不過還是有個探員説了一點意見。
“費克羣的死亡過程基本上是相當清楚的,如果説有疑點的話,就是最後一個電話了。如果是一個不熟悉的人來電,要是在求救時無法清晰報出自己家庭住址,正確的做法是立刻掛斷電話,撥打l10或120求救。因為必要時他們可以根據來電號碼查到座機所在位置,説不清住在哪裏並沒有關係,只要表達求救意願就行,可是死者沒有這樣做。另一個細節,結束通話後,費克羣把電話聽筒放回了原位。不過他並沒完全擱好,導致侄子費城打不進電話。這表明費克羣還有一點行動的餘力,一般人在最後時刻的求生意志,會讓他重新試着撥11O、120,也許他只撥出一兩個號碼就會支撐不住倒下,但那樣的話,現場的情況和我們所看到的將有所不同。"
馮宇把抽剩的煙頭按滅,幾乎每個人都抽着煙,整間屋裏紅星閃閃。
“這是你的假設嗎?費克羣相信和他最後通話的那個人會來救他,可是那個人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出現。"馮宇嘆了口氣,“你的假設讓案情複雜了啊。”
5-1
很少有地方,會比夜晚的高層樓梯間裏更黑暗。那是一個封閉式的結構,每一層的樓道出口都是一道彈簧門,需要很用力才能推開。彈簧門上有小窗,樓道里的微弱光線,通過小窗拐進樓梯問後,立刻會被裏面的黑暗吞沒。
夜晚孤身走在高層的樓梯間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每走上一小段,聲控燈就會突然熄滅,必須再用力地往地上跺一腳,昏黃的燈光才會再次亮起。腳步聲在樓梯間裏迴響着,嗒、嗒、嗒,每一步都踩在心頭。孤獨感擠壓着心臟,總是覺得身後彷彿有什麼東西,卻不敢回頭看,只能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這是二十三層到二十四層之間,一片漆黑。
有一團黑暗慢慢蠕動起來。
黑暗裏有人。
他已經一動不動地蹲了幾個小時,現在,他正慢慢地站起來。簡單地鬆弛筋骨之後,他開始往樓下走。他的腳步很輕,聲控燈沒有亮,黑暗裏,他慢慢接近一樓。
彈簧門被推開了,他從高樓裏走出來,月色星光被雲層遮去了大半,但和剛才沒有一絲光線的樓梯問相比,足夠他看清楚周圍的一切。
這是個不夠強壯的男人,特別是皮膚呈現病態的蒼白,讓人覺得這個一米八左右的人甚至有些瘦弱。
他的眉毛很淡,眼睛偏細長,鼻子的曲線不夠挺直,反而很柔和,總之,他的五官不夠陽剛,和皮膚的蒼白倒很般配。
如果有人現在從他的左側經過,會發現他正面帶微笑,但是笑容説不出的怪異。實際上這是一種錯覺,從他左邊的嘴角開始,一直延伸到面頰深處,有一道可怖的疤痕。這讓人懷疑,他是否整張嘴曾經在這邊被撕裂,縫合後留下再也難以消除的傷疤。這樣的猜測可能離事實並不遙遠。
當他走人剛才那幢高樓的時候,還是傍晚。通常在夜色降臨之前,保安並不會過多注意進人小區的人,只要你穿得像個正經人。
他很小心,他的目的地這幾天已經成為小區居民議論和關注的焦點,還時常有記者在門外徘徊。所以他把時間選在了凌晨一點,大多數人好夢正酣的時候。
好像那裏的原主人,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死的。
幾分鐘後,他悄然進人了一幢四樓有個破洞的居民樓,只是在輸入大門密碼的時候發出了幾下按鍵聲。
四O二室的門上還貼着警方的封條。他當然不會介意這張告誡性的紙條,它和麪前的高級防盜門一樣,無法阻擋他的進入。
防盜門被拉開了,然後是裏面的房門。
他沒有開燈,這太顯眼了。從隨身的斜挎包裏掏出手電筒,擰開。
他早已經把手電調整到散光模式,這樣既能照亮更多的地方,光線又不至於強到引起小區裏巡夜保安的注意。
地上的水跡早已經被風吹乾,有幾張紙吹落在客廳的地上,在手電筒的弱光籠罩下,這裏甚至顯得有些破落。
他在各個房間草草轉了一圈,在書房裏停下腳步。這裏有一張兩米多長的大寫字枱,很有氣勢。電腦就放在寫字枱的一側。
