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廚刀,名動天下。
揚州廚刀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普普通通的廚刀之所以聲名顯赫,是因為那些用刀的人。用刀的人,通常會被稱為“刀客”。和武俠世界裏的刀客們不一樣的是,這些刀客手裏的刀不是用來砍砍殺殺的,他們用刀做出一道道美味佳餚,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並在此過程中體現出自身的價值。
同武俠世界一樣的是,這裏有門派,也有師徒;刀客中有聲名顯赫的“大俠”,也有默默無聞的“小卒”;小卒夢想着有一天能成為大俠,大俠則追求有一天能藝冠天下,所以,這裏面就產生了很多故事,故事裏有奮鬥,有比試,有成功,也有失敗。
當然,這樣的故事中也少不了恩怨。
刀客們施展本領的舞台是揚州城內大大小小的酒樓。每個酒樓就象一個門派,在那裏本領最高的刀客便成為酒樓的“總廚”,其他刀客們按級別分為“頭爐”、“二爐”、“三爐”等等。
在刀客中,“總廚”的身份總是令人羨慕的,就象是武俠世界中的掌門一樣,不管門臉大小,好歹也算是一方諸侯。
揚州城不大,但酒樓飯館卻遍佈大街小巷,成為印證揚州飲食文化之繁榮的最好例證。每到飯時,酒菜漂香,賓朋滿座,一派“萬商日落船交尾,一市春風酒並壚”的繁華景象。
而這些酒樓也有高下之分,好的酒樓能吸引到頂尖的刀客加盟,生意自然比其他的酒樓要好,名聲也會大一些,所以,我們把這樣的酒樓稱為“名樓”。
“鏡月軒”、“天香閣”、“一笑天”,這是揚州城內公認的三大名樓。
“鏡月軒”位於市中心的美食一條街上,其老闆陳春生是市內最著名的餐飲企業家。目前他的分店已遍佈全省各大市縣,總資產過億元。有這麼雄厚的財力,“鏡月軒”的看家刀客當然不會是泛泛之輩。
孫友峯,屬龍,三十九歲,“鏡月軒”總廚,正值壯年,兩年前在全國烹飪電視大賽上獲得金獎,隨即被陳總高薪聘用,以一己之力使得底藴並不深厚的“鏡月軒”躋身淮揚三大名樓之列。
從氣勢上來説,位於玉帶河畔“天香閣”要比“鏡月軒”差了很多,但提起“天香閣”的老闆馬雲,飲食屆卻是無人不知。馬雲已年過七旬,是昔日淮揚菜“四大金鋼”中碩果僅存的一位。其苦心鑽研淮揚菜達數十年,理論實踐均有過人之處。後創辦“揚州烹飪學校”,育人無數,淮揚刀客無不尊稱他為“馬老師”。
馬雲桃李遍天下,其中最為出色的,當屬現年四十二歲的彭輝。彭輝自二十歲出師以後,一直擔任“天香閣”總廚,很多人認為,他的廚藝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已經超過了當年巔峯時期的馬雲。更加可貴的是,彭輝為人忠誠厚道,面對諸多酒樓的高薪誘惑,他從不動搖,在“天香閣”一呆便是二十多年。就連馬雲自己也公開承認,以彭輝目前的身手,只要出去闖蕩兩年,或者參加個什麼大賽,立刻便可成為聲動四海的名廚。
不過揚州城內第一酒樓的名頭,多年來一直被“一笑天”所佔據。
“一笑天”位於城北一條不起眼的小巷中。據地誌記載,這座酒樓至少已輝煌了數百年,而懸掛在酒樓正廳中的一張牌匾則是這種説法最好的物證。
牌匾用上好的楠木製成,歷經歲月滄桑,成色仍烏黑髮亮,通身找不到一處裂紋。牌匾上寫着四個蒼勁挺拔的金色大字:煙花三月。
關於這四個字,飲食屆有着一個流傳已久的故事。
據説“一笑天”的興起,是在兩百多年前的乾隆年間。當時“一笑天”的主廚是一個百年難遇的烹飪奇才,他深諳淮揚菜系的精髓所在,不論什麼樣的原料,經過他的操作,都能把其中的鮮香原味發揮到極致,名氣傳出之後,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一刀鮮”。久而久之,大家甚至把他的本名都給忘記了。
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聽聞了“一刀鮮”的大名,特地前來品嚐了他烹製的淮揚菜餚,讚不絕口。從此後每次南巡,乾隆爺都會讓“一刀鮮”御前候駕。有了這樣的經歷和資本,“一刀鮮”的聲名鶴起,“一笑天”也成了淮揚飲食屆的翹楚。
時光流逝,幾十年過去了,乾隆退位,道光皇帝即位。此時的“一刀鮮”也到了花甲之年,早已在家養老,但他的兒子學得了父親的技藝,在“一笑天”續寫着名廚的輝煌。這一天,突然從大內傳來了六百里加急,要調昔日在乾隆爺御前候駕的“一刀鮮”進京。
“一刀鮮”不敢怠慢,立刻收拾行囊,趕赴京城。一路上,驛差向他説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乾隆爺身體日漸衰弱,已近大歿之時。近日裏,他突然胃口大壞,茶飯不思,後宮御廚總領姜大人想盡辦法,做出了各種美味佳餚,只差奉上龍肝鳳髓了。但每到用餐的時候,乾隆爺往往是舉起筷子,目光在餐桌上掃視片刻,然後便搖頭嘆氣,難以下箸。這可急壞了跟隨他多年的王公公。絞盡腦汁之後,王公公突然想起了當年南巡時,候駕的“一刀鮮”打理的菜餚曾深合乾隆爺的心意,於是立刻快馬加急發出了大內調令。
“一刀鮮”進了紫禁城,當天就做好一道菜餚,送入後宮。乾隆爺食用後,嘆曰:“這麼多年了,只有這個“一刀鮮”還能體會孤家的口味和心意。”隨後御筆親賜菜名“煙花三月”。
“一刀鮮”攜着乾隆爺的御賜金匾回到揚州後,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太上皇給一個廚子親筆題匾,那是多大的榮耀!不過奇怪的是,“一刀鮮”從沒在別的場合做過這道“煙花三月”,別人問及時,他也總是笑而不答。據説,這道菜的菜譜從此成為了“一刀鮮”家族秘而不宣的絕技,代代相傳了下來。
而那塊“煙花三月”的牌匾,也從此一直懸掛在“一笑天”酒樓的大堂中。
不過“一笑天”酒樓今日在揚州城能有如此地位,既不是因為這塊牌匾的傳奇色彩,也不是憑藉“一刀鮮”當年的虎虎餘威。現在的人們提起“一笑天”酒樓,都會立刻説出一個人的名字:徐叔!
