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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泡在鮮血裏的範氏症

    我想你要有些心理準備,你將看見人世間最恐怖的傳染病。”這樣鄭重地提醒我之後,倫勃朗從口袋裏摸出一疊照片遞過來。

    “好幾位醫療小組的成員在病人死亡時當場暈倒,給你看些現場照片,希望你到時不要也暈過去,不過,嘔吐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這疊照片有十幾張,每張有七寸大,非常清晰。

    但我在看第一張的時候,並沒有馬上看出來裏面是什麼東西。

    好像是房間的一角,卻不知道拍攝的對象是什麼。照片上是一片紅木地板的近景,地板上不太乾淨,除了一些污滓外,還掉落了些不明物體。

    雖然照片把地上的東西拍得相當清楚,我還是沒辦法一下認出那是什麼。那一團一團暗紅色的,有拳頭大小的,有的更小一點,還有的並不成形,像一小堆紅色肉糜。再旁邊是沙發的下半部分和兩隻椅腳,上面也很髒,紅沙發上面有幾斑暗藍,紅色的椅腳上有幾塊土黃,不知是什麼染上去的。在照片右側的邊緣,還露出半截帶狀物。

    “這……”我抬起頭,想詢問倫勃朗,他卻示意我繼續看下去。

    我把第一張移到底下,第二張照片的內容跳進眼簾時,胸口登時一悶,趕忙把視線移到一邊,胃裏卻已經翻騰起來。

    我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壓下吐意,這才敢再看照片。

    第二張照片和第一張拍的是同一個場地,前一張是局部,而這張取的是中景,可以較完整地看到在這個客廳裏發生的慘劇。

    一個人倒在長沙發上,從脖子開始到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他的胸腔和腹腔向外翻出來,好像被人開膛破肚,白色的肋骨清晰可見。

    我這才意識到,並不是這個家的主人特別偏愛紅色,用紅色的地板用紅色的沙發和椅子,這一切都是照片中死者

    的血染紅的,他體內所有的血都流了出來,灑遍了沙發和旁邊的椅子,只有在少數地方才能看出沙發原本的藍色和椅子原本的黃色。

    “這是被謀殺的?”我脱口而出。

    “這樣的場景很容易讓人想到開膛手傑克吧。很遺憾,範氏症的每個患者死去時,都是這麼的慘烈!這是第一起病人的死亡照片,後面的一些是死在救護中心裏的。”

    我飛快地看了剩下的照片,不同的死者,一樣的血肉橫飛!

    “怎麼可能,生病怎麼會生成這個樣子,這是什麼病?”我驚呆了,喃喃地念叨着。我以前也見過一些殘忍噁心的場面,但以這次最為酷烈,不過也好在我有那些經歷,不然肯定已經找地方吐去了。

    “這就是範氏症,全稱是範氏羣發*官亢奮症。”

    “器官亢奮?”我現在幾乎完全停擺的腦袋無法把器官亢奮和這樣的死亡聯繫在一起。

    “由一種罕見病毒引起的全身大多數器官的病變,亢奮是病變器官的症狀,這些器官包括心臟、肝臟、肺、胃、腎臟、膽、膀胱甚至大小腸,病人在得病初期會感覺特別精力旺盛,有強烈的飢餓感,吃下平時飯量三四倍的東西也不覺得飽。二十四小時到四十八小時之間,病變器官變得比正常狀態肥大百分之二十到三十,這些器官互相擠壓在一起,當亢奮的臨界點被超越,幾乎是一瞬間,心肝脾胃肺之間的擠壓將使病人陷入劇烈的痛苦中。但這些器官的增大趨勢不會停止,反而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像充了氣似的大起來。更嚴重的是……”説到這裏,倫勃倫忽然停了下來。

    “還有更嚴重的?”就剛才他説的那些,已經足以讓人在短時間內死去,而且聽上去一旦發作到這個地步,現代療幾乎註定是無能為力的。這還不夠,還有更嚴重的?

