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這個回答,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意外之中,通過今天父親在醒來之後的反應,我都可以知道,母親會變成紙人這件事兒,對於父親來説並不奇怪。
甚至可能在他醒來的時候就知道,他的醒,是用什麼換過來的。
他沒有在説話,我也沒有追問,但是我知道,一切的一切,在今晚都會有一個答案,父親既然大晚上的叫我出來,作為我老爹,應該會對自己的兒子坦白這個真相。
後山的桃園,是七爺爺的桃園,山村裏的孩子不跟城裏人一樣的喜歡浪漫,認為桃花盛開的時候的桃園最美,在我們小時候的眼裏,再怎麼好看的桃花,都比不上樹上掛滿的壯碩桃子,有脆的可口的,有軟的,但是無一例外都香甜可口。
我們甚至會在桃園裏找到一顆樹上最大的桃子,封為桃王,然後一羣人開始決鬥,選出最厲害的那個,封為美猴王,只要猴王才可以吃到最大的那個桃子,剩下的我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吃的津津有味,然後他還會故意做出一副真的好甜的表情出來,讓我們吃別的小桃子,都感覺低人一等。
現在想想,我們那時候不是猴王,而是猴子請來的逗比,可是小時候那種逗比的快樂時光都已經過去了。當年最為強壯的那個猴王,現在已經娶妻生子。而我,已經比父親還要高出半頭。
剛到後山桃園,那條小時候我們來偷桃子會追着我們滿院子跑的黑狗就狂吠了幾聲,只是聲音已經沒有往日的清脆洪亮,連那隻狗,都已經垂暮。
七爺爺聽到狗叫聲,提着一個風燈走了出來,道:“誰啊?!”
“七爺爺,是我,晚上太熱了睡不着,出來透透氣。”我趕緊對他道,如果讓他看到我們爺倆半夜的抱着一個紙人來安葬,估計這個老人的心臟都會受不了。
“蚊子多,要蚊香不?”七爺爺問我道。
“不要了,您早點睡吧,我就轉一下就回去。”我説完,七爺爺佝僂着腰,提着燈籠走了回去。
我們倆繞過桃園,在一處僻靜的地方,父親把“母親”輕輕的放在了地上,動作温柔,然後他拿出了背在背上的二胡,父親有一把二胡的事兒,長這麼大的我都絲毫的不知情。
“二十多年了,我才想起來,一直都沒有給你起一個名字,現在給你娶名字是不是太晚了點?你喜歡桃木,喜歡木,那就木子李吧,你的氣質好,一看就知道算是金枝玉葉,我沒什麼文化,起的難聽了你也別怪罪,就叫李金枝吧。”父親把二胡放在了母親的身邊,對着躺在地上的母親碎碎念道。
説完,他劃了一根火柴,手在輕輕的顫抖,最終火苗慢慢的放在了眉目如畫的老孃臉上。
迅速的引燃。紙人在一眨眼間,就被火焰給吞噬,同時被火焰吞噬的,是父親那一把二胡。
那一晚的貴妃醉酒,真的已成為絕唱。
我心裏説不出的滋味蔓延,不知道是悲傷還是其他,沒有眼淚,只有滿心的苦澀與不安。卻不知道不安從何而起。
我從口袋裏掏出來了母親留給父親的遺書,我猶豫了一天要不要給他,最終還是給了,父親比我想象的要堅強太多太多。
“爸,這是媽最後給你的話。”我對他道。
他接過去,淺笑了一下,沒有看,直接丟進了火堆之中,道:“我不用看,就知道她想要對我説什麼,無非是她欠我的,還給我了,更責怪我自作主張替她做決定對不對?”
我瞬間愣神,不知道説什麼好,人一輩子能像父親母親這樣彼此的瞭解對方,平淡的生活,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兒?
紙人燃燒的很快,迅速的變成了一堆灰燼。我們兩個人就這麼看着,終於在燃燒殆盡的時候,父親道:“小凡,給你媽磕個頭。”
我跪了下來,莊重的磕了三個響頭。
“小凡,別怪你媽,她比任何人都要關心你。”父親在我耳邊輕聲的道。
忍了一晚上的淚水,在父親説出這句話的時候,瞬間決堤,我林小凡不是鐵石心腸,更不是對母親沒有感情,是因為我到現在都分不清楚,剛才燒掉的,到底是一個紙人還是我老孃!