徐叔,五十二歲,在“一笑天”任老闆已有二十多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正是“一笑天”酒樓最為困難的時期。兩百多年來坐鎮總廚的“一刀鮮”族人在文革期間一去杳然之後,“一笑天”的後廚實力便一落千丈,僅靠着百年老店的名聲維持着不死不活的狀態。市場重新開放之後,揚州的飲食業在新的形勢下迅猛發展,“一笑天”酒樓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已是岌岌可危。
徐叔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接手了“一笑天”酒樓,他發誓要在三年內讓“一笑天”重現輝煌。“一笑天”需要一個新的實力派總廚,徐叔早已在心裏想好了人選,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從此,廚刀幾乎成了徐叔生命中的全部,他不停的練,不停的嘗,不停的學。
有人説,徐叔這麼做並不是盲目的,“一刀鮮”傳人當年離去的時候,曾把自己的一身烹飪絕技寫成冊子,留給了酒店裏的一個小夥計,而這個小夥計就是徐叔。
對於這種説法,徐叔一直以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人們也就無從證實。人們看到的事實是:三年後,徐叔自任“一笑天”總廚,一身廚藝技驚全城。當時包括馬雲在內的淮揚菜“四大金鋼”一致認為他是自“一刀鮮”消失後的烹飪屆第一高手。
從此之後,“一笑天”重振雄風,二十年來牢牢佔據着淮揚第一名樓的地位,徐叔也一直是淮揚飲食屆公認的頭號刀客。
當然,以“鏡月軒”和“天香閣”為代表的其它酒樓自然不甘心久居人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着機會,將“一笑天”酒樓取而代之。
今年,這種機會終於出現了。
一個月前,徐叔突然做出了一個令眾人吃驚的決定:由他的徒弟凌永生接任“一笑天”的主廚,而他本人將不再過問“一笑天”的後廚事宜。
消息傳出,飲食屆議論紛紛,而“鏡月軒”的陳總隨即做出反應,在淮揚“煙花節”期間舉辦一次“名樓會”,邀請“天香閣”和“一笑天”的主廚屆時於“鏡月軒”主廚孫友峯同台切磋廚藝。
明眼人一看便明白,這名為“邀請”,實際上是下了戰書,三大名樓的主廚同台獻藝,自然會分出個高下,“鏡月軒”擺明了是想趁着徐叔淡出之際,在這次大會中力拔頭籌,為取代“一笑天”淮揚第一名樓的地位創造聲勢。
“天香閣”對此次邀請立刻積極響應。在這種情況下,“一笑天”自然不能退縮,新任主廚凌永生已答應屆時赴會,一場淮揚刀客間的最高對決已是勢所難免。
凌永生,二十七歲,在業界內默默無聞。人們對他的水平難免會有一些疑問,但在凌永生成為主廚之後,光顧過“一笑天”的食客都説,這裏的菜餚仍然色味雙全,與“鏡月軒”和“天香閣”相比毫不遜色!
究竟哪位刀客能夠在這場難得的“名樓會”勝出,一時間成了揚州各大酒樓茶肆中食客閒人們聊天時的熱門話題。
隨着既定日期一天天的臨近,這個懸念也終將要被解開了。
離“名樓會”還有三天。
嶄新的廚刀,長七寸,高五寸,半弧形刃口,脊寬三分。
這是揚州廚刀中最大最沉的一種,這種刀通常都是用來剁排骨的。
現在這把刀正握在王癩子的手裏,陰沉的刀光映着他那張難看的笑臉。
王癩子笑得這麼開心,是因為今天他的生意着實不錯,從清晨開張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他已經賣出了四五十斤排骨,他手中的刀幾乎一直都沒有停過。
現在,一位大媽又被那案板上新鮮紅潤的排骨吸引了過來:“這排骨怎麼賣啊。”
“實在價。”王癩子很爽快地答道,“五快六一斤!”
大媽用手指試試成色,嘀咕着:“挺新鮮的,倒是不貴……給我來兩斤。”
“好叻!”王癩子揮起廚刀,麻利地剁下幾塊排骨來,放到枱秤上,秤盤立刻被低低地壓了下去。
“看這秤壓得多底,足有兩斤二兩了,算您兩斤!”王癩子慷慨地嚷嚷着,唾沫星子老遠。
“癩子,換新刀了?”一個聲音突然在大媽身後響起。
王癩子抬頭看清來人,臉上立刻擠出了諂媚的笑容:“呦,飛哥,你來啦。”
被稱作“飛哥”的人看起來比王癩子還要小上幾歲,最多也就三十左右。他中等個頭,很隨意地套着一件圓領的毛衣,消瘦的臉龐配着一頭平平的板寸,顯得煞是精神,只是下頜上沒有剃盡的鬍鬚又略微透着一絲滄桑和。
“把你的新刀借我看看。”飛哥眯着眼睛,笑容中帶着些戲謔的意味。
王癩子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然後下意識地把它遞了過去。
飛哥接過刀,在手中掂了掂,輕聲讚了句:“好刀。”
“嘿嘿。”王癩子得意地笑了兩聲,“這是我花十五塊錢在……”
突然間,飛哥揚手,揮刀,落刀!那把厚重的廚刀直奔王癩子放在案板上的左手而去。他的動作迅捷無比,事前卻沒有半分聯兆,還沒等王癩子反應過來,那刀已經“篤”地一聲穿過他的手剁進了案板,刀身尤在微微顫動着。
王癩子面色慘白,沒説完的話也被嚇得咽回了肚子。飛哥卻仍是一副笑嘻嘻地慵懶表情,他若無其事地從刀刃邊揀起一塊剛剛被切下的排骨,丟進了枱秤上的托盤,然後伸手在托盤下一抹,從盤底取下一塊磁鐵來。
這一進一出,枱秤的讀數竟絲毫不變。
“兩斤二兩,算兩斤。”飛哥悠然自得地拍拍手,看着枱秤,顯得頗為得意。
王癩子此時才回過神來,他顫抖着抬起左手,手掌完好無損。剛才那一刀原來只是嵌入了他的指縫中。
“飛哥,你怎麼和我開這樣的玩笑……可嚇死我了……”王癩子擦擦額頭的汗水,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飛哥嘻嘻一笑:“做買賣不公平,你就不怕有一天真的切了自己的手?”
王癩子躲避着飛哥的目光:“是……是……都説你的眼睛比秤砣還賊,我今天算見識了……”
王癩子一邊自嘲地説着,一邊想把剁在案板上的廚刀拔出來,可是他一使勁,那廚刀竟紋絲不動,仔細一看,刀刃已沒入案板半寸有餘。
王癩子的狼狽樣引得圍觀的眾人一陣鬨笑,他自己則被臊了個面紅耳赤,擠眉弄眼地看着飛哥:“幫幫忙……你這個力道,我拔不出來……”
飛哥見把王癩子耍得也差不多了,正要上前,另外一隻手卻搶先握在了刀把上,只見這隻手輕輕一抬,廚刀便乖乖地脱離了案板。
拔刀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他英俊儒雅,風度翩翩,穿着一身整潔華貴的西服。飛哥挑了挑眉頭,繞有興趣地看着他,這樣的人一般是很少出現在菜市場中的。
年輕人一邊把廚刀還給王癩子,一邊看着飛哥讚道:“你這一刀,好厲害的眼力和準頭。‘一笑天’酒樓的菜頭都有這樣的功力,淮揚第一名樓果然名不虛傳。”
“哦?”飛哥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鬍子茬,“你認識我?”
