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任何房子,如果你獨自在裏面住上一夜,你會感覺到並不是什麼也沒發生。總有一些聲音,一些氣息,彷彿有黑暗就有這些東西出現。
我無法知道真相。
住在方檣屋子裏的第一夜,我就奇怪自己怎麼老是和房子、黑夜糾纏上了。表面上看,我來這裏是出於朋友間的幫助,方檣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幫助過我,儘管他是自動來建築工地陪我值班的,但那分真誠讓人感動。因此,他去海南出差,我來替他守守房子理所當然。
他説了,主要是守住那幅畫,那幅和真人一樣大小的裸背女人像,他看重這幅畫勝過任何財物。
會有偷畫的賊嗎?睡覺前我檢查了所有的門窗。
小妮給我的手機發來短信:珺姐你睡了嗎?一定要注意安全。
上午陪小妮複習功課時,她一直心神不定。她説她想和我一起來守房子,她對這幅畫太好奇了。畫中人究竟是青青,還是方檣的妻子小可,她説睡在這幅畫身邊也許可以明白。
當然,小妮最終只能睡在自己家裏。何姨對我説,她不放心小妮在外過夜,小妮長這麼大,從沒在夜裏離開過她。
我沒有母親,所以四處漂零。小妮説她羨慕我,人真是各有所求。
現在,我給小妮回短信:我很好,那幅畫也沒有動靜,晚安。
我覺得我們的對話有點反常。
房間裏,藍格子牀單,碎花薄被,都是新洗過的。這不像是方檣的牀,色調温馨,也許是專為我準備的。
睡覺前,我站在那幅畫前,畫中人物光潔的背部和腰部的線條柔和優美。你是誰?我在心裏問道。
突然很想見到方檣的妻子小可,這個女人一定讓方檣非常迷戀,他才會將這幅畫作為小可不在時的替代品。
我在客廳和卧室這兩間屋裏轉了一圈,沒有發現方檣和小可的照片,準確地説,這屋裏任何照片也沒有,我想到了方檣左臉上的刀痕,也許這是他拒絕拍照的原因。
然而,這張顯得有點猙獰的臉並沒妨礙小可喜歡上他。並且,還有個叫蓓的女人,在他公司處於危機時來到他身邊,幫助他重振旗鼓。在方檣的講述中,他似乎同時擁有這兩個女人的愛,小可和蓓相處很好,這有點不可思議。
現在,方檣喜歡上了第三個女人——這幅畫中的女人。他説畫中人是小可只能表明他在迷戀狀態下的紊亂。
虛無也許比真實更讓人神往。
我上牀睡覺,在這陌生的黑暗中睡得很沉。迷糊中聽見客廳裏有人走動的聲音,但我無法醒過來。天亮後下牀首先看那幅畫,完好無損。畫中人物的姿勢似乎有點細微的變化,我無法確認,也許是光線變化造成的視覺差別吧。
白天到來,我進入既定的生活程序之中。回到小妮的家給她輔導功課;中午跟趙總通電話,聽他講貸款擔保的問題;傍晚便提前給調查公司的劉總彙報工作,説他們要我跟蹤的人暫無出走跡象。
我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亦真亦幻。
天黑以後,我又向方檣所住的那幢公寓樓走去。我走上樓梯,正仰頭看方檣的房門時,那門突然開了,從屋裏走出一個女人來。光線太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關上房門後便轉身下樓。
我站在樓梯轉彎處呆若木雞。這女人對着我走下樓梯時一直在用手撩她前額的頭髮,彷彿是要遮住她的面容。她走過我身邊時也沒看我便埋頭下樓了,我在她身上嗅到一股檀香味,像打開陳年的衣箱聞到的那種氣味。
我轉身追下樓去,很快看見了那個女人的背影,她穿着一條飄飄灑灑的黑裙,像被夜風吹着在走。
我跟在她的後面,自從我在民事調查公司做了僱員以後,我就學會了跟蹤的本領,我要知道她去哪裏。
這女人走上大街後並不坐車,而是沿着人行道碎步疾行。她為什麼會有方檣家的鑰匙?她進屋裏做了什麼?昨天夜裏,我在睡夢中聽見屋裏響動,會不會就是她在半夜進了屋子?
