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薛浣君水氏山莊水至剛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看我的眼神，總是閃動
着火花，卻又小心不肯讓我發現。那甚至不象一雙老人的眼睛。
他練武之餘，總愛留在房中陪我，就算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看着我，也可以
過足一天。
他曾經告訴我，自從在我的婚宴上見過我之後，就已記住了我。
但我知道他是在説謊。
那一日，賀客如雲，衣香鬢影，本是武林中百年來最盛大的一次婚禮。
但前來朝賀的名單上並沒有水至剛。
不過，沒有關係，無論他是為何要與我在一起，我總算有了一個安身立命之地。
這個男人已經很老了，他娶我之後，我們雖同牀，他卻甚至從未碰過我一下。
但有時中夜醒來，我能隱約感覺到他沒有睡，只是靜靜看着我。
那樣熱情而焦切的目光，似乎能讓被他凝視的人也燃燒起來。
但那不是我。
我的心，早成劫灰。
今天，山莊中來了客人，水至剛似乎對這人異常重視。
他居然拋下我，專心應酬這位貴客，實在少見。我雖不問世事，卻也有些好奇
了，隨便找了個藉口，悄然來到前庭，想看一看讓他這樣看重的到底是誰。
一庭花樹下，水至剛在和人對奕，我甚至聽到他的笑聲。
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我嫁給水至剛十餘年，從未見他這樣開懷大笑過，他本
是個異常深沉寡言的男人。
我忍不住抬眼望向坐在他對面的客人。
就算雷電加身，只怕我也不會更驚奇了。
那個玉樹臨風的人，那雙似笑非笑的眼。
我見過他。
我怎能忘記他。
刻骨深情，刻骨相思，刻骨仇恨！
蒼天呀！那本該化灰化煙化為空虛的一切！
我忍不住簌簌顫粟起來，一個撕裂般的聲音從我口中掙扎而出玉清暉！
那男子顫抖了一下，手上拈着的棋子突然滑落棋秤，濺成一片黑白混亂。
就如我零亂不堪的心，自遇到那人之日起，再也不成局。
我想痛哭，也想狂笑，但我更想殺了他！或者，緊緊抱住他，再也不肯松
開。
我已失去他如此之久。
或者説，他已背棄我如此之久。
十年煙雲，生死茫茫。
可我又怎能忘記！
是水至剛抱住了我，輕輕拍着我的肩頭，柔聲道：浣君，來我為你介紹，這
位是玉離垢。
這沉靜寡言的男人甚至沒有多問一句我失態的原因。
那俊美少年對我微笑道：水夫人莫非認識我父親？
你父親？！
我的心突然從烈焰中墮入寒冰。
原來，那個人沒有死，他甚至娶了妻，他甚至有了兒子。
我咬緊牙關，拼命忍耐住暈眩般的痛楚，嘶聲道：你你是玉清暉的兒子
嗎？你爹他現在可好？
説到現在可好幾字，我幾乎是從牙縫裏一字一字蹦出來的。
玉清暉呀，你現在可好？
拜你所賜，我已墮入地獄，我已萬劫不復。
而你現、在、可、好？！
那俊美少年的臉上泛過一絲憂鬱，微微垂目道：在下是遺腹子，父親大人早
已故世。
玉清暉呀！你有膽勾引威震天下的武帝之妻，你不惜和我一起潛逃千里，吃盡
千辛萬苦，可你為何臨陣脱逃？你又為何死得如此之早？
我狂笑起來。
當我在黑暗中掙扎輾轉的時候，當我在眾人的嘲笑中狼狽呼號的時候，當我在
心裏無數次咒罵着他又無數次想念着他的時候，他畢竟已死去。
當他對我説着千言萬語，山盟海誓的時候，臉上曾經閃動着星光一樣的温柔，
我甚至以為，這個在武林中臭名昭著的男子，縱有着最冷酷的傳説，骨子裏卻是異
常細膩温存。他武功雖好，卻不是武帝的對手，但他説愛我，要我和他一起逃跑。
可笑的是，我竟然為他心動了。
那一場生死逃亡，天南海北，橫絕江湖。一路兇險，一路甜蜜，只要和他在一
