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今年的4月10號講起,那天是星期四,下午是助手小雅為我安排和“故事提供者”見面的日子。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壞天氣,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要是我再聰明一點的話,當時就該意識到這一點的。
我的工作室位於這棟大樓的19層,平日採光極好。但在這種陰雨天氣,整個房間就像被籠罩了一塊灰色的布幕。我故意沒有開燈,想利用天色為講述者烘托氣氛。但遺憾的是,坐在我面前的這個年輕女孩沒能把握住這良好的氛圍。她敍述事情的方式可謂是乏味透頂,而且毫無新意可言。她根本沒意識到我是不可能寫的——這種老房子鬧鬼的故事都快被演繹爛了,現在只有三流作家或編劇才會使用這種題材。
出於禮貌,講述過程中我沒有打斷她,也盡了最大的努力表現出對她的故事很感興趣。直到這女孩講完後,我才温和地指出,這種類型的故事早在十多年前就流行過了。女孩的臉紅了,她告訴我,其實她是我的書迷,來這裏除了告訴我這個故事,也是為了見我一面。然後,她很不好意思地站起來,向我鞠了一躬,表示耽擱了我的時間,並匆匆離開,對費用的事自然隻字未提。她這種謙卑的態度,反倒讓我覺得有些內疚不安了。
女孩走了後,我坐在工作室的皮椅上,長吁一口氣。根據小雅的安排,今天下午預約好的來訪者還有四個,真希望能出現一兩個真正能起到作用的——我的新書還沒着落呢。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一般情況下應該是下一個來訪者,但走進來的卻是小雅。她快步走到我面前,對我説:“千秋姐,出了點兒意外狀況,有個特殊的客人堅持要立刻見你,他説自己沒時間等在四個人之後了。而且他是直接上門的,之前根本沒預約。”
我不假思索地説:“那就請你禮貌地轉告他,請他務必耐心地等一會兒。當然,如果他實在是等不了的話,也可以下次再來——我們得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來訪者。”
“恐怕我很難做到這一點。”小雅遞過來一張名片。“你看看他是誰吧。”
我蹙了下眉,接過名片來一看,僅僅只是覷到那個名字,嘴唇就不由得張開了。
費雲涵。金融業鉅子,全國富豪榜排在前一百位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名片上的職務介紹得清清楚楚,我肯定會認為這是一個和他同名同姓的人。什麼情況?這號人物竟然會親自登門拜訪我這個小小的工作室,來向我提供故事素材?我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了。
小雅看出我懵了,提醒道:“千秋姐,費總現在就在接待室等着呢。你不用懷疑,肯定是他,我在電視和報紙上都看熟了。”
“那你還在這裏站着幹嘛?趕快請費總進來呀。”我瞪了小雅一眼。“這種客人我們怠慢得起嗎?”
“好的。那之前預約的四個客人怎麼辦?”
我略微遲疑。“你告訴他們,今天我臨時有事,不能跟他們見面了,麻煩他們另擇時間。你代我向他們道歉。”我看了下手錶,“已經四點過了,要不一會兒你請這幾位客人去吃頓晚飯,作為致歉吧。”
小雅點頭:“好的,千秋姐,我知道怎麼做了。”
一分鐘後,小雅極具禮節地帶着費雲涵走進我的辦公室。我從皮椅上站起來,迎上前去,臉上掛着恰到好處的微笑,我試圖將文人的矜持和女人的嫵媚同時表現在這張微笑的臉上,希望我做到了。
費雲涵很有紳士風度地主動伸出手來和我握手。“你好,千秋作家。不好意思,這麼冒昧地來拜訪你。”他説話温文爾雅,極具儒雅氣質。
我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姿態、動作和語言都拿捏到位。“您好,費總,真沒想到像您這樣的大人物竟然會大駕光臨。我倍感榮幸呢。”
費雲涵微笑着擺了下手。“別這麼説,千秋小姐是着名的作家,你能同意我唐突的要求,和我見面,我非常感謝。”
我不得不承認,他很會説話,顯然是個極富修養和魅力的人。這種有錢、有身份,同時又有文化、有內涵的成熟男人是相當具有殺傷力的。我可以肯定,只要是女人,很難不被他所吸引。“好了,費總,咱們都別客氣了,請坐吧。”我禮貌地攤開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費雲涵點了點頭,坐到真皮沙發上。小雅泡了一杯上好的龍井茶,雙手端到他旁邊的玻璃茶几上,説了聲:“費總,您喝茶。”費雲涵微微點頭致謝。之後,小雅識時務地走出辦公室,將門輕輕帶攏。
費雲涵衣着考究,相貌堂堂,身材雖略微有些發福,但在中年男人中已經算是保持很好了。我記得報紙上説他四十多歲,但實際看起來顯得還要年輕一些。在我觀察他的時候,他坐直身子,向我解釋道:“千秋小姐,不好意思,本來是該跟你事先預約的。但我的工作時間不定,又隨時都在國內外跑。就算是預約了恐怕也不能按時前來,所以只有直接來拜訪了。”
“沒關係,費總,我很理解。”我感到好奇。“不知道您找我有何貴幹?”
