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明山派出所到市人民醫院有將近三十公里的路程,但好在夜晚道路上車輛不多,周平一路狂飆,不到二十分鐘就把車停在了醫院門口。
瞭解了情況之後,醫院立刻組織值班醫生對張斌進行了緊急救護。情況並不是特別嚴重,張斌的病情很快就得到了控制。據醫生説,他只是因為過度勞累和受到驚嚇引起了突發性心臟病,只要靜養幾天,身體便可以恢復正常。
周平的心稍微放鬆了一些,趁着張斌尚在沉睡,他一個人走到樓外,想點支煙抽抽。這時他發現夜空中飄舞着漫天的雪花,想到羅飛正走在上山的路上,他不禁暗暗捏了一把汗。
之後,周平就一直守在病房裏,一夜沒有閤眼。六點半左右,張斌醒了過來,經過幾個小時的熟睡,他的精神看起來好了很多。
“警察同志,是你把我送過來的吧?真是太感謝了!”見到周平,張斌頗為感激地招呼着。
周平微微笑了笑,説:“不客氣,我姓周,這是我們警察分內的事情。你只要配合我們的工作,就是對我們最好的感謝。所謂‘人民警察為人民,警民一家情’嘛。”
張斌被周平帶有親和力的笑容和話語所感染,也放鬆地笑了起來。
周平起身倒上了一杯熱水,遞給張斌,閒談似的説道:“你説你們畫個畫,怎麼會跑到這麼深的山裏?”
“謝謝。”張斌接過水杯,下意識地喝了一口,“我們出來的目的就是要選幽靜的深山,這樣才能感覺到其中的意境,畫出好的作品來。而且我們上山的時候邊玩邊走,並沒覺得怎麼遠。只是後來錯過了下山的時間,不得不臨時決定借住在不遠處的寺院裏。”
周平“嗯”了一聲,在張斌身邊坐下,同時話題轉向關鍵的地方:“你們到寺裏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那‘無頭鬼’和‘兇畫’又是怎麼回事?”
張斌突然沉默了下來,那緊張的情緒又出現在他的面龐和目光中。
“你別急,慢慢地,從頭開始説。”周平儘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舒緩平和。
片刻之後,張斌終於開口,講述起自己從昨天傍晚開始的經歷。
“我們到廟裏的時候大概是下午五點鐘,除了我之外,同行的另外兩人都是我的同事,一個叫陳健,另一個叫胡俊凱。
“寺院挺大的,看起來也有不短的年頭了。我們先前前後後地轉了一圈,拜了菩薩,還捐了一些香火錢。有個挺熱心的小和尚一直領着我們,後來我聽見別人好像叫他順德。不過當我們提出要在寺裏住宿的時候,卻遭到了順德的拒絕。”
“不應該吧。”周平有些奇怪,“據我瞭解,山上的幾座寺廟都是備有客房的,留宿香客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情,最多收些住宿的費用罷了。”
“我們當時也提出了質問。順德解釋説,原本他們寺裏是可以留宿的,但前一陣香客比較多的時候,寺裏丟失了一些東西。發生了這種事情之後,住持決定不再留普通香客在寺里居住。”
寺裏丟了東西?可所裏並沒有接到這方面的報案啊?這個事情有時間得去查一查。周平在心裏思忖着,嘴上卻沒有説什麼,聽着張斌繼續講述:
“我們那時候已經不可能再下山了,只能軟纏硬磨。最後來了個管事的和尚,聽説是那座寺裏的大當家。費了好大一番口舌,他終於同意讓順德帶我們住在寺後一間獨立的小屋裏。”
“寺後的小屋?”周平嘀咕着,“在什麼地方?我也去過枯木寺好幾次,怎麼從來沒見過?”
“小屋離寺院的後門大約有四十米,由一條窄窄的山道連接着。雖然距離不是很遠,但因為山道中間有一處較大的拐彎,寺院和小屋便好像被山體隔開了一樣,所以從寺裏是不可能看見小屋的。”
“哦。”周平點了點頭,經張斌這麼一説,他對這樣的一條山道似乎有些印象,不過沒想到山道的另一頭還連接着一間小屋。
“那小屋是什麼樣的?”他問道。
“條件非常簡陋,甚至連電都沒有通,我們只能靠順德拿來的油燈照明。屋裏唯一的單人牀上積滿了灰塵,看起來已經很久沒人去過那個屋子了。”
“就是説在你們來之前,那屋子一直是空着的?”
