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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同牀異夢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

    世人倘若捫心自問,有誰敢説自己沒做一件虧心事?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會有埋沒良心的時候,只是程度有所差別而已。況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紛爭,心無加害伯仁之念,亦不見得能保伯仁不亡。無心之失,亦能留下終身遺憾。

    心存虧心之念,夜半敲門豈能不驚?

    鄙人慕申羽,從事虧心者最畏懼的職業——刑警。然而,我並非一般的刑警,因為我所隸屬的詭案組是專門處理超自然事情的。而今次我要調查的案件是從一個令人畏懼,但每個人最終要去的地方開始,這個地方叫做火葬場。

    昨晚火葬場發生了一宗奇怪的案子,場裏有一個火化工瘋了。瘋了就瘋了,又有何奇怪可言呢?奇就奇在他為何會在半夜三更跑到火葬場,而怪則怪在他似乎是被鬼魅嚇瘋的。

    此事對火葬場的影響十分大,場內員工因此而人心惶惶,嚴重影響了日常運作。其領導人苦無對策,無奈之下只好報警求助。因為這是一宗疑似鬧鬼的案件,所以便交由詭案組處理。

    跟搭檔蓁蓁一起駕車前往位於僻靜郊區的火葬場,到達後發現這裏的環境挺幽靜的,跟繁華的都市有火天淵之別。在門衞室跟保安説明來意,場長許建生馬上就親自出來迎接我們,還把我們請到他的辦公室,又上茶又敬煙,書記前來視察大概也就如此。他像訴苦似的跟我們説:“前晚場裏有個叫梁錦的火化工,半夜裏偷偷溜進了火化室。值班的保安劉新聽見火化室有叫聲傳出,以為裏面有小偷就進去查看。可是小偷倒沒看見,只看見小梁在裏面。小劉發現小梁的時候,他就已經瘋了,只會一個勁地説火化室裏有鬼,還好那小劉膽子大,否則説不定會給他也嚇得瘋掉。此事鬧得整個火葬場人心惶惶,場裏的火化工大多都是正式職工,他們想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名堂來請假。雖然我好説歹説把他們攔下來了,但有幾個怕死的老職工不敢自己動手火化先人,竟然把崗位的臨時工抓來幫忙。因為這些臨時工對火化的操作不太熟悉,而且他們的膽子也不見得比職工大,只是為保住飯碗才硬着頭皮上馬,所以效率十分低,場裏的日常工作受到了嚴重影響。”

    “你們不是整天跟死人交道嗎,怎麼都這麼膽小?還有,火化不就是把屍體推進火化爐,按了點火鍵就完了,生手熟手有什麼分別?”蓁蓁不解問道。

    許場長臉露難色,給她解釋:“我想你對火葬場的情況不是很瞭解,正因為我們需要終日跟先人打交道,所以對先人都特別敬畏。大部分員工都有定期到寺廟燒香拜神的習慣,為的就是求個心安。至於火化的過程,我帶你們去火化室看看,你們就知道了。”因為火化工是在火化室被嚇瘋的,所以許場長説罷就把我們帶到火化室調查,順利也讓我們瞭解一下火化的過程。

    我有為親友送殯的經歷,當然也觀看過火化的過程,只不過之前都是在火化室外隔着玻璃觀看。之前所見的火化過程很簡單,就是火化工把先人遺體推進火化爐,爐蓋一關,按下點火鍵,大半個小時後,先人便化為灰燼了。然而,當我進入火化室後,才發現原來我所看到的,只是火化過程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進入火化室後,我首先看見的並非火化爐,而是一間沒有窗户的空房間,此時正好有一名員工把一具遺體推進來。許場長見狀,便當場給我們講解火化過程:“先人遺體在火化工之前,我們要先把其身上的金屬、玉器等難以燃燒的物件取下,不然有可能會弄壞火化爐的。”

    正如他所言,遺體被推到房間中央,工作人員便取下其身上的金銀玉器,並把這飾物放在一個小箱子裏。

    “你們會怎麼處理這些首飾呢?”蓁蓁似乎是明知故問,弄得許場長好不尷尬。其實,單從房間沒有窗户這一點就能知道,這些飾物最終當然會成為員工福利。

    遺體被“洗劫”之後,才會推進真正的火化室,在這裏能看見一字排開的十六個火化爐,爐口對面是一道半開放式的玻璃牆,能看見外面有不少為先人送殯的親友,他們或淚如雨下,或悲哀不捨,皆紛紛與先人別道。

    員工把遺體推到爐口前,按下開關,爐裏的傳送帶便開始運轉,把遺體送進爐內,關上爐蓋之後,他就離開火化室了。火化爐旁邊有一條不顯眼的通道,許場長帶我們走進這條有些許詭秘的通道。

    穿過通道後,我才發現火化室原來別有洞天,火化爐後面這個家屬看不到的地方,給我的感覺像個廚房。不過這個“廚房”所烹調的並非美味佳餚,而是人類的屍體。

    幾乎每個火化爐後方都有一名員工拿着一根長長的鋼條狀工具,伸進一個大小跟鼠標墊差不多的窗口裏攪拌,感覺就像在炒菜。不過有好幾個員工身旁有個較為年長的人站着,並不時對其提點,我想這些老傢伙就是許場長之前所説的找藉口請假的老職工吧!