年輕人面帶微笑:“你叫沈飛。在‘一笑天’酒樓當了近十年的菜頭,專職為酒樓採購新鮮的菜餚原料,混跡於揚州各大菜市場,被菜販子們稱為飛哥。閒暇之餘,在酒樓附近的巷口中擺攤炸臭豆腐,口味鮮香獨特,遠近聞名。”
見對方對自己竟然瞭解得這麼詳細,沈飛不禁撓了撓自己的腦門:“我們以前見過嗎?眼生得很啊……”
“不,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那你自我介紹一下?”
“不用了,我們很快會再見的。”年輕人看着沈飛,雖是拒絕,但言語卻彬彬有禮。
“那好吧。”沈飛也笑了起來,“我這個人的好奇心一向不重。”
“後會有期。”年輕人頷首作別,然後轉過身,自顧自地離去了。
“哎,飛哥,這是誰啊?聽口音不是本地人。”王癩子好奇地嘟囔着。
沈飛看着年輕人遠去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自己在揚州城混了這麼多年,但確實從沒見過此人。年輕人兩次提到“一笑天”酒樓,多半也是飲食圈裏的人物。從他拔刀的動作來看,其手腕上的力量足以躋身最頂尖的刀客行列。
在“名樓會”即將開始的時候,這個人突然出現在揚州,這會意味着什麼呢?
離“名樓會”還有兩天。
神州廣闊,每個地方的人們都會有着帶有濃郁地域色彩的生活方式。
“早上皮包水,晚上水。”這句揚州俗語便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了老揚州人的傳統生活習慣。
“早上皮包水”即指吃早茶。揚州人不説“喝茶”,而説“吃茶”,其中是有原因的。説出來也很簡單,因為這早茶的重點在於“吃”,而不在於“喝”。
各式各樣的麪點和冷餚才是早茶桌上的主角,食客們手捧一杯綠茶,不時地啜上兩口,除了去膩清胃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便是解渴。
來吃早茶的人很容易口渴,因為他們的嘴,兩分時間在吃東西,八分時間卻是在聊天。
聊得投機時,一頓早茶可以從晨光初上直吃到日當正午。茶社的常客,必然都是些身無雜事的閒人,只有他們才有時間吃早茶,也只有他們才能洞知時局動態,市井裏短,有着那麼多聊不完的話題。
惜春茶社內飾古樸,傍水而建,門口種起一片竹林,恰似在鬧市中闢出的桃源。在這裏吃早茶,近都市而遠喧囂,自然成為老茶客們的首選之地。
茶社二樓有兩張靠窗的桌子,可以欣賞到樓下的水色,這樣的雅座一般都會留給每天都來光顧的熟客。
趙爺和金爺就是這樣的客人,此時,這兩個老頭子正面對面坐在西首的桌子上,一邊吃點心品茶,一邊擺起了龍門陣。他們今天聊的,正是有關“名樓會”的話題。
“我看這次‘名樓會’還不如叫‘名廚會’,三位大廚同台比試,嘿嘿,有意思,到時候還真得去看看。”
“你覺得誰勝出的可能性大一些?”
“這個……還真不好説啊,如果徐老闆能夠出馬,自然是‘一笑天’的贏面大,可現在的那個主廚畢竟年輕,道行終究有限啊,不知道徐叔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這烹飪做菜也是個體力活。徐老闆年紀畢竟大了,雖説再支撐幾年還不成問題,但終究會越來越吃力。現在他提前把衣缽傳給弟子,對晚輩即是一種鍛鍊,自己也還有能力提攜提攜,做個過渡。我倒認為這步棋是徐老闆的一個高招啊。即使這次比試失利,也為東山再起打好了基礎,不會出現以前失去‘一刀鮮’便大廈傾塌的局面。”
“嗯,有道理。”隔壁桌上突然有人自言自語第接了句話茬。
二老徇聲看了過去,説話的年輕人衣冠楚楚,正襟獨坐,端着一杯熱茶,似乎若有所思。見二老注意到自己,他放下茶杯,很有禮貌地笑了笑,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説道:“只是這位老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茶社中本來就是聊天會友的好地方,剛才説話的趙爺立刻發出了邀請,“小夥子,一塊過來聊聊?”
“好的。”年輕人點點頭,大大方方地坐了過來。
金爺啜了口茶,眯着眼睛打量了年輕人兩眼:“小夥子,你知道‘一笑天’酒樓的事情?”
年輕人微微一笑:“説起‘一笑天’,上至老闆徐叔,下至後廚燒火的老孫頭,每個人我都多少了解一些。”
這樣的話從一個外地人的口中説出,不免讓人有些詫異,二老禁不住對看了一眼。
趙爺往前探了探身子:“那你剛才所説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什麼意思?”
“徐叔着急把‘一笑天’主廚的位置傳給了徒弟凌永生,其中另有重要的原因,剛才您卻沒有提到。”
“嗯,那你倒説説,還有什麼原因?”
“因為明天,徐叔的女兒就要回來了。”
“徐老闆的女兒?”趙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我在揚州這麼多年,徐老闆從來都是獨身一人,哪裏來的什麼女兒?”
年輕人輕輕地嘆了口氣:“徐叔二十年來的成功和輝煌人人知曉,但他為此而付出的代價卻只能一個人藏在心裏了。當年徐叔埋頭苦練廚藝的時候,難免冷落的妻女。後來他的妻子出國留學,寄回了一紙離婚協議書,他尚未入學的女兒也隨母親移居國外。那時的徐叔還是默默無聞的人物,你們不知道這些事情也不奇怪。”
“竟有這樣的事?”金爺感慨地説,“難怪徐老闆獨身這麼多年,看來對妻女還是念念不忘啊。”
“不錯。”年輕人接着説道,“徐叔之所以不在續任‘一笑天’的主廚,就是為了擺脱那些俗事,趁着女兒回國,好好地享享天倫之樂。”
年輕人言語坦誠,話又説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二老不信,不過趙爺還是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你是徐老闆的什麼人?這些事情,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呢?”
年輕人笑了笑,卻不正面回答:“這些問題,過不了幾天你們就會知道答案了。”
離“名樓會”還有一天。
對於即將參加大會的三位大廚來説,現在應該已經到了最為緊張的時刻。
孫友峯和彭輝都是一大早就起了牀,他們要利用一天中記憶力最為清晰的早晨時分,來訓練和調整自己的辨味能力。
而凌永生此時卻在做着一件與“名樓會”毫不相關的事情--打掃衞生。
不僅是凌永生,“一笑天”的其他人,甚至包括徐叔自己,現在都在酒樓的廳堂裏打掃衞生。
對他們來説,今天即將發生的另外一件事情,似乎比那場迫在眉睫的大戰更為重要。
年過半百的徐叔身形已略微有些發胖,他手裏掂着一塊抹布,一邊四下走動着,一邊時不時地嘮叨兩句。
“仔細點哪,這兒,看到沒?還得再擦擦。在國外生活過的人,對衞生最講究了,她們都有那個那個……潔癖!”説着話,徐叔手裏的抹布已經掄了上去,囫圇兩下,擦去了窗户上的一片污漬。
“師傅,您女兒肯定是今天到麼?”凌永生一邊説話一邊習慣性地撓撓頭,他個子不高,圓臉濃眉,些許帶着點憨態,一眼看上去,很難把他和淮揚頂尖刀客的身份聯繫在一起。
“那當然。”徐叔用不容辯駁的口氣回答徒弟的疑問,“她們在國外生活過的人,做事情最講信用了,絕對不會失約。”
“哦。”凌永生接受了師傅的觀點,舉起一根長長的雞毛撣子,輕輕地拂去吊燈上的灰塵。
師徒倆討論的正是徐叔和前妻所生的女兒徐麗婕。二十年前,徐叔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了榮譽和地位,但卻失去了家庭。二十年後,這一切還有機會來彌補嗎?