“應該是吧。在進屋之前,順德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訴了我們一件事情。”説到這裏,張斌的聲音低了下去,而且微微有些顫抖。
“什麼事?”周平關注地把身體側向張斌,他意識到對方快要説到關鍵的部分了。
“他説……他説他見過這個屋子裏鬧鬼,而且是一個沒有頭的鬼。”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周平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無頭鬼”的説法實在讓他覺得有些荒唐。
張斌似乎早已預料到周平會有如此的反應。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控制住自己越來越緊張的情緒,然後繼續説道:“我當時聽到順德的話,和你現在一樣,一點都不相信。隨即順德又給我們説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説這個屋子裏有一幅兇畫,凡是看過畫的人都會惹鬼上身,遭到厄運。”
周平“哧”地輕笑一聲,搖着頭調侃般地説:“這個順德還真是個饒舌的傢伙。”
張斌看了看周平:“我們當時對這樣的説法也是一笑置之。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樣知道後來發生的事,你就笑不出來了。”
周平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尷尬地摸了摸下巴,然後重新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張斌喝了口水,停頓片刻,繼續説道:“後來順德回寺給我們取過夜用的被褥,我們則在屋裏簡單收拾起來。就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在牀下發現了一個箱子,箱子裏整整齊齊地堆滿了陳舊的畫卷。繪畫是我們最感興趣的東西了,所以我們幾乎想也沒想,便打開其中的幾幅觀看起來。誰知這一看就停不住手了,那一箱子的畫幾乎件件都是藝術上的精品。我們三人中胡俊凱繪畫的造詣最高,在國內都頗有名氣,但他看到這些畫,也是自愧不如。”
“哦?那這些畫是誰畫的?”
“從落款上看,這些畫創作於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作者自稱‘空忘和尚’。”張斌回答了周平的問題,接着自己的回憶往下講述,“我們就這樣就着昏暗的油燈,一幅幅地欣賞着,不知不覺中那些畫都快被我們看遍了。就在這時,我們在箱子的最底部發現了一件東西,那東西讓人大吃一驚。”
“是什麼?”
“是一個破舊的畫匣,畫匣上貼着一張封條,上面用鮮紅的字寫着:‘正明封兇畫於七二年五月二日’。”張斌的臉上浮現出壓抑不住的恐懼,語調緩慢而低沉,似乎生怕會驚動了什麼。
周平愕然地往前探着身子:“這麼説還真的有一幅‘兇畫’?你們打開看了?”
張斌搖了搖頭:“暫時沒有。他們倆倒是想看,但是我反對——這件事多少有些邪乎。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順德抱着被褥回來了,我們趕緊把那個畫匣放回箱子藏好。不管怎樣,那上面貼着封條,必然是不方便被外人看見的。”
周平“嗯”了一聲,用目光示意張斌繼續往下説。
“順德知道我們發現了那個畫箱,倒沒顯得特別奇怪。我們問他之後才知道,這間小屋的上一位居住者便是落款上的‘空忘和尚’,空忘愛作畫是全寺皆知的事情,直到十年前,他才從小屋搬進寺內,專心修禪。
“那時我們對這個空忘已經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立刻提出要去拜訪一下。可是順德卻告訴我們,空忘從半個月前,便一直閉門修禪,誰也見不着他,連飯菜都專門讓人送到他的屋裏。
“我們既詫異又失望。胡俊凱還不死心,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託順德捎給空忘和尚,他希望空忘聽説過自己的名頭,能夠破例見一面。
“順德走後,我們把牀鋪被褥整理好。因為我體質比較弱,陳健和胡俊凱照顧我,讓我睡在牀上,他們則一起打地鋪,我也沒有推辭。不過我躺下後,他們卻沒有立刻就寢,而是商量着要見識一下那幅‘兇畫’。”
“這次你是不是沒有阻止?”周平猜測。
“沒有。”張斌看起來有些悔恨,“其實我自己也非常想看那幅畫,但確實又害怕。當時我想,既然他們一定要看,就乾脆讓他們倆先看好了,然後我再根據情況決定自己要不要看。”
周平點點頭,這樣的心態是很容易理解的。
“見我不再反對,他們很興奮地把那個畫匣從箱子裏翻了出來,小心地揭開封條,取出了裏面的畫卷。然後在昏暗的油燈下,把那幅畫一點一點地展開。而我則半倚在牀上,在三四米之外注視着這一切。
“油燈閃爍的火光映照在他們倆的臉上,我清楚地看到他們那原本興奮的表情慢慢凝固,然後轉變為驚訝和恐懼。尤其是離我較近的胡俊凱,我從沒見過在一個人的眼中會出現這樣的目光,他似乎看到了一件絕不可能發生的恐怖事情。
“當時屋裏的氣氛就像在瞬間被凍結了一樣,靜得可怕。我雖然沒有直接看到那幅畫,但一種冰冷的感覺也泛遍了我的全身。我憋了半天,才終於鼓足勇氣問了句:‘怎麼了?那上面到底畫着什麼?’”