他在電腦椅上坐下,彎下腰按了機箱上的開機鍵。就在這個瞬間,機箱裏突然響起警報聲,雖然聲音並不大,卻把他嚇了一跳,連忙把電腦重新關掉。
輕輕吁了口氣,他再次彎下腰。這回他發現機箱蓋上的螺絲並沒有擰上,用手拎起機箱蓋,手電光照亮了裏面的內部結構。
原本該插着硬盤的位置空着,當然是警方取走的。剛才是電腦底板發出的警報聲。這個男人不再去管電腦,他從包裏拿出一本本子,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二十多頁。這是一個靠近窗口的地方,他熄滅手電,僅憑那一星點的迷濛月光,慢慢地,一行一行地仔細看着。
范進穿着筆挺的制服,走在小徑上。兩邊的樹已經長得很高很粗了,幾乎比得上家鄉山野間幾十年的大樹。聽説這些都是花了大價錢成批移植過來的,這個小區是高檔居住區,一切都按照高標準建造,就連自己身上這套保安服,用的也是上好的呢料。
能在這麼好的小區工作,他覺得很幸運,工作也格外努力。比如像這樣的巡夜,每一次他都睜大了眼睛,注意着四周的動靜。這個小區已經連續三年沒有發生行竊事件了,范進覺得這有自己的功勞。
可是有些悲劇並不是保安所能阻止的,他沒想到費克羣這樣一個大名人就這麼死了,更沒想到他的死讓這個小區成為全市……哦不,全國民眾關注的中心。那些扛着攝像機照相機在小區裏進出的記者問過他各種各樣的問題,巴不得從他的口中問出有哪個可疑人物曾經進出小區,這樣他們就可以爆料説:有跡象表明費克羣可能是他殺!並且用這點破東西換取抵得上他一個月工資的稿費。
事實上范進並不知道記者寫一篇稿子能拿多少錢,他只是這麼抱怨着,因為記者的提問令他覺得,自己的努力工作遭到了無端的褻瀆。
想到這裏,范進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面前這幢多層建築的四樓。
突然,他發現,在黑乎乎的窗户裏,影影綽綽的有什麼東西!
范進嚇了一跳,立刻打開了手裏提着的強力手電,一道光柱從沒有玻璃的窗户裏射了進去。
他的視力很好,順着光柱,能看清楚費家客廳裏的一些陳設。那扇被警察敲碎的大窗此時顯得有點醜陋,後面什麼東西都沒有。
范進悻悻地熄滅了手電,他覺得自己太敏感了。並不是害怕,只是有些敏感。
小徑貼着樓向右拐去,范進很熟悉每幢樓的格局,靠這一邊的房間,大多數人家都會用作書房,不知為什麼,范進義抬起頭,向費家書房的窗户望了一眼。
頓時,他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5-2
恍惚中這扇窗子的後面似有什麼東西,陰影裏,黑色的一團。他記得費克羣沒死時,常常在這個時候還沒睡,就坐在那個位置。當然,費克羣會開着燈。
范進用力捏緊了強力手電。
一陣風吹來,帶着一絲陰冷。他的嗓子眼癢起來,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他捂住嘴,低下頭,聳起肩膀,幾乎是以小跑的速度,快步向前走去。
他合上本子,抬起頭,並不曾知道,就在前一刻,他幾乎被一個保安發現。
他打量着寫字枱上的陳設,很容易就發現了,在離顯示器不遠的地方,放着一個燭台。
警方並沒有取走這個貴重的色情玩意兒,只是小心地把殘燭從底座上颳起,拿回去檢測成分。
燭台放在…一本硬麪簿上,這是某個警察隨手放上去的。把燭台拿起來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壓在下面的硬麪簿。
這本硬麪簿大而厚,並不是印刷廠量產的那種幾塊錢的貨色。他隨手翻了翻,發現裏面的內容全都是用他不認識的某種外國字寫就的,法文?德文?總之不是英文。
他合上硬麪簿,正打算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燭台上,他瞥見封面上的菱形花紋之間,用毛筆寫了些什麼。這本東西至少有十幾二十年的歷史,原本的墨跡已經不太鮮明,這又是夜晚,所以現在才發現。
StefanZweig。
這是人名嗎?