一切做完,我們爺倆就在原地坐着,看着天上的點點繁星,之前的一切如果説算是一個噩夢的話,那現在夢醒了,一切似乎都要結束了,我卻是如此的悵然若失,總感覺,回到家,在父親的房間裏還會有一個安靜貌美的老孃在坐着。
一個人安靜的待在你的身邊,你不在意。
當她真的走了的時候,卻又是如此的不安,感覺生命中,缺少了什麼。
“二十多年前,我那時候還年輕,當時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我跟你在沒出林家莊之前是一個想法,就是總想着走出大山去闖一闖,你爺爺當時因為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國還是共,被批鬥的很厲害,也沒空管我,更不想連累我,就讓我出去了。”
“那時候跟現在不一樣,文革時候,是亂,但是也絕對沒有真的鬧的那麼人心惶惶的地步,但是那時候的窮是真的,而且是相當的窮,現在的年輕人,出門兒了可以打工,賣力氣,可是那時候,想要找個吃飯的活計都難。抓資產階級的尾巴,哪裏有商店工廠?我又要面子,不肯參加逃荒的隊伍去要飯吃,總感覺有手有腳的大老爺們兒,跑去乞討不是個意思。”
“後來機緣巧合之下,我進了一個戲班兒,跟着一個老頭學的拉二胡,我也不説什麼看到老頭拉二胡的姿勢和感覺就愛上了二胡這樣的廢話,當時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填飽肚子。”
“當時的戲班兒還是個小戲班兒,而且也舉步維艱,如果有人真要找茬兒的話,甚至這個可以劃分在四舊之內,舊文化,舊思想,舊風俗,舊習慣,所以當時戲班兒根本不是收費的,跑的地方也是農村演出,不收錢,只收老鄉點乾糧,填飽肚子就行。”
“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你老孃,你應該看的出來,她是個大家閨秀,這不錯,她祖上往上面查,甚至做過河南的道台,在以前家道也頗為殷實,就是因為這個,當時才被批鬥的特別慘,你姥爺,跟你老孃的爹,在當時都受不了折磨自殺。”
“第一次見你老孃,是在戲班兒演出完,當時沒地兒住,都是用柴火搭棚,湊合一晚,我就在晚上尿急的時候,看到了你老孃,渾身髒兮兮的一個人躲在樹後面偷看我。我嚇的一個哆嗦提起了褲子。上前抓住了要逃跑的她。”
“那一晚上,戲班兒連夜跑了,就是因為可憐她,當時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被批鬥的很慘的她,又因為她的長相,被生產隊的隊長給禍害了。”
“我們救了她。”
“河南別的戲班子都是唱的豫劇,我們之前也唱這個,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劇中,黃梅戲,二人轉,京劇,越調什麼的,你母親在加入了我們以後,她竟然把我們戲班子給唱活了。因為之前她家庭的原因,她是一個千金大小姐,喜歡過京劇,會唱幾段,人又長的俊俏唱腔又甜,每次演出就衝她的面子,我們總能出收點糧食回來。”
“當時除了是我把她撿回來的之外,沒有什麼纏綿反側的事兒,我在劇團裏,只是學拉的二胡,上不了枱面,只能算個打雜的,而她,一下子成了頭牌一樣的,而當時她喜歡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劇團裏的另外一個小生。那小夥子面色白淨,長的很好,用你們的話説,就是非常的帥氣,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一直默默喜歡她的我。”
“我們雖然一直極力的想躲着發現她的那個村子,可是劇團能走多遠?後來在一個地方演出的時候,碰到了當時糟蹋她的那個生產隊隊長。他當着大家的面羞辱她,罵她就是一個封建的毒瘤,暗娼,抽她的耳光。”
“那天晚上我恰巧生病了不在,就在大棚裏睡大覺,這是事實,而不是為我自己開脱,等我發現的時候,她就吊死在戲台上,死了都沒閉眼。”
“我聽人説,那晚上她被那個生產隊隊長在戲台子後面給糟蹋了,她喜歡的那個白淨小夥子一句話都沒説。”
“她死的時候都沒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