他略微停頓。“是這樣,我女兒是你的忠實書迷,你的書她幾乎都買了。我也是從她那兒瞭解到你的。”
我笑道:“真沒想到,您的千金大小姐會是我的讀者。”
“她很迷你的,一直都在關注你的新書和所有動向。那天我從她那兒得知,原來你一直在向大眾收集寫作素材。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呢。”
“讓您見笑了。確實,我這樣做已經有好幾年了。怎麼,費總,您對懸疑小説感興趣嗎?”
他淡淡一笑。“不瞞你説,我們這種人的生活看起來光鮮,實質上是很枯燥的。每天煩心的事情一大堆,都沒什麼時間看書了。”
他説得很委婉,讓我再次知道他是一個相當會處事的人。“當然,您是日理萬機。”我實在猜不透他找我究竟所為何事,忍不住再次問道。“費總,那您來找我的目的是?”
他温和地笑道:“和其他來拜訪你的人一樣呀——為千秋作家提供創作題材。”
我凝視着他,判斷他是不是在開玩笑。費雲涵看出我眼神中的意味了,他嚴肅地説道:“千秋小姐,我沒開玩笑,我是説認真的。”
他這麼一説,令我有些措手不及了,甚至是有些尷尬。我難以置信地聳了聳肩膀,攤開雙手。“您知道,我此舉……是效仿蒲松齡老先生。針對的主要都是一些普通人吧。像您這種身份顯赫的大人物來為我講述故事,提供素材,我實在是有些承受不起。”
費雲涵擺了下手。“千秋小姐,你千萬別這麼説。我從來就不認為我是什麼大人物。真的,不是客套話。我只是從事一些比較高層的工作罷了,但還是一個普通人。”他頓了一下。“也許,你聽了我的故事後就知道了,我不但是個普通人,甚至有着比普通人更甚的煩惱和困惑。”
我望着他,能感覺到他説這番話的誠懇和真摯。“費總,您有什麼故事想告訴我?”
他好像在拖延時間,似乎他要講的事情很難啓齒,使得他要問一些無聊的問題來緩解一下。“聽説到這兒來提供故事素材的人,你還會付一定的費用給他們。”他竭力表現出一種很感興趣的樣子。“我真的很好奇,一個好的故事題材,值多少錢呢?”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管我付多少錢給提供故事的人,對您來説都不值一提。”我開玩笑地説道,“費總,您不會是為了賺這個錢才來找我的吧?”
他也笑了,好像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緘默一陣後,他的臉繃緊了,神色肅穆起來,這使我意識到,他終於要開始講述重點了。
“千秋小姐,在我把這件事情講出來之前,你能不能答應我兩件事?”他盯着我的眼睛。
“您説。”
他深吸一口氣。“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這件事,不是關於別人,而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這件事情……太過怪異和離奇了。怪異到……一般人在聽完後會認為全不可信。所以,我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希望你能相信我,像我這樣的人,應該還不至於無聊到會專程來這裏,瞎編一個故事給你聽這種地步。”
我頷首。“費總,您不用説明這一點,我也會完全相信你的。”
“十分感謝。”他接着説,“第二點就是,這件事情,到目前為止,我從沒有講給任何人聽過,包括我的妻子和女兒,或者是我最親近的朋友。箇中緣由,你在聽完後大概就知道了。所以我的請求就是,在你得知這件事情後,請一定要為我保密,好嗎?”