有一個瞬間,我想她可能就是小可,或者是蓓,因為只有她們才有可能進入這房子。但方檣説她倆都遠在南方的城市,不太可能突然出現在這裏。
半小時後,我看見了小妮所在的省城中學的大門。再往前走,便是那幢巨大的爛尾樓了,那女人竟是朝着那樓走去了。
我的心裏一陣陣發緊,她去那幢荒涼的樓房做什麼呢?我跟着她從工地的圍牆缺口走進去,看見她貼着牆根走到了大樓的入口處。
突然,她在樓口停了下來,猛地回過頭,對着我笑了一下,她一直知道我在她後面嗎?
她的面容蒼白、清秀,她的笑無法形容,一種很冷、很淒涼的笑,這種笑讓人骨頭髮冷。
然後,她進了大樓,彷彿被黑夜中的大樓一口吞嚥下去了似的。
我站在堆滿廢磚的大樓入口處,夜風突起,讓人有置身峽谷口的感覺。我突然想起了以前進這樓裏去的情景。我打着電筒沿着破敗的樓梯拾級而上,後面緊跟着小妮和方檣。突然,手電的燈泡滅了,我正不知所措,突然看見前面的樓道上有一束亮光,這光在牆上緩慢移動,我跟了過去。樓道非常狹長,像一條隧道,移動的光讓我看見牆上的裂縫,牆面潮濕,還有幾處蛛網。後來,牆上的光停止了向前移動,而是慢慢地向下,我看見了地面的樓板和廢磚,還有一個人睡在地上。突然,那人坐了起來,我看見一張蒼白而清秀的女人的臉,她對我淒涼地一笑……
這些可怕的記憶,失憶了也許更好。我現在突然找回了這個記憶,它讓我恐懼而絕望。
我在入口處望了望黑暗的大樓深處,我沒有了進去的勇氣。
這時,一個男人晃着手電光向我走來。是薛師傅,他還在這裏做守夜人。他對我出現在這裏感到奇怪,並且,他和我説話時聲音明顯有點發顫。他告訴我,他的那個叫謝貴的表弟已不在這裏守夜了,他得了驚恐症,回鄉下去了,現在白班夜班都由他一個人值守。
你還想來這裏守夜嗎?他問我這話時眼光閃閃爍爍,像一頭動物。
我搖搖頭,然後轉身離開了這裏。
我回到了方檣的房子。進屋後各處察看了一遍,沒發現任何異樣。
上牀後很快睡去。這屋裏彷彿有讓人睡眠的氣味,無論發生了什麼,一倒頭便能睡去,睡得和周圍的黑暗一樣無聲無息。
早晨醒來,想起昨夜的事,竟有點真假難辨。是一個夢嗎?不太可能。
我走出卧室,看看牆上的那個裸背女人,她是否夜裏出去早晨又回到這畫上來呢?荒唐的想法,我搓了搓額頭。
下樓時手機響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説好久沒和你聯繫了,現在做什麼呢?
你是誰?
我姓薛,你沒忘記吧,在爛尾樓做守夜人的。
我心裏一驚,昨天晚上還見過面,怎麼説好久沒聯繫了呢?
他在電話裏説的還是那件事,夜班沒人了,問我願不願意去。
我説昨晚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已經有新的工作了。
什麼昨晚?薛的聲音很惶惑。
我無法解釋,慌張中便關了手機。昨晚的事即使是一個夢,但是,薛要説的話我怎麼會提前知道呢?
早晨的大街上陽光明亮,我站在一棵樹下給檣打電話。我要問問他,是否還將房門鑰匙給了另外的女人。
檣的手機響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接聽。他的聲音非常朦朧。一聽便知道是在睡夢中被驚醒的。
早晨9點了,還睡懶覺我打趣道,海南島的風也該將你吹醒了。
他唔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聽我講完昨夜的事,他連聲説不可能。除了我,他沒給任何人房門鑰匙。
但是,那個女人怎麼會從他屋裏走出來呢?