    “走吧。”倫勃朗説:“別站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我默默地跟在他後面往小區會所,哦不,現在的臨時醫療中心走去,剛才那十幾張照片上的情形卻不斷在眼前閃回。

    走了沒多遠,看見兩個提着箱子的醫生快步在前面跑過。

    “怎麼了?”倫勃朗大聲叫他們。

    “是三號樓,三號樓二零一住户報告出現亢奮狀態。”一個醫生回答着,並沒有停下腳步,飛快向三號樓奔去。

    “見鬼,又有一幢樓受到感染了。”倫勃朗低吼了一聲:“感染一個就得死一個啊。”

    “啊,死亡率百分之一百嗎?”我發現了他話裏包含着的可怕消息。

    “是的,百分之一百,剛才那個報告自己感覺亢奮的人,希望是他的心理問題。”

    “現在有幾幢樓出現了病人?十二號樓呢,有沒有被感染的?”我急着問,十二號樓四零三,我父母就住在裏面。

    “這個小區一共住有三百九十二户,封鎖時小區內共一千零八十九人。三號樓先不算,確診感染的十八户,共三十三人,分佈在三幢樓裏,目前已經死亡十二人,從昨天夜裏開始有人陸續進入病危發作期,估計今天和明天的死亡人數還會大幅上升。十二號樓還沒發現受感染者,不過你為什麼特意問這幢樓?”

    “我父母住在裏面。”

    “哦?”倫勃朗看了我一眼:“難怪你冒着危險,堅持要到這裏來採訪。讓我想想,嗯,最近的感染樓離十二號樓也有兩幢樓的間隔,如果我們控制得力,那裏會是安全的。”

    一個黑影突然從天上落下,掉在旁邊的草叢裏。

    “這是什麼?”我問。

    “麻雀吧,被擊斃的麻雀。”倫勃朗解釋説:“引發範氏症的病毒有可能通過動物傳染,貓狗之類的已經確認可以受感染,而鳥類……這種病毒正在不停變異,我們不能冒險,這個小區正用播放着只有鳥才能聽見的嘈音,偶然有闖進來的,就像剛才這隻麻雀,自會有軍方支援的狙擊手把它幹掉。”

    “可我怎麼沒聽見槍聲。”我疑惑地問。

    “當然是加了消音器的,否則不是要被封鎖區外的居民聽見。現在外面一定已經有很多流言了吧,要是聽見槍聲還了得!”

    “的確是。”我表示贊同。

    “這小區裏你已經很難見到人以外的生物了。我想你一定聞到那味道了。”

    “是我在門口聞到的那股嗎,很刺鼻。”

    “那是一種化學藥劑,用來殺死和阻擋昆蟲。在那樣的濃度下,連飛蟲不避開也會死去。”

    “昆蟲也會傳播?”我一陣毛骨聳然。

    “目前還沒發現,但考慮到安全性,又是上海這樣的國際化都市,不能冒任何一點險。況且,我剛才和你説過,這種病毒正在變異。”

    “變異?”我隱隱感到這場災難可能比表面更嚴重。

    “你能説得詳細些嗎?”我問。

    “這會要説很長時間,先等一等。”臨時中心已經不遠了,倫勃朗加快了腳步。

    “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説內臟病變到那種程度還不是最嚴重的。”前面就是臨時中心的玻璃門了,倫勃朗忽然開口對我説。

    “是的,我覺得那已經糟糕透了。”

    “範氏症的死亡率高得驚人,但是什麼病都可能導致死亡,一個合格的醫生,習慣死亡是必須做到的。只有能冷靜地面對死亡,才能穿梭在生離死別之中,以正常的精神狀態為患者治療。”倫勃朗在玻璃門前站住,並沒有要推門進去的意思。

    “但是。”他轉過身來,背對着身後的建築,掃視着這個小區裏一幢幢默然的樓宇,那裏面有人正向着死亡而去,其他的人在徬惶和絕望間徘徊。他的視線最終落在我的臉上。

    “但是,範氏症不一樣,那並非是簡簡單單的死亡。在器官肥大的同時,它們瘋狂地工作着,心臟這個血泵馬力一倍倍的加上去,人體造血機制也被激活,血管脹大開,裏面流動着比往時多得多的血液,血越來越多,而血管終將到它的極限。”