説實話,他這樣説,簡直令我誠惶誠恐了,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但他做的這些鋪墊使我對他要講的事情十分好奇,我的直覺告訴我,這絕對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所以,我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下來。“好的,我保證。”忽然我意識到一件矛盾的事情。“可是費總,我是個小説作家。您把您的故事提供給我,暗示我可以將它寫成小説。這樣的話怎麼談得上保密呢?”
“這個沒有關係。我説了,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將這個故事寫出來,只要把故事主角的名字和身份換了,那麼誰也不會聯想到這是我。”
“我明白了。實際上,就算您要求我使用您的真實身份或名字,我也不敢。這是不符合出版規定的。”
他牽動嘴角勉強笑了一下,我看出來他沒法輕鬆。現在,我已經答應了他的兩個要求,他終於可以講了。
“千秋作家,我現在四十四歲。在一般人的眼裏,我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似乎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憂無慮和幸福的那一類人。但實際上,沒有人知道,我身上有個秘密,這個秘密恐怖而神秘,多年來就像惡魔一樣纏繞着我,簡直可以説是無處不在、陰魂不散。我痛苦萬分,卻又無處宣泄。我甚至不敢告訴身邊最親近的人,原因是,我害怕他們得知我的這個秘密後,會認為我精神異常。更嚴重的是,如果這件事被我的競爭對手知道的話,一定會大做文章,作為攻擊我的利器。所以多年來,我只能選擇默默承受。但最近……我感覺自己快要受不了了。我必須……尋求幫助。”
眼前的情景令我目瞪口呆——執金融界牛耳的費雲涵,如此沉穩、有魄力的一個成熟男人,現在竟雙手掩面,痛苦萬分地坐在我面前。我相信若不是他有着超強的自控力和意志力,現在説不定已經淚流滿面了。上帝啊,我眼前不是一台電視,他本人就坐在我的正前方!我的震驚程度難以言喻,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費雲涵陷入到了他恐怖的回憶中。“在我二十歲以前,都過得十分正常。但是——具體時間我也記不起來了——應該就是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吧,我發現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怖的事情毫無理由地發生在了我身上。”
他停了下來,緊緊抿着嘴,我注意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我知道他正在和內心的恐懼作戰。本來我是不該催他的,但我實在是太好奇了。我接待過無數個來訪者,但從沒像現在這般緊張和期待過,我忍不住問道:“是什麼事情,費總?”
好一陣後,他抬起頭來,張了張嘴,卻又沒能發出聲音。我意識到這段談話恐怕會像拔牙一樣,既漫長又痛苦。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鼓起勇氣的。他終於説出來了。“千秋作家,你能相信嗎?我會在所有能反光的物體上,看見我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恐怖的女人的臉。”
我花了大概十秒鐘的時間來理解他説的這句話的意思。突然,我渾身像遭到電殛般地猛抖了一下。我想到了一件事情!老天啊,該不會……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和駭異,不由自主地瞪大了雙眼,一隻手捂住了嘴。
也許是我的反應太過激烈了。費雲涵有些不解地望着我。“千秋作家,我説的話,嚇到你了嗎?”
我嚥了口唾沫。“是的,我有點被嚇到了。”
“我還以為你們懸疑驚悚作家,對這種事會有一定的抵抗力呢。”他帶着些許疑惑的口吻説道,“我聽我女兒講過一些你書中的內容。實際上,你以前寫過的有些故事更可怕。為什麼你會對我説的事感到如此驚駭呢?”