徐叔看似專注地擦着前台上擺放着的一件玻璃飾品,思緒開始飄忽,不知是在回憶往事,還是在憧憬父女相聚時的美妙感覺。
“徐叔,你再怎麼擦,它也還是個玻璃的。”一個戲謔的聲音把徐叔的思緒重新拉回到現實中。
徐叔不用抬頭,就知道説話的人是誰。在“一笑天”酒樓裏,只有一個人會如此沒大沒小和他這樣説笑。
這個人便是沈飛,他剛剛從外面買菜回來,此時正開心地裂着嘴,笑嘻嘻地看着徐叔。
“一笑天”酒樓裏的年輕人,個個都會做兩個拿手菜,成為名廚是他們共同的理想。他們對徐叔既尊敬又崇拜。
唯獨沈飛是個例外。
沈飛是個菜頭。菜頭就是專門負責買菜的人,在酒樓的後廚裏,他的地位是最低的。但沈飛對自己的身份很滿足,他似乎從來沒想過成為廚子,更沒想過要成為名廚。他從來不學做菜,所以也就從來不會因廚藝不精受到徐叔的斥責。
於是他每天都能過着一種快樂而簡單的生活。
徐叔抬起手,在沈飛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你小子,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菜買回來了嗎?”
“那還用説!”沈飛舉起手中的菜籃,“看看這塊腰子,多新鮮?他要價五塊六,愣被我還到五塊。怎麼樣?”
徐叔看了眼腰子的成色,然後又用手在菜籃裏翻了翻,點頭讚了句:“不錯,送到後廚去吧。”
沈飛答應一聲,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了下來:“今天大小姐回來,我是不是也要露一手?”
凌永生笑着插話:“你能露什麼呀?炸臭豆腐?”
“嘿嘿,小凌子,你看不起人。”沈飛似乎頗為不服,正想辯駁兩句,突然他皺起鼻子,在空氣中使勁地嗅了兩下,然後興奮地叫了起來,“乖乖,清蒸獅子頭,今天可有口福了。”
“你小子,鼻子倒尖!”徐叔略有些得意,他自己也探起鼻子聞了聞,點頭道:“嗯,有火候了,去調到一分火,繼續燜着。”
“好叻!”沈飛歡快地答應一聲,奔後廚去了。
時間只過了不到一個小時,但凌永生卻似乎是換了一個人。他腰桿筆直,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精神。
因為此時在他手中握着的,已經不是雞毛撣,而是一柄廚刀。
普普通通的廚刀,普普通通的人,但當兩者結合在一塊的時候,刀有了生命,人也散發出靈氣和活力。
對於這樣的人,除了“刀客”,你還能找到更貼切的詞語來稱呼他嗎?
很快,白果炒腰花、滑溜膳片、花菇菜心先後端上了桌。三個菜葷素搭配,色彩和諧,香氣四溢。凌永生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徐叔的反應。
徐叔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次藉着為女兒接風的機會,他也是有意要檢驗一下凌永生的廚藝。這幾樣雖然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但很能體現出烹飪者對菜料搭配和火候上的掌握水平。至少現在看起來,結果還是令他滿意的。
“嗯,不錯。”徐叔讚許地説到,“再過兩年,我就真的可以退休嘍。”
凌永生憨憨地一笑:“我和師傅比起來,還差得遠呢。”
“哎,沈飛呢?你菜都做完了,他怎麼還不出來?”徐叔看着後廚的方向問到。
“他也在做菜呢,説要給大小姐接風。”
“他在做菜?”徐叔禁不住笑了起來,“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出個什麼。”
正説笑間,沈飛已端着一盤菜從後廚走了出來,菜用兩個盤子扣着,看不到裏面的內容。他一臉的鄭重,把盤子放在了餐桌上。
“你這做的是什麼菜啊?”徐叔一邊問,一邊忍不住就要去揭扣着的盤子。
沈飛忙不迭地伸手攔住:“哎,不行不行,得等大小姐來了才能揭開。”
徐叔撤回身子,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嗬,搞得倒挺神秘。”
“那當然。”沈飛得意地説到,“這可是我在‘一笑天’酒樓的作啊。”
見沈飛放鬆了警惕,徐叔突然又殺了個回馬槍,雙手迅疾地往菜盤上伸了過去。
沈飛眼疾手快,一把抓在他的手腕上:“説了不能揭……一把年紀了,還耍賴皮。”
徐叔“嘿嘿”地笑了兩聲:“先讓我見識見識嘛。小凌子,還不來幫忙。”
凌永生愣了一下,歉意地看了看沈飛:“這是師傅讓我乾的,你可不要怪我。”説完就要去揭菜盤。
沈飛急得彎下腰,以身體作為屏障,口中嚷嚷着:“不行啊,你們師徒倆欺負人,這是專為大小姐準備的,不能……”
突然,他停了下來,目光怔怔地看向門口,見徐叔二人還沒有要罷手的意思,他着急地連連努嘴。
徐叔和凌永生向着沈飛目光的去處看過去,只見一個靚麗的年輕女子正站在門口,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們。見三人停止了糾纏,她脆朗朗地問了一句:“請問,這裏的老闆是姓徐嗎?”
徐叔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似地鬆開沈飛:“你是……麗麗?”
這個衣着時尚,披着一頭暗紅色的大波浪長髮的女孩正是徐叔的女兒徐麗婕。她剛從美國輾轉回到了童年時的故鄉--揚州。徐叔的一聲呼喚激活了她腦海深處遙遠的回憶,她燦爛地一笑:“爸,您好!”
徐叔看着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女兒,不禁有些發怔。不知是恍惚還是激動,他的眼角有些濕了。沈飛用眼睛瞟瞟他,擔心冷場,衝徐麗婕誇張地笑了笑,應了句:“你好!”
徐麗婕有些迷惑地看了沈飛一眼,沈飛恍然大悟地搖着手:“不,不,我不是你爸。”他用胳膊肘杵杵徐叔:“這位才是,這位才是。”
此時的徐叔也調整好了情緒,他迎上前,拉住了女兒的手,有滿肚子的話,卻又不知從哪裏説起,憋了半天,最後來了句:“麗麗啊,還記得你爸麼?”