周平也被那種氣氛所感染了,這次他沒有插話,只是靜靜地用目光向張斌傳遞着同樣的疑問:那上面到底畫着什麼?
張斌則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中:“聽到了我的問話,胡俊凱似乎猛然驚醒,他迅速把那幅畫重新捲起,用顫抖的聲音喃喃説着:‘……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絕對不能看這幅畫,也不要問它的內容,你承受不了!’”
“承受不了,這是什麼意思?這時陳健的反應又怎麼樣呢?”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一副恍惚的神情。”張斌苦笑了一下,“其實即使胡俊凱不説,我也絕不會再有看畫的念頭,我的心臟一直不好,醫生早就叮囑我要避免過分的刺激。
“後來胡俊凱把畫收好,和陳健一塊默默躺下。我看得出來,他們倆都是心事重重,顯然還籠罩在剛才那幅畫的陰影之中。我也有些提心吊膽的,但經不住累了一天,過了不久,就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我夢見從那個畫匣裏滲出一絲絲鮮血,那血越來越多,在小屋裏蔓延開來,最後淹沒了我的頭頂,幾乎讓我窒息。”
周平皺了皺眉頭,張斌的主觀情緒似乎特別容易受到客觀環境的影響,那個噩夢充分説明了這一點。
張斌卻不理會他的反應,只是自顧自地説着:“我從噩夢中驚醒,心‘怦怦’地狂跳不止。等我稍稍平靜下來,突然發現,睡在我牀邊的陳健和胡俊凱都不見了,在地鋪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打開的空畫匣。
“當時屋門緊閉着,我顧不上穿外衣,蹬上鞋來到窗户邊向外張望。只見他們倆正站在山道的拐角處,似乎在商量着什麼,胡俊凱提着油燈,陳健手中則展着那幅‘兇畫’。”
“他們又去看畫了?”周平不禁對這幅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是的。而且他們趁我睡着之後到室外看畫,自然是有什麼事情想要瞞着我。這次距離較遠,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我還是能感受到在他們倆中間,有着一種非常凝重的氣氛。
“我就這樣站在窗後,呆呆地看着他們,心中充滿了疑惑,卻又沒有勇氣走過去了解真相。夜晚的寂靜使每分每秒都顯得那樣漫長,我當時只盼着他們能夠趕緊回到屋裏,把那幅畫扔在一邊,再也不要管它。”
“他們當時在説些什麼,你就一點也聽不見嗎?”
張斌搖了搖頭:“我本來耳朵就不是特別好,他們説話的聲音又很輕。我只能從他們的動作上判斷出一些大概的內容。”
“是嗎?那你判斷出了什麼?”周平有些期待地看着張斌。
“陳健拿着那幅畫,似乎想往山路的另一邊,也就是寺院的方向走。而胡俊凱在試圖勸説或阻止他這麼做。”
“往寺院方向,那他是想去找那個作畫的‘空忘和尚’?”周平分析。
“有可能。”張斌贊同地點了點頭,“過了幾分鐘後,胡俊凱似乎放棄了努力,他首先失望地揮了揮手,然後向着小屋這邊轉身走來;隨即,陳健很堅決地向着山路另一個方向走去。”
從張斌緩慢的語調中,周健感覺到重要的情況即將發生,他屏住呼吸,凝神傾聽着。
張斌攥緊手中的水杯,説:“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在小路的拐彎處,一個黑影正躲在山崖後面窺視着他們。”
這個情況雖然有些出人意料,但張斌的情緒似乎有些過分誇張,他的語氣就像在描述一件令人絕頂恐懼的事件。
“哦?這麼説,曾經有第四個人出現在事發現場?”周平沉吟着説道。
“是人嗎?不,我不知道……”張斌喝了口水,然後大口地吞嚥下去,聲音因恐懼而微微顫抖,“那個黑影正對着我,也就十米多的距離,藉着折射過去的火光,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站在那裏,有手有腳,但卻沒有頭!”