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在他的理解中,或者説在他的預想中,我應該會感到驚訝,但不至於會如此誇張——這一點他都察覺到了。這個細節使我明顯地感覺到,費雲涵是一個表面温和,內在卻很厲害的人物。我有點明白他為什麼會獲得今天這樣的地位了。
現在,我要做的是,把我剛才表現出來的情緒掩飾過去。我不能讓他知道,他説的事實際上勾起了我的某段回憶。
“費總,我以前寫的那些故事,多數都是虛構的。但您在講述這件事情之前,跟我強調了其真實性,所以我才會覺得格外震驚和害怕。”
費雲涵想了想,點了下頭,看來他相信了我的説辭。
“費總,您説會在反光的東西上看到自己的臉變成一個女人的臉?您能説得再詳細一些嗎?恐怕我不是太懂。”我將話題引到正題上。
“最開始的一次,發生在我二十一歲那年。當時我在讀大學,住在學校的宿舍裏。那天晚上,我在宿舍的陽台上想一些事情,無意間瞥到了正對着的一塊窗玻璃,結果我沒有從裏面看到本來應該反射出來的自己的影像,而是看到了一張陌生女人的臉!當時我吃了一驚,還沒看得清楚,那張臉就轉瞬即逝了。那一次,我並沒有太在意,認為自己也許只是眼花了,或者是出現了短暫的幻覺。”
我沒有打斷他,聽他繼續説。
“然而,我怎麼也想不到,自那次之後,這種情況就開始屢屢發生。而且幾乎都是在晚上。不管是玻璃、鏡子、金屬、光滑的牆面,甚至是水中的倒影,我都能看到那張恐怖的臉!生活中能反射出影像的東西太多了,幾乎無法避免!”
他説到這裏,連我都感到害怕了。想想看,一個人在照鏡子的時候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張陌生女人的臉,那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我既害怕又無助,身邊的親人、同學、老師,沒一個能幫得了我。”
“您為什麼不試着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呢?”我驚歎於他的承受能力。“你就這麼肯定沒人能幫上忙?”
費雲涵搖着頭説:“這件事太怪異了,沒人會相信的,只會讓他們認為我精神錯亂。”他苦笑一聲,“我從小到大所受的一切教育都示意我必須崇尚科學。別説別人,就連我自己都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你知道嗎?我一度認為自己真的得了精神病。”
“那麼……”我措着辭。“您後來是怎麼排除這種可能性的呢?”
“首先我冷靜下來細想,認為自己沒有任何患精神病的可能性。我之前也説了,這種詭異的狀況出現得毫無徵兆。我之前並沒有受到什麼刺激或精神壓力。況且我的家族也沒有精神病史。”他沉聲道,“後來,我有機會到美國和一些歐洲先進國家去的時候,我曾經請精神科專家為我做過精神測試——每次得出的結論都是我的精神狀況十分正常。”
我深吸一口氣。“費總,您記不記得這種狀況一共出現過多少次?”
“無數次。我沒有統計過。”
“您每次看到的都是同一張臉?還是有所不同?”
“絕對是同一張臉。這張臉我早就已經記熟了。可惜我沒學過美術,不然的話我可以準確地畫出這個女人的模樣。”
“您能向我描述一下這張臉嗎?”
聽了我的這個問題,費雲涵身子向後仰了一下,打了個冷噤,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我趕緊説:“沒關係,費總,如果您不想回憶或描述的話……”
“不,沒有必要回憶。”他繃着臉説,“我對這張臉的熟悉程度,簡直超過了自己的臉。你知道,我後來幾乎都不怎麼敢照鏡子了。”他的頭仰向上方,吐出口氣,像是做了某種決定。“既然我已經來了,當然就要向你描述這張恐怖的臉。”
我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頭髮是盤起來的,髮型有些老氣。因為我只看見了她的臉,所以衣着只能描述頸子這一部分——她的衣領看起來像是那種舊時穿的棉服。”
費雲涵説到這裏停了下來。我發現他沒有説最關鍵的部分,於是提醒道:“費總,您只説了她的髮型和衣着,還沒説她的長相呢。”
費雲涵的臉一下白了,眼睛裏流露出驚懼的神情。他顫抖的聲音讓我感到悚然:“她長什麼樣,那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是……”
我惶惑地望着他:“是什麼?”
費雲涵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許久,終於將這句最關鍵的話説了出來:
“千秋作家,這是最恐怖的一點……我看到的不是一張普通的臉,而是一張上吊後死去的女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