    剛剛推有屍體推入的那個火化爐後面也有一名火化工,他拿着一根三、四米長帶鈎子的鋼鐵釺,像其他人那樣伸進火化爐裏攪拌。我走到他身後觀看,看見他利用伸進爐裏的釺子不時翻動屍體,那裏的火旺就翻到那裏,越看越像在炒菜。

    爐裏內的温度很高,據許場長説能高達一千三百攝氏度,屍體身上的衣服在點火時就已燒成灰燼了,隨着火化工嫺熟的操作,皮肉收縮得很快,大概二十來分鐘,爐裏就只剩下骨頭。火化工用釺子把大塊的骨頭逐一敲碎,待屍體完全化成灰燼後,他就開始掏出骨灰裝進骨灰盒,整個進程大概三十來分鐘。

    然而,我發現有些屍體的火化時間似乎不止三十分鐘,於是便問許場長是否每具屍體的火化時間都不一樣。他答道:“一般來説,正常的先人遺體三十分鐘就能燒完了,而經過冷藏的冰屍則要四十五分鐘左右。不過,實際上要花多少時間得看火化工的操作是否熟練。”他説看了眼那幾個“袖手旁觀”的老職工,搖頭嘆息。

    我想這幾個老職工大概有些後台吧,所以許場長才奈何不了他們,要不然隨便對其中一個下手,以作殺一儆百之效,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放肆。

    瞭解完火化過程後,許場長便説要請我們吃飯。蓁蓁大概跟我一樣,覺得火化工用釺子翻動屍體的情景很像炒菜,似乎沒什麼胃口,便婉言推辭,並提出要見當事人。

    “小梁現在就呆在員工宿舍裏,由他妻子照顧,我們還是先去吃飯吧!市區有間素菜館很不錯,我帶你們去嚐嚐,飯後再和你們去找他。”許場長再次熱情邀請。

    “我們還是先去看看當事人吧,從這裏出市區,一來一回要兩個多小時。”蓁蓁的急性子可不能容忍時間被白白浪費。

    “回來?”許場長臉露疑惑之色,問道:“你們還有什麼地方要調查的,我現在帶你們去就好了,待會用不着又跑一趟。”

    “我們要見當事人啊,你現在帶我們去宿舍好了。”蓁蓁道。

    許場長忽然笑起來:“哈,我想你誤會了,員工宿舍不在這裏,而是在市區。”

    “什麼,在市區?那不會很麻煩嗎?每天來回就得花兩個多小時。”蓁蓁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湊近她身旁,陰陽怪氣地説:“難道你願意住在這裏嗎?説不定半夜裏會有冷冰冰的伸進你被窩裏……”説着就在她大腿上輕輕摸了一下。

    她一個激靈,整個人彈了一下,還好沒有叫出來。火化室裏突然傳出尖叫聲,恐怕會把外面的親友們嚇個半死。然而,她很快就意識到我故意嚇唬她,但她沒有像平時那裏抬腳踹我,而且臉露微笑對許場長説:“那我們就趕快出市區吧!”她説話時,右腳悄悄移動,往我腳趾頭使勁地踩。

    正所謂十指痛歸心,我被她踩得冷汗都冒出來了,要不是怕引起羣眾恐慌,我一定會放聲大叫。許場長見狀,連忙為我解困,催促我們前去就餐。

    也許大部分看過火化過程的人,都會暫時對肉類不太感興趣,所以許場長特意請我們到一間素菜館用膳。不過回想起像炒菜似的的火化過程,我們實在沒有多少胃口,怪不得火化室只有正面才讓送殯親友觀看。

    飯後,許場長便帶我們到員工宿舍找到了當事人梁錦。我第一眼看見他時,他正蜷縮在牆角,嘴裏喃喃自語:“他們要來找我報仇,他們要來殺我……”此刻的他,雖然擁有成年人的外表,但卻像個被嚇壞了的小孩子一樣。肥胖的軀體猶豫面對刺針的氣球,不住地顫抖。

    許場長帶來了水果,並代表火葬場給他那位叫郭婷的妻子送上慰問金。看見他們夫婦二人,我突然想起一首詩——巧婦長伴拙夫眠,鮮花插在牛糞上,紅杏出牆終有日,君若不採空留恨。

    人到中年的梁錦,相貌屬於比較抱歉的類型,而且身形也相當肥胖,跟長相嬌媚、身材苗條婀娜、衣着時尚的年輕妻子格格不入,我想他頭頂出現綠色詳雲的機率恐怕不低。郭婷的表現也讓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正確,丈夫出了意外,身為妻子通常都會表現出或彷徨無助,或驚惶不安,但是她卻十分平靜,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而對於許場長的慰問,她也只是敷衍似的應了一句,隨即便很沒禮貌地當面把裝着慰問金的信封打開,往裏面瞥了一眼就不悦道:“你們單位也太小氣了吧!就這麼一點錢,還不夠到寺廟給我老公添香油呢!”