“當然記得啊。”徐麗婕的笑容中帶着幾分俏皮,“您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
“還年輕呢,都快成老頭子羅。”徐叔自嘲地説着,臉上卻露出掩飾不住的欣慰笑容。
沈飛此時也殷勤地走了過來,幫徐麗婕接過行李:“來來來,先讓大小姐坐下。有話慢慢説嘛。”
“對對對,先坐下吃飯。”徐叔引着徐麗婕來到餐桌前:“餓了吧?早就在等你了。”
“是嗎?真榮幸。”徐麗婕坐好後,對着身邊的凌永生友好地一笑:“你好。”
“你好。”凌永生顯得有些羞澀。
這時,一位女服務員走過來,把一臉盆的清水放在徐麗婕面前,徐麗婕不解地挑了挑眉毛。
“water,洗手,洗手。”沈飛肚子裏沒幾個英文,卻在這裏發揮出了作用。
“哦。”徐麗婕恍然笑了起來。
徐叔拿出一張徐麗婕小時候的照片,他看看照片,再看看眼前的真人,連連感慨:“變了,變了啊。”
徐麗婕一邊洗手,一邊搭話:“是嗎?那是變醜了還是變漂亮了?”
“當然是漂亮了……比你媽當時還漂亮。”
“好了好了,快開吃吧,別讓菜涼了。”沈飛見徐麗婕已經洗完了手,張羅着就要動筷子。
徐麗婕向前傾着身體,欣賞似地看着餐桌:“這麼多菜啊,好豐盛。”正説着,女服務員又端着一隻大砂鍋走了過來。
“乖乖,最好的來了。來,放在我們大小姐面前。”沈飛接過砂鍋,擺在徐麗婕面前的餐桌上,然後揭開了砂鍋的蓋子。
頓時,一股熱氣和香味從砂鍋中噴騰而出。蒸汽漸漸淡去後,沙鍋內露出的六隻淡粉色的肉丸子來,每隻都有拳頭大小,形似葵花,誘人。
“清蒸獅子頭!”沈飛興奮地報出了菜名,“請大小姐品嚐。”
“好吧,那我可不客氣了。”徐麗婕拿起筷子便想去夾。
沈飛連忙攔住:“哎哎哎,這可不能用筷子夾。”
徐麗婕有些詫異地看着沈飛。只見沈飛拿起一個湯匙,小心翼翼地把一個獅子頭撥上去,然後舉起湯匙,原本渾圓的獅子頭一脱離蒸鍋內的湯汁,立刻扁扁地駝成了橢圓形。
沈飛一邊把那隻獅子頭放進徐麗婕的餐碟,一邊説道:“這清蒸獅子頭可是徐叔的看家菜,十足的火候,遇筷即碎,入口即融,你嚐嚐。”
徐麗婕夾了一小塊獅子頭放入口中,在徐叔期待的目光中,她舔嘴唇,讚了一句:“好鮮啊。”
徐叔如同受到老師表揚的學生,滿臉得意的笑容:“那你説説看,吃出了哪些鮮味?
徐麗婕略微回味了片刻:“嗯,不僅僅是肉味,應該有山珍,有河鮮,不過太具體的我也説不上來。”
徐叔豎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我的女兒,還是有品位的,這獅子頭是用上好的豬肉,肥瘦搭配,剁泥後摻以香菇末、蟹粉成形,然後以雞架墊底蒸制而成的,行家能從中品出四味,因此稱“四鮮獅子頭”,你第一次吃就能説出有山珍,有河鮮,也很難得了。”
凌永生在一旁補充説:“師傅把獅子頭做到這個火候,不僅口感鮮嫩,而且豬肉中的飽和脂肪酸經過長時間的燜制,都已轉化成了不飽和脂肪酸,更加利於人體的吸收。”
徐麗婕看看凌永生:“是嗎?那我可更得多吃點了。”
此時沈飛又盛起一個獅子頭放入自己碟中,自顧自地説道:“你們説得這麼好。我也忍不住了,我給自己來一隻。”
徐麗婕看着沈飛的樣子,禁不住莞爾一笑,對徐叔説:“爸,您還沒給我介紹一下這兩位呢。”
沈飛搶着站起身:“晤,我來我來。”他一指凌永生:“這位是徐叔的高徒,揚州廚屆的後起之秀,姓凌名永生,熟人都叫他小凌子。今天這桌菜,基本上都是他做出來的,你可得好好品嚐一下啊。”
徐麗婕讚道:“啊,真厲害!”
“這不算什麼,明天小凌子代表‘一笑天’參加揚州的名樓會,那才是真的厲害。”沈飛説着,把頭轉向凌永生,“是吧?”
凌永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呵呵,那是師傅抬舉我,給我這個機會。”
“嗨,看你這個謙‘孫’。”沈飛不已為然地晃着腦袋,還故意把“遜”字發錯了音,“你説徐叔怎麼就不抬舉抬舉我呢?”
徐麗婕笑着附和:“説得有道理。嗯,現在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沈飛撓撓頭:“我可就沒什麼好説的了,嗯,姓沈名飛,食為天酒樓的菜頭,就是專管買菜的,今天這桌菜,都是我買回來的。”
徐麗婕見沈飛有趣,有心和他開個玩笑,故意誇張地拍着手喝彩:“哇,厲害厲害!”
徐叔在一旁插了話:“哎,沈飛。你今天不也做了一道菜嗎,現在能讓大家看看了麼?”
沈飛一拍腦袋:“對了對了,我差點都給忘了。我這道菜的名字可不得了,叫做‘波黑戰爭’!”
徐麗婕拖起下巴看着沈飛:“‘波黑戰爭’?這個菜名有意思。”
沈飛得意地賣起了關子:“你們猜猜,這菜是怎麼做的?”
徐叔和凌永生對看了一眼,均是一頭霧水,他們師徒倆在飲食圈裏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可謂見多識廣,但對“波黑戰爭”這道菜還真是從來沒有聽説過。
“知道你們肯定猜不着。嘿嘿,這次跟我學着點吧。”沈飛一邊得意洋洋地自誇着,一邊揭開了蓋着的盤子,“璫璫璫璫,大家請看!”
徐叔等三人瞪大了眼睛,終於看清了盤子下的玄虛。
凌永生失望地癟了癟嘴:“這不是菠菜炒黑木耳麼,説得那麼玄乎。”
“哎,這你就不懂了。”沈飛倒不氣餒,侃侃説起了他這道菜中的奧妙,“菠菜富含多種維生素成分,包括胡蘿蔔素、葉酸、維生素b1、維生素b2,而黑木耳含有豐富的蛋白質,鐵、鈣、維生素、粗纖維,具有益氣強身、滋腎養胃、活血等功能。對於剛剛經歷過長途跋涉的人來説,這道菜用來滋補調理最合適不過了。所以這道‘波黑戰爭’是我專門為了給大小姐接風獨家所創的特色大菜!”
徐叔不禁點點頭:“有點道理啊。看不出來,你小子還真有想法,她們長期在國外生活的人,吃東西最講究營養了。”
徐麗婕聽沈飛説得頭頭是道,忍不住夾了一筷子吃了起來,然後她豎起了大拇指:“嗯,味道也不錯呢。”
“是嗎?”徐叔也將信將疑地吃了一口,果然是清淡爽口,他驚訝地看着沈飛:“不壞呀,小子,這是自己做出來的?”