    “你是説……”我想到了某種結果。

    倫勃朗沒有理會我,繼續説着:“這只是血,還有其他更多的。肺增大着,肺泡更比原來大得多,人的肺活量也跟着上去,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更多的空氣。最糟糕的是,亢奮期過去之後,人只是失去了亢奮感,器官的亢奮卻比之前的幾十小時更驟增五倍、十倍。它們生長着、運動着、呼吸着,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裏,或許是肺部開始有問題,也或許是其他的原因,胸腔和腹腔裏開始有氣體,形成氣胸,嚴重的氣胸。當然在這個時候,單純氣胸帶來的痛苦已經算不得什麼。這氣體越來越多,和內臟、血液一起,聚集着力量,壓迫着包裹着它們的骨髂、肌肉、皮膚。”

    倫勃朗的語速逐漸加快,聲音尖鋭起來。不知不覺間,我的呼吸也隨着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促。

    “最後的五分鐘裏,所有的一切都開始爆發,人的喘吸越來越急促,深深地吸氣卻只來得及吐出一半,又要吸氣。肺泡越來越大,血液在沸騰,器官在掙扎在蠕動,肌肉和皮膚已經到了極點,然後在那一秒鐘裏,先是血從七個孔竅裏流出來,然後,砰!”倫勃朗雙手抱成球狀,做了個爆炸的手勢。

    我相信自己的臉白得可怕,全身已經被冷汗濕透,在他説“砰”的時候,我的心臟也彷彿爆裂開來。

    “現在你知道那些照片上,散落在地上的是些什麼東西了吧。”他的聲音聽起來陰森森的。

    我當然知道,那都是死者在死亡的那一刻,從體內飛濺出的內臟器官。

    “對不起,嚇到你了。”倫勃朗恢復了正常的聲調對我道歉:“剛才的照片還遠遠不夠,我想先讓你習慣一下壓力。如果你連這都承受不了的話,我怕你在真正面臨那樣的場面時會出問題,畢竟那是專業的醫療工作者都會暈倒的情形,我不願意你因為這次採訪而留下永久的心理創傷。不過,看起來你的心理承受力相當不錯。”

    “謝謝。”我苦笑着伸手擦汗,卻碰在頭罩上,搖着頭放下手,説:“還真是不願意見到那樣的場面啊。”

    “如果你把這場採訪堅持下來的話,我相信,你終有一刻會親歷那樣的恐怖。”倫勃朗盯着我認真地説。

    “好了好了。”我擺着手:“你已經嚇夠我了,咱們該進去了吧。”

    “你還是先去看你父母吧,等會兒你要是接觸了第一線的醫護人員或者病人,在防護衣經過嚴密消毒之前,是禁止到未發病的隔離區去的。你去看望他們之後,再到中心來找我。”

    “好的。”我忽然覺得,這個剛才成功地嚇出我一聲汗的外國人,此刻顯得相當有人情味。

    熟悉的門鈴聲響過之後,貓眼小孔暗了一下。我知道那後面是母親,父親是不習慣看貓眼的,直接就開門了。沒聽到母親説什麼,我想隔着貓眼和我這層裝束,她沒認出我來。

    門開了,是母親熟悉的臉龐。她正張着嘴,原本想説的一句話堵在那裏,卻聽見房間裏傳來父親的聲音:“是誰呀。”

    “是那多,那多回來啦。”母親這才回過神來,一把將我拉進門裏。

    “別扯了,他怎麼可能進得來,跟你説了這裏已經被軍區接管了。”父親一邊説着一邊從裏屋走出來。

    我眼睛一熱,連忙用力地眨了幾下,不讓眼淚流下來。只是幾天不見,但我心裏一直非常擔心,見到他們平安無事,這才放了一半心。他們雖然肯定有所猜測,但一定不清楚自己的處境有這麼的危險。

    “是我,是我回來了。”

    “快坐下快坐下。”母親拉着我的手坐到沙發上,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客人。

    “你是來採訪的吧,不容易啊,這都能讓你進來。”父親説。

    “是,我託了朋友,現在全國在這兒的就我一個記者。”