他把硬麪簿推到一邊,不再去管它,開始端詳燭台。片刻之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又擰開手電,開始在書房裏尋找什麼東西。幾分鐘後,手電的光暗下來,他找到了。
在這間書房四壁的櫥裏,不僅有書,還有相當一部分空間,陳設着主人的收藏。很顯然,這個燭台本來放在某個挺顯眼的地方,現在它被取走放到了寫字枱上,原本藏在它身後的那盒蠟燭露了出來。
他取出一截蠟燭,插在燭台的底座上,然後掏出打火機點燃,蓋上燈罩。
很快,那些男女的裸影走動起來。
他眯着眼睛看着這盞走馬燭台,燈影在他臉上不斷掠過,照在他嘴角的疤痕上,半張臉都好似扭曲蠕動起來。
他忽然把燈罩揭起來,藉着燭光看了看燈罩裏的結構,然後把蠟燭吹滅了。
他走到衞生間,擰開水龍頭,自來水嘩嘩地湧出來,水花四濺。他伸出載着薄簿黑色手套的手,好像要伸進水槽裏,卻又停住,抬起頭,面前是一面鑲在牆上的鏡子。大多數人會害怕在黑暗裏照鏡子,流傳着很多關於此的靈異傳説,但他卻很專注地盯着那模糊朦朧的鏡影,不知要從裏面看出什麼。
若有若無的呼吸起伏了數十次之後,他關上了水龍頭,轉身扶着牆,慢慢地向卧室摸去。
那一夜,費克羣就是這樣,艱難地支撐到了卧室,當時他的手是濕的,在牆上留下了很多手印。
手電亮了。卧室的牀上,警方沿着費克羣屍體的印記,在牀單上畫出了一個掙扎的人形。他並沒對此過多注意,拉開牀頭櫃的幾個抽屜,一件件翻看裏面的東西。有兩個抽屜裏都是藥,另一個是些雜物。
他看得很仔細,最後關上抽屜,開始擺弄那台電話機。
那是台菲利浦的電話機,有一個微型電腦,通過上面的液晶顯示屏,能查出很多東西。比如最近一次通話時間,比如來電號碼……
他又拿了了本子,翻開。可是他並沒有往本子上寫些什麼,就這麼靜默地看着。
他翻過另一頁,那兒夾着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合影,費克羣優雅地笑着,和他在公眾面前的笑容差不多,又好像略有些不同。
回到書房之後,他打開一扇扇櫥門。他要尋找的東西在大多數人的家裏,都會放在書房的某個櫥裏,只有少數人會選擇藏在卧室或其他什麼地方。
他找到了,一共有六本。對一個名人來説,這有點少,費克羣好像不是很喜歡拍照。
他盤着腿坐在書房的地板上,時間就在蟋蟋率率的翻頁聲中過去。一個多小時後,他合上了最後一本照相簿。
沒有那個人。夾在他本子裏的這張照片上,那個合影者,在費克羣自己家的照相簿裏,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他的眉毛漸漸皺了起來,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僅沒有那個人,還有……某一本照相簿裏的那些空白。中國畫裏的留白是意味深長的,而這本照相簿裏的留白,恐怕也是如此。
把照相簿放回原處,櫥門一扇扇關好,清理燭台,又在各問房裏轉了一圈,確認沒有留下明顯痕跡。
他的手在褲袋裏摸索着,某個想法從心裏浮起,臉上露出微笑,這一次並不是嘴角疤痕的錯覺。那裏有兩把鑰匙,就是他剛才進門時使用過的兩把。
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從挎包裏取出一個金屬盒。打開盒蓋,取出二十二張大阿卡娜牌,正面向下放在茶几上,來回切了幾次,又重新合攏成一疊。
關於這種牌的傳説巾,黑色是最能吸引神秘能量,從而作出準確預示的。他並沒有像很多人那樣,在牌的下面鋪上一層黑色絨布,不過這時,牌和人都被黑夜環繞着。
抽出一張牌,翻開。
他把牌拿起來,放在眼前,看清楚了上面的圖案。
這是一張正位的魔術師。
一個掌握着地火風水神秘力齡的人,在他的手中,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這代表着什麼隱喻呢?
如果是問事業發展,這張牌可以視作一個正面的回答。不過現在,在一問剛剛死去主人的房間裏,這張牌卻跳了出來……
他注意到了麾術師正瞪起眼睛,上唇的兩撇鬍子翹起來,似乎有什麼讓他也為之驚詫的事情就要發生。
風起於青萍之末,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