沈飛俏皮地一抱拳:“謝謝,謝謝捧場!在家練過,嘿嘿,在家練過。”
“有點天賦啊。回頭讓小凌子帶帶你,沒準以後能混出個出息。”徐叔盯着沈飛,語氣認真,不象是在開玩笑。
“得了吧。”沈飛晃了晃腦袋,“我有時間還是炸我的臭豆腐去,那才是我的擅長。”
“沒志氣。”徐叔無奈地説,其實他一直認為沈飛充滿靈氣,如果肯下功夫,在烹飪上的造詣不會比凌永生差,可自己幾次用言語試探,沈飛都顯得毫無興趣。人各有志,他也無法強求。
一桌人邊説邊吃,其樂融融。徐麗婕今天算是飽了口福,且不説徐叔親自打理的“四鮮獅子頭”,就是凌永生做的那幾樣家常小炒,也是道道汁濃味美,鮮香四溢。她在國外生活了二十年,雖然也經常光顧一些中國餐館,但那些店鋪又怎麼做得出這麼地道的美味?再加上沈飛在一旁打趣插渾,歡笑之餘,胃口更是大開。
在這樣的氣氛中,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客人走進大廳,在離他們不遠處的一張方桌前坐下。
“一笑天”能成為淮揚第一名樓,服務當然也不會差。雖然還沒到正式的用餐時間,還是有服務員熱情地走上前:“先生,您要點什麼?”
“既然到了‘一笑天’,當然得嘗一嘗徐老闆的四鮮獅子頭。”來客説話的聲音很大,似乎有意要讓別人聽見,徐叔等人的目光立刻被他吸引了過來。
沈飛看着來客,那人衝他點頭示意,倆人相視而笑。
這來客正是兩天前在菜場上拔刀的年輕人,他曾對沈飛説過“我們很快會再見的”,他果然沒有食言。
年輕人忽然閉起眼睛,仰鼻往空中深深地嗅了一口氣,讚歎道:“鮮肉、活雞、香菇、蟹粉,四味繚繞,餘香不絕,幾位可真是好口福啊。”
徐叔臉色微微一變,心裏暗暗驚訝。這客人知道“一笑天”的四鮮獅子頭不足為怪,可這獅子頭的原料有着多種搭配變化,河蚌、蝦茸、筍丁、火腿等皆可入料,並沒有一種特定的組合,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聞了聞氣味,就把四種原料説得如此準確,這樣的辨味功夫,即使是在成名的大廚之中,也是難得一見的。
凌永生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厲害,他皺起眉頭,上下打量着這個不速之客,這個人來到“一笑天”酒樓,多半不是要吃一頓飯這麼簡單。
徐麗婕看着年輕人那副認真和陶醉的模樣,卻忍不住笑了起來,轉頭對徐叔説:“爸,這裏還有兩個獅子頭,不如請這位先生吃一隻吧。”
年輕人睜開眼睛,微笑着看着徐麗婕:“能得到徐小姐的邀請,真是榮幸。”
徐麗婕有些驚訝地歪了歪腦袋:“你認識我?”
“徐老闆的千金,今年24歲,b型血,雙魚座,畢業於美國加州大學,主修酒店管理專業,我説得沒錯吧?”
徐麗婕瞪大了眼睛:“我們以前認識嗎?你也在美國呆過?”
年輕人搖搖頭:“我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你。”
沈飛忽然誇張地嘆了口氣:“唉,我好失望啊。”
年輕人轉頭看看他:“哦?因為我嗎?”
“那當然。”沈飛擺出一副苦惱的樣子,“前天你説認識我的時候,我還很高興,以為是自己名氣大。現在看來,你多半是把‘一笑天’所有人的情況都摸了一遍,唉,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徐叔聽出了端倪,問沈飛:“你們倆以前見過面?”
沈飛點點頭:“前天在菜場的時候,我見識過這位朋友的腕力,小凌子,我覺得他至少不會輸給你。”
凌永生看看沈飛,又看看姜山,似乎有些驚訝。
“嗯。先生既然對‘一笑天’這麼熟悉,又來到了此地,那就是我們的客人,如果不嫌棄,請過來坐吧。”徐叔一邊説,一邊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旁邊伶俐的服務員立刻在桌前增添了椅子和餐具。
“既然徐老闆這麼説,那我就不客氣了。”年輕人站起身,走過來坐在沈飛的身邊,然後衝着對面的凌永生微微一笑:“這位就是‘一笑天’新任的主廚吧?我早就期待着在明天的‘名樓會’上一賭你的風采。”
凌永生不善應酬,“嘿嘿”地笑了兩聲,指了指餐桌:“這是我炒的幾個家常菜,先生可以先嚐嘗看。”
“嗨,人家都説了,是衝着咱們徐叔的獅子頭來的。”沈飛笑着插話,盛起一隻獅子頭放入年輕人面前的餐碟中,“來吧,一個不夠,這砂鍋裏還有。”
“謝謝。”年輕人拿起筷子,夾下一片獅子頭放入口中,細細品位了良久,讚歎着説:“鮮香饒舌,真是名不虛傳啊。”
“那當然。”沈飛得意地説,“這徐叔做的‘四鮮獅子頭’,可稱得上‘一笑天’酒樓裏最好的東西了。”
“不對,‘一笑天’真正的好東西可不是這個。”年輕人搖了搖頭,抬起手來,指着廳堂中懸掛着的那塊牌匾説道,“‘一笑天’的好東西,在那裏呢。”
徐叔和凌永生對視了一眼,沈飛也停下了筷子,只有徐麗婕茫然而好奇地看着那塊牌匾,不明就裏。
片刻後,徐叔打破了沉默:“你知道這牌匾的來歷?”
年輕人點點頭:“乾隆爺手書的“煙花三月”,飲食屆會有不知道的麼?”
“乾隆爺手書?”徐麗婕大感興趣,目不轉睛地看着年輕人:“這裏面肯定有故事,你快給我講講。”
“那我長話短説,以免班門弄斧。清道光七年,乾隆爺突然沒了食慾,任何山珍海味都覺得無法下嚥。當時揚州一笑天的主廚‘一刀鮮’星夜兼程趕往大內。乾隆爺在吃了‘一刀鮮’主理的菜餚後,如沐春風,親筆御賜菜名‘煙花三月’。”年輕人施施然地説完,看着徐叔,“我如果哪裏説得不對,請徐老闆指正。”
“説得完全正確……”徐叔沉吟片刻,“看來,你也是飲食圈的人?”
年輕人淡淡的一笑:“我姓姜,叫做姜山。我的祖先,曾經在大內擔任總領御廚。”
他此話一出,就連一向嘻哈不羈的沈飛也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清代大內後廚共分九堂一百零八人,這一百零八人無一不是從各地徵調而來的頂尖名廚,而大內總領御廚,無疑又是其中最為出色和全面的一個。
可以這麼説,大內總領御廚即是當時眾所公認的天下第一刀客!
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居然便是當年的大內總領御廚之後,即使是徐叔,也不免對其肅然起敬:“原來是名廚的後代,了不起,難怪見識不凡。”
姜山謙然一笑:“在揚州這個地方,外人怎麼敢妄稱名廚。”
“好了好了,你們別客套來客套去的了。”徐麗婕可不管什麼御廚不御廚的,迫不及待地追問着,“這‘煙花三月’到底是一道什麼樣的菜啊?”