起，縱是走在刀叢中，也如同舞蹈一樣迷醉。
但我們始終未能擺脱武帝的追殺，沒有人敢幫助我們。
我們越來越窘迫，漸至山窮水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和清暉開始有了爭吵。
他大怒，甚至在市井中擄了幾個美貌少女，故意在我面前和她們親近。
我看得尖叫落淚，他卻嘆着氣，親吻我的眼睛，温存的舔去我的淚水。
武帝的追殺越來越近，我們盤纏用盡，爭吵卻越來越多。
玉清暉卻還是沒放走那幾個美麗少女，他成了惡名昭彰的淫魔。
終於，我們在海邊被武帝的大隊人馬追到。
玉清暉和武帝惡戰，不是對手。
他居然對武帝跪下，情願把我獻回給這個男人，換取自己性命。
那一剎那間，就算天地崩摧，也許我只會覺得更幸福。
我的一切，就此毀滅。
我的所愛，竟是如此卑賤！
然，武帝不肯放過他。他被逼下絕壁，掉入大海。
武帝捉到我，卻不肯讓我去死。他把我賣到了妓院。沒有人救我，我就此墮入
地獄，成為最卑賤的泥土。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早該死得毫無痕跡的男人，居然逃過了海難，還娶妻
生子！蒼天啊，你為何如此不公？
我感到心裏的仇恨如烈火一般燃燒着，讓我心灼痛不堪，不得安寧。
我只能勉強微笑着，有意無意間問起玉離垢，打探他父母的事情。
原來，當年玉清暉落海之後，竟然被南海玉宮之人所救，做了玉魔的丈夫。可
笑的是，他雖負心薄倖，卻不得長命，一年之後就病故玉宮。
如今，該輪到他的兒子行走江湖，顛倒眾生了。
我看着那玉離垢象極了玉清暉的臉，心裏一陣恨，那是玉清暉背叛的印記。
我隱約覺得水至剛一直在看着我，眼中説不出是温柔還是悲哀。
但我刻意不看他的眼睛。
我的心，一生之中，只為一人燃燒。
水至剛為玉離垢設了晚宴，甚至要水寧也來見他。看得出來，水至剛對玉離垢
當真青眼有加，我甚至從未見過他對誰如此親切。
水寧看着玉離垢的樣子，雖羞怯，卻有着幾分隱約驚喜。
這女兒的模樣實是象極了我，她和玉離垢在一起的樣子，讓我實在無法不記起
當年舊事。我看得出來，她一見玉離垢，已經傾心。
那個惡毒無情的玉清暉，他的陰魂似乎又在玉離垢身上重現。
我恨玉離垢，這張絕世英俊的臉，和那人一模一樣。只怕，他要害苦我的女兒。
所以我想出很多理由，讓水至剛和他對飲，直到把玉離灌得酩酊大醉，水至剛
也不勝酒力，滑倒在地。我吩咐手下，把玉離垢送到楓葉別院休息，自己卻悄然潛
到其間，掣動機關，將他困在其中，引燃大火。
我要殺了他。
想不到寧兒一直追蹤我，悄悄去救他。這一把火，我要燒死仇人的兒子，想不
到自己的女兒也在其中。
我狂叫着，要僕人趕緊滅火，可我竟救不得他們。
若非水至剛在，也許我早已崩潰。
淡淡殘陽中，我的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裳，他卻還是緊緊抱住我。
我反手，撫到他寬闊的背。
他背上有道深刻的傷痕。這是個經歷了很多艱辛磨折的男人，卻如同大樹一般，
挺立不倒。無論我心如何縹緲幽遠，他總是等在那裏。
這個深沉的男人，眼中似有很多話，欲言又止。
但我其實什麼也不必聽。
也許天荒地老之餘，只有這一個男人，對我不離不棄。
不管我曾經如何污穢，如何惡毒可我有他。
我的過去，他的過去，那都不要緊。從今以後，相依為命。
玉清暉欠下的一切，卻在這個樣貌平庸的男人身上補了回來。
我似乎想到了一些遙不可及的東西，但我已無意多想。我得到了我不想要的東
西，但這一次，我學會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