他在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説,會不會,這出租屋裏死過一個女人?他説他以前聽人講過,如果租到死過人的房子,有時就會看見亡靈回家的。他説他回來後一定找房東問問。
其實,我並不相信方檣的推測。因為一切肯定與那幅畫有關。我知道只有我自己洞察了其中的隱密。
我看見的一切無法讓任何人懂得,我感到孤獨。
20
在一家幽靜的茶樓裏,我和趙總面對面坐着喝茶。
我對自己的角色已有點厭煩。然而,當接到趙總的邀請時,我還是在電話上爽快地答應了。沒有辦法,我必須和他保持密切聯繫。否則,我的工作便有失職的可能。
我要到了他的另一個手機號。他説,他備有兩個手機是避免一些人的打擾,這是商業中人人都知道的苦處。他説現在給我的這個手機號碼只有極親近的人才知道。言下之意,他是將我列到他最信任的人之中了。
以後,不會有找不到他的時候了。我的心裏踏實了一些。我還想知道他現在的住處,但一時沒想好怎樣開口。詢問這個問題得非常自然合理才行,如果引起他的懷疑我就前功盡棄了。
趙總關心的自然是貸款的事,我説現在只能作一些鋪墊,具體實施得等我回到上海後才行。他説都快急死了,發出去的貨收不到款,而自己的債主又像催命似的逼他還債。度日如年呀,他嘆了口氣説。
我趁機提出他是否有關閉公司的打算。那天晚上我去他公司時,見到有關人員加班清理財務,這種景象讓我生疑。因為趙總要出走的話,清理和關閉他的公司,應該是一個前奏。
他含混地説,公司暫時還關不了吧。哦,晶晶,你在公司走廊上遇見一個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晶晶?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我的化名。我半開玩笑地説,別問那個女人了,趙總,也許是你金屋藏嬌吧?
趙總一臉無奈地説,生意快垮了,還藏什麼嬌呀。
我趁機問他現在住在哪裏,他説離婚後,房子給老婆孩子了,幸好他在郊外還有一套空房,現在一個人住在那裏。
我説郊外好啊,空氣清新。他邀請我有時間去做客,我答應了,這正是我所需要的,調查公司也要求我一定要將他的新住處搞清楚。
趙總仍然對我在他公司走廊上遇見的女人好奇,尤其是我在他辦公室聽見衞生間裏傳出過咳嗽聲。
我心裏明白,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在我周圍反覆出現,這隻能表明我與眾不同。我又恍惚記起我曾經從樓上墜下去的情景,我早已是鬼魂的同類,所以我能看見她們。
奇怪的是,每當我明白地想到自己的身份時,嘴裏便有一點血腥味。我用手巾紙捂在嘴上吐了些口水,手巾紙上便有了鮮紅的血跡。
你怎麼了?趙總吃驚地問。
我説沒什麼,牙齦出血,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曾經看過醫生,服過些清熱消炎的藥,但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分手時趙總一再要求我去醫院看看,我説小毛病不礙事。我知道自己牙齦出血的真相,它是我墜樓記憶中的一部分。
記憶比人的生命更長。
回到小妮的家時,發現家裏空無一人,小妮去哪裏了呢?已經是下午4點,該是她複習功課的時間呀。
我在屋裏轉了一圈,進衞生間時,看見屋頂與牆角交接處有一片水跡,是樓上畫家的衞生間浸水下來了。
我上樓去找畫家,敲門後無人應答,正在這時,畫家從外面回來了,他上樓後看見我,便問,找我有事嗎?
我説你的衞生間浸水下來了。
進屋後發現,畫家的衞生間裏的淋浴噴頭正流着細水,地面的積水像遭遇了水災似的。
我説,像是剛有人衝了澡。
畫家皺了皺眉頭説,我出門時沒發覺噴頭漏水呀。屋角的地漏口也被一些雜物堵住了,所以積水從牆角縫浸到下面去了。
畫家關緊了閘閥,疏通了地漏口,然後抱歉地説,看來這裏該再作一次防水處理了。
回到客廳,我看着空蕩蕩的牆壁説,那幅畫賣走後,這堵牆顯得怪寂寞的。
畫家説,畫總是得賣出去的,況且買主是真喜歡,剛才我在街上還遇見他,他還對那幅畫讚不絕口。
剛才遇見他?我有些吃驚。方檣不是到海南去了嗎?算日程該明天回來,怎麼現在出現在街上呢?
下樓來回到屋裏,我立即撥通了方檣的手機,我説我是珺,你在哪裏呀!
他的嗓音有點變化,好像是有點感冒什麼的。他説他還在海南,明天回來,是下午3點的航班,他説今天晚上你還得在我那屋裏再住上一夜,那幅畫沒出什麼問題吧!