姜山無奈地把手一攤:“這恐怕只有‘一刀鮮’的傳人才會知道了。”
“那這‘一刀鮮’的傳人現在又在哪兒呢?”徐麗婕看起來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姜山不説話,用詢問的目光看向徐叔。
徐叔沉默片刻,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然後他開口説道:“‘一刀鮮’的傳人,我是見過的。不過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了,我當時是食為天酒樓的一個小夥計,他則世代相襲,擔任着酒樓的主廚。那副牌匾,兩百年來也一直掛在酒店的大堂裏。後來到了文革,那幫革命小將們叫囂着要批鬥‘一刀鮮’,砸爛牌匾。突然有一天,‘一刀鮮’不辭而別,從此銷聲匿跡。而他走之前,還想了個法子,保住了這個牌匾。”
徐麗婕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是什麼方法?”
“他用毛主席的畫像粘在牌匾上,把牌匾包了個嚴嚴實實。當時有誰敢動毛主席?明知道那牌匾就在裏面,可小將們也只能瞪着眼在一旁生悶氣。”
“這方法真妙!”徐麗婕拍着手喝彩,“虧他想得出來。”
一向精靈古怪的沈飛也露出了歎服的笑容。
“那他自己呢?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嗎?”姜山對“一刀鮮”的下落似乎更為關心。
“只是偶爾會有關於他的一些傳説。”徐叔一邊説,一邊輕輕地搖着頭,“但都無法證實。”
姜山“哦”了一聲,顯得有些失落。
徐麗婕卻是一副如花的笑顏:“我覺得這樣最好,這種人就應該在傳説中,這樣才更有神秘感,這個故事也更完美。”
“姜先生是北京人吧?”很久沒有説話的凌永生此時開口問了一句。
姜山點點頭:“不錯。”
“那你這次是來揚州旅遊了?”凌永生試探着問到。
“哦。”姜山淡然一笑,“我最近學了幾手淮揚菜,迫切地想和淮揚的名廚映證討教一番。恰好聽説這幾天要舉行一次‘名樓會’,這樣的機會當然不容錯過啊。”
姜山説得輕鬆,徐叔和凌永生互視了一眼,心裏都暗暗有些擔憂。這“映證討教”是客氣的説法,他千里迢迢的從北京來到揚州,多半是要比試比試。這種事情在廚屆本來也屬平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了。只是在“名樓會”即將召開的關鍵時刻,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深淺難測的總領御廚之後,對“一笑天”而言,究竟是禍是福?
一隻獅子頭吃完,姜山輕輕地呵了口氣,滿臉讚歎的神情。他拿起一張濕紙巾,擦了擦嘴,説道:“能夠品嚐到這樣的美味,可以説不虛揚州此行了。徐小姐,我們今天都是沾了你的光吧?”
徐麗婕看着姜山,似笑非笑:“那你準備怎麼謝我呢?”
姜山衝着眾人抱了抱拳:“今天享了這樣的口福,改天自然將回請各位,大家到時候都得賞光啊。”
“好啊。”徐麗婕首先拍着手附和。
沈飛也露出憧憬的神情:“大內御廚的後代,手筆肯定不同反響啊,從今天開始,我可得時時惦記着。”
“嗯。”徐叔沉穩地點點頭,“姜先生有這樣的心意,我們如果能一賭風采,不勝榮幸。”
“那好,一言為定!”姜山笑呵呵地站起身來,“‘名樓會’在即,徐老闆父女又是久別重逢。我今天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説完,他獨自轉身,悠然離去。
“一笑天”酒樓的後廚,素來是很多年輕人嚮往的地方。
能夠進入“一笑天”酒樓的後廚,就意味着能有機會和淮揚頂尖的刀客同爐共事。對於那些年輕人來説,這無異於習武者進了少林寺一般,學藝的空間和成名的機會相較其它的地方要大了很多。
所以,真正能進入“一笑天”後廚的人都會被看作是業內的幸運兒,他們也非常珍惜這樣的機會,每日裏勤學苦練,恨不能長出四雙眼睛,八對手臂來,好將每一位成名大廚的絕技統統收入囊中。
在這樣的氛圍下,“一笑天”的後廚實力自然也就不斷得到充實,個別天分高的年輕人,甚至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內便從“配菜工”升為了“頭爐”大廚。
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便是沈飛。
十年前,沈飛是“一笑天”的菜頭,凌永生剛剛來到“一笑天”,整天跟着沈飛,幫他拎菜籃。
十年後的今天,凌永生已是酒樓總廚,而沈飛,仍然是個菜頭。
菜頭就是負責買菜的人,所以沈飛的工作一般都是在上午就完成了。當後廚的刀客們開始忙碌的時候,沈飛便來到巷口,擺起小攤來,炸他的臭豆腐乾。
沈飛看起來非常享受這樣的生活,因為在別人眼裏,他始終很快樂。
熱鍋裏的油已經開始沸騰。
一雙長長的筷子夾着臭豆腐乾,一片一片的浸入了油鍋中。伴着“嘶嘶啦啦”的輕微油爆聲,豆腐乾周圍立刻泛起一片細小的油泡,原本灰白乾癟的豆腐乾在這一過程中發泡脹起,色澤也變得金黃誘人。
沈飛有些得意地把已經炸好的豆腐乾夾出油鍋,同時扯開嗓子吆喝着:“油炸臭豆腐乾,油炸臭豆腐乾羅!”
沈飛的吆喝很大程度上屬於一種自我欣賞,而並非出於某種商業的目的。因為他即使不吆喝,攤點前也早已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下了班的官員,也有衣着簡樸的小販,他們全都知道一個簡單的事實:沈飛炸的臭豆腐乾,是全揚州城味道最好的。
“沈飛炸的臭豆腐乾”,就象徐叔做的清蒸獅子頭一樣,已經成為一個品牌。這個品牌雖然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每天卻有更多的人喜歡它,並且能夠享受到它。
沈飛因此而感到快樂。
一個揹着書包的小朋友排到了隊伍的最前面。
“叔叔,我要一塊炸臭豆腐。”他閃着大眼睛,話語中充滿稚氣。
“要一塊啊。”沈飛笑呵呵地彎下腰,“在這兒吃還是帶走?”
小男孩想了想,認真地回答:“我要邊走邊吃。”
“好叻。”沈飛揀起一塊豆腐乾,用剪刀在角上剪開一個小口,然後從口中澆進調味汁,用餐巾紙包住豆腐乾的另一角,塞到男孩手中,“來,邊走邊吃。”
男孩一邊把兩毛錢的鋼蹦遞到沈飛手中,一邊已經迫不及待地在豆腐乾上咬了一口,香脆的豆腐乾伴着鮮濃的湯汁進入了他的口中,那種對味蕾的美妙刺激讓他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在離攤點不遠的地方,徐麗婕正站在“一笑天”酒樓的門口,繞有興趣地向這邊張望着。沈飛的忙碌和食客們的熱情讓她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在她聞起來,那油鍋中飄出的分明是一股怪怪的臭味。
終於,徐麗婕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捏着鼻子,來到了沈飛的攤點前。
“喂。”她招呼沈飛,因為鼻子不通氣,聲音多少顯得有些怪異,“這東西好吃嗎?怎麼聞起來這麼臭?”