    她説話也有夠刻薄的,不給對方留半點臉子,這大概是少不更事的原因吧!雖然梁錦已經三十有幾,但她應該就二十三、四左右。許場長大概沒想到她會説出這麼話,臉露尷尬神色,我彷彿看見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但他還是擠出一句客套話:“小梁的情況,我深表同情,你們要是什麼困難儘管開口,能幫上忙的我們會盡量幫忙。”

    或許許場長不説話還好,一開口就更尷尬了,因為郭婷竟然説:“別的用不着你了,我什麼都不缺就缺錢,我老公在單位裏莫名其妙地瘋掉,你們好歹也要賠我一百幾十萬吧!反正你們是國營單位,又用不着自己掏錢,賠多少也不會心痛。”

    這回我真的看見許場長臉上的肌肉在抽搐了,尷尬地給她解釋梁錦是自己半夜溜回火葬場鬧出事的,火葬場沒有負責,送上慰問金也是出於同情,沒有需要賠償的道理,隨後兩人更為此而吵起來。

    我對他們的爭論沒有興趣,走到梁錦身前想向他套取口供,但他似乎很害怕陌生人,我問他什麼,他也不回答,只是抱着頭蜷縮在牆角。看來他真的瘋了,或小娜能幫上忙,不過我得先想辦法把他帶走才行。畢竟,他的妻子正跟許場長吵得臉紅耳赤,不見得一定會配合調查工作。

    “咳咳!”我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下便説:“許場長,你不能在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之前,就急於推卸責任。如果事實上責任真的在於你們單位,那麼適合的賠償是應該的。”

    “就是嘛,警察也説你們應該賠錢給我,你就趕緊給我把錢拿來啊!”郭婷臉露得意洋洋之色。

    許場長向我投來不解的目光,似乎在責怪我不但沒為他説話,而且還倒戈相向。我給他打了個眼色,他也是閲讀豐富的人,馬上就明白我別有意圖,於是就支支吾吾地説:“如果我們單位是有負責的話,我會跟書記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給你們經濟上的支持。”

    郭婷還真是見錢眼開,馬上就心花怒放,喜笑顏開。我看準機會又道:“不過呢,這得先證明梁先生的意外,負責是歸火葬場一方才行啊!”

    “這還用怎麼證明啊?我老公在單位裏出事,當然是單位的負責了!”她雖然略顯焦急,但語氣仍理直氣壯。

    “話不能這麼説,我們至少也要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擺出一副實事求是的模樣,又道:“你知道他前晚為什麼會去火葬場嗎?”

    “我咋知道他去那裏幹嘛!”她猶如事不關己地回答。

    “丈夫晚上外出,你也不過問一句嗎?”我疑惑問道。

    “我那時又不在家,他什麼時候出去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他去單位幹嘛,直接讓他説不就行了。”她説着走到丈夫身前,像吆喝牲畜似的喝道:“喂,你半夜回單位幹嘛?又是怎樣給嚇瘋的?説話啊!説啊!”梁錦沒有回話,只是驚恐地抱着頭,蜷縮得像個大肉球。她見狀竟然輕踢丈夫兩腳,雖説是輕踢,但她的高跟鞋鞋尖還挻尖的,踢在對方的肥肉上,應該會很痛。

    雖説清官難審家庭事,但那有人會如此對一個精神不健全的人,更何況這人就是她的丈夫。蓁蓁首先看不過去,似乎想上前動手,我連忙把她攔住,對郭婷説:“梁先生的情況似乎不太好,為什麼不送他到醫院呢?”

    “去醫院不用錢呀!我沒有錢當然就只能讓他在家裏待著。”郭婷説着瞥了許場長一眼,像是對方欠她錢似的。

    梁錦是火葬場的職工,應該有醫療保險,自付的部分並不多,她不可能拿不出來。或許她是想詐火葬場一筆錢,才不送丈夫到醫院。於是我便説:“不如這樣吧,我們先送梁先生到醫院,住院的費用由火葬場先行墊付,要是能治好當然就最好了。就算不能治好,只要他的情況有好轉,能證明負責歸火葬場,賠償的事情也辦。”

    我本以為我這樣説,她立刻就會答應讓我們帶走梁錦,但實際上她竟然猶豫了片刻才點頭。她該不會以為梁錦一直都痴痴呆呆,能讓她詐到更多錢吧!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最可怕的人就是同牀異夢的枕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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