    “好。”父親笑起來。

    “好什麼呀。”母親白了父親一眼:“這裏可危險,雖然媽不清楚是什麼病,但部隊都出動了,一定是不得了。就是非典那會兒,醫生護士都病了許多呢。我和你爸年紀都大了,你還小,聽媽的話,等會就出去,別再……”

    母親還在叨嘮着,卻被父親一把打斷:“哎呀,讓那多自己決定,你囉嗦什麼呀。”

    母親眉毛一豎:“你知道什麼。”

    我連忙説:“媽,我已經是市委特批的記者了,怎麼可能再縮回去。”

    母親嘆了口氣:“你坐着,我去給你切個橙子來,可甜了。”

    我苦笑着攔住她:“你看我這樣子怎麼吃啊。”

    母親看我的密閉頭罩,坐回沙發上,又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啊,我們只是被隔離,又沒染上病。那多啊,你知不知道這次是什麼病?禽流感嗎?”父親問。

    我搖搖頭:“不是禽流感,是一種叫範氏症的怪病,具體……我也不太清楚。”我猶豫了一下,沒把那些事説出來。他們當然不算是禁口令中的“無關者”,但那樣的死狀,我想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的好。

    “我今天剛剛獲許進入採訪,還不瞭解情況,只是聽説範氏症是一種比非典更可怕的傳染病,死亡率……死亡率很高。”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了下去。

    “死亡率很高啊。”母親的表情緊張起來:“那你可要小心啊,唉,唉。”她一付想勸我退出,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模樣。

    我眼眶又是一熱,微微轉過臉去,説:“我知道的媽,我可是一直想當戰地記者,這次也算是了心願了。”

    母親只是搖着頭。

    “您好,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您是我進入莘景苑封鎖區的第一位採訪者,請問您怎麼稱呼?”我突然拿出採訪本和筆,對母親説。

    “啊……”母親愣了一下,隨即笑着説:“你這小子。”

    “我可是説真的。”我舉起筆在空中虛寫了幾下,不屈不撓地望着她。

    “我叫孫昉,我也有個兒子在做記者呢,和你一樣大,有什麼要問的就快説吧。”母親先是板着臉,説到後來忍不住又露出笑容。

    我也笑了:“請問您是什麼時候知道小區被封鎖的,之前有什麼預兆嗎?”

    “那是大前天的晚上,十點十一點的樣子,外面先是有警車的聲音,一會兒救護車又來了,鳴笛拉了好久,吵的我們覺都沒法睡。那時我還在想,不知是哪家出事了,又是警車又是救護車的,莫非是兇殺案?結果第二天,就是前天早上,我們還睡着呢,就有人按門鈴,那是幾點來着。”她轉過頭看父親,問:“幾點?”

    “五點半。”父親説。

    “對,五點半。我起來開的門,拉開門我嚇了一大跳,那人就和你現在一樣。”母親指了指我身上穿的衣服:“他發給我們一張市疾病控制中心的緊急通知。”母親站起來到餐桌的玻璃台板下面抽出那張通知遞給我。

    母親又遞給我另兩張紙:“這些是後來發的。”

    “發這些的人還和你們説了什麼嗎?”看完這些我問。

    “他們説要是需要和單位請假就把單位名稱和電話寫下來,由他們統一請假,不過我們兩個都退休,也沒這個麻煩。我當時問他倒底是什麼病,他説不清楚,也不曉得是真不知道還是不能説。他説部隊已經開進來了,是很正式的戒嚴,情況相當嚴重,讓我們一定要按照這兩張紙上説的做。”

    “那這兩天過得怎麼樣?”