“什麼?”周平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你能確定嗎?”
“是的,‘它’就躲在離陳健不到兩米遠的山崖後面,而陳健卻是渾然不覺,正一步步地向着‘它’走過去!”
“這麼近的距離,陳健為什麼自己會看不見呢?”
“那個黑影躲在轉彎口的另一側。”張斌用手勢比畫着,“因為角度的原因,陳健和胡俊凱離‘它’很近,但反而會看不見‘它’。”
周平點了點頭:“接下來呢?”
“接下來的事情我沒有看見。”張斌説着,長長地呼了口氣,似乎因此而覺得非常解脱。
“沒看見?為什麼?”周平詫異地詢問。
“因為我的心臟病突然發作了。”張斌回答。
周平恍然地點了點頭,如果真是張斌所述的那種情況,正常人也會被嚇得心驚肉跳,他的病在此時發作再合理不過了。
張斌看出周平多少有些失望,無奈地解釋説:“當時看着那詭異的黑影,那種恐懼使我的心臟一陣陣地。我痛苦地蹲體,張開嘴想要喊叫,但卻發不出聲音……”
“那你怎麼辦的?”周平開始關心起張斌在那一刻的安危來。
“救心丸放在牀頭的上衣口袋裏。我幾乎是爬到了牀前,用顫抖的手摸出藥瓶並打開,吞下了一粒救命的藥丸。”想到當時情形的危急,張斌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後繼續説道,“我的氣息剛剛有些平定,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了夜空。想到剛才外面的情況,我顧不上自己的身體,掙扎着衝了出去。只見胡俊凱呆呆地站在路邊,似乎有些嚇傻了,而陳健則不見了蹤影。”
“你的意思是,這個時候,陳健已經掉下了懸崖,那聲慘叫就是他發出的?”
張斌閉上眼睛,痛苦地點了點頭。
“具體是怎麼回事?胡俊凱是怎麼説的?”周平追問。
“就像我説的那樣,胡俊凱和陳健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着。胡俊凱走出去五六米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陳健的慘叫,等他回過身來,已經看不到陳健的身影,而從懸崖下方傳來的叫聲則足足持續了有五六秒鐘。”
“這麼説胡俊凱也沒看到陳健掉下懸崖時的情景?”
“沒有。”
“你説的那個黑影呢?等你衝到山路上的時候,有沒有再看到‘它’?”
張斌搖了搖頭:“在那個位置是看不見的,而我一時又不敢轉過山崖,我只是把在屋裏看到的情景告訴了胡俊凱。”
“那胡俊凱是什麼反應?”
“他聽了我的話,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裏喃喃自語:‘無頭黑影,無頭黑影……他還是來了,逃不過的……’説這句話的時候,他還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很奇怪地笑?”周平顯得不太明白。
“是的,非常詭異的笑容,既像是苦笑,又似乎帶着一些釋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他臉色蒼白,顯得無比的恐懼。”
“聽起來,胡俊凱好像曾預見了無頭黑影的出現?”周平心裏充滿了無法解釋的謎團,“那幅‘兇畫’,後來你到底看到了沒有?”
“沒有。”張斌再次搖頭,“那幅畫已經和陳健一起掉下了山崖。後來寺裏的和尚聽見叫聲過來查看,得知情況後,決定由我下山報案,胡俊凱則留下來搜索營救。然後我就那麼一路跑下山,來到了派出所報了案。”
“嗯。”周平皺眉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張斌説了這麼多,事情不但一點沒有明瞭的跡象,反而愈發複雜了起來。
張斌歇下來,喝了兩口水後,情緒逐漸平定,突然,他想到了什麼,開口問道:“現在山上的情況怎麼樣,陳健還有活下來的可能嗎?”
“這個目前還不清楚。”周平説着,看了看手錶,時間是上午七點十五分。
雪下得這麼大,也不知道羅所到達寺裏沒有。他決定和羅飛聯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