“呦,大小姐,你也來賞光啊。”沈飛笑呵呵地看着她,“這東西就是聞起來越臭,吃起來越香啊,怎麼樣,來點?”
攤點旁露天擺着幾張小桌,小桌前坐着的食客們無不吃的酣暢淋漓。徐麗婕看看他們,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徐麗婕也坐在了小桌前,沒過多久,沈飛便把一碗炸臭豆腐端了上來。浸在湯汁中的豆腐塊色澤金黃,外酥裏嫩,經油炸後那股怪味已經弱了很多,反而散發着一種特殊的鮮香。
徐麗婕夾起一塊臭豆腐放入口中,那種美妙的口感和奇特的酥香,比起上午的佳餚來,倒又是別有一番風味。
沈飛站在一旁,迫不及待地詢問:“味道怎麼樣?”
徐麗婕伸出左手,豎起了大拇哥:“good!”
沈飛“嘿嘿”一笑:“凡是吃過的,還沒有不説好的。哎,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徐叔和小凌子呢?”
“在後廚呢。”徐麗婕一邊説一邊繼續吃着,“在為明天的‘名樓會’做準備呢。”
“嗯。”沈飛點點頭,“小凌子又在練他那個‘文思豆腐羹’了?”
“‘文思豆腐羹’?也許是吧,反正我也不懂。”徐麗婕忽然想到什麼,看着沈飛,“你為什麼不跟我爸爸學點廚藝呢?看得出來,他挺喜歡你的。”
沈飛撇撇嘴:“我是那塊料嗎?”
“我看你行。”徐麗婕倒是一臉的認真。
“行我也不學。”
徐麗婕有些詫異:“為什麼啊?”
沈飛摸摸下巴,做出思考的表情,鄭重其事地説道:“我要是一不小心練成了大廚,那哪還有時間炸臭豆腐?”
徐麗婕笑了起來:“炸臭豆腐很有出息麼?”
沈飛也笑了,他指了指那些食客:“你應該去問問他們。”
徐麗婕一愣,然後有些無奈地搖搖頭:“人各有志,先不和你説了,你去忙吧。”
沈飛卻不離開,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小姐,你好像忘了一件事啊,”
“什麼?”
“還沒付錢哪。公平買賣,童叟無欺,我這臭豆腐是兩毛錢一塊,你吃了三塊,一共是六毛錢。”
徐麗婕愕然地看着沈飛:“我也得付?”
沈飛把手一攤:“小本經營,概不賒帳。”
徐麗婕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摸出一塊錢鋼蹦,塞到沈飛的掌心:“喏,找我四毛!”
夜色初上,月影朦朧。
桌上幾樣小菜已經炒好,熱騰騰地冒着香氣;一瓶白酒也已經啓開。
凌永生是很少喝酒的人,可是今天他卻非得拖着沈飛“陪他喝兩杯”。
離“名樓會”還有最後一晚,在這樣的大賽面前,人難免會有壓力。喝點酒,的確是減緩壓力的一個好方法。
“我相信你的實力,明天的比賽,你會贏的。”沈飛轉動着面前的酒杯,説着鼓勵的話。
凌永生沉吟片刻:“我擔心的,倒不是明天的對手……”
沈飛眼睛一亮:“你是在擔心那個姜山?”
凌永生點點頭:“他把‘一笑天’的情況打探得如此透徹,我實在猜不透他的用意。如果他在明天的大會上對‘一笑天’不利,敵暗我明,肯定會很難對付。”
“現在多想這些也沒有用。練好自身的內功,靜觀其變。他對‘一笑天’如此重視,正説明他心中存有忌憚。”
“嗯,你説的有道理。飛哥。來,我敬你一杯。”凌永生端起酒杯,他的面頰已經泛起了一些紅潤。
沈飛笑笑:“你以後別叫我飛哥了,你現在是酒樓的總廚,身份和以前不一樣了。”
“但你還是我的飛哥。十年前我這麼叫你,即使再過十年,也還是一樣。”
沈飛沒有再説什麼,他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心頭騰起一股暖意。這十年來,他看起來什麼也沒有得到,但他至少有一幫好朋友,這些朋友出息了,成名了,可他們還是願意叫他“飛哥”,這讓他非常滿足。
“時間真是快啊。”幾杯酒下肚,內向的凌永生話也逐漸多了起來,“記得我剛到‘一笑天’的時候,你對我説,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天下第一名廚’,你知道那時我有多佩服你嗎?”
沈飛沉默着,似乎也陷入了回憶之中,十年前,“天下第一名廚”的夢想,一切似乎那麼遙遠,又如同近在眼前。
“我就是在你那些話的激勵下,才會有今天的成績。”凌永生繼續叨嘮着。
沈飛“嘿嘿”一笑:“慚愧啊,當初誇下海口的人,現在卻還是一個菜頭。”
凌永生也笑了:“誰讓你突然迷上了炸臭豆腐?如果你肯把心思用在做菜上,這‘一笑天’的主廚早就是你的了。”
沈飛淡然地搖搖頭:“誰知道呢?這世上的事情,本來有很多是説不清的。”
凌永生忽然很認真地看着沈飛:“可是我並不替你可惜,有時候,我還很羨慕你。真想能象你那樣逍遙和快樂。”
“是嗎?”沈飛狡黠地眨眨眼睛,“但你也説了,只是‘有時候’。”
凌永生點頭而笑:“確實,這‘一笑天’主廚的位置,對任何人都會是很大的誘惑。我現在還不明白徐叔為什麼會這麼早便主動放棄了它。”
沈飛沉吟片刻:“只有一種可能,他發覺其它一些東西是更加值得珍惜的。”
凌永生“哦”了一聲,看起來,他已經有些醉了。
砂鍋中的乳鴿已經悶了兩個多小時,肉質酥爛,所有的營養都已滲入了湯中。
徐叔把濃濃的鴿湯倒入碗中,然後端起湯碗,來到了女兒房間的門前。這間屋子已經空了近二十年,今天,它終於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徐叔敲了敲門,門很快開了,徐麗婕站在門後,甜甜地叫了聲:“爸。”
“我給你燉了鴿湯,趁熱喝了吧。”徐叔一邊説,一邊走進屋內,把湯碗放在了桌上。
“謝謝爸。”徐麗婕端起湯碗,喝了一小口,讚道,“真香!”看到徐叔欣慰地站在桌旁,沒有要走的意思,她禁不住笑了起來:“爸,您要看着我喝完麼?”
徐叔點點頭:“你小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看着你喝湯,你還記得麼?”
“記得。”徐麗婕環顧着小屋,這裏留下了她太多童年時的記憶。
“日子過得真快啊。”徐叔感慨道,“這次回到國內,具體有什麼打算嗎?”
“嗯。先在家裏呆一陣。”徐麗婕喝了口湯,“然後我想去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看看,去發展我的事業。”
“哦。”徐叔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有些黯然地説道,“也好,也好,揚州確實太小了,留不住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