    “不能打電話是有些不習慣,一開始我是真緊張,還是你爸説了句,他説緊張也沒用,已經這樣了,還是放鬆心情,心情好了抵抗力會上去,不容易被傳上,而且説我們緊張,你在外面肯定比我們更緊張呢。好在電視還能看,退休在家裏,也寂寞慣了,沒事。”

    聽母親這麼説,我心裏一陣過意不去,是不是以後該多回家裏看看。

    “我呢沒事就往窗外看,倒看見了好幾次。”父親接口説:“前面八號樓裏看來是有問題,出來了好些人,有的是跟着穿防護服的人走,還有一次是用擔架抬出來的。那個老李,”他轉頭和母親説:“就是每天早上都到亭子裏打拳的那個,七十多歲了身體挺好的,有時我們傍晚散步還能碰到的。”

    母親應了一聲,示意她想起來了。

    “怎麼,他也被傳上了。”她有些緊張地問。

    “應該是吧,我看見他跟着人走了。”父親輕輕地吐了口氣,眼角微微皺起,有些落寞。這一刻,我真的覺得,他蒼老了。過了會兒,他説:“也不知老李能不能挺過來。”

    怕是過不了了。我在心裏説。

    推開玻璃門,我走進了莘景苑小區臨時醫療救護中心。

    這原本是會所的大堂,現在進門左側被幾張桌子隔了個區域出來,三個穿着防護服的人坐在桌子後面,正拿着步話機和幾位需要幫助的居民通話。在他們後面的地方,有一大堆東西,粗略看去,包括桶裝水、大米、餅乾。

    “這裏是救護中心,請説。”

    “我家裏沒飲用水了,那個桶不好都漏光了。”

    “好的馬上送過來。”

    “不是,你別緊張,嘔吐噁心不是被感染的症狀。什麼?腹痛拉稀也不是。胃口好嗎?精神怎麼樣?知道了會給你送止泄藥。”這是另一個。

    “好的,中午前把奶粉送過來。一定要雅培的嗎?好的,你放心。哦對不起,孩子不能送出去,必須和你們在一起,在這個小區裏。”

    對着步話機大叫的聲音和裏面傳出的聲音此起彼伏,三個人一邊接電話一邊飛快地記錄,嗓子都已經啞了。

    我走上去問:“我是採訪範氏症的記者,請問倫勃朗先生在哪裏?”

    他們頭也不抬。我前面的人伸手一指:“直走左轉。”

    “謝謝。”我説。

    “對不起剛才不是和你説的。”他向和他通話的人解釋。

    我不再去打擾他,順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喂,他出去了。”

    “喂,那個記者!”

    我轉過身問:“你是和我説嗎?”

    那個人站起來,用手捂着通話口向我喊:“他剛才出去了,倫勃朗不在。”説完他放開手重新坐了下去,繼續先前的工作。

    我呆了呆,不知該怎麼辦。我在父母那裏待了一個多小時,沒想到倫勃朗已經不在了。

    不過也是,他身負重任,看樣子負責整個醫療小組,接受我採訪永遠是排在最後一位的。

    記得向前左轉,是原本這家會所的兩間辦公室,看來其中之一現在變成倫勃朗的辦公室了。

    另一間應該是任現場總指揮的衞生局局長的辦公室,先拜訪他吧。

    正準備過去,卻見一個人飛奔過來。

    “歐陽局長現在到哪家了?上級的專線,十分鐘後會再打過來。”

    “應該是去新發病的三號樓了。”剛才和我説話的人回答。

    “謝謝。”他一陣風地從我身邊跑過,拉開門出去了。

    看來這位歐陽局長將要把更糟糕的情況報告給中央,短時間是沒工夫搭理我這個記者了。

    怎麼辦,到倫勃朗的辦公室等嗎?

    這不是個好主意。我很快否定了守株待兔的做法。經過了最初的震駭,現在我已經重新進入了記者的角色。

    這座會所連地下一共三層。一樓是大堂,二樓是羽毛球和桌球房,地下一層場地最大,有兩個網球場和一個籃球場。

    我決定先往下走。

    走了半程樓梯我就聽見下面有動靜,好像有人正走上來。轉過去,卻和一個人迎面碰上。我一愣,停了下來。

    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扎着根沖天辮,臉龐紅潤,一邊臉上有個酒窩,非常可愛。看見我,她一下子停住。