看來,方檣確實還在千里之外,那麼,畫家剛才在街上看見他是怎麼回事呢?無論如何,這世上只會有一個方檣,我和畫家看見的他,只能有一個是真實的人。
我們的周圍人來人往,誰敢保證每個人的真實性?包括我自己,我就覺得一會兒真實一會兒虛假,因為我確信我的記憶中殘留着一些不是今生今世的東西。
已到晚飯時間,小妮打電話回來説,珺姐,有同學過生日,我們現在正在麥當勞聚餐,可能要回家晚一點。我媽回家後,你就説我去同學家借複習資料去了。
我説這不是要我撒謊嗎?
小妮説求求你了,珺姐,幫我打一次掩護吧,我媽對我晚上在外邊聚會從來就不放心。
我答應了她,獨自進廚房搞了點吃的後,看着天色一點點黑了下來,這才想起,今晚該去方檣的家守房子的。他走了三天,今天是最後一夜,但是,我得等到何姨回家後才行,不然她看見小妮不在家,會着急的。
就這樣一直等到晚上10點,何姨和小妮都沒有回家,方檣那裏我是沒法去了,我想這也許是天意,説不定那套空房子裏今夜會有什麼兇險的事發生。我想到那幅畫和從屋子裏走出來的女人,她對我笑了一笑,是否要帶我去另一度時空?也許她看出了我和她一樣是飄落的魂靈?不,我不想跟她走,至少現在不想。
我給小妮打手機,想催她快點回來,可是,她的手機響了很久也沒人接聽。正在這時,有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何姨回來了。
何姨一臉疲備,我説她的公司怎麼老是加夜班呀,我這是明知故問,因為我從趙總那裏已經知道了公司的情況,何姨説,沒辦法,最近事情特多。
其實,你可以換另外的工作做。我向何姨建議道,比如,去少年宮做舞蹈教練什麼的,何姨年輕時是專業舞蹈演員,現在怎麼也不該幹建材公司那份破工作。
不行呀,別人要年輕的,何姨説,我已經老了,跳不動了。哦,小妮不在家嗎?我趕緊説小妮去同學家借複習資料去了,很晚才想起這事的,剛出去一會兒。何姨説,你就先休息吧,我等着她回來。
何姨皺了皺眉頭説,這樣晚了才去藉資料,別出什麼事吧。
我説不會的,這是市中心,深夜的街上也有很多人的。
我説着寬慰何姨的話,可自己心裏並不踏實。在麥當勞給同學過生日,不該這樣晚呀。
何姨進房間睡覺去了,我坐在客廳裏看電視。今晚去不了方檣那裏了。其實,他擔心那幅畫丟失是沒有必要的,因為那畫上的女人自己能守護好自己的。
夜涼了,外面的樓梯上毫無動靜,自從畫家將那幅畫賣走以後,夜半的樓梯上再沒有上樓的腳步聲。
她是青青,我想象着她做模特兒時的情景,白色的浴衣,背對着畫家緩緩退下,她的皮膚像雪一樣耀眼,凹陷的背脊像雪地中的車轍,畫家用筆和色彩複製了這種美,然後,為了這種美的永久保存,畫家殺死了她。如今,畫是賣走了,可她的軀體還在這裏,也許,就在畫家的冰箱裏吧。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我一跳,有這種可能嗎?曾經有一個女人出現在我的門外,她説她冷,向我要衣服穿,這事發生在什麼時候我不能確定了,但肯定發生過。馮教授老説這是我的幻覺,但如果我真從畫家的冰箱裏找見這個女人,教授的説法就太教條了。
我決定找個合適的時間,去畫家屋裏打開冰箱看看,當然,畫家不在場最好的,不然他會立即阻止我開冰箱的。要做到這樣,也許需小妮和我配合。
想到小妮,我看了看錶,夜裏十一點半了,她獨自在外從沒這樣晚回來過,我的心裏着急起來。
我給她打手機,像一個多小時前一樣,手機響着仍然無人接聽。
小妮一定出事了,我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現在該怎麼辦?我一時沒有了主意。
21
小妮是在快半夜時回家的。進門後她便不停地對我説,剛才她正在開門時,側臉看見上面的樓梯轉彎處好像蹲着一個人似的。
樓上只住着畫家,誰會在半夜三更蹲在樓梯轉彎處呢?我出門去用手拍亮了樓道燈細看,樓梯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廢棄的白色塑料袋被不知哪來的風吹得在地上飄。
進屋關上房門後我對小妮説,回來晚了,還編故事來嚇人,小妮説剛才真是看見了一個人影。
小妮説話時有很濃的酒氣飄出,你唱酒了,我脱口問道,小妮趕緊捂住我的嘴,將我推進她的房間。關上房門後她説,別將我媽驚醒了。
小妮的臉紅撲撲的,她説今天晚上可高興了,先在麥當勞聚餐然後又去KTV唱歌,以致於我給她打了兩次電話她也沒聽到。
我問,都有些什麼人?
三男三女,小妮詭異地説,一個女生過生日,我和另一個女生去祝賀,至於三個男生,有兩個分別是她們的男朋友,另一個是我的準男朋友。
那兩個女生分別叫T和S嗎?
小妮對我知道她的這兩個同學非常驚奇,你怎麼知道?她説,這兩個女生的代稱是根據他們的體形取的。T個子瘦高,以後適合做時裝模特兒;S的身材曲線突出,屬於很惹火的那一類。今晚過生日的就是S,她喝了酒後就哭了,沒有原因的哭,然後又笑,她説過了十七歲的人就開始老了。
不過,珺姐你怎麼知道這兩個同學呢?
我説,你們一起在這屋裏講過鬼故事,是嗎?小妮説記不清了,T和S確實到小妮家玩過,至於是什麼時候,講過些什麼話,早已忘記了。
我説我可留着這個記憶呢,小妮説不可能,你到這裏做家教後,T和S還從沒登過家門,你怎麼會有這個記憶?也許是聽我講過這兩個同學留下的印象吧。
我只好説也許是這樣吧。我不能對小妮講我看見過她們坐在一起講鬼故事的情景,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記憶。
這時,小妮的手機響了,是來了短信的提示,她看了看,略帶詭秘地將手機遞給我。
短信的內容是——你已經安全回家了嗎?你説你住的樓裏鬧鬼,我相信,因為你就是狐狸變的。
小妮説,發短信的男生就是她所説的“準”男朋友。她和他同年級不同班,以前有很淺的相識。他是校足球隊的前鋒,個兒高大動作瀟灑,在女生的眼中酷得要死。小妮在與同學的交往中是個很自在的人,可是,每次只要有他在場,小妮説話便有些找不着詞語,這説明他在她心目中已有些“特殊”。只是,他已經有了女朋友,外校的。有人看見過,説那女孩子非常漂亮,沒想到,今晚S過生日他來了。並且S和T都對小妮説,他是衝着她來的,沒準小妮自己也感覺到了。
他説他和以前的女朋友已經分手。
這個夜晚讓小妮心跳,聚餐、喝酒、去KTV唱歌,小妮忘了時間,也險些把家忘記了。
我問,他叫什麼?
薛老大,小妮説同學們都這樣叫他。事實上,誰受了欺負找到他,他都願意幫忙。感謝的條件也低,一條煙即可,只要心意到了就行。
我想到了小妮進爛尾樓冒險時,以一雙耐克鞋打賭的那個男生。可小妮説那不是薛老大。薛老大家裏沒錢,才不會打這種賭呢。當然,薛老大的手頭也不太緊,他的哥們常分給他一些零花錢。
小妮將手機上的短信看了又看,然後眼睛亮亮地問我,珺姐,你説他是不是喜歡上我了呢?
也許。
真是這樣嗎?