    “醫生叔叔,我,我。”她怯生生地説。

    我蹲下來,看着她烏黑的眼睛。她有一雙大眼睛,裏面全是恐懼。

    “怎麼啦?”我用最輕柔的聲音問她。

    “我,我想找爸爸。”她伸出手,撩起紫色毛衣的袖子,露出粉嫩的胳膊。

    “醫生叔叔,我沒病,我精神可好了,我比以前有力氣多了,你看。”她把胳膊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快把袖子放下來,會着涼的。”我幫她把毛衣拉好,心裏卻一陣慟痛。

    “你再住幾天,你爸爸就會來找你了。”我還能怎麼説?倫勃朗説,從亢奮期到發作最多隻有四十八小時,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已經只剩下幾天的時間了。

    小女孩看着我,大眼睛裏慢慢浮起水氣:“童童知道不該亂跑,可是媽媽不見了,她昨天沒有來看我,今天也沒有來,我要找爸爸,我想爸爸了。”她的眼淚終於滾了下來。

    我把小女孩抱起來,走下樓梯。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地抽動着。這麼親密地接觸會不會被傳到,此刻我完全沒有去關心。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太聰明瞭,知道發生了什麼。

    拐出地下一層的樓梯口本該是籃球場,現在樓梯口臨時加裝了一道鐵門。推開沒鎖死的門,前面的籃球場場地上已經用臨時建材搭起了一個又一個隔間。

    一個醫護人員正在高喊:“童童,童童!”

    看見我抱着女孩從樓梯口出來,驚訝地叫了聲:“童童,你怎麼……”

    女孩示意我放她下去,我彎下腰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她先對那個護士説:“對不起阿姨,我不會再亂跑了。”

    然後她轉過來對我輕輕地説:“謝謝叔叔,弄髒你的衣服了。”她向我鞠了個躬,慢慢走進隔間中間的狹長走道,消失在一個隔間的白布簾子後。

    “我是來做採訪的記者,倫勃朗先生和歐陽局長不在,我自己先下來看看,沒想到在樓梯口碰見童童。”我説。

    “哎呀。”護士説:“幸好被你攔下來了,我們人手不夠,而每個病人實際上又都處在病危期,實在照顧不過來。”她突然意識到什麼,停下來看着我。

    “倫勃朗早上和我説了,亢奮期只有二十四小時到四十八小時,然後會就會很快……”

    護士好像鬆了口氣:“剛才那個小女孩的母親昨天半夜死了,她自己,亢奮期也已經持續超過二十小時了。我做護理十幾年,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病。還好這套衣服管用,到目前為止醫護人員都沒事。”她一邊説一邊走過去關上鐵門,用鑰匙鎖上。

    “剛才不知誰沒鎖這道門,太危險了。亢奮期的病人沒幾個躺得住的,覺得自己精神特好,一不留神就有人往外跑,萬一跑到了外面,那可……”她一臉的心有餘悸。

    我想起倫勃朗對亢奮期病人的描述,問:“要是他們覺得自己沒病,你們又把他們禁足在這裏,沒有人覺得自己人權受侵犯而抗議嗎?”

    “我們都説清楚了,七十二小時後沒事就可以回去,並且政府會給一定的補償。這樣他們就不會有太大的牴觸情緒。而且,早期的那些病人一個個都被送到了重症病危區,沒有一個過了七十二小時出去的。他們都看在眼裏,心裏是有數的。否則你以為現在會這麼安靜?”

    我側耳聽去,果然,那一間間住滿了人的隔間裏,寂靜無聲。這些病人正精力旺盛,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可是內心又全是惶恐,對未來一片絕望,只能在巨大的反差中煎熬等待。

    我打了個冷顫,這裏的怪異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

    “可是過了亢奮期的人呢,他們不是會感到巨大的痛苦嗎,怎麼沒聽見他們的聲音?”照我想來,那些人的哀嚎聲應該如厲鬼的嘶喊,在這裏迴盪不停才對。

    “他們和亢奮期病人不在一個區,有面隔音不錯的玻璃牆擋着,而且他們都打了針。哦,我不能在這裏和你聊天,你現在準備?可能沒什麼人有時間接受你專門採訪。”護士説。

    “沒關係,”我看了眼童童消失的地方:“我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叔叔!”

    我拉開布簾走了進去。

    小女孩躺在簡易的鋼絲牀上,看着天花板發愣,看見是我,驚訝地坐了起來。

    我在她旁邊的木椅上坐下,幫她拉好被子。

    在進來之前,我猶豫過。

    先前抱她的時候,心裏充滿了對她的同情,沒多想,後來回過神來,説不怕是假的。萬一染上了,那種全身膨脹到爆炸的死法,實在太過可怖。

    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在心裏狠狠對自己説。既然進到了這裏,首先考慮的,絕不是怎麼和病人保持距離。童童只是一個開始。

    “童童,你想聽什麼故事?”我笑着對她説。

    從童童的隔間裏出來,已經是傍晚。我沒吃午飯,其他所有的醫護人員也沒有,因為吃飯就要把衣服脱下來,全身需要重新消一次毒。所以他們只吃兩頓,早餐和晚餐。倫勃朗早已經回來,我是在有人給童童送晚飯的時候向她告別的,送晚飯的人穿着淡藍色的防護服,是她雙眸的顏色。

    “能不能幫我也準備一份晚飯?”我回到一樓,見過了雙眼滿是血絲的歐陽局長,稍微説了幾句,就提出這個要求。

    “怎麼?”

    “我想留在這裏,和你們一樣。”

    倫勃朗這時正好走進來。

    “小那説想二十四小時留在這裏,你看怎麼樣?”

    “不行。”倫勃朗斷然拒絕。

    “我沒辦法讓自己走出莘景苑,這裏……”

    “聽我説那多,”倫勃朗打斷我:“這很正常,每個有良知的人看到這樣的情形都會願意盡最大的努力幫助這些病人,讓這場瘟疫不要散播出去,何況你的父母也在這裏。但是作為一個沒有經過醫療救護專業訓練的記者,説實話我很擔心你給我們捅婁子,所以你必須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和體力。”

    歐陽局長衝我攤了攤手:“我們必須聽專家的意見,他説得對,這裏的壓力真的太大,我有時都精神恍惚,不敢待在下面太久。”

    “你每天在這裏不能超過八小時。剩下的時間,我勸你去放鬆一下。”倫勃朗説。

    “放鬆?”我苦笑。

    “是的,你離開這裏之後必須去放鬆。選擇合適你的方式,或許你可以去蹦迪。”倫勃朗建議。

    “好吧。”在離開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對歐陽局長説:“我建議在小區入口附近,路人看不見的死角設一個接待點,像我換穿防護服最好也在那裏。否則路人經過要是正好看見防護服,會有不太好的猜測,我想現在已經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注意到這片封鎖區了。”

    歐陽一拍腦袋:“真是,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必須立刻這麼規定,否則流言傳出去,我們就被動了。就找個點,用簡易材料搭間屋子。”他向我點點頭:“非常感謝你,補了我們一個大漏洞。”

    我此刻想到的卻是地下室那種簡易屋子,不由打了個冷顫。

    脱下穿了一天的防護服,莘景苑外的空氣冷冷的,很清新。

    被冷風一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一天的節奏緊張得我現在的太陽穴還“突突”直跳,否則我早就該想到的。

    抬腕看錶,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拿出手機撥通電話。

    “林醫生嗎?”

    “我是。”

    “太好了,您還沒下班。我是三個月前曾因為程根來採訪過你的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

    “啊。”

    “有件事問您一下,那個程根,他真的好了嗎?他後來,真的完全病癒了?”

    “是的,完全好了。哦,我還有事,就這樣吧。”對方着急地説了一句,就掛了電話。

    看來是自己想錯了。我跨上出租車,靠在坐椅背上,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看着自己的包。

    我打開包,取出採訪本,在裏面,夾着一隻白色的紙鳥。

    是一隻抽一抽尾巴,翅膀就會扇動的紙鳥。

    在它左面的翅膀上寫着“送給那多叔叔”。

    右面的翅膀上是“請不要忘記我”。那下面寫着兩個小字,“童童”。再下面是“6歲”。

    我不會忘記你的,如果有一天,採訪能發表,我會把報紙寄給你的父親。

    如果不能發表,那麼,你就會一直在我的電腦存檔裏、筆記本里、記憶裏。

    童童。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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