女孩子在這種時候總是顯得饒舌,需要女伴的反覆確認。小妮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彷彿我的判斷成全了她的好事似的。她用手機上給薛老大回的短信內容是——我已回家,放心。在樓梯上又看見了鬼,真的。你説我是孤狸變的,你就是狼了,可不要是色狼呀。呵呵。
這是一個讓小妮心動的夜晚。
在這個世界上,女人的弱勢感彷彿與生俱來。所以薛老大這樣的男生,對缺乏安全感的女生頗具吸引。我卻不是這樣,我喜歡安靜並有些孤僻的男生,在中學和大學階段,我各有過一個這樣的男友,他們的孤僻性格驚人的相似。馮教授在給我作心理分析時説,這可能來自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有着一種難以解釋的神秘感,性格孤僻的男生剛好成為我尋求神秘的對象。另一方面,我從小失去了母親,對母愛有一種渴望,因而將自己投射到孤僻寂寞的男生身上,而另一個我卻扮演母性角色,以此來彌補潛意識中的缺失。
缺失是一切願望的種子。
第二天,小妮在複習功課時一直心神不定,她的手機接到過幾次短信,我不用問也知道是那個叫薛老大的男生髮來的。
你這樣不行,我對小妮説,暑假一結束你就進入高三了,這小子纏着你,到高考時你們只有一起考砸。
小妮撇了撇嘴説,珺姐,你怎麼用我媽的腔調説話呀。支持我一下吧,我已經十七歲了,不該有個男朋友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一時不知該怎樣勸導她。
小妮摟住我説,還是我的珺姐好,只有我們同代人才能相互理解。哦,珺姐,能告訴我你的男朋友嗎?
我説沒有,小妮不相信,我説過去有過,現在真的是空白。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方檣打來的,他説他已從海南迴來了,感謝我幫他守房子,他説他進屋看見那幅畫心裏就很舒坦。
我説,什麼時候將他的房門鑰匙送過去?他説就放在你那裏,吧不急,方便的時候再給他。
通完電話,看見小妮笑吟吟地看着我,什麼意思?小妮説方檣對你很特別,不覺得嗎?
我説方檣不是對我特別,而是他自己很怪異,我對小妮講了畫家昨天在街上遇見方檣的事。
小妮瞪大眼睛説,這就怪了,他今天才乘飛機回來,畫家怎麼會昨天遇見他呢?
我説,由於那幅畫,很多人都變得不真實,我對小妮講了我那可怕的設想。
畫家對着模特兒青青作完畫後便殺了她,並將她冷凍在冰箱裏。這個設想對小妮來説完全不能接受,她説,畫家雖説愛美,但他是個不能見血的人,幾年前,鄉下的親戚給小妮家送來一隻雞,小妮和何姨都不敢動刀,便請畫家幫忙殺雞,畫家膽怯地説他從來不敢殺生。
但是,人性有很多層面,小妮不懂,善和惡就像人的手心手背一樣,看他用哪一面朝向你。
小妮同意協助我去畫家屋裏看個究竟。
上樓敲門,沒人應答,再敲,門開了。畫家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內,是夏日午後的時間,他正睡午覺吧。
小妮説他的衞生間仍然漏水下來,想再來看看原因。畫家將我們領到衞生間,抱歉地説也許牆角有了裂縫,他會找人做一次防水處理。小妮讓他下樓去看看漏水的部位,以便補漏時準確一些。
小妮帶着畫家下樓去她家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小妮將讓畫家在她家裏至少待上5分鐘時間。
我抓緊時間直奔畫家的廚房。面對白色的大冰箱,我打開冷凍櫃的門時心裏有點發緊。冷凍櫃由兩個大抽屜組成,我拉開抽屜,有白色的霧氣飄出,櫃裏果然有一大塊肉,我用手摸了摸,冰冷堅硬,我不知道人被肢解後是什麼模樣,不過這一大塊肉有些像是豬肉,我拉開第二個抽屜,裏面什麼也沒有。
我有點失望,有點寬慰,但願一切僅僅是我的荒唐想法。因為要將一個人裝進冰箱,我想應該是滿滿的一大櫃。
事後,小妮對我的查看結果開玩笑地説,會不會,畫家每天吃上一點,現在就只剩下那一塊了。
這個玩笑話説得我心驚肉跳。幸好我當時沒有這種想法,不然我會從畫家屋裏號叫着跑出來的。當時我從容地關上冰箱,走到畫家的客廳裏,望了一眼空蕩蕩的牆壁,那裏曾經是掛畫的地方。
突然,有一聲輕微的咳嗽聲從畫家的卧室裏傳出,我走過去推開了卧室門,裏面光線很暗,窗簾緊閉,但我還是一眼就看見牀上躺着一個女人,那女人頭髮很長,堆在枕頭上黑乎乎的一大堆。
你是誰?那女人驚訝地問我,她很年輕,嘴唇很厚,面相有些粗俗。
我想起了那幅畫,優美的背部,我想她的正面不會是這個樣子。
我説了聲對不起,慌張地退出了房間。